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华
少女遭强暴,产子谋复仇;
苦读中状元,奉旨寻生父;
恶徒不堪诱惑,自投罗网;
宦官借题发挥,偏袒死囚;
假死消业障,杀父报母仇;
荣华束高阁,逍遥世间游!
出道州城西行十余里,有一个村莊,名曰楼田,村前沃野十里,村后有座道山,山形如同笔架,堪称道州一绝。
俗话说,有奇景必有奇人,这话果然不谬:北宋年间,这里出了一位旷世奇人,姓周名敦实,因避宋英宗旧讳,改名敦颐,字茂叔,又因家门前那一条清澈明净的濂水,人称“濂溪先生”。濂溪先生勤奋好学,聪慧善思,年轻时读书,为求清静,栖身月岩洞中,在此写出了旷世之作《太极图说》,广为流传,远近的人都慕名想见周敦颐一面。不过,那时的周敦颐还在朝中供职,宦海沉浮,想见他一面可不容易。
月岩洞过去二十里,就是大坪铺。大坪铺林密草深,地僻人穷。这里的人绝大多数斫薪为生,捕猎为食。偏偏茅草窝里飞出金凤凰,大坪铺的郑家,生了一个姑娘,取名郑碧娟。郑碧娟长得如花似玉,偏生命运不济,母亲生下她之后血崩而亡,七岁时父亲进山打猎,又为虎所噬。郑碧娟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幸好还有姑妈收留。姑妈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肖萍,比郑碧娟大一岁。姑妈把郑碧娟接到家中,就当添了一个女儿。表姐妹年龄相当,感情融洽,郑碧娟住在姑妈家里,倒也没有受苦。
肖萍虽然只比表妹大一岁,却比郑碧娟懂事十倍。姑妈对二人道:“女子的本分是烹茶煮饭,缝补浆洗,学会一手炒菜做饭的好手艺,将来就能把丈夫哄得开开心心;
学好一手针纫缝剪的好功夫,将来就能把婆婆哄得眉开眼笑。”
肖萍把母亲的话句句听进耳内,十分用心地学习烹饪和女红,郑碧娟则不同,既不爱烹炒煎炸,也不爱针线缝纫,只喜欢读书。
郑碧娟一没进学堂,二没请先生,全靠自己偷学。有一次,她同表姐肖萍去舅舅家里玩,看见表兄冯云轩正捧着一本书在摇头晃脑地吟哦:“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
表兄专注于吟哦诵读,没有注意到表妹一直站在他的身后,痴痴地凝视着他手中的抄本。冯云轩读着读着,背后突然传来娇滴滴的莺声:“表兄,你念慢一点儿,我跟不上……”
冯云轩回头看见郑碧娟,道:“表妹,你说什么?”
郑碧娟脸一红,低声道:“我说你念慢一点儿,我……我跟不上。”
冯云轩一怔,问:“你跟不上?什么跟不上?”
郑碧娟的脸更红了,声若蚊蝇:“我……我跟不上看抄本上的字。”
冯云轩感到意外,问:“你认识字?”
郑碧娟轻声道:“以前不认识,听你念了几遍,现在认识了一些。”
冯云轩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问:“你是说,你听我念了几遍,就学会认字了?”
看见郑碧娟含笑点头,他怎么也不敢相信,便要当场测试。他将抄本递过去,郑碧娟用手指点着抄本便慢慢读了起来,竟然从头到尾一字不错。惊愕之余,冯云轩突然哈哈大笑,道:“表妹,我差点儿被你骗了!你并不认识字,只是听我诵读,就记下来了。你是在背诵,是不是?”
郑碧娟莞尔一笑,道:“不错,我确实是在背诵。不过,我一边背一边记,现在也认识了不少字。”
冯云轩仍不相信,当即找来笔墨纸砚,把《太极图说》上出现过的字,颠三倒四地写在纸上考她。想不到冯云轩随手写,郑碧娟随口念,十之八九竟然难不倒她!冯云轩佩服得五体投地,由衷赞道:“表妹,你真是冰雪聪明!你要是个男子,功名利禄唾手可得!”
郑碧娟淡淡一笑,她对功名毫不关心,对眼前这篇文章却极感兴趣,问:“表兄,这篇《太极图说》写得真好!这是谁写的?”
冯云轩正要对表妹夸耀,顿时兴奋地说:“表妹,写这篇文章的人是我们的同乡,姓周名敦颐,字茂叔,人称‘濂溪先生。”
郑碧娟十分惊喜,道:“表兄,濂溪先生真的是我们道州人吗?”
冯云轩自豪地说:“濂溪先生当然是我们道州人,道州楼田的人。”于是,他把周敦颐在月岩潜心读书,著书立说,举世轰动,万人敬仰的事一一说给郑碧娟听。
郑碧娟听得心驰神往,喃喃自语:“先生真是了不起啊!”
冯云轩点头赞同,道:“先生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很想去楼田向先生请教,可惜他在外地做官,多年未归桑梓,竟无机会拜谒,甚憾!甚憾!”
冯云轩的感慨也引起郑碧娟的同感,若有机会,她也想看看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有学问!
郑碧娟让表兄把《太极图说》重新念一遍。冯云轩知道表妹是想认字,便放慢速度读了一遍,郑碧娟竟然把不认识的字全都认会了。冯云轩直夸表妹聪明,便找来《百家姓》《三字经》一些启蒙书,教表妹诵读。郑碧娟果然一学就会。冯云轩又手把手教表妹写字,如何握笔,如何运笔,何为笔顺,何为间架,一一说明。郑碧娟临走之际,带走了那篇《太极图说》抄本,还向表兄要了一套笔、墨、纸、砚。
二十天后,郑碧娟得意洋洋地将一沓纸交给表兄。冯云轩接过一看,竟是《太极图说》的抄本,字体娟秀纤细。他抬起头不无怀疑地看着郑碧娟,问:“表妹,这是你抄写的?”
郑碧娟满脸放光,道:“当然是我抄写的。不信,我当着你的面再抄写一遍。”
冯云轩急忙拦道:“不用!不用!表妹,你天资聪慧,不读书真是可惜了!”
郑碧娟笑道:“我在读啊,你教我的《百家姓》《三字经》,我全都会读会写了。表兄,你还有什么书,全都教给我吧,你若藏私,我可不依!”
冯云轩拱手笑道:“好、好、好,我绝不藏私!”
说完,兄妹二人相视而笑。冯云轩从心底喜欢这个冰雪聪明的表妹,从那以后,两人你来我往,冯云轩悉心教导表妹,倾囊相授。姑妈对郑碧娟不学烹饪,不习女红虽有微词,但想到郑碧娟将来终究是冯家的人,冯家的人都不置可否,自己又何必招人嫌呢?
郑碧娟的书越读越多,见识越来越广,这才觉得学问二字深不可测!正因为这样,她更加感到周敦颐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耸立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她抚摸着自己抄写的《太极图说》,心里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及先生之万一啊!”
這天,郑碧娟正在房中看书,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急匆匆地从外面冲进房里,叫道:“表妹,我给你看一篇文章,太妙了!太妙了!”
郑碧娟望着喜滋滋的冯云轩,笑道:“表兄,什么文章,值得你这样失态?”
冯云轩道:“表妹,是濂溪先生的新作!”
“濂溪先生!”郑碧娟一声尖叫,腾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冯云轩手中的文章,低头观看。三个字跳进眼帘:《爱莲说》。
文章不长,只有一百多字:“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
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
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郑碧娟越看越激动,看着看着,不禁大声地诵读起来,兴奋得脸上放光,一张薄薄的纸笺捧在手中,双手竟是不胜其重,微微颤动。冯云轩看在眼中,含笑道:“表妹,你知道这篇文章是怎么传出来的吗?这次濂溪先生归梓探亲,州里的太尊登门拜访,向先生索求文稿,先生就把新近写成的《爱莲说》给了太尊。太尊爱不释手,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道州书铺里的纸张全都卖光了。我幸好出手快,才抄了两份回来,一份留在家里,一份给你送来。表妹,你喜欢吗?”
郑碧娟双目含泪,感激地道:“喜欢!我太喜欢了!知我者,表兄也!表兄,你刚才说先生归梓探亲,明天我们去楼田拜谒先生,好吗?”
冯云轩犹豫道:“不巧我的一个朋友不幸丧母,我明天得去他家吊祭,没空陪你去楼田。听人说,去楼田拜谒先生的人成千上万,村子前人山人海,我们就是去了恐怕也见不到先生。”
郑碧娟早已心驰神往,口中喃喃道:“先生既然回来了,不管见得到见不到,我都应该去一趟。如果能见先生一面,我要问他这篇《爱莲说》是怎么写出来的,短短一百多字,风光霁月,气象万千!”说着,她又忘情地低头诵念《爱莲说》,竟然把表兄晾在一旁。冯云轩看在眼中,微笑着摇了摇头,悄悄走了。
这天夜里,郑碧娟想到第二天就要去楼田拜谒一代宗师,心里十分激动,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干脆翻身下床,点亮油灯,铺好素笺,抄写《爱莲说》,抄了一遍又一遍,越抄越是敬佩周敦颐。
郑碧娟第二天一大早就起了床,沐浴更衣,还特地从池塘里采了几枝含苞待放的莲花,用一个小瓷瓶装着,想带给先生。整理停当,她便离家上路。
从大坪铺到楼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旷野荒径,人迹稀少,蒿草丛生,树荫林密。一个年轻姑娘孤身独行,确实要几分胆量。郑碧娟为了见到仰慕已久的先生,也顾不得许多了,壮着胆子,迈步前行。
过了清塘不远,是一处茶山,此刻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脚踩着枯枝败叶,不时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听来瘆人。郑碧娟不禁有些紧张,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远处人影一闪,消失在油茶树后。郑碧娟不敢往前走了,停住脚步,大声喝道:“是谁?”
没有人应答。
郑碧娟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胆气稍稍壮了一些。她一手托着瓷瓶莲花,一手握着石头,鼓起勇气往前走。
茶树背后突然钻出来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这人用一块青布蒙住头,只露出一双眼睛。
郑碧娟浑身一激灵,抑制住心中的恐惧,喝道:“你要干什么?”
那人嘻嘻笑道:“干什么?这还看不出来吗?当然是抢劫啊!”
郑碧娟两手一摊,道:“我身上没有钱。”
那人嘿嘿一笑,道:“没有财劫,那就劫色!”
郑碧娟大惊失色,一石头砸过去。那人闪身避开,扑了过来。郑碧娟一看不好,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喊叫:“快来人啊!救命啊!”
她左趋右避,在茶树间闪躲。那男人一边粗野咒骂,一边加快脚步追赶。郑碧娟到底是女人,不如男人身强体壮,逃了一阵,渐渐气喘吁吁,体力不支。
此时,那人已经快追到郑碧娟身边,二人中间隔着一棵茶树,只有两尺来高。那人纵身一跃,腾空而起,越过茶树,扑向郑碧娟。
郑碧娟被那人扑倒在地,那人伸手就要撕扯郑碧娟的衣裤。郑碧娟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双手又抓又打,双脚死命乱蹬,那人恼了,双手抱住郑碧娟的头往地上的石头上一撞,郑碧娟顿时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郑碧娟渐渐醒过来。歹徒已经不见了,瓷瓶碎了,莲花也枝断花残,就如同她自己一样。她的手中握着一个绿色香囊,香囊上一面绣着并蒂莲花,另一面绣着鸳鸯戏水,连接香囊的丝绦断头处松散杂乱,长短不齐,大概是在扭打的过程中,自己从歹徒身上扯下来的。
郑碧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郑碧娟哭了很久,哭得肝肠寸断,两眼滴血。她的手里仍然握着那个香囊,暗暗发誓,自己就是死了,也要凭着这个香囊,求阎王找到那个歹徒,替她报仇。
郑碧娟挣扎着慢慢爬起来,一步一捱,来到濂溪河边。河水清澈见底,就像濂溪先生的人品那样高雅纯洁。郑碧娟心中稍感安慰:今生无缘拜谒宗师,一缕香魂浸润在河水之中,说不定河水哪一天能流经濂溪先生门前,让自己的魂魄能有幸瞻仰他的清容。
她朝着楼田的方向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然后纵身跳进濂溪河里。
郑碧娟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中年尼姑,双目微合,口中喃喃念经。
郑碧娟十分惊诧,挣扎着问:“这是哪里?”
中年尼姑睁开眼,柔声道:“施主,你终于醒了!这里是归一庵,我是庵里的住持,法号了静。”
郑碧娟十分奇怪,问:“我……我怎么到了庵堂里?”
了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我带着徒儿到河边提水,看见上游漂来一个人,我们把你捞上岸,发现你气息未绝,就把你救回庵堂。多亏菩萨保佑,你终于醒了过来。阿弥陀佛!”
郑碧娟哭道:“师父,您不该救我啊!”
了静听了,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有缘即生,无缘即死,姑娘无须执著,一切随缘好了。”
了静这番高深莫测的话,让郑碧娟惊呆了,在了静的眼里,来了的坦然面对,去了的坦然释怀,一切随缘。可是,有些东西一旦遭遇,真能坦然么?自己在茶山之中遭到恶徒奸污,丧失了少女的贞洁,如何面对表兄?有何颜面存于世上?
郑碧娟内心伤痛,凄楚难遏,掩面大哭。
了静也不劝,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便闭目念经,郑碧娟一个劲儿地哭,了静一个劲儿地念《静心咒》,念着念着,不知是了静的《静心咒》起了作用,还是郑碧娟的泪水哭干了,她渐渐止住了啼哭。了静也停止念经,从桌上端过一杯清水递了过去。郑碧娟伸手接过,喝了一口,又把水杯放回桌上。了静安慰道:“众生皆烦恼,烦恼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姑娘只要想通这一节,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郑碧娟抬起头望着对方,道:“师父,您能帮我一个忙吗?”
“施主想要贫尼做什么?”
“我想求师父派个人去大坪铺,把我的情况告诉我的姑妈、舅父,请他们来庵堂叙话。”
了静道:“这事容易。你把他们二人的住址和姓名告诉我,我即刻让人去一趟便是。”
郑碧娟十分感激,把姑妈、舅父的姓名、住址告诉了了静,了静立即安排徒弟去报信。下午,两家人便赶到归一庵。双方见面,抱头大哭。姑妈埋怨道:“娟儿啊,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竟然要寻短见!”
郑碧娟泪如泉涌,哽哽咽咽,把途经茶山遭遇恶徒玷污的事说了一个大概。众人大惊失色。舅父性如烈火,愤愤道:“岂有此理?青天白日做下这等禽兽不如的恶行,这样的恶徒岂能容他?碧娟,走!我带你去报官!”
舅父拉着郑碧娟就要往外走,郑碧娟缓缓掰开舅父的手,道:“恶徒蒙面,我只知道他高矮胖瘦,并未看见他的脸,无名无姓,却去告谁?”
郑碧娟如此一说,舅父立即像是吹过气的猪尿泡被针扎了一下,泄了气。
冯云轩痛心疾首,悔恨自责道:“全都怪我!我要是不去奔丧,陪着表妹去楼田,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都怪我!”说着连连捶打自己。
郑碧娟拦住冯云轩,流泪道:“表兄,你无须自责,这都是我的命。我叫你来庵中,是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我已遭惡徒玷污,已是不洁之体,表兄今后就把我忘了吧!”
冯云轩伤心欲绝,含泪道:“表妹,你轻轻巧巧一句忘了吧,你叫愚兄怎么忘得了啊!表妹,你不要顾虑那么多,这事能怪你吗?要怪就怪那个恶徒,与你没关系。在为兄的眼里,你还是当初那个冰清玉洁的郑碧娟。你这就跟随我回去!”
年迈慈祥的舅父也含泪劝道:“是啊,碧娟,我们回去再从长计议。”
郑碧娟摇摇头,痛苦地说:“舅父、姑妈,我已经想好了,我不回去,我要留在归一庵削发出家。”
几人又是大吃一惊,七嘴八舌地反对,郑碧娟却平静如水,缓缓走到闭目合十的了静面前,双膝跪下,哀求道:“求师父收我为徒!”
了静缓缓地睁开双目,看看郑碧娟,又看看舅父等人,道:“阿弥陀佛!你可以留在庵中,但削发不行。”
郑碧娟十分绝望,道:“佛渡众生,师父能削发奉佛,弟子为什么不能?我的命是师父救的,我若是不能削发为尼,出了归一庵,我只好再投江河。”
了静听了,淡淡一笑,道:“头上的青丝容易剪,心里的情丝难根除。你能不能剃度,得看缘分。”
郑碧娟急忙道:“何谓有缘?何谓无缘?望师父明示。”
了静不慌不忙地道:“我已答应让你留在归一庵,你只要在庵中住满两个月,耐得住清净之地的寂寞,抵得住世事俗尘的纷扰,我就收你为徒。”说完,也不理睬郑碧娟和众人,站起身径自而去。
郑碧娟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她已拿定主意在归一庵了此残生,两个月又何足道哉?她平静地对亲人们道:“舅父、姑妈,你们也都听到了,归一庵今后就是我的栖身之地。往日一切尘缘俗务,今日一刀割断。你们还是走吧!”
