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玲
摘要:李宏伟的《灰衣简史》通过披着靡菲斯特外衣的灰衣人/浮士德形象,以及与之相关联的多个故事,用回归禅宗与儒家思想文化传统的方式,反思知识分子启蒙话语的无力及原因,探寻后信息时代重建人的主体性及存在意义的可能性。令人目眩的叙事技法不仅让文本从内容到形式,都服务于传统文化的思想阐释,还将具有启蒙知识分子身份的读者拉入文本,通过与主人公的融合与抽离,展开反向自身的启蒙批判与价值重塑。
关键词:李宏伟;《灰衣简史》;传统;现代理性;浮士德
继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之后,人类开始进入后信息时代。信息技术革命造就的电子媒介,创造出自由的、时空无限压缩又无限伸展的数据景观,赛博空间建构出虚拟的真实社会,作为数字化的后现代存在,以空前的力度和广度影响着人类对自我存在的重新体验和感知。近代以来的启蒙理性文化遭遇了信息科技所带来的更剧烈的解构和批判。曾经的哲学终极三问再次被提出:“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物种、系统与机器之间边界的模糊,让文学重新回到这三个问题,追问人类的本源性存在及意义。而找不到问题答案的焦虑与困惑,在近年来的小说中清晰可见。王安忆的《匿名》,通过一名错绑到山林中失忆的上海老头儿,试图努力重寻记忆回归故土的故事,表达了自我身份无法确认的焦虑。王十月的《子世界》《如果末日无期》里,现实与虚拟空间的层层套叠,让主人公无法分辨哪一重空间才是真实,自我认知也因此混乱破碎。陈楸帆的《云爱人》,主人公曾零星得知自己与机器人的爱情不过是算法作用下的镜像投射时,陷入了“我”到底是机器人还是人的困惑。韩松的“医院”系列,更是用主人公奇诡荒诞的医院游历之旅,呈现出理性话语解构后的坍塌与无序,消解了包括人在内的各类物象的价值意义。无论是碎片化的生命形态、叠套回旋状的时间序列还是混乱坍塌的世界秩序,在在呈现出小说家们眼中时空变革之下,理性中心话语离散的人类现实状况以及随之而来的彷徨与焦灼心态。
在反映当下现实问题的同时,小说家们也在积极运用文学的力量,尝试从人类本源性的追索入手,清理既有的思想资源,探寻人文意义重建的新可能。李宏伟就是其中值得关注的一位。2017年的《国王与抒情诗》里,作家用延展到极限的技术未来想象,叩问人的行为是否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受其独立意志支配,进而追索人如何才能成为他自己,人的主体性何以建立。2020年新推出的《灰衣简史》,作家依旧继续着此前的追问,并试图回溯至心性本真的禅宗哲学思想,用“无为”作为主要关键词,辅以“仁义”这一次要关键词,重建信息时代的人文价值、主体观念和意义内涵。小说延续了作家一贯的创作风格:强烈的画面感、张扬的戏剧性以及令人目眩的形式混搭。作家有意识地炫技式使用各种叙事技巧,结构起多个故事情节,其搭建的现实主义批判之塔理性十足,像极了1990年代高举欲望批判旗帜的精神复活,实质却只不过营建了外在形式指涉的意义迷障,而穿越意义迷障抵达内在的真实之核,便会发现经历的阅读曲折与认知错位,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作家想要阐明的“诸法空相”这一核心思想。阅读者必须通过与作家产生合谋关系,才能掘出文本的真实主旨,这种阅读创作合一的整体性,同时也回响式地映证了主旨中的有机整体观。因而,要进入小说的内部,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揭去作家掩于其上的西方道德劝诫故事外衣,展露出参禅悟道式的禅宗自然生命观。
一 灰衣人/影子/浮士德与老人:实践 精神与直觉启悟
小说题名《灰衣简史》,显然在作者的意图里,灰衣人应该是故事的核心。这个人物并非作者凭空想象得来,关于他的出处,文本的很多地方都有意无意地谈及,那就是德国作家沙米索的童话作品《彼得·史勒密尔的奇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灰衣人用金钱诱惑彼得,让他用自己的影子交换财富,获得了财富的彼得失去了影子,也失去了周围人的信任。小说中的灰衣人,俨然作者亦不断提到的另一个经典文本《浮士德》中的魔鬼靡菲斯特。《灰衣简史》里的灰衣人,也扮演着为人类的欲望提供服务的角色,再加上作者对两部互文文本的高调宣扬,让人很容易直接将《灰衣简史》里的灰衣人与彼得故事里的灰衣人,以及魔鬼靡菲斯特划上等号。然而,真的是这样吗?
