文/应一平
凡·高于1885年创作的油画作品《吃土豆的人》
初见黄明中英文诗集《我的瘦哥哥凡·高——凡·高名画120幅解读》,想他与凡·高之间有何关系?泛览全书一图一诗,以文释意,附录画家自说自画及部分专家评述,清爽明目,读之朗朗上口。
是什么原因使一位繁忙的东方企业家静观默察专注于万里之遥西方已故画家之作?是什么心境促使他乐此不疲的与之心灵对话?是什么心气驱使他创作出众多诗作?其实可从法国作家、思想家罗兰·巴特处找到答案,对解释学而言,表述对象的选择就已表明作者的思想表达、认知程度。对作品而言,文本表达体现解释者的最高意志,洋洋洒洒120首诗的审美解读,其实为我们展示黄明丰富的精神世界,显示他的自由体诗与凡·高“西西弗斯”式行为的某种精神默契。其心系所向的笔锋、情有独钟的诗文,蕴含他的文化修养,惟深入品味方能与之共鸣。
古希腊诗人西摩尼德斯曾说:“诗是有声画,犹如画是无声诗”,罗马诗人贺拉斯也说“诗歌就像图画”;
唐代王维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观念与苏轼“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的认知,均道出诗与画的共生性和关联性。中西先贤的观点具异曲同工之妙。明人姜绍书著《无声诗史》据黄庭坚“淡墨写出无声诗”的诗句,散列了明代470位画家的传记和解读。黄明《我的瘦哥哥凡·高——凡·高名画120幅解读》是世界上首部由东方眼光遥望西方艺术赤子的诗画合集,两者间的精神交集,超越了种族、超越了时光、超越了地域、超越了异质文化,同时也超越了作者自己。
凡·高在2004年票选最伟大荷兰人当中,排名第十。跻身全球最著名、广为人知的艺术作品的行列。特立独行的凡·高是西方画坛不可复制的典范,亦如中国晚明狂放不羁的才子徐渭一样,均具有惊世骇俗的人生遭际。凡·高邋遢的样貌中深藏一颗纯真的心,寥落的神情、古怪的行止流露出另番我行我素的“精神贵族”气质,在诗文中若隐若现。出身牧师之家其本人也曾任牧师的凡·高其实是一位修为很高的文化人,通晓四国语言,对弱势群体极富同情心。为生计多次转行,最终拥抱艺术,由于他在当时的艺术世界走得太远,过早锋芒毕露,因而遭到世人的无视,连一度志同道合高庚也离他而去,这使他的精神近于崩溃;
他同时也无视主流画坛奉行黑格尔“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的信条,执着地在孤独中创作,于寂寞中坚守,不是为了美的法则和纯粹理念,而是通过画布媒材表现即时高亢的激情、生命的脉动、无羁的个性及时常陷入柔弱、过分敏感、细腻,常于莫名的神经质中而难以自拔,绘画竟成为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阅读引申想象,想象移情阅读,世纪变换于恍若之间,当代诗人与昔时画家的人生际会,仿佛聚集在诗文的字里行间,色彩斑斓的笔触跃动里,情境交融,诗画相生。欣赏凡·高的画作,就会明白作者精致的用心、诗情的指向,感到黄明与荷兰画家灵魂遥望中映现出东西方心绪的感应、心率的共振、心灵的共鸣,心魄的释放,行行复行行的词句引向凡·高的内心,同时又披露作者的心迹……凡·高画中燃烧的激情就是人生的见证,是他用生命写就的诗章;
黄明诗中交织自我的人文情怀,无不映现对凡·高的精神怀想。
凡·高于1888年创作的油画作品《花瓶里的十二朵向日葵》
静夜中品读诗集中场景迭变的描述,起承转合的词句,平缓中现曲折,张弛中有起伏,形色互彰,渐入佳境,心生感动之余,勾起我久远的回忆。1979年考入西安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后读的第一本西方艺术家传记就是欧文·斯通的《渴望生活》,从这部凡·高传记里我得到精神的激励,又觉他与东方审美有隔,认为他酷爱艺术却是常走极端的偏执狂……后来多次游历欧洲各地亲睹了凡·高百余幅原作,近距离品读一下被画揪住了心,面对似燃烧的原色生发的视觉冲击,我深受震动,心潮难平。一幅幅强烈的形式铺展的画作充溢宣泄个性的笔触,色彩鲜明的互补关系,奇异粗拙的形体构成,充满精神性的张力,合成视觉与心灵的吟唱,达到生命与魂魄的共融,流连其中,令我自觉当年认识的浅显。