姑妈伤心地道:“娟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说罢一把抱住郑碧娟号啕大哭。冯云轩蹲在地上,抱头大哭。舅父满脸无奈,脸色铁青,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来回转圈。
郑碧娟何尝不是心如刀绞?她强忍悲痛,脸上装出一副淡淡的神情,道:“好了,哭也哭够了,你们走吧!”
情势如此,不走不行。冯云轩泪眼蒙蒙,一步一回首,被父亲拖着,渐渐走远了。郑碧娟直到望不见几人,身子一软,瘫坐在椅子上,泪水奔涌而出。
从此,郑碧娟便留在归一庵,以弟子礼侍奉了静。了静却对郑碧娟仍以施主相称。郑碧娟道:“师父,您为什么还以居士礼对我?”
了静合十道:“阿弥陀佛,我只怕你尘缘未了,贫尼纵有天上的金铰剪,也剪不断你心中的情丝。”
郑碧娟不禁愕然,道:“师父何出此言?”
了静淡淡地说:“你投河那日,我将你从濂溪河里救上来,你即便昏迷不醒,手中仍然牢牢地攥着一个绿色的香囊。我来问你:那香囊是何人之物?”
郑碧娟顿时变了脸色,面如死灰。
“我暗中观察,你在房中时时拿着那个香囊观看,咬牙切齿,两眼喷火,却又为何?”
“这……这……”
了静见郑碧娟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便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个香囊是你从恶徒的身上扯下来的,是也不是?”
郑碧娟低头不语,默默流泪:那个蒙面恶徒,在茶山中毁了她一生,她恨不得噬他的肉,喝他的血!她常常对着恶徒的香囊观看,发誓今生今世一定要找到这个恶徒,报仇雪恨。不想自己的暗室之行,竟全被了静看在眼里!
郑碧娟难以隐瞒,跪在了静面前,大声哭道:“师父所言不差,我的一生被那个恶徒所毁,心中怒火难以熄灭。我决心此生要找到那个恶徒,报仇雪恨。此人不死,天道不公!”
最后那八个字,郑碧娟聚集了全身的愤怒、仇恨和力量,从心底迸发而出,震得回廊嗡嗡,殿堂簌簌,连了静也不禁震撼。她望了郑碧娟一眼,长叹一声,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回头是岸!”
郑碧娟凄然道:“师父,您的意思是我错了?”
了静断然摇头,道:“你既然忘不了这段仇,熄不掉那股恨,就断然剪不了青丝,做不成尼姑。你要知道,佛家戒律,一戒嗔二去痴三除贪。嗔痴贪是人生三苦,以嗔为首,你的心里既然想着报仇雪恨,又怎么能静下心来参惮礼佛呢?”
郑碧娟流泪道:“师父,您这是要赶我走吗?”
了静摇了摇头,道:“我只是不能收你为徒,并无逐客之意。我把你从濂溪河里救上来,已是不小的缘分。你就安心在庵里住下来,十年八载也好,一辈子也罢,仇报得了也好,报不了也罢,一切随缘吧。”
郑碧娟不能削发,虽有遗憾,但自己能留在归一庵,了静师父对她的情分已是不浅!郑碧娟心中十分感激了静,盈盈下拜。了静赶忙把她扶起。
从此,郑碧娟便在归一庵做杂役,扫扫地,挑挑水,看守香火,报答了静的恩德。看看又过去一个来月,这一天,一个小尼姑急匆匆地冲进殿堂,惊惶失措地大嚷:“师父不好了,郑施主出事了!”
了静吓了一跳,忙赶到郑碧娟住的房前,只见房门虚掩,从房内果然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推开房门,只见郑碧娟正在用双手捶打自己的肚子。了静连忙制止道:“住手!”
郑碧娟应声住手,愁眉苦脸,看见了静来了,“扑通”跪倒,流泪道:“师父救我!”
了静跨上前一步,走进房内,板着脸问:“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自虐?”
郑碧娟绝望地道:“癸信未至,我怕是已怀上那个恶徒的孽种了,我要弄下来!”
了静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古怪的光,淡淡地说:“我给你一个方子,稳稳妥妥处置。”说完,掉头走了。郑碧娟一怔,急忙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裳,跟了出去。
了静回到殿堂内,在供桌的一边坐下,看见郑碧娟跟进来,示意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切了切脉,道:“你所虑不差,你确实是有喜了!”
郑碧娟皱着眉,带着哭腔道:“这不是喜,是我的耻辱,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求师父赐我药,把我腹中这个孽种打下来。”
了静合十道:“阿弥陀佛!佛门只放生,不杀生。”
郑碧娟变了脸色,腾的一下站起身子,惊愕道:“师父,您……”
了静示意郑碧娟坐下,缓缓道:“杀人的方子我没有,济世救人的方子我倒有一张。这张良方本来就是你自己的,我现在物归原主吧!”
说着,了静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了过来。那张纸皱皱巴巴,墨迹润染,但字迹依稀可以辨认,郑碧娟认出来,这是自己抄写的《爱莲说》。
了静道:“郑施主,这篇《爱莲说》写得真好,真是旷世之作。我看这字纤细秀丽,这篇《爱莲说》是你写的吗?”
郑碧娟脸上一红,愧疚地道:“碧娟初通文墨,怎能写得出这么好的文章?这篇《爱莲说》是楼田的濂溪先生写的。”
了静面露惊喜,道:“濂溪先生?是茂叔公周敦颐吗?”
郑碧娟道:“师父也喜欢先生的文章?”
了静点了点头,无比崇敬地道:“像《爱莲说》这样的好文章谁不喜欢?文辞优美,志趣高雅,清逸超群,只要看上一眼,定然爱不释手!我以前还读过先生的另一篇文章:《太极图说》,更是一篇深邃博大、包容浩瀚的好文章!”
郑碧娟道:“我也喜欢《太极图说》!”
了静目不转睛地望着郑碧娟,问:“你也读过《太极图说》?”
郑碧娟不明白了静为什么这样严肃,低声回答:“读过。”
了静道:“你既然读过《太极图说》,为什么不明阴阳五行之道,不察天地人性之理?”声音严厉,几近呵斥。
郑碧娟背脊发凉,颤声道:“師父何出此言?”
了静道:“《太极图说》里的那句‘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你记得吗?”
郑碧娟坦然道:“《太极图说》我早已烂熟于心,这句话自然记得。”
了静追问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郑碧娟张口就答:“这句话的意思是:‘自然万物,由产生以来,变化无穷无尽,只有人才得到精华,因而最聪敏灵秀。”
了静双掌一拍,道:“是啊!在茂叔公的眼中,天是一极,地也是一极,人立于天地之间,自然又是一极,并且与天地并列。所以生而为人是十分难得的,应该好好珍惜!胎儿虽然未曾面世,可也是一条生命。你如今只是因为恶其父而迁怒其子,这不是忘掉了茂叔公‘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的本意了?”
郑碧娟一愣,张口结舌,答不上来。了静继续道:“你仔细想想先生这句话,你腹里的胎儿打也由你,不打也由你。”说罢,站起身离去。
郑碧娟呆呆地望着了静的背影,感到浑身乏力,思维混乱。她跌跌撞撞地回到房中,扑到枕头上放声大哭!
哭了一通,心中的焦虑稍减。她翻身坐起,垂头思索起了静所说的话,沉思良久,便站起身走出房去。
了静在外面转了一圈,已经回到了庵堂,正盘腿坐在佛前,敲着木鱼念经。郑碧娟走到了静面前,双膝跪下,羞愧地道:“师父教导得极是,碧娟知错了!其父有错,其子无错。碧娟往后必然妥善护恃此儿。”
了静放下手中的木磬,面露笑容,道:“善哉!善哉!”
郑碧娟怀孕的消息传回大坪铺,舅父、姑妈两家人都赶来看她。他们对郑碧娟保留胎儿的决定难以理解,说那是恶徒种下的孽种,留下来干什么?只有冯云轩道:“你们都别劝了,我倒觉得生下这个孩子也好。不管是男是女,表妹将来都有个依靠。”
众人闻言,都唏嘘叹息。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郑碧娟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这一天,了静把郑碧娟叫来,道:“佛门是清净之地,你在庵中产子,终有不便。我在庵旁替你搭座小屋,将来我供给你们娘儿俩日常用度,你看如何?”
郑碧娟感激涕零,当下谢过了静。过了几天,了静果然请来附近的村民,在庵子的旁边打板筑墙,架梁盖瓦,盖起了一间小屋,郑碧娟便住了过去。白天,郑碧娟还是到庵里扫尘掸灰,夜晚便回到小屋里,买了一些布料,为即将出生的婴儿缝制衣物鞋袜。
秋去冬来,郑碧娟到了临产期。了静从村中请来两个稳妥可靠的接生婆,守在郑碧娟的床边。不料,郑碧娟竟是难产,叫了一天一夜,真比过堂熬刑还要难受。了静在庵中听到小屋中传来的凄声惨叫,脸色更严峻了,木鱼也敲得更急了,经也念得更响了。到了黎明时分,了静突然站起身,朝高高在上的菩萨拜了下去,叫道:“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此也缘,彼也缘,缘缘皆有定数!”刚刚说完,佛前灯花爆裂,噼啪作响,小屋中立时传出一声洪亮的婴啼。
郑碧娟生下了一个儿子,八斤七两,白白胖胖,浓眉大眼,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了静见了,十分欣喜,道:“此子来日前程不可限量。”
郑碧娟请了静为儿子赐名,了静略一沉吟,道:“我看叫他郑元正吧。元,始也,正,亦始也,暗合归一庵的庵名。这孩子与佛有缘,小名就叫福儿吧。”
舅父和姑妈两家人也都来看望郑碧娟。表姐肖萍已嫁作人妇,只有表兄冯云轩还孑然一身。父母亲友纷纷劝他娶妻成家,冯云轩却是一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架势,给他提亲一概拒绝。父母也知道儿子的一颗心还在郑碧娟的身上,除了抹泪,也无办法。
冯云轩看了孩子,对郑碧娟说:“表妹,好好抚养这个孩子,若他来日中了状元,说不定你的冤屈,这孩子会替你洗刷!”
郑碧娟听了不解,冯云轩却不肯多说,只让她耐心等待。
从此,郑碧娟便精心哺育福儿,待福儿长到三岁,便开始教他读书写字。郑碧娟把周敦颐的《太极图说》《爱莲说》作为启蒙书,耐心地教导儿子。福儿天资聪颖,一讲就懂,一学就会,没过多久,便把《太极图说》和《爱莲说》倒背如流。
冯云轩经常来看望福儿,把家里的藏书悉数搬来,供福儿研读,给福儿谈经布道。了静也经常为福儿授道解惑。经年累月,福儿所学的知识越来越多,渐渐的,郑碧娟、冯云轩和了静都感到力不从心了。三人商量之后,就把福儿送进城里,在私塾里学习。从归一庵到城里虽然不远,毕竟也有几里路,早晚来来去去,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也是件辛苦的事。
有一天,郑碧娟问:“儿呀,你每天跑来跑去,辛不辛苦?”
福儿头一扬,道:“娘,我每天来来回回都骑着竹马哩!不辛苦。”
郑碧莲大吃一惊,问道:“什么竹马?”
福儿反手从身后一摸,拿出一根竹鞭,道:“娘,這就是我的竹马。”
郑碧娟一见笑了,道:“福儿,你是在学濂溪先生吗?”
福儿恭恭敬敬地说:“是!濂溪先生每天傍晚从外埠骑竹马回道州来看他娘,第二天清晨又从道州骑竹马去外埠上班。他不累,我也不累。”
原来,道州民间传说,周敦颐事亲甚孝,得到神助,每天骑着竹马飞行千里回来伺候母亲,为母洗脚,为母暖被。郑碧娟向儿子讲了周敦颐的这个传说,想不到福儿便记在心里,暗自模仿。郑碧娟见儿子也和她一样崇敬先生,异常高兴,道:“福儿,学习先生,不光要取其形,更要得其神!先生可是一个素有清名、平冤断狱的能臣干吏啊!”
福儿立即道:“娘,您放心,将来我也做一个清廉有加、平冤断狱的能臣干吏。您有什么冤屈,我也能替您申冤报仇!”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郑碧娟心情激动,一把搂住儿子,道:“好!好!娘早就盼着这一天!”说着,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福儿看见母亲掉泪,大为诧异。刚才只不过是话赶话,为了讨娘欢心,他顺口说说而已。想不到母亲竟然会激动得掉下眼泪,他顿起疑心,问道:“娘,您有什么冤屈,快对我说!我替您申冤报仇。”
郑碧娟摇了摇头,道:“福儿,你把申冤报仇看成儿戏了。冤字怎么写?上面一个秃宝盖,下面是个兔字。有点为家,有家变成无家,就是无处可寻的意思。狡兔三窟,又是隐藏很深,没有踪迹的意思。无影无踪无处可寻的冤情要想昭雪,必得天时地利人和,岂能是你随随便便说申就能申的?”
福儿听了,点头道:“娘说得对。您放心,福儿此时不能替娘申冤,将来长大一定替娘洗雪冤仇。娘有什么冤屈,能否告诉福儿?”
郑碧娟摇头道:“不到时候,说也无用。”
福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母亲,突然道:“娘的冤屈,是不是与我爹有关?”
此话一出,郑碧娟不由大吃一惊!这件事她在福儿面前一直避而不谈,福儿怎么会得知此事?是何人告诉他的?郑碧娟竟一时失措,不知该如何应对。
福儿察言观色,道:“娘,我爹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快告诉我呀!”
郑碧娟声音发颤,道:“你爹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福儿头一仰,不屑地说:“这事还要别人告诉我吗?我早就猜出来了!”
郑碧娟一愣,问:“你猜出来了?”
福儿得意地说:“娘,这件事我早就在怀疑了:为何别人都有爹,唯独我没爹?我也曾问过娘,娘一直搪塞,不肯实说。娘就是不说我也猜到了,我爹一定是被别人害死了。娘,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爹?又为了何事?您也该告诉我一声才是……”
福儿滔滔不绝,还要说下去,郑碧娟突然把桌子一拍,道:“住口!你现在打听这些事,只会分扰心神!你现在是求学上进打基础的时候,基础打得越坚实,将来才能平娘之冤,雪娘之耻。若是像这般胸无大志、浮躁轻率,娘就永无出头之日!”
郑碧娟说到伤心之处,扑在桌上号啕大哭。福儿吓坏了,“扑通”跪下,道:“娘,孩儿再也不敢了。往后孩儿一定凝聚心智,专心求学。”
郑碧娟见儿子吓得不轻,便把他拉起来,道:“这才是娘的乖儿子。你爹的事,该告诉你时,我自然会告诉你,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福儿点头应道:“是!”
从那以后,福儿果然不再打听父亲的事,一门心思求学上进。他学业进步神速,十四岁就参加州府贡士的考试,被取为第一名贡士。
这下道州轰动了,都知道濂溪河畔出了个年轻贡士!人们议论纷纷,打听福儿的身世,一听他家中无权无势,孤儿寡母,靠着归一庵好心的尼姑接济长大,不禁啧啧称奇。
次年春季,就是省试时间。道州的官绅士民,都睁大了眼睛看着福儿踏歌登舟,出濂溪,進潇水,入湘江,来到省城。别的考生一个个窝在客栈里,临阵磨枪,之乎者也矣焉哉,念个不停,福儿把行李一扔,去岳麓书院玩去了。
到了考试那天,福儿在考场上挥洒自如,笑谈大经,妙解兼经,轻轻松松对论诠策,四场考试结束,福儿又中了湖南第一名进士。
捷报传来,道州城乡就像烧开了锅的水沸腾起来。郑元正的神秘身世再一次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可惜的是,谜底仍然未揭开。
之后他一路考,进京赴殿试。
鸡鸣五更,神宗皇帝在武士、宫娥和太监的簇拥下,步入金殿,高高端坐在龙椅之上,显得无比威严。
金殿中摆着一排排矮几,文官武将按序而列,肃立两边。待到神宗就位,便山呼万岁,跪地拜伏。神宗皇帝长袖一摆,说:“众卿免礼!传众举子进殿!”
“万岁有旨,传众举子进——殿——”
随着宣旨内侍尖亮绵长的嗓音,一排排举子列队而入,各自站在矮几边,跪拜见驾。礼毕之后,遵旨在矮几后面坐下,展玉笺,挥管毫,笔走龙蛇,认真答题。殿试没有省试那么复杂,神宗拟了一个题目,各人就题写一篇策论,论国是,献方略,见仁见智,各展机杼!文章写罢,太监收上来送给主考官初选。今科的主考官是太子少傅魏见初。他一篇一篇仔细看完,从中挑选了十篇呈给神宗御览。
神宗舒展龙目,凭案观卷,越看越高兴,从中挑出一篇,举在手中道:“朕看今年的应对策论,佳作甚多,特别是这一篇,见识独到,方略详尽具体,胜人一筹!谁是郑元正啊?”