小说的结构体例颇有意思,分为内外两篇。内篇以冯进马、王河与灰衣人的交易故事为主体,外加青年人、一对母女和灰衣人的交易故事,以及灰衣人的来历补述;外篇则别出心裁地挪借了说明书的形式,用简洁明了的语言,向读者介绍小说中的几个主要意象:灰衣人、本尊、影子的特征、性状,并详细说明了影子切割的适应症、方法、禁忌、注意事项及副作用等。如作者所言,“说明书是遍布周围、关涉每个人的一种文本形式。”①其目的,就是要以客观、准确、科学的态度,向阅读者告知相关知识。为什么作者要采用这样一种代表着技术理性的说明书作为外篇的叙事形式?这不仅仅是为了体裁的新颖,说明书既可以看作灰衣人切割影子的操作说明,也可以看成被切割影子的本尊的知情说明。不管阅读的对象是谁,灰衣人切割影子的行为都因说明书的形式而被定位为一项技术性工作。作为切割影子的操作人员,灰衣人并不承担劝诱、唆使之类任务。灰衣人与本尊的关系是现代商业社会的交易关系,本尊购买灰衣人的服务,灰衣人则遵照约定提供相应的服务。
由是可见,故事中的灰衣人与《浮士德》中的靡菲斯特,以及《彼得·史勒密尔的奇怪故事》中的灰衣人,并不是同类项。这一点在内篇冯进马的故事中也得到了映证。当冯进马的助手何芷指责灰衣人威逼利诱冯进马出卖影子时,冯进马和灰衣人都否认了这样的指责,灰衣人反驳他只是冯进马的助手,冯进马则强调自己所做的事都是自己想做的,他和灰衣人的关系是平等的。那么灰衣人究竟是谁?他与作者反复提及的《浮士德》这部经典文本又有怎样的关联?
要解开谜团,或许我们需要跳至故事的结尾处,从那段交代灰衣人生成的情节里寻求可能的答案。那是一段看似创世纪却又不是创世纪的故事。故事里的老人,在园子里过着自在无忧的生活,直到影子的出现。老人用各种方式摆脱影子,影子却越来越多,从一个到九个。最终,无比厌烦影子纠缠的老人,与影子们有了一场谈判。不服老人观念的影子们试图制服老人,却被老人反制,并将九个影子汇聚成一个以人的形态站立的灰色衣服,即灰衣人。影子们的目的是建立和巩固一个秩序井然、层次分明的制度世界,赋予事物以意义。因而,由影子们汇聚而成的灰衣人,从生成之日起就镌刻上了清晰的价值理性印记。外篇中切割影子的操作者角色,又讓这个形象呈现出具有逻辑色彩和科学内涵的工具理性,综而述之,这个粗看起来颇似靡菲斯特的灰衣人,内里潜藏的,却是如浮士德一般的精神内里。灰衣人来到园子外的世界,想与人类达成同谋,帮助人类实现自己的欲望,恰恰体现的是浮士德笃于实践的用世精神。
影子是老人的影子,从这个角度来说,灰衣人实质上可看作是老人的一部分,且是老人认为不需要而必须舍弃的那部分。与灰衣人力图给每样事物命名相反,老人从不“轻易说出园子里事物的名字”。②在他看来,命名是需要“目光所及,运思所抵”或者“被某物触动”,然后思量再三、打量再三,才可以“发出音来,定下字来”③。关于名,《说文解字》有云:“名,自命也。从口从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④意思是事物在没有赋予其名字之前,处于类似“冥”这样幽暗蒙昧的状态,有了名,事物则“明”。循名以责实,名的作用是突显事物的本原意义。老人之所以对命名如此慎重,因为他考虑的是名与实的相符性,名要“无损于面对的”方才可以命之。如王弼在《老子指略》中指出的:“名必有所分,称必有所由;有分则有不兼,有由则有不尽;不兼则大殊其真,不尽则不可以名。此可演而明也。”⑤对事物进行命名,这个名表现的,只是对其可道、有形的部分的分析和概括,无法全然呈现其道与形的弘美,事物的本原也就因名而被遮蔽。
