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春阶
黎青/图
壬寅年冬,我们都有共同的记忆:不用天天做核酸,心理上特别放松。可是微信上关于“阳”的信息铺天盖地发来,又觉得处处有风险,有着小小的焦虑,于是干脆选择足不出户,宅在家里。
2022 年12 月14 日中午,几个老乡约我小酌,我怕被感染,先是婉拒,但终是禁不住诱惑,半推半就地聚在了一起。临别,我们彼此祈愿别“阳”了,注意防护。次日早晨5 点醒来,我赶写一篇文章,感觉浑身发冷,倒无大碍。思路很清晰,我一直写到中午11 点,四千字的初稿写完,这时与一位朋友通话,突然感觉嗓子不得劲儿,放下电话,嗓子还是火辣辣的,一量体温超过37 度。我赶紧用抗原试剂盒自己检测,两道杠,阳了。打电话给一起小酌的老乡,有两个发烧的。我赶紧吃药,内弟还让我把高度白酒温热搓脚心。
中招了,我在心理上稍微有点儿小紧张,但不太恐惧。为防止家人被感染,我把自己隔离在书房里。从第二天开始,我流鼻涕,咳嗽,嗓子难受,憋气,喝姜汤盖着被子冒汗,枕头都湿了,还是不行。我生自己的气,索性从书架上取出李泽厚的哲学著作《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翻阅,一边咳嗽,一边看,那佶屈聱牙的表述,平时都无法忍受,这次专门“与痛苦捣乱”。看不下去,我就抄。比如:“康德否认能认识‘物自体’的存在,但认为可以思维它存在,假定它存在。从而,这种存在就根本不同于提供感性来源的第一层含义的存在,而且恰恰是第一层含义的对立面。它也不是第二层含义的认识界限,而恰恰是对这种界限的扬弃。于是,它不再是那个提供感性来源的唯物主义的‘物自体’(不依存于人的客观物质存在),也不只是那个纯粹作为感性——知性认识界限的消极的‘物自体’(它是否存在不可知),而是一个‘不能知之,只可思之’却能积极存在的‘物自体’了。”抄一遍不行,还糊涂着,再抄一遍,一直折腾到凌晨三点,实在是困了,才上床睡了两个小时,又憋起来,剧烈咳嗽。
清晨吃饭,我咽稀饭都如刀割,嗓子像冒火一样。朋友也“阳”了,向我传授经验,可以点揉左手食指指甲旁商阳穴,能退烧。我揉了,不管用。按压咽痛穴两三分钟,能缓解咽喉疼痛,我也按了,按得拇指皮都破了,也不管用。还有推荐刮痧的,沿着胳膊内侧的尺泽穴开始往下刮,刮到鱼际穴,我也刮了,好像管点用,但依旧咳嗽。朋友、亲戚发来一些药方,我也懒得去弄药。没办法,还是看书,拿出赵鑫珊的《贝多芬之魂——德国古典“文化群落”中的贝多芬音乐》读,其中有引述康德《判断力批判》中关于“崇高”的一段,我就把宗白华和邓晓芒的两个翻译版本找出来比较,感觉还是宗白华翻译得更有诗意,于是就抄了两遍:“粗犷的、威胁着人的陡峭悬崖,那密布苍穹、携带着闪电惊雷的乌云,带有巨大毁灭力的火山,席卷一切、摧毁一切的狂飙,涛呼潮啸,汹涌澎湃的无边无际的汪洋,以及长江大河所投下来的巨瀑,还有其他诸如此类的景象。它们那巨大的威力使得我们抗拒的力量相形见绌,渺不足道,但是只要我们自己处在安全之境,那么它们的面目愈是狰狞可怕,就对我们愈是具有吸引力。我们欣然地称呼这些对象为崇高。因为它们把我们的精神力量提升到了远远的、超出了庸俗平凡的高度,并让我们在内心发现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抗衡力量,它使我们有勇气去和大自然这种看来好像是全能的力量进行较量。”这是康德著作中比较好懂的诗意段落,两个翻译版本,差别不小,看来比较一下非常重要。我读了两个多小时,居然没咳嗽。
山西的文友说,读书费眼,可以躺在床上下载喜马拉雅软件听书。这倒是个好主意。中午就躺下听贾平凹的小说《秦腔》,一直听到下午4 点半,有时从书橱上拿出书来对照。《秦腔》刚出版时,我在西安采访过贾平凹先生,后来就有了联系。忍住咳嗽,我发短信给贾先生,贾先生说:“我周围人也阳了五个,多多保重。”著名文学评论家宋遂良教授听说我“阳”了,即兴赋诗一首:“小逄呈阳日/南北尽‘沉沦’/英雄无所惧/一杯剑南春。”宋先生知道我爱喝酒,专门提到“剑南春”,可我现在已经无法喝酒,只给宋教授回了两个苦涩表情。四天里,连听带读,我把《秦腔》又复习了一遍,比第一次读,有了更多感悟。