举子当中,一个青年俊秀应声站起,走到驾前躬身参拜,口中奏道:“臣郑元正参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神宗上下打量郑元正,满意地点点头,问:“郑元正,你多大了?”
郑元正不慌不忙地答道:“臣今年十七岁。”
“家中还有何人?”
“家中只有家母郑氏一人。”
“啊?如此说来,你是随母姓?你的父亲呢?”
“启奏万岁,臣未见过父亲,我是由母亲教养成人。”
“啊!寡母孤儿,殊是不易,你能在逆境中脱颖而出,也是奇迹。”
郑元正动情地说:“万岁所言极是。家母孤身无依,庵堂栖身,含辛茹苦,甚是不易!臣在母亲的教育下发奋攻读,力求精进,一来是为报效国家,替朝廷效力;
二来是为了不负母望,光宗耀祖。”
神宗笑道:“说得好,不过,你连自己的父亲都没见过,光宗耀祖四字又从何谈起?”
郑元正一愣,从容奏道:“自古父精母血,方有人伦延嗣,臣亦如此,臣未见过父亲,不等于臣没有父亲。这事我曾问过母亲。母亲虽然言辞闪烁,我已察觉这件事的背后必有隐情。想必是我的父亲遭到迫害,母亲迫于对方势力,不敢轻言真相。这次若能得中,臣打算回乡查明真相,替母申冤,替父报仇,正本清源。”
神宗点点头,道:“好一个正本清源。这么说,你是想找到父亲,回归父姓?”
郑元正奏道:“为臣正有此意。树有根,水有源,我一定要找到父亲。父在,夫妻团聚,父子相认;
父亡,归宗认祖,祭祀扫坟。臣以为神明烛照,自有定数,微臣托陛下的洪福,定然也能找出生身之父。”
神宗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之后,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朕看你年纪虽轻,学问见识却是独到,这届的状元就是你了!”
郑元正还未回家,喜报早由快马送到了道州,立即在州里引起轰动。道州知州马陵带着喜报立即前往郑家,向郑碧娟报喜。
郑碧娟喜极而涕,送走马陵之后,她立刻捎信叫来冯云轩。
表兄妹见面,各自感慨不已!郑碧娟满脸风霜,眼角现出了鱼尾纹;
冯云轩更是面容憔悴,两鬓斑白,至今还是孤身一人。
郑碧娟将福儿高中的消息告诉表兄,将喜报递过去。冯云轩展开喜报,端详良久,面露喜色,道:“好!好!好!表妹,你的冤屈有望得报了!”
郑碧娟望着冯云轩,很是不解。冯云轩不慌不忙地道:“人之本性,趋利避害。福儿如今高中状元,举州无人不知,他若是高挂榜文,寻找生身之父,歹徒必然会自投罗网。”
郑碧娟心有疑虑,道:“歹徒作恶在先,认亲在后,难道他不怕这是个陷阱?岂会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冯云轩点头道:“你所虑不差,利害之间,人人都会权衡取舍。在蝇头小利面前,心有所虑,这是人之常情;
在重利之前,能够瞻前顾后,已是少数;
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就难有人控制得住自己,从而铤而走险,火中取栗。你想想,状元公的父亲,这是多大的荣华富贵!我料定歹徒必然抵御不了这个诱惑,会来自投罗网的!”
郑碧娟觉得冯云轩说得入情入理。想不到十七年前,表兄就已经想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对人情世故的洞察,终究不如表兄练达。
郑碧娟顿时信心百倍,和表兄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行事?表兄妹仔细编织正义的罗网,期待福儿早日返乡,诱捕恶徒。
一个月后,郑元正终于返归桑梓,陪同他来的还有宣旨内侍御前太监彭公公。抵达道州城的那一天,知州马陵率领州里一众乡绅来到城外接官亭迎接彭公公和新科状元。郑元正花团锦簇,踌躇满志,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城。道州城里早已万人空巷,就连十里八乡的村姑乡农,也都赶来一睹状元的风采。
马陵把彭公公和郑元正接进州衙稍事休息。郑元正对彭公公施了一礼,道:“公公在此休息,下官回家禀报家母,陪母亲前来州衙迎接圣旨。”
彭公公道:“不可,于情于理,我都应该亲自登门拜访老夫人。”
郑元正还想劝阻,彭公公把手一挥,道:“状元公,别矫情了,我们走吧。”
彭公公、郑元正和马陵三人分别上了大轿,立即鼓乐喧天,旌旗飘飘,一行人沿着清澈的濂溪河逶迤而上,在归一庵前停下,马陵和郑元正一左一右,陪着彭公公来到后侧的小屋前。
郑碧娟早就站在门外,恭迎客人。郑元正看见母亲,抢上前一步,叫了一声:“娘,儿子回来了!”
郑碧娟颔首含笑,把众人让进屋。
彭公公进到屋里,扯着公鸭嗓子叫了一声:“圣旨到,郑氏接旨!”
郑碧娟应声跪下。彭公公拿出一道圣旨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郑氏碧娟,猝遭奇变,寡母育孤,庵堂栖身,披荆枕棘,水火日煎!然,哀哀郑氏,舐犊情深,青灯课子,训导建勋,旷世之才,得出寒门,恩逾山海,必当彰显。特诏恩赐郑氏三品诰命,着凤冠霞帔,传谕万世。钦此!”
郑碧娟领旨谢恩。彭公公从随从手中接过诰命服饰递给郑碧娟,道:“恭贺老夫人获此殊荣。”
郑碧娟感激道:“圣上皇恩浩荡,民妇感激涕零!”
彭公公笑道:“皇恩浩荡,自然还有好事呢!——郑元正、马陵接旨!”
郑碧娟退到一旁,郑元正和马陵连忙跪下接旨。彭公公又拿出一道圣旨,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三纲立,天理顺:‘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万世不谬!古语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然则,知其母不知其父,何以事亲,何以显名?知其子不知其夫,三纲何立?天伦何存?今着状元郑元正回家寻父,并赐宝剑一把,有冤雪冤,有仇报仇。父在,夫妻团聚,父子相认;
父不在,归宗认祖,扫墓祭祀。着道州知州襄理查访,不得有误。钦此!”
郑碧娟站在一旁凝神聆听,一喜一忧:喜者,她和表兄商议过,正要趁儿子高中之势,查找当年奸污她的恶徒;
忧的是圣旨上那句话:“父在,夫妻团聚,父子相认;
父不在,归宗认祖,扫墓祭祀。”如果找到那个恶徒,儿子还要与他父子相认么?
郑碧娟忧心忡忡,头绪纷乱之中,彭公公已经把圣旨宣读完毕。郑元正和马陵接旨谢恩。马陵对郑元正道:“状元公奉旨寻父,下官自当鼎力相助。不知状元公有何打算?”
郑元正眼睛望着母亲,道:“这件事我要先行与母亲商议,需要太尊帮助之时,我自会禀告。”
马陵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我在衙内静候状元公吩咐。”
彭公公言道:“状元公,出京之时,万岁爷有过吩咐,待你们父子相认之时,我要见证这旷世奇闻。”
郑元正点头道:“这个自然,我若和父亲相认,自然要请公公和太尊在旁见证。”
郑家房矮地窄,彭公公和马陵自然要告辞返回州衙。送走二人之后,郑元正扶着母亲回到家里,他把母亲安置在上方的椅子上,自己重新给母亲施礼跪拜道:“感谢母亲十七年的养育之恩,教育之德。没有母亲,就没有儿子的今天!”
不消说,郑碧娟自然是心情激荡,热泪纵横。她双手扶起儿子,道:“你能金殿夺魁,母亲的脸上也有光了,也不枉我十七年来的呕心沥血。”
郑元正伸手替母亲擦去眼泪,道:“说到光耀之事,儿子不但要给母亲争光,更要给父亲扬名。我的父亲姓甚名谁?他为何人所害?母亲含冤十七年,不敢言明,儿子如今高中,奉旨寻父,再无畏惧。请母亲把这些事和盘托出,我好去布置安排。”
郑碧娟神情恍惚,道:“这事不急,等你表舅到了,待我同他商议之后,再作定夺。福儿,你回来后还未去拜见了静师父,我带你过去看看她。”
郑元正点点头,扶着母亲来到归一庵。了静见到郑元正,便要施礼。郑元正急忙拦道:“万万不可!师太对福儿有教诲之恩,福儿对师太感激万分。师太请上坐,受福儿一拜!”
了静哪里肯接受郑元正的大礼?郑碧娟道:“没有师父施以援手,就没有我们母子的今天。福儿这一拜是天经地义,师父休得推辞。”
郑碧娟于是将了静按在椅子上,郑元正推金山,倒玉柱,恭恭敬敬给了静行了叩拜礼。了静赶忙伸手来扶郑元正,口中道:“快快起来,贫尼承受不起状元公如此大礼!”
郑元正听见了静这样说,“扑通”又跪了下去,道:“师太快快不要这样称呼,弟子生受不起,请师太还是按往日的习惯,叫我‘福儿吧!”
了静转头望着郑碧娟,郑碧娟急忙道:“正该如此。”了静这才点了点头,道:“好吧,如此,贫尼失礼了!福儿快快起来。”
郑元正这才起身坐好。了静吩咐徒弟奉茶,然后问起郑元正进京赶考的事情。郑元正简略地说了个大概。又坐了一会儿,了静道:“福儿,我和你娘有事相商,你先回去吧。”
“是,福儿告退。”
郑元正走了之后,了静问:“碧娟,听说刚才内侍太监宣读了两道圣旨,一道是你获皇封诰命,一道是让福儿奉旨寻父。前一道圣旨就不要说了,后一道圣旨具体是什么内容,你详详细细告诉我。”
郑碧娟点点头,把第二道圣旨的内容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她记性好,竟把圣旨内容复述得一字不差。了静听了,沉吟片刻,道:“刚才你进庵之时,我见你神情恍惚,面带忧愁,是不是与第二道圣旨有关?”
郑碧娟低下头,叹了口气,道:“正是!”
了静追问道:“那么,你打算如何处置?”
郑碧娟道:“不瞒师父,此前我已经与表兄有过计议,利用福儿出面寻父,料想恶徒难以抵御诱惑,必会自投罗网。圣上要福儿寻父,正与我先前的谋划不谋而合。看来是天理昭昭,恶徒难逃法网!”
了静点头道:“你的谋划原也不错,恶徒伏法,这也是罪有应得。不过,世事难料,如果没有这道圣旨,你盡可张网缉凶,大胆去做,如今有了这道圣旨,你却需三思而行。你想想将来的局面,你把歹徒找到了,可是圣旨上写得清楚明白:‘父在,夫妻团聚,父子相认;
父亡,认祖归宗,扫墓祭祀。碧娟,你想过没有,福儿若是按照你的意愿,惩治了恶徒,那么,‘父子相认又从何谈起?那样的话,势必不符旨意。自古圣意难测,不得不慎重啊!”
郑碧娟不禁有些犹豫,道:“这……依师父所见,我该怎么办?”
了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依我之见,碧娟,你就放下这段怨,解脱了吧!”
郑碧娟闻言勃然而起,道:“师父的意思是要我放过恶徒?想我冰清之身,玉洁之体,毁于恶徒,之所以苟延残喘,为的就是找到恶徒,一雪前耻。如今有了除恶雪耻的机会,我焉能放弃?我想佛家的解脱,也该分清是非,不然,佛家怎么会有做猪做狗轮回转世的传说呢?做猪做狗是对恶徒的惩罚,明正刑典也是对恶徒的惩罚。彼亦惩罚,此亦惩罚,二者又有什么区别呢?”
郑碧娟心情激荡,慷慨陈词,了静瞠目结舌,无话可答。
郑碧娟辞别了静,回到家中。冯云轩已在家里等她。郑碧娟见儿子不在屋里,便把两道圣旨拿给表兄看。冯云轩看完圣旨,喜形于色,道:“福儿奉旨寻父,与我们商议的计划不谋而合,我们正好诱使歹徒露面,擒凶报仇。”
郑碧娟长叹一声,道:“表兄,事情没这么简单。”于是,把了静的顾虑说了一遍。冯云轩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逞暴行奸,按大宋律例就应该杀头。福儿大义灭亲,把恶徒明正刑典,万岁爷定会支持。表妹,你就依计而行,不会有事。”
郑碧娟赞同表兄的看法,二人计议完毕,郑元正正好从外面归来,看见冯云轩,十分高兴地道:“表舅,您来得正好,我娘正等着您商议如何替我寻父呢!”
冯云轩笑道:“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如何寻找,你娘会告诉你的。”
郑元正掉头望着母亲,神色迫切,道:“娘,既然你们商量好了,您就快把我爹的情况告诉我!我爹叫什么名字?他受了何人迫害?您快说呀!”
郑碧娟痛苦地摇了摇头,道:“你爹叫什么名字,他住在哪里,这些我一概不知。”
郑元正一怔,十分困惑,道:“怎么会这样呢?既然如此,您是怎么与我爹结的婚,又是怎么怀上我的?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快说明白。”
郑碧娟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绿色香囊,含泪道:“福儿,你想问的一切,都在这个香囊上。”
郑元正误会了母亲的意思,接过香囊,急忙寻找香囊里的东西。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疑惑地望着母亲。郑碧娟道:“你只要在城中热闹之处,张挂榜文,将这香囊挂在榜文旁,榜文上写明这是你父亲之物,有谁识得这个香囊,并且说得出香囊丢失的经过,便可与你父子相认……”
听了母亲的话,郑元正更是疑窦丛生:照母亲这么说,父亲没有受人迫害,那么,母亲所言的冤屈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母亲……”
郑元正还想盘根究底,却被表舅拦住了,他道:“福儿,休要多问,只要找到要找的人,自然会水落石出。”
郑元正听后,虽有疑惑,却也不好再问,转身走出去安排。
清澈明净的濂溪河,从西而来,穿城而过。河畔有一块大草坪,正处在城中热闹之地。城中的老百姓总爱聚集在这里游玩,从早到晚,这里都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草坪正中,有一块巨石,形如鹅卵,晶莹如玉。这一天风和日丽,天气晴朗,草坪当中那个巨石被披上了一条长长的红绸,红绸下面吊着四个烫金大字:“奉旨寻父”。巨石上还挂着一张硕大的榜文,榜文的旁边,吊着一个十分显眼的绿色香囊。十几个高大魁梧的差役手执刀枪,昂首挺胸,拱卫在巨石四周。
离巨石丈余之处,一夜之间,就多出了一座杉木房屋,房屋上也是披红挂彩。杉木屋的四周,用绳子围了一个大圈,每隔几步,就有一个手握长鞭的差役。圆圈留有一个进出的口子,口子前摆着一把椅子,太尊坐在椅子上,师爷、差役肃立在太尊的身后。
巨石前虽然有人守卫,并没有阻止人们靠近,于是众人一拥而上,围在巨石之前,好奇地观看榜文上写了什么。只见榜文上写道:
“告示:新科状元郑元正奉旨寻父,榜文旁之绿色香囊系其父之物,有识得香囊并确认为己之物者,可入杉木屋向屋主陈述其情,叙述此物丢失经过,得到屋主确认后,即可认亲,夫妻团聚,以续琴瑟之好,父子相认,共叙天伦之乐。知州马陵晓谕本州城乡一体子民:可将此事互相转告,共助玉成。”
榜文的下方盖着州衙红通通的大印。
众人立时炸了锅:郑元正的神秘身世早就是大家议论的热门话题,如今状元公奉万岁的圣旨寻找父亲,乖乖,这可了不得呀!状元公与他的父亲是怎么分离的?状元公怎么会不知道他父亲的籍贯住址、姓氏名字呢?
更重要的是,谁能有幸成为状元公的父亲,意味着立即擁有了名誉、地位、权势和财富!大家的眼里闪着复杂的目光:贪婪、嫉妒、叹惜和羡慕。众人好奇地环顾身边的人:会是他吗?是他?还是他?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络绎不绝地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拥来,一波走了,另一波又来了,草坪上始终是人山人海。
女人和小孩远远地站在外围,状元公找的是父亲,这事与她们搭不上边,男人们则不同,每一个人都仿佛生死攸关,推推搡搡,拼命地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巨石跟前,歪着头,瞪大眼,盯着那悬挂的绿色香囊,绞尽脑汁寻找香囊与自己的联系,但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失望和遗憾,怏怏地离开。
过了两天,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四方脸,衣着光鲜,看见那个绿色香囊,浑身一震,变了脸色。这个人盯着香囊打量来打量去,越看越惊讶,越看越激动,不由得“啊”了一声。他的惊呼被喧嚣的嘈杂声所淹没。这个人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强忍着惊呼叫喊的冲动。
辨认香囊的人一个一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这个人仍然呆在原地未动。巨石边守护榜文的差役注意到他的反应,朝他喝道:“喂!看清楚了吗?这个香囊是你的吗?”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他身上。那人吃了一惊,双手急摇道:“不是!不是!”