梳理到此,不难看出,在灰衣人、老人和园子的故事背后,隐喻的是人与自然万物的两种关系,也是人思考自身存在意义的两种态度。灰衣人代表的,是以大写的自我或者大写的人为中心的自然观与世界观,“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⑥, “欲在生活本身的努力中寻得人类的意义与价值”⑦,体现了浮士德式的实践精神气质。故事中,影子们为事物命名,并不是从事物本原出发,思考所名之名是否能够对应事物本原之真,而是通过命名这一主动、积极的实践行为,寻求命名者的存在意义和价值。
如果说影子们的努力,是希望事物成为他们认为的样子,那么老人所做的,则是观察事物本来的样子。若是寻根溯源,则可以追至禅宗“外不著相,内不著空”,在婆娑世界的“物色”中体悟永恒的宇宙实相的观念。就像小说里,老人对影子们说“每一样东西都是它的自身也是它的普遍,是它的抽象也是它的具象”,给事物命名“并不是为了将名字固着其上,进而将其占据”,⑧只是为了便利人更明确地知晓其本原之真。人与物之间也不是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而是和谐共存、圆融一体,人不需要孜孜以求地去寻求存在的意义,人的意义就在于人的存在本身。
二 以批判欲望为切入口的现代理性重审
如前所述,灰衣人代表的,是通过积极求索来实现人生意义的理性精神。因此,他要在人类中寻找的同谋,就是能够实践这种理性精神、努力追求欲望的人。与灰衣人做交易的人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为自己,如冯进马、王河等;一类是为他人,如用影子交换了全城百姓生命的将军。
小说里,冯进马是唯一与灰衣人交易失败的人类。他非但没有实现自己的欲望,而且还用王河的影子外加刺瞎双眼的代价,向灰衣人重新换回影子。这个人物形象的隐喻意义是多重的。冯进马之所以同意与灰衣人做交易,是为了报复前女友的背叛与抛弃,他的欲望通过前女友感受到痛苦来实现。一旦前女友不再痛苦,他的欲望也就无从实现。这种欲望是无法把控在自己手里的,只能被他人或外物牵引。一方面,依靠他人的情感反射获得自我满足,冯进马在欲望的追逐中迷失了自我,其形象隐喻的是挣扎于欲望泥潭的芸芸众生。换言之,冯进马既是王河戏剧的投资者又是戏中人。另一方面,为了换回自己的影子,冯进马使用各种手段,让王河经历一个月的患得患失并最终答应付出影子来换取编导的戏剧的成功。冯进马之于王河犹如靡菲斯特之于浮士德。此外,是冯进马而非灰衣人承担起了靡菲斯特的角色,在在寓示着,操纵人的欲望的不是魔鬼或上帝,而是人自身。
再来看王河。他是灰衣人最合适的同谋者,也是整部小说中实质上最“浮士德”的人物。萨特认为,人的存在是荒谬的,但他同时也强调存在先于本质,面对死亡和生命的无意义感,寻求自己存在的意义,是心理的必需。王河之所以用死后都不收回影子的决绝换取一场自己导演的戏,就在于他需要用这出戏来证明自己在世界上存在过。只有用这出戏映证了自我存在的意义,他才能“在需要的时候,毫不愧疚地领受自己的死亡”⑨。那么,王河究竟要完成一场怎样的戏?在他的眼里,这是一部独属于他自己的“给这个世界打上标签的戏”。而他给这部戏打上的标签,就是“欲望流淌的现实”⑩。王河将《彼得·史勒密尔的奇怪故事》中的彼得个体扩展成贪婪无、迷失本心的彼得群像。在他看来,这样的群像就是当下的社会。在王河的内心,这部戏“必须带着我的现实感,我对现实的态度,体现我置身其中的现实的毛糙,而不是光溜得像手工艺品的没有生命气息的戏剧”11。不难看出,义愤填膺地为“受着这样蓬勃的泥沙俱下的欲望折磨”的同胞画像、愤怒地将欲望暴露给观众看的王河,在这里扮演着1990年代以来高举欲望批判旗帜的启蒙知识分子角色。他既是将受欲望煎熬的灵魂摆上舞台的导演,又是拥有炽热欲望的个人。且不说这部戏是否真正刻画出了当下社会的群像,至少有一点很清晰,那就是这部戏实践的,是王河的自我欲望。戏的背后,我们看到了王河这样一个张扬的、大写的“人”。戏的完成,意味着王河完成了自我主体性的构建。