2005年从海外回归西安美术学院后,在整理古代图像文献过程中我沉潜于解释学、图像学的中西美学参证、造型语境比较。在西方美术图册中又无数次与凡·高作品对望,理解他的绘画不仅是对线条和色彩极为痴迷,更是为寻求更多色彩灵感的自主选择,感觉他的绘画与东方艺术的造型方式具有某种同构,尤其是日本浮世绘样式被他带入自身创作中,与众不同的画境形成了独特风格。基于地缘环境、宗教背景、文化取向、社会发展的综合考量,今天再看凡·高的艺术,我认为他不仅是“表现主义”的先驱,又不囿于“后印象主义”的阈限,而是深刻影响20世纪西方艺术的发展路径的一代怪才。可以说,他的艺术应属无门无派,恰是这种特殊性与唯一性,说明凡·高的绘画形态具有不可复制的历史价值和审美价值。
1886年,凡·高接触到部分“印象派”画家,看到他们的作品而引发深深触动,形成创作转折期。以此为界,之前多再现周遭人群生存的艰辛,刻画困苦中颤栗、无奈的神情,如《吃土豆的人》等,之后他调亮了自己的调色板,多表现生命的惊喜、欢愉,阳光凝固在《向日葵》《鸢尾花》等画作上,喷洒于山川大地。他在生命最后四年的创作几乎占全部画作的大半,更为主观浓郁的色彩留住了自然的温暖,定格了永恒的光辉。代表作《星月夜》笔触在方向上的相互对抗,又都在延伸、旋转,像激流一样流动。浅绿、深绿、深灰绿、棕灰绿、黑绿,而棕色之间以递进、纠缠及肌理上的延伸,构成了具有疯狂动力的前景,通幅弥漫醒目庄严,神圣肃穆的气象。黄明的诗行:“天体的火焰,不像在天体上燃烧,像在疯人凡·高 比天体运行还神秘,还充满风暴的 大脑深处,带着艳美的韵律 燃烧着”语言形成的强力注解,与画面绽放的神性辉光相互投射,诗画整合,读来心潮澎湃。
凡·高在1890年7月创作的油画作品《麦田上的鸦群》
1888年初,法国阿尔地区游走着一位不修边幅的人,每日背负沉重的画箱孑孓独行,情绪多变常遭路人白眼,画作受到围观居民的嘲笑。但他不趋迎时尚,不热衷浪漫,只要阳光依然普照在阿尔大地,与生俱来的绘画灵感就会喷涌而发,画面就会渗入人本、人性、人道的情怀,并于生命的最后两年,达到创作最高峰。凡·高一生创作了35幅自画像,他在游动的笔触中不断审视自己,在光影变幻中怀疑过,在饥肠辘辘时彷徨过,于路口徘徊又拾步向前,想坚定走自己的路,然而,却又无力关照自己,尽管长期接受提奥的接济,还是常喂饱画箱就喂不饱肚子,窘迫生活虽未能消解他的意志,终于在奥维尔养病时,一些无法言说的隐衷反复折磨他的脆弱神经。1890年7月一个午后暖阳中,他饮弹自尽,两天后死于提奥的怀中,结束了37年的生命苦旅,成全了他来世的艺术辉煌。相比较民国王国维自沉昆明湖,前者的决绝展现了宗教情怀的至善之爱,后者体现出学问东西的至尊之风,毕竟一个人选择自行了断生命那是需要何等的勇气!
黄明著作《我的瘦哥哥凡·高》
今天读凡·高生命中的最后一幅画《麦田上的鸦群》,以前,他的创作心得都会给亲爱的弟弟提奥的信中描述和日记中提及。此次却未留只言片语,画面则充满不祥之兆。屏息轻读黄明诗的首段:“鸦群终于出现了 狂乱扭动的麦田上,种子金黄色的 力量,也终于裂成了 一个人,精神的碎片……天空在下沉 而土地还在上升,带着一个人精神的碎片,也带着麦田和道路 带着被鸦群挤压的土地,还在疯狂地上升 我因向日葵,一直陶醉在 播种者手里的目光,也想在 这些如莲的云朵中得到诗意的喘息,并且想象 那里就是:凡·高最后的 栖息之地 麦田上的鸦群,或许比我 还要想念凡·高。在这些狂乱的扭动中 能为找回,一个人的一生 它们,最后在麦田上空哭诉”。
我被这首诗深深感动!图证隐喻,诗显境相。凝视画面,似枪响之后的群鸦惊飞而散,又无力拍打着翅膀。夏日的麦浪随风无力右倾,寓示画家孤独的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天空两朵淡淡上升的云彩,仿佛就是画家漂浮游荡的魂灵……读罢黄明的诗集,尤其对这篇力作,感触良多,唏嘘不已,明白了一直燃烧灵感的凡·高的肉身为何会在夏日绚烂中戛然而止,也读懂了一直渴望生活的艺术“狂人”为何要毁灭自我生命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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