差役喝道:“香囊不是你的,你就走开吧,别挡着别人辨认。”
“哎!哎!我走!我走!”那人急忙转过身向外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双脚不稳,接连打了几个踉跄。他挤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冲到河边,纵身一跃,“扑通”跳进了河里。
过了一阵,他浮出水面走上岸,初时口中喃喃低语,继而仰天大叫:“我的儿子中了状元了!我的儿子中了状元了!”
他张开双臂,仰天大笑,笑着笑着,又突然蹲下去,双手抱头,放声大哭。
这个乍哭乍笑的人姓丁,在他之前,父母一连生了五个儿女,都没有成活,他是第六个,倒是养活了,父母希望儿子一辈子吉利顺利,就给他取名“老六”。丁老六家在城郊丁家村,他年轻时不务正业,坑蒙拐骗,后来变本加厉,专门伏身草丛,挑那孤身行路的行人,抢夺钱财。这样干了二十多年,也积累下了一些钱财,便用抢夺来的金银,买田买地,请起了管家佣人,享起了清福。
强奸郑碧娟这件事,他本早已忘了。今日在巨石前,他认出了榜文边的那个绿色香囊,这才勾起记忆里尘封的往事。丁老六与妻子田妹结婚都二十年了,没有一男半女,没想到自己在山野中的一次苟合,却福田留种,有了自己的骨血。
丁老六心情激荡,原以为自己这辈子要绝后了,没想到冥冥中老天爷还给自己留了一脉,而且儿子还中了状元。自己要是认下这个儿子,那该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啊。
刚才在草坪上,丁老六很想冲进杉木屋,认下自己的儿子,可是,当差役问香囊是不是他的,丁老六连忙推说不是。他之所以不敢承认,是因为他的眼前浮现出茶山中强暴的一幕。要是承认了香囊是自己的,等于承认了强奸,状元的母亲会不会宽恕他当年的恶行呢?听说皇上还封了她诰命夫人,她要是翻了脸,自己找上门认亲,岂不是飞蛾扑火!
狡诈的丁老六隐隐约约感到这是一个陷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草坪上的一幕幕情景总是往脑海里钻,挥之不去,心底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他:“你有一个儿子!他中了状元!”
怎么办?怎么办?丁老六在心里不断地询问自己。他想找人商量一下。可是,找谁呢?外人不足以道,自己的妻子更不能说:田妹要是知道了,不扒了他的皮才怪呢!
丁老六在河滩上徘徊,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六爻张!
六爻张又叫张铁嘴,在街上摆摊算命抽签掷卦,都说他的六爻卦特别灵验。何不找六爻张为自己占卜测测吉凶?
丁老六拿定主意后,便去草坪上找六爻张,六爻张常常在那里做生意。草坪上仍是人山人海,丁老六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耳朵里听满了旁人的议论:“状元公的父亲怎么还不來相认呢?难道他放弃了?”
“不会!谁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状元公的爹!乖乖,有名声,有地位,谁不想要?除非他是傻子!”
“听说状元公的母亲是诰命夫人,认下了状元儿子,还得了诰命老婆,何乐而不为?”
丁老六听了更是心烦意乱,他离开草坪,直奔樟树脚,六爻张有时也去那里做生意。
丁老六果然在樟树脚找到了六爻张。六爻张双眼虽瞎,听觉却分外敏锐,听见有人直奔他而来,便知道有生意上门,口中念念有词:“推一生命运兴盛衰败,就看八字;
测一时一事吉凶祸福,就掷金钱、排六爻。老表,你是算命啊还是排金钱?”
丁老六啐了一口,道:“张瞎子,我要推六爻。”
六爻张听出了对方的声音,笑道:“丁老六,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丁老六骂道:“死瞎子,不要胡说!我做什么亏心事了?”
六爻张道:“你既然没有做亏心事,那你来找我推什么吉凶祸福呢?”
丁老六知道,口舌之辩,自己绝不是六爻张的对手。他只得软语相求道:“好了,张瞎子,不要说这些了。你认真替我排排金钱,卦金翻倍奉送。”
六爻张也收敛起嬉皮笑脸的神态,先将一块白布铺在地上,再拖过一只盆子,盆子里装着清水,他把双手伸进盆里洗了洗,再让丁老六也洗了手。六爻张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装着六枚金钱,六爻张把六枚金钱放在手心,双手互握,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念一边摇晃,晃过之后才郑重地交到丁老六手中,嘱咐道:“丁老六,你要问什么事,一定要凝聚心神想着这件事,千万不要分神,然后把钱掷到白布上,一共要掷六次。掷完了,我再给你排卦。”
丁老六应了,诚惶诚恐地双手握着金钱,闭目凝思,“奉旨寻父”四个大字立即跳进脑海,他把金钱往上一抛,六枚金钱纷纷落下。六爻张竖着耳朵,待到六枚金钱落定之后,伸手来摸,竟然一摸一个准。他默默记下六枚金钱朝上那一面是字是纹,然后让丁老六重新掷。
丁老六如是掷了六次,六爻张也摸了六次,得到了三十六种卦象,然后开始排爻装卦推算,摇头晃脑地念道:“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地支有犯有冲;
六亲用神,父母妻儿兄弟姊妹:你父母双亡,兄弟姊妹凋零,有妻无子……”
丁老六突然叫道:“我有儿子!”
六爻张骂道:“丁老六你捣什么乱?你的情况我还不清楚?你哪里来的儿子?”
丁老六嘟嘟囔囔道:“我……我就是有儿子嘛!”
六爻张生气了,道:“丁老六,你再捣乱,这卦我就不排了!”
丁老六连忙央求道:“好、好、好,我再不说话了,你排!你排!”
六爻张这才恢复常态,继续排卦:“生克制化、合冲刑伏、飞墓库壬;
伏吟、反吟、化绝、化生……这化生……咦?怪哉呀怪哉!”
六爻张突然怪叫一声,对着白布上的卦阵发呆。丁老六吓得变脸变色,颤声问道:“从卦象上看,是吉还是凶?”
六爻张哭丧着脸道:“论卦象么,不吉也不凶,这六爻金钱卦,我排不下去了啊!”
丁老六嘟囔道:“我有儿子你偏按没有儿子的排,当然排不下去了。”
六爻张侧着耳朵,问:“丁老六,你说什么?”
丁老六没好气地说:“我让你按有儿子排试试!”
“按有儿子来排?”
“对!按有儿子来排!”
六爻张调门一转,大声道:“好!试试就试试。我不信你会变戏法,没儿子能变出一个儿子来:有妻有子,前扶后持,生克制化、合冲刑伏、飞墓库壬;
伏吟、反吟、化绝、化生……”
六爻张十分激动,一声大叫:“排成了!从卦象上看,大吉!”
丁老六喜形于色,问:“你没排错?”
六爻张一边把六枚金钱收进小盒里,一边回答丁老六的话:“绝对没错!神之用,关六亲,六亲之中,你的老婆平平常常,你的儿子却大富大贵!”
丁老六满心喜悦,掏出一把铜子塞给对方,道:“都给你!都给你!”
六爻张一边收钱,一边说话:“丁老六,你老婆不是没有生养吗?你怎么钻出个儿子来了?”
丁老六笑嘻嘻地说:“是老天爷赐给我的!我这就去认儿子!”他转身就走。走得急了,一脚踏在装铜钱的盒子上,咔嚓一声,盒子被踏碎了。六爻张叫了一声:“哎呀!你把我的木盒踩烂了!”
丁老六连忙道:“我赔你钱!”
六爻张没有理睬丁老六,蹲下身子伸手去摸破碎的小木盒,手触到半枚金钱,不由一愣,伸手再摸,又摸到了另外半枚金钱。他脸色大变,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丁老六,你……你把这枚金钱踩破了?”
丁老六不以为然地说:“没事,我替你买一枚。”
六爻张大声道:“什么?没事?你的事大了!这枚钱刚刚替你占了卦,转眼就被你踩破了。这叫什么?这叫破卦!原来大吉大利的卦象被你破了,变成了凶险之兆!”
丁老六早已吓得面如死灰,拉着六爻张道:“六爻张,你怎么一会儿说吉,一会儿又说凶,到底是吉是凶,你给个准话呀!”
六爻张摇头道:“我的六爻金钱卦只算得了人命,算不了天命。你的卦金我也不收了,还给你。另外,我给你一句忠告:祸福相依。我劝你儿子也不要认了,大门也不要出了,诸事小心!”
六爻张说完,慌慌张张地走了,丁老六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丁老六看看天色已晚,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出了城,回到家里。
这一夜,丁老六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总是想着状元奉旨寻父的事。熬到天亮,他翻身下床,走到前院,看见守门的仆人正在拔闩开门,急忙大喝一声:“不要开门!从今以后,这大门都不准开,什么时候开,听我的吩咐!”
“老爷,大白天的关门上闩,家里人不进出了?”
跟丁老六说话的是管家熊二,机灵精干,净皮白肉,会讨男女主人的欢心。
丁老六道:“熊二,你来得正好,马上给家里人传下话去:从今日起,不许开大门。家里的人也不许出去,实在有事外出,也要走小门,听见了没有?”
熊二十分诧异,问:“老爷,为什么不开大门?”
丁老六没好气地说:“你照着做就是了,问那么多做什么?”
熊二遭到抢白,立即点头哈腰,下去吩咐众人。丁老六回到房里,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半截绿色丝绦,望着发呆。这半截丝绦原本与巨石上那个绿色香囊连在一起,是田妹亲手缝制作为信物送给他的,那一次在茶林里行暴,与那个女子扭打,香囊竟被对方扯断,他的身上只剩下这半截丝绦。
这半截丝绦又让他想起茶山里的那一幕,当年那个被他追得走投无路、恐惧惊慌的女子浮现在眼前。
她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还中了状元!
丁老六已经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那女子名叫郑碧娟,住在归一庵附近,靠着庵中施舍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把儿子培养成了状元。他对郑碧娟又是愧疚,又是感激,又是幽怨:郑碧娟呀郑碧娟,儿子生了便生了,中了状元便中了状元,你消消停停当你的诰命夫人享你的清福也就是了,为什么要弄出“奉旨寻父”这么一出戏?你是感念我福田留种让你生下一个状元儿子,真心想找我?还是记恨我当年的行为,设下这个陷阱诱骗我自投罗网呢?你如今弄得我进退两难,认又不敢认,放又难放下,这不是折磨人吗?
丁老六正对着那半截丝绦哀怨,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妻子的呵斥:“大白天的关门干什么?打开!”
接着,又传来看门仆人的声音:“夫人,这是老爷的吩咐……”
“我说开就开,你磨磨蹭蹭,找死啊?”
紧接着响起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和仆人的哀求声:“夫人息怒!我开!我开!”
丁老六连忙把丝绦往怀里一塞,站起身走到门外,看见田妹两手叉腰,怒气冲冲,仆人捂着脸,满脸委屈,伸手去拔门闩。丁老六急忙喝道:“等一等!”
田妹转过身朝丈夫喝道:“老六,你发什么神经,大白天让人关门上闩?”
丁老六赶忙赔着笑脸,道:“我不是不准出进,有事可以走小门,这大门就不必开了。”
田妹两眼一瞪,道:“大门为什么不能开,你得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田妹,这段日子,外面特别乱,我怕不安全,就让人把大门关上……”
田妹喝道:“放屁!村子里三百多戶人家,你出去看看,有哪一家关门了?别人家都安全,就我们家不安全了?”
丁老六张口结舌,无言对答。田妹朝仆人喝道:“开门!”仆人这下学机灵了,忙不迭地打开大门。田妹掸了掸衣襟,一摇一摆就要往外走,边走边道:“听说城中出了一件大事,我们道州的状元公‘奉旨寻父,我要去看看热闹。”
丁老六变了脸色,拦住妻子的去路,急切道:“去不得!”
田妹问:“为什么去不得?”
丁老六柔声道:“田妹,我是为了你好,草坪上人太多了,乱得很,容易出事。我回来的路上,还听说有几个人被踩死了。你身子又胖,行动又不方便,万一被人撞倒了,爬都爬不起来。你还是别去了。”
田妹竖起两道蛾眉,睁着一双杏眼,绕着丁老六转着圈上下打量。丁老六被看毛了,心虚地说:“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田妹的目光中带着猜疑,道:“老六,我发现你今天很奇怪,回到家来,莫名其妙让人把大门关上,我要去城中看看热闹,你又左阻右拦——噢!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在外面干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你才关上大门不让人找到家里,对不对?”
丁老六急忙辩解道:“不对!我怎么会做对不起你的事?”
田妹冷笑道:“你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干吗心虚不让我出去?让开——”说着,一掌推开丈夫,朝外就走。丁老六抓头挠耳,拦又不敢拦,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晃着那肥大的屁股,一扭一扭地走远了,心里叫了一声苦,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田妹一边走一边思索丁老六的怪异举动,越想越觉得丁老六不对劲。刚才要不是熊二把丁老六的可疑之处悄悄地告诉她,她还蒙在鼓里呢。
想到熊二,田妹的嘴角边泛起一丝淫笑。原来,这个熊二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来到丁家后,就对女主人甜言蜜语,挑逗勾搭。偏生田妹又是一个淫邪荡妇,两个人勾搭成奸,只要丁老六一出家门,二人就拥衾共枕,暗里偷欢。
早些年丁老六常常外出,奸夫淫妇乐得在家里偷欢寻乐,近年来丁老六金盆洗手,天天守在家里,熊二和田妹难得有机会一聚,就对丁老六渐生不满,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当丁老六吩咐熊二青天白日把大门关上,不许家人外出,熊二就心生疑窦,悄悄告诉了田妹,要田妹出去打听一下。
田妹进了城,见到熟人就凑上去聊几句,希望有人对她说:“田妹,你来得正好,你家老六出大事了!”然而,聊来聊去,竟让她大失所望。田妹逛来逛去,不知不觉逛到了城中的大草坪上。草坪上人山人海的情景把田妹吓了一大跳。初时她也和别的女人一样,站在远处看热闹,不经意间目光落到巨石上,巨石上那个绿色香囊引起了她的注意。
田妹有些疑惑:那个绿色香囊为什么那么眼熟?她心里一动,便使劲地往前挤,那心情比身旁的男子还要急切,招来那些男人的咒骂。有人朝田妹道:“大嫂,状元公是寻找父亲不是寻找母亲,你来凑什么热闹?”引得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田妹也不答,自顾自地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巨石之前,抬头一看,一眼就认出是自己当年送给丁老六的香囊!她顿时火冒三丈,咬牙切齿道:“好你个丁老六,原来你还有这么一件风流韵事,背着我和别的女人生下了一个儿子!”
田妹钻出人群,气呼呼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她的脚步放慢了,暗自思忖。刚才她一时气愤,急于要修理丁老六,如今冷静下来,她想到了眼前的形势。她要修理丁老六很容易,可是,丁老六背后的人可是非同寻常啊!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皇封诰命,位高权重,她一个也惹不起。
田妹感到气馁,转念想到丁老六今日的古怪举动,又不禁心生疑云:丁老六一定认出了自己的香囊,照理,他应该喜形于色,急于认下儿子才对,他为什么不与状元公相认,反而龟缩在家,闭门不出?他到底在怕什么呢?
田妹也不是傻瓜,她对丁老六知根知底,联想到丁老六往日的劣行,立即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想到了这一层,田妹对眼前的局势了然于心:她也是一个女人,理解女人对强暴的愤怒和仇恨!丁老六一定是害怕诰命夫人的报复,所以不敢出来认亲。
田妹喜出望外:这一回丁老六落入她的手掌中了,她要他圆,他就得圆,她要他扁,他就得扁。
田妹高兴得放声大笑。她兴冲冲地往家走,进家门之前,收敛起笑容,问仆人:“熊管家呢?”
仆人恭敬地答道:“熊管家在他自己房里。”
“去叫他来见我。”
田妹说完,冲进她和丁老六的卧室。丁老六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抬头看见气呼呼的妻子,心中一沉,上前讨好道:“田妹,你回来了?”
田妹把桌子一拍,单刀直入,问:“丁老六,你给我老实交代,巨石上那个绿色香囊是怎么回事?状元的父亲又是谁?”
丁老六还想抵赖,道:“田妹,你在说什么?我……我听不明白。”
田妹哼哼冷笑,道:“你还想骗我!石头上那个绿色香囊我认出来了,是我当年亲手做的,我把它送给你,你却把它送给了别的女人!状元公奉旨寻父,寻的就是你。你就是状元公的亲生父亲!”
田妹严词责问,丁老六步步退缩,待到田妹指着他的鼻子说出:“你就是状元公的亲生父亲!”丁老六如雷轰顶,瘫软在地。
田妹故作委屈之态,哽咽地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为你操家持业,你却背着我在外面拈花惹草,还留下了一个孽种,你对得起我吗?”
丁老六趴在地上,叩头如捣蒜,道:“我错了!求你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原谅我这一回!”