从第四天开始,我突然产生夜晚恐惧症,害怕黑夜,因为无法入睡。我就起来看智利作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2666》,这是我在10 年前在深圳文博会上买的,那是我在青岛采访翻译家赵德明时,他推荐的。他翻译这本书,下了大功夫。当时他嘱咐我一定要读这本书。可是我平时坐不下,就没看完,放下了(很怪异,书只要放下了,很难再拾起来)。这次拿出来,我看了两次,躺下,又憋起来,再看,一直看到凌晨三点半,才困意上来迷迷糊糊睡去。
《2666》这本书,869 页,如果我不“阳”,也许永远看不完,可这次我是读进去了。我终于理解了翻译家赵德明的话,他说:“如果说《百年孤独》曾经是20 世纪拉丁美洲文学的标杆,可以了解拉丁美洲的‘孤独情结’,是一部关于拉丁美洲的神话;
那么《2666》就是对百年的超越,因为《百年孤独》的认识和描写天地还限于哥伦比亚,而《2666》作者的思想已经飞跃到了2666 年!地域范围远远突破了拉丁美洲的天地,即:站在全人类的现实高度看人性恶的膨胀,更预见到未来。”
“阳”了,精力不行。最痛苦的时候,书也懒得翻阅,我就把一些狠话写到日记本上,比如“反正病毒不让我睡,我就与你耗到底!病毒病毒我恨你!我看不见你,但我不怕你的狰狞,我诅咒你!你打不败我!”
第九天,终于一道杠,转阴了,但是还是咳嗽得厉害。有时,我就坐着睡。一直到2023 年的1 月6 日,才算彻底好转。回头看,亲戚、朋友之间的守望相助,每一个细节都值得回味。当然,我最感谢的,还是书房里的书。
病中读书,跟平时读书还真不一样。平时就随便翻,翻完也就忘记了,这次有点把书当“药”的感觉。没有特效药,书,就是药吧。我把康德、李泽厚哲学的书当药,把罗贝托·波拉尼奥、贾平凹的小说当药,把赵鑫珊的哲学随笔当药,把《周易》当药。20 多天不出门,与病毒、与书相伴,我专找那些平时不看的书看,比如翻出已经落满灰尘的《大自然的诗意哲学》《潘雨廷先生谈话录》《疆村丛书》等,还翻起了1987 年的《文汇月刊》,居然看得有滋有味。
平时读书,我不爱做笔记,这次我一笔一画地抄了不少,认真做了读书笔记。比如看黄立宇的小说《马厩岛》,看到了一段英文,作者翻译得特别好。那段英文是:I love three things in the world,sun moon and you.sun for moring,moon for night,and you forever.我翻译的话是:我爱三种东西,太阳、月亮和你。太阳属于早晨,月亮属于晚上,而你是全部。可是人家翻译的是:“浮世万千,吾爱有三,日、月与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翻译得文脉充盈,太绝了。如果不记下来,也许就随看随忘了。
因为感染,打乱了我原有的生活模式,好像换了个频道。一整块时间,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了一般,看问题也变换了角度。看书也是,是带着痛感在看,是把书当成了“药”,也就看得扎实,没有了浮躁的心态。
随着身体渐渐恢复,我又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但我已经开始读的几本书,我会全部读完。突然地,很珍惜感染的那些日子,很单纯,很无奈,但也很充实。看手机的时候少了,看书的时候多了,忽然感觉,不看手机,日子也照样过。
要是没有了书,我岂不是白“阳”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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