田妹哼了一声,道:“我来问你:你是怎么认识那个诰命夫人的?你又是何时与她勾搭成奸的?”
丁老六此时再难隐瞒下去了,只好哭丧着脸对妻子说了经过,末了道:“当时我只顾美色,没有想到扭打之中,我的香囊被她扯断了,落到她的手里。更没想到,那一次的荒淫,竟然福田留种,有了儿子,还没想到,我的儿子竟然高中状元,奉旨寻父。这件事若是落到旁人的身上,那是喜出望外的好事;
落到了我的身上,却是一场天大的灾难!我儿子是寻父,他母亲是寻仇!我这才龟缩在家,闭门避祸。田妹,这就是事情的原本始末,我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你。你若念夫妻之情,就替我隐瞒;
你若是不念夫妻之情,把这件事说出去,我丁老六就死定了!”
丁老六一口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干净净,泪眼汪汪地望着妻子。
田妹道:“瞧你说得这么凄惨,好像我无情无义似的。好歹我们也是几十年的夫妻了,我能见死不救吗?”
丁老六喜出望外,连连作揖道:“多谢救命之恩!”
田妹拦住他,说:“先别急着谢,我话还未说完呢。你要我帮你瞒天过海,这也不难,你立一个字据,把所有的家产都给我。”
丁老六笑道:“你我是夫妻,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立不立字据有什么区别?”
田妹哼哼冷笑,道:“区别大着哩,立字据之前,这个家你还有一半;
立字据之后,这个家与你就没有半文钱的关系了,全是我和熊二的了!”
丁老六大吃一惊,道:“你和熊二?你们……”
田妹淡淡一笑,道:“到这时候我也不瞒你了,我和熊二早就好上了!我今天就是没有抓住你的把柄,把你扫地出门,明天我也会在你的饭里掺一包耗子药,药死你!”
田妹的话阴冷绝情,丁老六惊出了一身冷汗!
“丁老六,这字据你写不写?”
“我……”
田妹突然大喝一声:“写!”
丁老六陡然一惊,连声答道:“写,写,写,我……我写!”
丁老六此时有把柄落到田妹手里了,只得任人摆布,在纸上立下了净身出户的字据。正在这时候,熊二从外面跨进来,恭恭敬敬地叫道:“老爷!夫人!”
田妹立即满脸堆笑,走过来挽住熊二的手,道:“哎呀,从今天起,丁老六就不是老爷了,这个家的老爷,是你!这个家以后就是你和我的了!我不认识字,你看看丁老六写错了没有?”
熊二满腹迟疑地接过字据,低头观看,越看越惊喜,看完之后,满脸欢畅,道:“没错!没错!”
田妹听说没错,便要丁老六画了押,把字据交给熊二收好。熊二顿时趾高气扬,朝丁老六喝道:“丁老六,这里没你什么事了,滚吧!”
丁老六横了熊二一眼,默默地退了出去。他刚一走,熊二急忙扑过去,亲了一下田妹,问道:“田妹,你用了什么方法,让丁老六立下这张字据的?”
田妹洋洋得意道:“他敢不写,我就要了他的命!”
熊二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十分好奇,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田妹,你快告诉我吧!”
田妹于是笑嘻嘻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熊二听得出了神,张大了嘴巴老半天都合不拢。
田妹心中十分高兴。她色迷迷地望着熊二,激情难耐,便关了房门,拉熊二上床。二人在床上翻来滚去,折腾了许久,田妹突然把熊二推开,满脸不高兴,道:“你今天怎么了?也像丁老六一样不中用了?”
熊二道:“田妹,我是在想丁老六的事。”
田妹道:“丁老六的事有什么好想的?”
熊二涎着脸,嘻嘻笑道:“我在想丁老六茶山里那件事。田妹,你把丁老六茶山行暴的过程再说一遍好不好?”
田妹啐道:“呸!你们男人就是喜欢这些猫儿偷腥的事!我不说!”
熊二央求道:“田妹,我是为了你呀!我有了刺激,就有了激情,有了激情,就能让你满意。田妹,你再把丁老六行暴的过程说一遍,越详细越好!”
田妹瞥了熊二一眼,抿嘴一笑,又详详细细地说起了丁老六当年在茶山行暴的过程……
丁老六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家门,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多年来居住的青砖瓦房,不禁落下了眼泪:自己伏草剪径从别人手里夺来的银钱,转眼间就被人夺走了。
尽管丁老六对熊二和田妹这对奸夫淫妇恨之入骨,他却没有勇气再冲进屋里与他们对决,毕竟如果他们去告状,自己怕是死路一条了。他只能像一条丧家犬一样四处流浪。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银子,倒是还有十几两,十天半月还有饭吃。可是,过了这十天半月又怎么办呢?
一个声音从心底钻出来:丁老六,你有一个状元儿子,只要你们父子相认,你就有金山银山用不完!
丁老六越想越激动:对!认儿子去!如果说先前自己对认儿子还有些犹豫,那是因为自己还有万贯家业,不愁吃穿;
如今自己净身出户,赤赤条条,还怕什么?大不了一条命!
丁老六头脑一热,大踏步往前走,急着赶去认儿子。走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沉重,渐渐慢了下来: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茶山行暴的那一幕,郑碧娟拼死抵抗的情形历历在目。这么烈性的女子,会轻易放下那段仇恨吗?万一她要寻仇,自己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丁老六就这样胡思乱想,左右为难,把一个迎面而来的人撞倒了。那个人坐在地上骂道:“走路怎么不看人呀!”
丁老六急忙上前扶起对方,道:“对不起!”
對面的六爻张听出了丁老六的声音,笑道:“丁老六,你还没有死啊?”
丁老六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才该死哩!”
六爻张听见丁老六生气了,连忙赔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丁老六余怒未消,道:“你这个死瞎子,你那铁嘴钢牙,是会要人命的!”
六爻张听出了丁老六话里的恐惧,不再嘻嘻哈哈,关切地道:“你还好吗?”
丁老六叹了一口气,沮丧地说:“不好。我如今已经净身出户,穷得叮当响了。”
“啊?”六爻张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净身出户呢?”
丁老六不愿把真相告诉对方,摇头道:“算了,别说这些了,说起来让人心烦。”
六爻张不以为然,道:“嗨!这有什么心烦的?你去找你儿子呀!你儿子大富大贵,你还愁什么?”
丁老六迟疑地说:“这个我知道,你不是说我卦象凶险,警告我儿子也不要认了,大门也不要出了,要我诸事小心吗?”
六爻张正色道:“此一时,彼一时。刚才听你说,你净身出户,从万贯家财变成分文全无。这么看,你的凶险卦象并不是应在你认儿子的事上,而是应在净身出户的事上。凶险卦象已经有了应验,接下来就是大吉大利了。所以说你要想认儿子,绝对认得!”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丁老六喜出望外,掏出几两银子塞给对方,道:“谢谢你!谢谢你!这点儿银子你先拿着,等我认了儿子,另有重谢!”说完,转身就跑。他一口气冲到城中的草坪,向草坪当中的巨石挤去。看看快要挤到巨石跟前的时候,突然听见巨石前有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苦命的儿呀!你找为父,为父也在找你呀!今天有缘,我们父子终于重逢了!”
众人大吃一惊。草坪上喧嚣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千万道目光齐刷刷地望过去。只听见差役喝道:“你要认儿子?谁是你的儿子?”
“还会有谁?新科状元是我的儿子!那个香囊是我的东西。”
“你看准了?”
“看准了!”
“那好,你跟我来。”
差役带着那个人顺着绳子拦成的甬道往前走,就在那人转身的一刹那,丁老六已经看清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勾引田妹、谋夺他家产的熊二!
原来,熊二这人,既贪婪又胆大,他得知了香囊的秘密,怦然心动。丁老六既然不敢去认儿子,我何不出头去认儿子呢?
熊二也知道这件事有风险,但他天生贼胆包天,何况这诱惑太大了:状元的父亲!拥有了这个名分,就意味着拥有了金钱、名誉、地位和权势,到时候再也不用巴结田妹这个又老又丑的笨女人了!
他仔细盘算了一下:丁老六当时是蒙着面的,诰命夫人并不认识丁老六,这是他以李代桃的基础,有了这个基础,只要把当时的细节夯实了,他就有了胜算。所以,他一再找借口,向田妹打听丁老六在茶山里行暴的过程。丁老六向田妹叙述的时候,说得详详细细,田妹向熊二复述的时候,又说得明明白白,熊二点点滴滴记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演练,练得多了,甚至产生了错觉,仿佛那件事真是自己干的!
他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便来到巨石前,放声一哭:“我的儿呀!”揭开了认子的序幕。榜文在巨石上挂了三天了,道州的百姓天天盼着出现奇迹,今天奇迹真的出现了,久呼不出的状元公的老子终于露头了,千万人为之一振。
丁老六听了六爻张的话,巴巴地赶来正要认亲,不想熊二抢在他的前头,哭叫认亲。丁老六又是惊讶又是气愤,暗骂:“好你个熊二,夺了我的老婆,占了我的家产,如今又要来抢我的儿子。有我在这里,岂能容你鱼目混珠?”
他正要大声喊叫:“他是假的!状元真正的父亲是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狡诈的丁老六想讓熊二为他探探路。丁老六猜到,熊二至多是从田妹口中打听到茶山行暴的一些细节,而他手里则有辨别真假的杀手锏,无法被顶替!
丁老六默默地注视熊二的一举一动。熊二应付差役,对答如流。差役信以为真,便带着熊二来见知州马陵。马陵问了几句,让他在原地稍候,自己走到杉木屋,朝屋里躬身叫道:“马陵求见!”
屋里有三个人,一个是诰命夫人郑碧娟,一个是新科状元郑元正,还有一个就是郑碧娟的表兄冯云轩。杉木屋分为内外两间,郑碧娟母子坐在里间垂帘背后,因为事关机密,屋内没有留下差役,冯云轩留在外间,内外传话。
三个人在这屋里等了两天,左等不见有人来认亲,右等也不见有人认亲,郑元正就有些沉不住气,道:“娘,您说爹会来认亲吗?”
郑碧娟淡淡地道:“只要那厮还在人世,他必然会来认亲!”
郑元正听了,十分诧异:母亲怎么这样称呼父亲,不称夫君也就罢了,起码也要用“你的爹爹”,怎么叫“那厮”?他心中带疑,忍不住道:“娘,我父亲到底是什么人?您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郑碧娟神情如常,道:“那厮不来认亲,对你说了也是没用;
那厮来认亲了,一切你自会明白。”
冯云轩也朝垂帘后面道:“福儿,少安毋躁。”
“是!福儿遵命!”
郑元正嘴上这样说,联想到种种往事,心里隐隐有种不安的感觉,希望父亲早点儿现身,弄明真相。突然听到马陵在外求见,他连忙朝门外道:“太尊请进。”
冯云轩拉开门,退在一旁,马陵走进来,隔着垂帘躬身施礼,道:“禀告诰命夫人和状元公,外面有一个男子前来认亲。”
郑元正激动道:“快快叫他进来。”
郑碧娟道:“慢着!太尊,那人是何等身材?”
郑碧娟只知道歹徒的高矮胖瘦,不知道歹徒的面貌,所以只问来人的身材不问来人的长相。听到马陵禀报“来人身材瘦小”,便道:“这人不尽不实,不必相见了。”
马陵一愣,道:“卑职也曾警告过来人,若是冒认官亲,必正典刑。来人不但不畏惧,反而口口声声说他就是状元公要找的人,并说进屋之后,所叙之情若是有丝毫差错,愿受惩罚。”
郑碧娟不由一怔,有些迟疑。郑元正连忙道:“来人既然说得如此决绝,何不叫他进来,听听再说?”
郑碧娟便道:“好吧,叫他进来。”
马陵施了一礼,转身走出杉木屋。他来到圆圈的出入口,对眼巴巴的熊二道:“大人叫你进去,小心回话!”
熊二点头哈腰道:“是!是!草民明白。”他大踏步向杉木屋走去,走着走着,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加快脚步,来到杉木屋前,学着马陵的样子,高声叫道:“草民熊二求见。”
大门拉开,冯云轩从屋里探出头,朝熊二上下打量。熊二不知道冯云轩是什么人,想到他既然来开门,定然是个杂役,也用不着客气,只是点点头,道:“我要求见大人。”
冯云轩淡淡地道:“跟我来!”将熊二让进屋,引到屋中。熊二睁大眼睛打量屋中的一切:圆桌上供着圣旨、宝剑,垂帘后面隐隐约约坐着人。冯云轩朝垂帘一指,道:“垂帘后面就是大人和诰命夫人,还不下跪参拜?”
熊二急忙跪倒,叩头参拜,道:“草民熊二叩见大人和诰命夫人。”
郑碧娟没作声,郑元正缓缓道:“免礼。起来说话。”
“是!”熊二站起身,低头垂首,等待对方的盘问。
郑元正默默地打量熊二,他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父亲,今天有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人来与他相认,是真是假不说,他心里先自有些激动。
“你叫熊二?”
“是,草民叫熊二。”
“熊二,你家住何处?”
“城郊二里地丁家村。”
“来这里做什么?”
“认儿子。”
“谁是你的儿子?”
“新科状元是我的……”
帘后的郑元正立即发出威严的鼻音示警,与此同时,冯云轩也在一旁呵斥:“大胆!话未说明,人未相认,你就如此唐突,该打!”
熊二吓得一哆嗦,急忙又跪下叩头,口中连连道:“草民知错了!求大人恕罪!”
郑元正放缓了语气,道:“熊二!”
“在。”
“你来到这里认亲,有什么依据?”
“禀告大人,草民听人传闻,说是状元公‘奉旨寻父,我也感到好奇,赶来观看。我看见石头上悬着一个绿色香囊,我不看还好,一看我就惊呆了!石头上那个香囊,竟是我的东西!”
郑元正腾地一下站起来,激动地说:“什么?那绿色香囊是你的?”
“是我的!”
“香囊既是你的,这么说你就是……”
郑元正话才说了一半,就被母亲打断了:“福儿,少安毋躁,待我来问他。”
“是。”
“熊二!”
“在。”
“你说香囊是你的?怎么会落到我的手里?你是如何丢失的?你说得清楚吗?”
“我说得清楚。”
郑元正急忙道:“好!你说得清楚就赶快说,越详细越好。”
熊二应了一声“是!”却面有为难之色,难以开口。郑碧娟冷冷地看在眼里,道:“熊二,你是不知道个中内情,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郑碧娟话刚落音,熊二早已“扑通”跪下,道:“禀告大人和诰命夫人,我不是不知道个中内情,而是有难言之隐。我向夫人告罪,求夫人宽恕我的罪恶!”
听见熊二这句话,郑碧娟和郑元正都变了脸色,郑元正吃惊的是:这件事怎么牵涉到罪恶?难道熊二做了对不起我母亲的事?郑碧娟吃惊的是:看这个人的身材,分明不是当年的恶徒,他的举动却又说明他知道个中情由,这又是为何?
郑碧娟按捺住激动的心情,道:“我现在是奉旨寻亲,无论你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恶行,都不在我处置之份,所以也谈不上‘宽恕不‘宽恕了!你就大胆说吧!”
这下,熊二心里有些犹豫了。他刚才请求宽恕,那是投石问路,不料诰命夫人连“宽恕”二字都不肯说,看来她是仇恨未减啊!我若是自认其事,她一刀把我砍了,我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熊二正想打退堂鼓,郑元正说话了:“熊二,你不要犹豫,尽管站起来大胆说,只要你说得清道得明,诸事好办。”
熊二听见这话,心中又冒出希望,想道:只要认下这个儿子,诰命夫人要处置我的时候,儿子绝不会袖手旁观,至多我也是跪榻赔情;
退一万步来说,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把丁老六供出来,也不至于死罪。想到这里,他心一横,牙一咬,当下站起身,装出一副痛悔的模样,道:“这件事在我心里压抑了十八年,寝食难安!十八年前,我埋伏在清塘附近的茶山中,准备抢劫,等来等去,等来了一个姑娘,我见色起意,就将她……将她强暴了!”
郑元正一听,瞠目结舌:他在心里给父亲勾画了许許多多版本,就是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竟然是伏草剪径强暴少女的恶徒!此时,他才明白母亲为何多年来对父亲的事讳莫如深。原来母亲遭受过这么大的耻辱,心中埋藏着这么大的仇恨!
郑元正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怒火,拍案而起,怒道:“岂有此理!你这个恶徒,光天化日,竟敢对一个少女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伤天害理,岂能轻饶,传太尊,把这恶徒送官严办,杀无赦!”
熊二一听,魂飞魄散!怎么诰命夫人没有发怒,新科状元倒盛怒难遏?这时,郑碧娟突然说话了:“福儿,少安毋躁!”
“娘……”
“坐下!”
“是。”
熊二听见郑碧娟声调如初,语气平缓,又产生了希望。
“熊二!”
“在。”
“你伏草剪径,图的是财,怎么又图色了呢?是那个姑娘不肯把钱交给你,是吗?”
熊二见郑碧娟问到了细节,便小心应对,道:“禀夫人,那时我躲在茶树后面,看见那个姑娘姿色出众,就起了邪念。我拦住她的去路。那姑娘问我想干什么?我说抢劫。那姑娘说她身上没有钱。我说没有财劫,那就劫色……”
郑元正早就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又站起来。郑碧娟示意儿子坐下,继续问:“熊二,还有别的细节吗?”
熊二答道:“我在与那姑娘扭打中,吊在我身上的绿色香囊被扯断落到那个姑娘手里。我看见大人‘奉旨寻父的榜文,认出了石头上的香囊。我今天冒死认亲,一是负疚日深,悔不当初;
二是想与亲人见上一面。亲人若是能宽宥一二,我终生感恩;
亲人若是不能宽恕,我也是罪有应得!我是死是活,就在大人和诰命夫人的一念之间!”
熊二说完之后,郑元正以为母亲一定会拍案而起,没想到母亲的脸色仍是那么平静。只听见她缓缓道:“熊二,你与石上的香囊确实有些渊源,丢失香囊的过程也说得清清楚楚。不过,认亲的事,不能这样草率,我会另选吉日,延请知州见证,隆重举行。”
此言一出,屋里的人都大感意外:冯云轩和郑元正是满心疑惑,熊二则是心花怒放。
“表兄,你带熊二去见知州,请他安排人,给熊二披红挂彩,用大轿送熊二回家。”
“好。熊二,跟我来吧!”
“哎!哎!”熊二已经知道了冯云轩的身份,不敢怠慢,点头哈腰,跟随冯云轩走了。
二人刚一出门,郑元正就急切地问道:“娘,这个熊二,真是我的父亲吗?”
郑碧娟摇了摇头,道:“他是假的。”
郑元正十分不理解,道:“他既然是假的,您为什么要表舅带他去见马陵,以礼相待?”
郑碧娟淡淡一笑,道:“福儿,你还记得郭隗给燕昭王讲的买千里马的故事吗?”
郑元正道:“记得。有一位国君总想买一匹千里马,多年来求之不得。国君手下有一位大臣,就替国君四处打听。有一天终于让他打听到有一个地方有一匹千里马,就连夜赶过去。没想到大臣赶到那里时,千里马已经死了,大臣就花了五百两金子买下千里马的尸骨,带回来献给国君。国君十分生气,道:‘我是要你买千里马,又不是要你买马骨!那大臣不慌不忙地道:‘天下人若是知道大王连千里马的马骨都这样珍重,还愁没有千里马送来吗?国君这才恍然大悟。果然,没过多久,就有人送来了三匹千里马。”
郑碧娟点了点头,道:“这个熊二虽然是假的,他所说的细节却是真的,熊二必定知道真的恶徒是谁,或者是那个真的让熊二前来探路。我要知州以礼相待,就和买马骨的道理差不多。我断定只要熊二披红挂彩坐上大轿,那个真的就该登场了!”
郑碧娟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一阵喧嚣。过了一会儿,冯云轩急急忙忙冲进屋里,道:“表妹,福儿,外面又来了一个人,嚷着要认亲!”
原来,在外嚷着认亲的,正是丁老六。
丁老六看见熊二喜滋滋地从杉木屋里走出来,跟随冯云轩来到马陵面前。冯云轩对知州低低说了几句话,马陵对熊二的态度立即变得恭恭敬敬。不一会儿,锣鼓吹打起来了,大轿也抬来了,熊二披红挂彩,喜气洋洋。众人顿时醒悟:原来这个人就是新科状元要找的人。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嗓子:“状元公的父亲找到了!”
欢呼声如雷似潮,一声高似一声。在这震耳欲聋的呼声中,突然响起一阵气急败坏的喊叫:“他不是状元公的父亲!他是假的。”这气急败坏的喊叫被淹没在巨大的声浪里,谁也听不见。当巨大的声浪平息下来,丁老六的呼叫立即变得尖锐刺耳!全场顿时一片寂静,千万双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他的身上。丁老六一边叫喊,一边往巨石边挤,众人纷纷闪开一条道。
丁老六快到马陵跟前的时候,被几个差役挡住了去路。
“干什么?干什么?”
丁老六指着熊二,道:“他不是状元公的父亲,我才是状元公的父亲!”
差役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不屑地说:“谁是状元公的父亲是你说了算还是状元公说了算?人家都已经认亲了,你还来捣什么乱?滚开!”
丁老六绝望地叫道:“状元公搞错了,我才是他的父亲!我要见状元公!我要见诰命夫人!”
冯云轩和马陵闻声走过来。马陵一挥手,众差役放开丁老六。丁老六跪在马陵面前,道:“太尊,那个人是假的,我才是状元公的父亲!”
马陵面有难色,望着冯云轩。冯云轩道:“不急,我去见状元公和诰命夫人,请他们定夺。”
冯云轩当即转身匆匆走进杉木屋,向表妹和外甥说明外面的情况。郑元正朝母亲望了一眼,道:“母亲料事如神,那人果然来了。”
郑碧娟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想到来人很可能是她寻找了十几年的恶徒,心情沉重,脸色如霜。她向表兄问了一下那人的身形,道:“高矮差不多,只是胖了一些。你带他进来吧!”说完,与儿子转到了垂帘背后。
过了一会儿,冯云轩领着丁老六走进杉木屋。冯云轩朝垂帘一指,道:“大人和诰命夫人就在垂帘后面,你还不跪下参拜?”
丁老六心情激动,跪下道:“草民丁老六参见大人和诰命夫人!”
话音刚落,垂帘后面“咚”的一声响,紧接着传出郑元正惊惶的声音:“娘!您怎么啦?表舅,快叫郎中!”
冯云轩应了一声,忙往外走,走了几步,转回身拉起惊呆了的丁老六,道:“诰命夫人身体不适,你在外面候着,叫你再进来。”
冯云轩拉着丁老六来到马陵跟前,把诰命夫人晕倒的事简单地说了。马陵连忙叫来郎中。冯云轩陪着郎中走进杉木屋。众人不敢靠近,只能站得远远地等待消息。郎中进去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向马陵报告:“诰命夫人是急火攻心,一时昏厥,现在已经苏醒了,并无大碍。”
马陵松了一口气,不敢贸然进去,又不敢擅自撤离,只得在外面安静等待屋里的吩咐。
杉木屋里,郑元正和冯云轩都围在郑碧娟的身边,目光焦虑。原来,那丁老六一跨进屋,垂帘后面的郑碧娟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越看越与记忆中的人身形相仿,只是比以前稍稍胖了一些,待到丁老六开口说话,郑碧娟再不怀疑这个叫丁老六的人就是当年玷污她的恶徒,一时急火攻心,以至昏厥倒地。
郑碧娟刚刚醒过来,看见二人关切的目光,轻声道:“我没事。刚才只是乍见来人,有些激动罢了。”
郑元正和冯云轩听郑碧娟说没有事,二人心中稍安。冯云轩道:“表妹,你确定丁老六就是当年欺负你的恶徒?”
郑碧娟斩钉截铁地说:“我确定!我一听到他的声音,就确定是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形有些改变,声音却一点儿都没有变。我绝对不会听错!”
冯云轩道:“表妹,你既然确定丁老六就是恶徒,我出去告诉知州,把丁老六送官究办!”
郑元正急忙阻拦道:“万万不可!我娘虽然认出了恶徒,但丁老六并没有承认他的恶行,没有真凭实据,怎么送官究办?”
冯云轩不以为然道:“到了大堂上,严刑拷打,不怕恶徒不认。”
郑元正反问道:“要是他宁死不招呢?”
冯云轩一时语塞。
郑碧娟道:“福儿所虑极是。我有一个主意,我定要恶徒当众自陈其事——表兄,你去把知州请来。”
“好。”
过了一会儿,马陵跟随冯云轩走进屋。马陵先询问了郑碧娟的病情,听说没有大碍,便问:“夫人叫卑职来有何吩咐?”
郑碧娟长叹一声,道:“十八年前,我曾在清塘茶山被一个恶徒玷污,我想求知州大人替我申冤。”
马陵一惊,随即躬身道:“这是分内之事,我一定替夫人抓住恶徒,依法严惩。不知道那恶徒是谁?”
郑碧娟道:“那恶徒不是别人,就是刚才嚷着要来认亲的丁老六。”
马陵道:“夫人既已确认丁老六是恶徒,我现在就把他抓进州衙,嚴刑审问。”
郑碧娟摇摇头,道:“未曾认亲,先行拘押,我担心恶徒受到惊吓,拼死抵赖。”
马陵问道:“夫人有何高见?”
郑碧娟道:“也谈不上高见,我只是想借知州万金之躯,移署办案!”
马陵一怔,说:“移署办案?愿闻其详!”
郑碧娟道:“等下我叫丁老六进来,盘问详情,丁老六为了认亲,必然自陈其恶。请知州以天为衙,以地为堂,在户外聆听,待我拿到恶徒的口供,请知州为我作主。”
马陵道:“这个自然,卑职配合夫人便是。”
几个人又商议了一下,做好准备。马陵便退到屋外。过了一会儿,冯云轩把丁老六带进屋。丁老六在外面看见熊二披红挂彩,早已眼热,心中只想着那滔天的权势和无尽的财富,哪里还顾得上风光背后的险恶?进屋之后,他先自跪下道:“草民丁老六叩见大人!叩见诰命夫人!”
郑碧娟道:“丁老六,听说你要来认亲?先前那熊二已经来认过亲了,你又来认什么亲?”
郑碧娟一提到熊二的名字,丁老六就火冒三丈,道:“诰命夫人万万不要被他骗了,那熊二是假的!我知道他那一番言词从何而来,他是听我老婆说的,我老婆是听我说的。熊二这人奸毒险恶,他不但勾引了我老婆,谋夺我的家产,还妄图欺骗诰命夫人和大人。你们千万不能上当啊!”
郑元正从旁插话道:“熊二的事暂且放在一旁,你只说你的事就行了。”
丁老六急忙道:“哎呀大人,熊二的事必须要说,因为不说熊二的事,大人就不知道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蒙蔽。”
郑碧娟点头道:“好吧,你就把整个事情的始末详细道来。”
丁老六道:“昨天我听人议论,说是大人奉旨寻父,我也赶来看热闹,从而认出石头上的绿色香囊。那个绿色香囊是二十年前我老婆送给我的,十八年前我丢失了。大人要凭香囊寻找亲人,我就悟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本来该上前认亲,只是想起十八年前的所作所为,担心这是陷阱,不敢认亲,龟缩在家。熊二早已与我的老婆田氏勾搭成奸,田氏进城看到了石头上的香囊,认出了是她当年亲手所绣之物,稍稍一想,也就明白了个中关系。田氏勃然大怒,回到家里就严词盘问。我无法抵赖,就把当年丢失香囊的经过对田氏和盘托出……”
丁老六一边说,冯云轩一边记,听到这里,就打断丁老六的话,道:“熊二说到这段过程,说得非常详尽,你也要说详细一些,看看二者有何差别?”
丁老六不屑地说:“熊二是听田氏的转述,说得再详细也不如我说的详细。”接着,丁老六就把当年那一幕又详详细细叙述了一遍。果然,他的叙述要比熊二的叙述详尽得多,把在茶山里拦截追逐郑碧娟的过程叙述得淋漓尽致,分毫不差。
丁老六越是叙述得详尽,垂帘后的人越是情绪激动,浑身颤抖。母子二人手握着手,努力抑制住将要喷薄而出的愤怒。
待丁老六说完,郑碧娟强忍愤怒,道:“你虽说得比熊二详尽,毕竟是大同小异,你让我该信何人?”
丁老六道:“我早就想到了这一节,我有物证!”
其余三人脱口惊呼:“物证?”
丁老六从怀中掏出半截绿色丝绦,得意地道:“大人,那个香囊虽然被扯断了,但这半截丝绦还在我的手里。你们只要把它与香囊对接一下,立即就会明白。”
郑碧娟立即道:“表兄,快,快去外面把那香囊拿来,与这半截丝绦对接一下,看看二者是否吻合?”
冯云轩立即走出去,拿回香囊,将香囊的断头与丝绦的断头比对,二者断裂的部位果然吻合。
郑碧娟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道:“断裂的部位吻合,你是真的再无怀疑。表兄,把你刚才所录的陈述让丁老六看看,有没有差错?”
冯云轩把几张纸递过去。丁老六扫了一眼,道:“這上面都是刚才我说的,没错。”
郑碧娟平静地说:“陈述既然没有差错,你就在上面画押吧。”
郑碧娟说出“画押”两个字,丁老六顿时警觉,道:“怎么还要画押?”
冯云轩道:“借贷要签字画押,买卖也要签字画押,与新科状元认亲,是何等大事,岂可草率?”
丁老六吞吞吐吐地道:“我怎么觉得这有点儿像衙门审罪犯过堂?”
冯云轩哈哈大笑,道:“丁老六,你睁开眼睛看看,这里是认亲的密室,哪里是审案的衙门?那垂帘后面,坐着诰命夫人和新科状元,就是我冯云轩也不是外人,我是诰命夫人的表兄、新科状元的表舅。满室之中只有融融亲情,哪来的虎狼衙役和棍棒刑具?”
“这……”
冯云轩欲擒故纵,道:“你不想签就不签,官凭文书私凭印,熊二的陈述已经画押,就以熊二的为准,认亲的事与你再不相干!”
丁老六一愣,道:“什么?熊二已经画押了?”
冯云轩道:“那当然!”
丁老六信以为真,道:“熊二能画押,我也能画。把我的陈述拿过来。”
冯云轩便把丁老六的陈述递过去,指导他签上字画好押,收回陈述。这时,大门突然被推开,马陵带领着一班差役一拥而入。
冯云轩把丁老六的供词递给马陵。马陵朝丁老六一指,大喝一声:“拿下!”
差役把丁老六五花大绑。丁老六大惊失色,大呼冤枉。马陵斥责道:“住口!你这恶徒,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恶行,供词、物证都在这里,哪里冤你了?”
郑碧娟道:“太尊,圣上赐给我们母子尚方宝剑,我就借给你一用,立斩恶徒!”
“卑职遵命!”马陵从冯云轩的手里接过尚方宝剑,手一挥,众差役推着丁老六往外走。丁老六早已魂飞魄散,屁滚尿流,吓得昏厥过去。
没过多久,草坪上的情景彻底改变了:那些红绸被取走了,巨石上“奉旨寻父”四个金色大字和寻亲榜文也不见了,换上了一张斩杀令,罗列着丁老六的条条罪状。巨石前的寻亲台变成了监斩台,四周戒备森严,杀气腾腾!
丁老六被绑在一根木桩上,低头耷脑,不省人事。众人看清了斩杀令上的内容,无不大惊失色,纷纷谴责丁老六禽兽不如。众人交头接耳,传递着愤怒,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喊声:
“杀了他!”
“杀了他!”
丁老六在雷鸣般的喊声中苏醒,他睁开眼,看了看身边杀气腾腾的刀斧手,再看了看远处一张张愤怒的脸,绝望地张嘴大叫:“冤枉呀!”
他的呼叫遭来众人的斥骂。马陵走到丁老六面前,道:“丁老六,铁证如山,你还叫什么冤?”
丁老六沮丧地说:“我强暴无辜,虽死无怨,然而我确实有两大冤屈,我的冤屈不说,死不瞑目!”
马陵道:“看在你与状元公的渊源份上,你有什么冤屈但说无妨,我替你作主。”
丁老六感激涕零,道:“多谢太尊!我的第一大冤屈就是家奴叛主,发妻背夫,奸夫淫妇谋夺我的家产,求太尊为我作主!”
马陵点点头,道:“这等奸夫淫妇,岂能容留?你放心,不日我就将他们缉拿归案,依法处置!你第二桩冤屈是什么?”
“我第二桩冤屈——”丁老六长叹一声,涕泪俱下,道,“我若是不来认亲,原本可以躲过断头之灾,只因我思亲情切,冒死认子。到如今我父子尚未相认,却被绑在这木桩上,难逃一死,你说我冤不冤啊?!”
马陵听了,沉默不语。
丁老六继续道:“不错,我是对不住状元的母亲,然而我没有对不住状元。状元认我为父,他的血液里流的是我丁老六的血;
状元不认我为父,他的血液里流的还是我丁老六的血!亲情可以不叙,血缘却改变不了。如今我就要死了,状元就不能来送我一送吗?!”说完,放声大哭。
马陵也为之动容,沉吟片刻,道:“你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我不敢作主,我去向大人禀报,大人来与不来,就看你的造化了。”
丁老六急忙说:“你快去说说!”
马陵点点头,转身向杉木屋走去。丁老六目光追逐着马陵的背影,心里又升起了活下去的希望……
马陵走进屋里,把丁老六的要求说了。屋里的人都沉默不语。马陵对黑着脸的郑元正道:“状元公,我觉得丁老六的话有道理,不管您认不认他这个父亲,您的血管里流着的都是他的血。他如今就要死了,从人伦来讲,您也该满足他这点儿要求。”
郑元正痛苦地说:“我一想起‘人伦二字就痛彻心扉!普天之下,孩子都有一个清清白白的父亲,可是我呢?我的父亲奸淫强暴,无恶不作!更可恨的是,他强暴的竟然是我的母亲!我想到这一点,都没有勇气立于世上。我恨老天造化弄人,为什么让我的血管里流淌着恶徒的血!你要我去送他,我不去!”
马陵有些尴尬,转头望着郑碧娟。郑碧娟叹了一口气,道:“福儿,丁老六虽然十恶不赦,你与他血脉相连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的生父无恶不作,就像是一潭臭气熏天的淤泥,然而,莲出之于淤泥却不染,昂然高洁。濂溪先生的《爱莲说》,你忘了吗?”
郑元正听了,低头不语。冯云轩也劝道:“福儿,你娘说得对,有丁老六这样的父亲,你可以羞于启齿,却无法否认。濂溪先生在《太极图说》里为什么要强调‘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那是因为世界上有许多‘神鬼莫测的东西,往往需要我们合其吉凶,意外的喜事降临到头上,我们欣然接受;
意外的灾难降临到身上,我们也要从容面对。就拿你娘来说吧,不幸遭遇恶徒,尽管痛苦愤恨,当她得知怀上你之后,也接受了这个事实,这才有了你金榜题名的荣耀!你也应当像你娘一样,勇敢面对事实。福儿,去吧,去见丁老六一面,这也是天理人情啊!”
郑元正终于想通了,点头道:“表舅,娘,你们说得对。我……我就去会他一会!”
马陵陪着郑元正走了出去。丁老六被绑在木桩上,望眼欲穿,突然看见马陵陪着郑元正走过来,喜不自胜,激动地说:“我的儿……”
一个“儿”字刚吐了半截,看见郑元正脸色不悦,急忙改口道:“状元公,你来了!”说着,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往下掉。郑元正也心有所感,他稳定了一下心神,淡淡地道:“好了,不要哭了。今天是你上路的日子,我来送送你,略尽人伦之义。”
丁老六大惊失色,急忙道:“状元公,你既然讲到了‘人伦,你血管里流着我的血,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惨遭极刑,见死不救么?”
丁老六还要哀求,郑元正喝道:“住口!刀下伏法,那是你罪有应得,我念在你要认罪伏法的份上,前来送你一送,没想到你倒夹七夹八胡搅蛮缠,妄图逃避刑典。看来你对我娘并无愧疚之心。既如此,我也不用在此多费时间,你一路走好!”
郑元正说完,转身要走。丁老六急忙把他叫住,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我若不死,你娘也难咽下这口恶气,你也无法面对你娘。好吧,死就死吧,谁叫我当年为非作歹伤天害理呢?状元公,我即将上路了,你能敬我三碗酒吗?”
鄭元正回过头,对马陵道:“知州大人,请准备三碗酒。”
不一会儿,一个差役端着一个木盘走过来,木盘里放着三个碗,碗里装着酒。郑元正端起一碗酒,道:“这第一碗酒,是尽天伦之义:树有根,水有源,没有你就没有我郑元正,这一碗酒,你就喝了吧。”
丁老六含泪道:“你说得是,你出生之后,我没有对你尽一丝一毫的责任,我好生惭愧!见了你,我又好生欢喜!我喝!我喝!”头一仰,一饮而尽。
郑元正又端起第二碗酒,道:“这第二碗酒,是感激之情:感谢你冒死认亲,有了你的认亲,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始末,我娘才能报仇雪恨。等下红签一掷,你和我娘的恩怨就一笔勾销!这碗酒,你喝了吧!”
丁老六更是感慨万端,道:“你说得对,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我唯一能弥补你们母子的就是认罪伏法。这碗酒我喝!我喝!”说完,又一口把酒喝干。
郑元正再端过第三碗酒,道:“这第三碗酒,是嘱来生之意:你今生穷尽邪恶,希望你来世投胎能够改弦更张,做个好人。这碗酒,你就喝了吧!”
丁老六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涕泪横流道:“我前世投胎之时,若有人这样叮嘱我,这一世我也不会干下那些恶事了!来世我一定要做个好人!这碗酒,我喝!我喝!”再仰头喝光。
草坪上寂静无声,就是掉下一根针也能听得见。这万千之众,刚才还对丁老六恨之入骨,同声谴责,喊着要杀了他,等到郑元正前来给丁老六生祭送酒的时候,众人的心里都沉甸甸的,很不是滋味。
郑元正眼看着丁老六喝下三碗送行酒,脸上那悲戚之色不忍卒睹。他心里很不好受,朝马陵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道:“请太尊让丁老六上路吧!”说罢跌跌撞撞奔回杉木屋。
马陵回到监斩台,从签筒里取出一根红签,道:“时辰已到,行刑!”说完,将红签往地上一掷。一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从地上拾起红签,把一碗酒浇在刀面上,看准丁老六的脖子,双手高高举起鬼头刀,大吼一声,往下欲劈——
突然,草坪外传来一声高呼:“刀下留人!”紧接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一队马匹飞奔而来,领头的正是内侍太监彭公公。
众人纷纷躲闪避让。马队冲到监斩台前,马陵急忙站起身行礼。彭公公笑道:“马陵,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刚才还张灯结彩,转眼间怎么就杀气腾腾了?”
马陵急忙道:“彭公公有所不知,这丁老六无恶不作,十八年前,诰命夫人就是遭他强暴的。”
彭公公阴阳怪气地说:“强暴无辜固然是他不对,不过,要是没有那回事,又怎么会有状元公呢?”
马陵想不到彭公公强词夺理,一时语塞。丁老六早被人扶起来,他朝彭公公谢道:“多谢公公救命之恩。草民告辞!”
彭公公笑道:“告辞?告辞你就没命了,要想活命,跟我走吧!”
彭公公示意,一个随从将丁老六一把抓住,提上马背。马队掉转头正要走,杉木屋里的人急奔而出。郑元正大声叫道:“彭公公请留步!”
彭公公回头道:“状元公,有什么话,到驿站来说吧!”说罢,一挥马鞭,十数匹骏马如飞而去,转眼就不见踪影了。
众人呆若木鸡,郑碧娟眼看就要一雪前耻,不料被彭公公搅了局,她伸手指着马队离去的方向,颤声道:“你、你、你……”一连说了几个“你”,急得说不下去了。郑元正急忙扶住母亲,安慰道:“娘,不要着急,我和太尊现在就去见彭公公,说明情况,我不信彭公公会枉法纵凶。”
郑碧娟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道:“好吧,你们快去快回,我先回归一庵等你们的消息。”
郑碧娟和冯云轩乘轿回归一庵,郑元正送走母亲和表舅,同马陵急忙上轿,去驿站拜会彭公公。
彭公公从刀下救出丁老六后回到驿站,立即审问丁老六,询问他与诰命夫人恩怨情仇由来始末。丁老六一来感激彭公公救他性命,二來他的恶行早已昭彰,也不须隐瞒,便老老实实和盘托出。彭公公听了,骂道:“如此,他们杀你也不冤。”
丁老六听了,面如死灰,跪下叩头,求彭公公救他。彭公公笑道:“瞧你这个胆量,听见一个杀字就吓成这个熊样!你生了一个好儿子,中了状元,圣上传旨,命你们父子相认、夫妻团圆,两件事一件都没有落实呢,你死不了。”
丁老六听出了彭公公话里的意思,自己不但可以活命,似乎还有希望与儿子相认、与诰命团圆。他喜出望外,对彭公公更是感激。
彭公公吩咐下人带丁老六下去休息。他望着丁老六的背影,喋喋怪笑。
这彭公公一生不幸,幼时被人卖进宫里当了太监,那份怨毒就在心里扎下了根。每当他看见别的男人娶老婆,他就恨不得把那对狗男女掐死;
看见别人家里添丁进口,他就恨不得把那个新生儿投进井里淹死!尽管他妄图把所有的人都打入十八层地狱,可是,在宫中他谁都奈何不了。倒霉的是宫里养的那些猫,常常无缘无故地死于非命。
这一次他奉命出宫,陪同状元公查找生父。其实他内心并不希望状元公找到亲生父亲:子寻不到父,妻寻不到夫,一辈子陷在痛苦之中,彭公公的心里才高兴哩!当郑元正在濂溪河畔张榜寻父,彭公公的目光就一刻也没有离开城中草坪。他让手下人守在那里打探消息,随时回报。随着事件的发展,彭公公听说认亲台变成了监斩台,状元公要杀他的亲生父亲,彭公公立即兴奋无比。他向手下询问状元公杀丁老六的原因,越听越兴奋:这下好了,状元公家无宁日了!
彭公公不想让丁老六这么容易就死,他要看一场好戏:圣上不是有旨意吗,要状元公找到父亲,父子相认,夫妻团圆。状元公越是对父亲不齿,我就越是要逼着他们父子相认;
诰命夫人越是想杀掉丁老六,我就偏要他们“夫妻团聚”,让诰命夫人重温十八年前的噩梦!
彭公公正在琢磨坏主意的时候,下人来报:状元公和知州前来拜访。彭公公咧嘴一笑,说:“有请!”
不一会儿,下人把二人带进屋。彭公公笑道:“二位是为丁老六而来的吧?”
郑元正欠身道:“公公,我们正是为此人而来。我母亲对这恶徒恨之入骨,多年来一直盼着申冤报仇。望公公体察我娘的心情,交出恶徒。”
马陵也道:“丁老六犯下这些罪恶,他已招认,铁证如山,依照国家的刑律应当斩首。我是本地知州,为国执法,为民申冤,是我职司分内的事。请公公把罪犯交给我,以正典刑。”
彭公公向二人道:“你们一个要为娘报仇,一个要为国执法,都想要丁老六。但你们把丁老六杀了,我的事怎么办?”
郑元正道:“下官不明白,惩恶除奸又与公公办事有什么关系?”
马陵也道:“是啊!不知道公公要办什么事,竟与恶徒有关联?”
彭公公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道:“你们两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不是?万岁爷命我来此,是要我来主持‘父子相认、‘夫妻团聚的!你们把主角一刀杀了,‘父子相认、‘夫妻团聚这两出戏由谁来唱?”
郑元正急忙道:“公公,在京之时,我不知道父亲的真实情况,圣上也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所以才有了‘父子相认、‘夫妻团聚之说。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公公怎么还要求我母子‘父子相认、‘夫妻团聚呢?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彭公公哼哼冷笑,道:“圣上交代奴才的事,奴才不敢不办!状元公,你回去告诉令堂,什么时候她与丁老六‘夫妻团聚了,我就把丁老六交给你们。到那时你们是杀也好剐也好,就不关我的事了。”
“这……”
彭公公看见郑元正面有难色,嘻嘻一笑,道:“状元公,这‘父子相认、‘夫妻团聚也不是什么坏事啊!你确确实实是丁老六的种,没有丁老六就没有你金殿夺魁、玉街走马的荣耀,难道你不应该感激丁老六,认下这个父亲吗?”
“你?!”郑元正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越是痛苦,彭公公越是兴奋,继续道:“就说令堂吧,在茶山里借了那么好一个种,生下了你这个好儿子,因祸得福,她也该摒弃前嫌,感激丁老六才对呀!退一万步说,令堂即使不能释怀,就与丁老六走走形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真的要令堂与丁老六入洞房上牙床,有什么为难的?要不然我再给你们出个主意:春秋战国时代,郑庄公掘地见母,令堂是不是可以来个掘地见夫呀?”
郑元正气得浑身颤抖。他已经洞悉了彭公公的用意,这个性格扭曲、心理阴暗的阉宦,不过是利用圣旨上那两句话,为难他们母子而已!看见彭公公嬉皮笑脸幸灾乐祸的丑恶嘴脸,郑元正忍无可忍,挥手打了彭公公一巴掌。
彭公公捂着脸,气急败坏地说:“你敢打我?你反了!告诉你,你照圣旨上说的‘夫妻团聚、‘父子相认也就罢了,做不到这两点,你们休想要人!来人!把他們赶出去!”
彭公公的随从一拥而入。不过,他们不敢真的驱赶郑元正和马陵,而是做了个手势,客客气气地说:“二位大人,请!”
话已谈崩,郑元正和马陵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二人狠狠地瞪了彭公公一眼,气呼呼地离开了驿站。
郑元正和马陵出了驿站,两人都是满脸铁青,愤愤不已。马陵望着郑元正,问道:“状元公,这件事怎么办?”
郑元正皱着眉头,沉吟良久,道:“太尊,丁老六已经招认了所有罪恶,招了供,画了押,还有物证,这已是铁案。驿站是你辖内之处,丁老六又是法内之囚,你带人把丁老六抓出来不就是了!”
马陵变了脸色,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这样势必造成冲突,卑职吃罪不起!”
郑元正道:“太尊是顾虑头上的乌纱么?”
马陵脸一红,道:“不怕大人笑话,想我马陵吃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博得头上这顶乌纱,若是丢掉……”马陵连连摇头,不敢往下想了。
郑元正道:“太尊舍不得功名利禄,也无可厚非。太尊不敢开罪彭公公,我无所谓,请太尊借给我五十名差役,余下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马陵苦笑道:“我若借了差役给大人,与我自己出面有何区别?这件事卑职爱莫能助,望大人体察。”
马陵一边打躬,一边后退。郑元正还想努力争取一下,说:“太尊……”
“见谅!见谅!”
马陵且说且退,渐渐远去。郑元正目视马陵的身影,十分沮丧。他不顾天黑路远,弃轿乘马,回到归一庵。郑碧娟和冯云轩正在屋里等信,听见马蹄声,迎了出来。
“福儿,你回来了!事情怎么样了?”
“娘,一言难尽!进屋细说。”
三人进到屋里,郑元正把拜访彭公公的情况说了一遍。郑碧娟和冯云轩气得脸色铁青。
郑元正道:“娘,您看现在怎么办?”
郑碧娟道:“阉奴蛮不讲理,马陵又不肯借人,娘也进退失裾了。”
郑元正道:“实在不行,待我回到京城,见到圣上,请圣上为我们作主。”
“不行!”郑碧娟激动地说,“这个耻辱,在我的心上积压了十八年,如今既然已经得知真相,岂能让恶徒再逍遥法外?我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郑元正看见表舅一直在低头沉思,问:“表舅,您可想出了主意?”
冯云轩抬起头,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主意,可以除掉丁老六。”
郑碧娟母子齐声问:“什么主意?快说!快说!”
冯云轩犹豫了一下,道:“我赞同彭公公的建议:掘地认亲!”
“掘地认亲?”
冯云轩点点头,道:“彭公公从中刁难,一时难以将丁老六绳之以法,要想尽快除掉恶徒,只有假意接受彭公公的建议,掘地认亲,到时趁恶徒不备,一刀把他刺死,报仇雪恨!”
郑碧娟思索道:“这个办法果然好,快意恩仇!——只是谁去刺杀恶徒呢?”
“当然是我去!你们看,匕首我都备好了!”冯云轩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把带鞘的匕首。
郑碧娟摇头道:“丁老六那厮,舞刀弄枪惯了,虽说是趁其不备,仍然有危险,你不能去。”
冯云轩激动地说:“表妹,自从你遭到恶徒欺凌,我就想着替你雪耻,当天我就买了这把匕首,决心找到欺凌你的恶徒后,一定要取了他的狗命!这把匕首,我在身上揣了十八年,今天终于到了用它的时候。只要能洗刷你的耻辱,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郑碧娟流泪道:“我知道表兄的心意,然而我何德何能,值得表兄为我轻生履险?何况这十八年,我负表兄甚多,怎么忍心让表兄再替我赴汤蹈火?手刃恶徒的事,就让我去吧!”
郑碧娟说着,一把夺过表兄手中的匕首。冯云轩道:“表妹,你糊涂了吗?为兄去手刃恶徒,你尚且认为有危险,你一个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又怎能杀得了仇人?到时只怕你不但报不了仇,反遭其害,岂不冤吗?”
郑碧娟解释道:“表兄且放宽心,我父亲行猎之时,有一种药,烟雾散开,闻者必倒,熏药的人只要事先服下一粒解药就平安无事。地道里漆黑一片,到了那天,我把药粉掺在蜡烛之中点燃,料想恶徒必然不疑,等他昏迷之际,就是任我宰割之时!”
郑元正的脑袋早就摇得像拨浪鼓,道:“不行!娘和表舅都年迈体弱,我不但年轻力壮,还是一个命官。你们杀了丁老六,那是越制擅专,必有后患,我杀了丁老六,那是代君执法,进退裕如。还是让我去!”
说着,郑元正又从母亲的手里夺过匕首。冯云轩叫道:“福儿,你也去不得,你毕竟有他的血脉,不能留下一个弑父的罪名。快将匕首给表舅,让表舅替你娘去手刃恶贼!”
三个人正在屋里争抢匕首,正争得不可开交之际,大门突然被人推开,灯光下,只见慈眉善目的了静站在大门边,双手合十,念道:“阿弥陀佛!庵堂之侧,菩萨驾下,你三人争抢凶具,口宣杀伐,罪过!罪过!”
三人道:“师太来得正好,您替我们评评理,应该谁去杀贼?”于是,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相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个个都说自己去手刃恶徒最合适。那了静听了,道:“你们谁去都不合适!”
三人一怔,莫名其妙地望着了静,了静指着三人道:“不论是谁去,只要是去了,就是让业障上了手,怨气在心里弥漫,仇恨在胸中盘旋,再也挥之不去。与其让业障上手,不如把业障放手。”
三个人齐声道:“不行!我们放不下!”
了静目光炯炯,看看这个,望望那个,问道:“你们真的放不下?”
三人异口同声:“真的放不下!”
了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既然放不下,那就得有个了断。当断则断,不断必乱!”她突然神情一变,调门一抬,高声叫道,“居士郑碧娟!”
郑碧娟一凛,急忙应道:“弟子在。”
了静念道:“孽缘因你结,孽树因你栽,孽果因你得,孽障得你排!我这里有一瓶药水,明日你带着它去找内侍太监,要他把丁老六交给你,他若不交,你当场喝下这瓶药水。”
了静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递给郑碧娟。冯云轩和郑元正齐声问道:“师太,那是什么药水?”
“七草断肠散。”
二人大惊失色道:“师太……”
了静严厉地说:“你们若是信得过我,就按我说的去做,生死报应自有定数;
你们如果逆天而行,必然会大难临头。”
冯云轩和郑元正瞠目结舌,惊愕不已。
郑碧娟道:“我死不要紧,想到丁老六那恶徒还逍遥法外,我是死不瞑目啊!”
了静淡淡地说:“生死自有定数,且看天意吧。”说完,转过身,飘然而去。一串偈语从外面传进屋,“投身喂虎,割肉饲鹰,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无生无死,无死无生……”声音渐行渐远,终至消失。
冯云轩和郑元正回过头去看郑碧娟,郑碧娟神色从容,把那瓶药水举到眼前,微露笑容。冯云轩和郑元正心中悲怆,大叫一声扑过去抱住郑碧娟,放声大哭。郑碧娟微微笑道:“福儿,表兄,你们何必大放悲声?我去要人,吉凶未定,说不定彭公公会把丁老六交给我,我能全身而退……”
郑元正和冯云轩道:“彭公公要是不交丁老六呢?”
“这个么——”郑碧娟搂着儿子,缓缓道,“想当年了静师父把我从河里救上来,我睁开眼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与恶贼势不两立!这世上有我无他,有他无我,彭公公若是不肯把丁老六交给我,那就是老天爷假阉奴之手,留下丁老六这个恶人,我又何必留念这个是非不分的尘世?”
冯云轩和郑元正忍不住又号啕大哭。郑碧娟拍了拍儿子,道:“福儿,不必悲伤,娘有事要嘱咐你。”
郑元正抹了抹眼泪,道:“娘,您有什么吩咐,对福儿说就是。”
郑碧娟目光望着茫茫夜色,道:“记得我被丁老六玷污之初,投河自尽,你知道娘为什么要选择投河吗?因为河水清澈,我要用这干净清澈的河水,冲净我身上玷污的尘垢,更重要的是因为河水要从濂溪先生的门前经过,我的一缕清魂就会随水而流,随波而荡,说不定就有机会看见濂溪先生。这一次我若是不能生还,你要记住,选一个长满莲花的池塘,把娘埋在边上。这样,我就仿佛见到了濂溪先生,聆听着先生的教诲……”
郑碧娟沉浸在遐想中,意驰神往。郑元正和冯云轩早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哭声让郑碧娟从神游中回到现实,看见抽泣的冯云轩,郑碧娟叹道:“表兄,我也有话对你说。”
冯云轩哽咽道:“表妹,有什么话,你说!”
郑碧娟伤感地说:“表兄,你为了我,至今还是孑然一身。我也曾劝过你,让你娶一房亲,好好过日子。可是,你一直不肯听我的劝。你知道吗,我的心里有多难过,又有多愧疚……”
冯云轩急忙道:“这不关你的事!这不怪你!”
郑碧娟叹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不怪我,可是我心里却放不下啊!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偏偏在这件事上你就不肯听我的。这次我若是不能回来,从此以后你再也不必惦记什么,你安心找一个好媳妇……”
冯云轩急忙打断郑碧娟的话:“表妹,你不要说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会娶媳妇的。”
郑碧娟有些吃惊,道:“表兄,你要干什么?”
冯云轩哽咽道:“我要在你的坟墓边盖一座小房子,住在里面,每天清晨从池塘里为你摘几枝含苞待放的莲花,摆在你的墓前。”
郑碧娟一怔之后,动情地道:“好痴情的表兄啊!你让表妹何以相报?你执意这样做,我不拦你。有你相伴,我的日子就不会寂寞了。”说着说着,她的眼中含泪,泪中含笑。三个人就这样,说了哭,哭了说,一直到天亮。
翌日,萬里晴空,秋高气爽。郑碧娟母子与冯云轩离家进城。了静出来送了他们一程,又嘱咐了几句话,这才转身走进庵堂。
三个人按照计划,分头行动。
再说彭公公从法场上救下了丁老六,居为奇货,想尽情戏弄羞辱郑氏母子,不意被郑元正打了一巴掌,又惊又怒。他一大早起来,就坐在驿站内生闷气,琢磨怎么报复郑氏母子。
突然,一个随从急匆匆地跑进来,道:“诰命夫人求见!”
彭公公没好气地说:“不见!谁敢把郑氏放进来我就打死谁!”随从急忙转身出去挡驾。可是,他跑出去没一会儿,又退回来了,而且退进来的人还不止他一个,七八个趾高气扬的内侍小太监一个个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步一步地退缩。彭公公正要喝骂,抬头一看,不禁一愣,只见郑碧娟穿着诰命服饰,一手捧着圣旨,一手举着御赐尚方宝剑,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正向他走来。
彭公公看见郑碧娟这阵势,吓了一跳。正想躲避,不料早被郑碧娟喝住:“彭公公,你是不愿见我,还是不敢见我呢?”
彭公公只得转过身,笑道:“我有什么敢不敢的?诰命夫人,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郑碧娟忍住怒气,平静地说:“我来索罪犯丁老六!”
彭公公嘻嘻一笑,不怀好意地问:“夫人,你口口声声说丁老六是罪犯,但不知他所犯何罪?又是怎么犯的?”
郑碧娟已经看出了对方的阴暗心理,彭公公无非是想让她重新叙述惨遭强暴的过程,让她重温痛苦。郑碧娟如何会上这个当?她铁青着脸,淡淡地道:“公公不是地方司官,刑狱案情不归公公管;
公公即使是有此雅兴,也该去找马陵,查案卷,看文书。丁老六所犯罪行,马陵昨天已经审得清清楚楚,案卷上也记得明明白白,一看便知。你又何必问我呢?”
彭公公的奸计没有得逞,犹不甘心,冷笑道:“你就是不说,我岂不知?丁老六十八年前在茶山上强暴了夫人,他把你推倒在地,扑到你的身上,一件一件地扒下你的衣服,一条一条地扯下你的裤子……”
郑碧娟再也忍耐不住,一拍桌子,喝道:“够了!你既然知道丁老六的罪行,为什么还要包庇他?”
彭公公笑道:“丁老六虽然是罪犯,但他也是状元公的父亲。树有根,水有源,没有丁老六就没有状元公。丁老六与我无亲无故,我也用不着包庇他。我之所以把他救进驿站,只不过是想践躬旨意罢了。万岁的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状元公找到亲生父亲后,他们父子相认,你们夫妻团圆……”
郑碧娟突然大笑。彭公公一愣,问:“你笑什么?”
郑碧娟脸一板,道:“我笑你这个阉奴,无亲无故、无家无室、无儿无女、无羞无耻、无法无天!”
彭公公变了脸色,一拍桌子骂道:“你胡说!”
郑碧娟瞅着气急败坏的彭公公,冷冷地说:“怎么?你急了?戳中了你的痛处是不是?”
“不是!”
“不是吗?”郑碧娟突然一拍桌子,逼近彭公公,厉声斥问,“不是,你的脸色怎么变了?不是,你为什么跳脚?不是,你用得着如此气急败坏吗?”
“我……你……”
郑碧娟恨极了这个狐假虎威的阉奴,毫不可怜他的狼狈,放连珠炮似的道:“你这个可怜的阉奴,自己娶不了妻成不了家,就希望别人都不要成家;
自己生不了儿女,就希望别人不要生儿育女;
自己受了阉割之刑,就听不得天下人的欢声笑语。圣上明明赐下尚方宝剑,要我有冤申冤,有仇报仇。你从中作梗,抓住圣旨上那两句话不放,逼着我们‘夫妻团聚、‘父子相认。阉奴,我且问你,何谓夫妻?父母命,媒妁言,拜天地,祭祖先,玉簪挑盖,西窗理鬓,对镜画眉,同枕共寝。我与恶徒,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既未见他三媒六聘之礼,又无画眉理鬓之情,我和他,算得上哪门子夫妻?何谓父子?日喂三餐,牵手学步,等到孩子长大,教礼仪,习诗文,训诂育德,都是父亲要做的事情。那恶徒对我儿既无养育之恩,又无训教之德,我儿和他,又算哪门子父子?你之所以逼着我们做这做那,无非是想看我们母子的尴尬和痛苦!我岂能遂你之愿?我再问你一句:丁老六你到底交是不交?”
彭公公声嘶力竭地叫道:“先认亲!再交人!”
郑碧娟看看手中的圣旨,又看看手中的尚方宝剑,苦笑一声,道:“我原以为,皇上封了我诰命,又赐了我宝剑,我就能除掉恶徒,一雪前耻。没想到诰命夫人这一身服饰,与寻常百姓的粗布褴衫没有区别,这御赐宝剑也斩不下恶徒的颈上人头。既然如此,这些圣旨、宝剑和服饰我还要它何用?”
郑碧娟一边说,一边摘下凤冠脱掉霞帔,连同圣旨和宝剑一一抛给彭公公。彭公公吓得面如死灰,手忙脚乱地去接郑碧娟抛来的东西,一时没有接住,掉在地上,他一边捡一边吓得“哎哟!哎哟!”地叫。
彭公公指著郑碧娟吼道:“郑氏,你轻贱圣物,藐视皇上,你想找死吗?”
郑碧娟又是仰天大笑。彭公公看见,直叫:“你是疯了!你是疯了!”
郑碧娟伸手朝彭公公一指,叫道:“阉奴!你处心积虑想看我们尴尬痛苦,我宁愿死一百次也不愿重温那场噩梦。我既然不能除贼,唯有一死明志!”
说着,郑碧娟从怀里掏出瓷瓶,一仰头,喝下药水。彭公公大惊失色,急忙道:“郑氏,你喝的是什么?你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郑碧娟身子一挺,倒在地上。彭公公急忙呼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随从应声而上。彭公公指着倒在地上的郑碧娟,叫道:“快!快看看!”
随从察看之后禀报:“禀报公公,诰命夫人中毒身亡,已经死了!”
彭公公心里一沉:诰命夫人死在自己的手里,他可无法向皇上交代啊!想到这里,他双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
距归一庵一里远近,有一个池塘,约二亩大小。池塘里碧波荡漾,水面上长满莲花。
池塘的边上,耸立着一座新坟,坟前竖着一块石碑:“皇封诰命郑氏讳碧娟夫人墓”。
墓前跪着两个人:一个是郑元正,一个是冯云轩,两人对着一块冰冷的石碑,放声痛哭。
马陵和众随从站立在一旁,低头耷脑,一脸哀痛。特别是马陵,心里更是愧疚:当初自己要是带人冲进驿站,把丁老六抓出来一刀斩了,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为此,他总觉得郑碧娟的死与他有关系,面对令人压抑的新坟,他一直感到抬不起头。
“报——内侍太监彭公公前来祭祀!”
一声传报让正在啼哭的两个男人“霍”的一下站起来,二人横眉怒目地注视着前方。郑元正愤怒地大喝:“将阉奴带上来!”
一个高大魁梧的差役像揪小孩似的把彭公公揪到墓前,顺势一推,彭公公就势跪在地上。他抬起头左右望望,双腿膝行,爬到石碑前,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带着哭腔道:“诰命夫人,我对不起你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一言不合,你就喝了毒药,你死得好冤啊!”
郑元正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彭公公,骂道:“阉狗,你现在知道我娘死得冤了?当初你为什么要包庇罪犯?”
彭公公打拱作揖道:“我错了!我错了!求状元公大人大量,饶过我吧!”
郑元正骂道:“你这等心理阴暗的阉奴,堂堂的皇封诰命让你活活逼死了,害得我们母子天人永隔,我恨不得要扒你的皮,抽你的筋,焉能饶你。我要向万岁参本,把你来到道州的所作所为一一上奏万岁!”
彭公公跪下道:“这本你可参不得啊!你要是向万岁爷一说,我就死定了!求状元公饶命!求状元公饶命!”说罢,磕头如捣蒜。
郑元正理也不理,哼了一声,背过身走开。彭公公赶忙追过去,摇尾乞怜道:“我知道自己错了,我愿将功补过。我把丁老六抓来了,现在就交给你们!”他的手一挥,两个随从押着魂飞魄散的丁老六走过来,顺手一推,丁老六瘫软如泥。
郑元正朝死狗般的丁老六看了一眼,又是鄙夷又是痛恨。他对马陵道:“后面的事,就烦劳太尊了!他死之后,你挑一口好一点儿的棺材,一块好一点儿的墓地,把他妥善安葬了吧。”
马陵点点头,道:“大人放心,卑职照办就是。”他回过头,朝差役喝道,“来人呀!把罪犯丁老六押上刑场!”
一群差役一拥而上,拖起不省人事的丁老六就要走。彭公公急忙道:“等等!我也要去!这家伙害我不浅,我得看着他怎么死!我说马陵啊,他都不省人事了,这么把他杀了岂不便宜了他?等下到了刑场,你弄桶水来把他浇醒,我要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那鬼头刀是怎么劈下来,他准会吓得屁滚尿流!嘻嘻……”
众人渐行渐远,慢慢散去。暮色降临,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夜色中传来低低的人声,隐隐绰绰走来一群人:了静走在当中,冯云轩和郑元正一左一右,再后面是六七个尼姑,她们肩扛锄头,手拿铁铲,步履匆匆。
他们来到郑碧娟的墓前,了静做了个手势,六七个尼姑立即挥动锄头铁铲挖了起来,挖了一阵,露出棺槨。棺盖被撬开了,郑碧娟也被抬了出来。在入殓下葬的时候,郑元正和冯云轩做了手脚,所以郑碧娟仍是面色如常,身体柔软。
郑元正扶着母亲,了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盒子,从盒子里取出一粒药丸,放在茶盅里,用水化开,再用调羹一勺一勺地喂进郑碧娟的嘴里。
过了一阵,郑碧娟慢慢睁开眼,举目环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滚了下来。
郑碧娟休息了一会儿,挣扎着站起来,与郑元正、冯云轩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了静伸手扶起几人,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去吧!”便不再言语。
晨曦初露,薄雾渐散,在僻静的山道上,走来了三个人:一个是郑碧娟、一个是郑元正,还有一个自然就是冯云轩了。郑元正向神宗递了一封“罪己书”,详细叙述回到道州寻亲的经过,然后道:“自古为臣尽忠,为子尽孝。然元正未能与父相认,既有违圣命在前,又杀亲生父亲在后。虽然说是于法有据,却是于情有亏。我上负圣意,下亏亲情,若再立于庙堂之上,恐怕招人非议。为此,臣当请辞,归隐江湖!”
他把宫服印信及尚方宝剑高高挂在濂溪河畔那个巨石上,携同母亲和表舅,如同闲云野鹤,四处游玩。这一天,三人出现在去江西的路上:他们得知确切消息,周敦颐在江西庐山隐居,便准备一起去拜访他。三人了却夙愿,脱了羁绊,自由自在,好不高兴!
郑元正问冯云轩:“表舅,您与我们一同去江西找濂溪先生吗?”
“对。”
“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吗?”
“那当然!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郑元正朝母亲眨眨眼,道:“娘,您高兴吗?”
郑碧娟满脸通红,笑而不答。
三个人走着走着,郑元正突然惊喜地叫起来:“娘!表舅!你们快看!”
郑碧娟和冯云轩顺着郑元正的手势望去,前方出现了一片浩渺的湖水,湖中长满了莲花,无边无际。郑元正顿时兴奋起来,迎着朝阳大声地吟起了《爱莲说》:“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郑碧娟和冯云轩相视而笑,望着清朗俊秀的福儿,十分感慨:福儿的身世经历,多像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啊!
恍惚中,二人仿佛感到郑元正与他背后那片莲花重叠融合,分不清哪是清朗俊秀的福儿,哪是亭亭玉立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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