如果说灰衣人隐喻的是文艺复兴时期的浮士德,那么作为灰衣人在当下世俗世界的代言人,王河代表的就是当代社会手持“欲望说明书”,祭起批判大旗痛斥物欲横流的知识分子。在人本主义精神的感召下,他们积极求索人性之真,努力用知识、爱情、信仰、理想、自由等等话语搭建生命的意义之塔,以抗拒生命虚无的悲剧性。人生而为人的意义,就在于对其生命意义的追寻,以及对这种追寻的坚持。自我通过人与命运抗争的崇高壮烈不断被放大和肯定。不过,作者在小说里显然不是要再度强调而是要解构这种启蒙的自我主体性建构。
如刘大先指出的,“怎样认识赛博格时代的‘人’,首先需要清理的便是我们时代知识范型和认知经验里对于生命的隐喻,尤其反映在那些不假思索的关于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物质、心与身的二元划分之中——文学中的这种集体无意识,几乎已经成为一种不证自明的内在观念桎梏”。12李宏伟在《灰衣简史》里做的,正是这样一种努力:站在后现代主义的立场上重审欲望和理性。在后现代主义者眼里,“理性在对世界进行总体化设计的过程中,带给个体的不是自由解放,反而是一种操纵和压制”。13理性原本是启蒙的重要手段和工具,用知识取代神话,是人类推动社会发展、创造科学文化的重要动因。然而,当这种理性被赋予一种傲慢甚至僭妄的张扬性格,逐渐失去了曾具有的丰富的精神面向,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随之发生分裂,工具理性随着现代科学的高速发展形成强大的科技理性,不断融入人类日常生活,与世俗社会追求物质财富的社会目标合谋,导致的便是主体性意识的不断膨胀,造就人类的自私自利、物欲泛滥,加剧了人与自然、他人的冲突与对立。面对现代社会的这一伦理困境,代表着价值理性的人文知识分子,以关注行为本身的方式追寻人的生存意义和价值,从“无条件的固有价值的纯粹信仰”层面批判物質欲望。然而,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二元对立,不但导致了人的异化,也导致了启蒙知识分子批判的无力与无效。故事中的王河,就是这样一个典型。他有着真诚的现实关怀,他的剧作直击当下社会的现实之痛,但除了以之彰显自我并完成自我建构之外,王河并没有为社会的病痛找到有效的药方。
三 回归“心性本真”与儒学仁义:后信息时代重建人类意义的路径及问题
在用王河为1990年代初的启蒙知识分子画像并反思的同时,李宏伟也在积极地思考如何跳出工具理性的价值维度,寻找人类意义重建的可能。他寻到的药方,是强调直观意会思维,提倡“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本真”等观念的禅宗思想。
《灰衣简史》里,作者通过老人与灰衣人以及他们在尘世间的代言人的故事,从禅宗的角度重新阐释了欲望。在园子里曾经自在无忧的老人,在影子出现后用尽各种办法想摆脱影子。一旦摆脱影子成为了老人的欲望,老人便成为了人,有了冷暖和饥饿的感知。老人欲望的从无到有,喻示的是禅宗对于欲望的基本认识,即欲望之于人是自然存在的。有欲望便有所欲之物,如果这个所欲之物是作为实体存在的,那么它将阻碍人对于实相的觉悟。
如果说灰衣人作为启蒙理性精神的代表,在人世间的代言人是王河,那么老人作为禅宗精神的化身,其在人世间的代言人则是天桥边的小女孩。而小女孩手中的蓝气球,则隐喻着欲望。蓝气球第一次出现,是王河犹豫用身上哪个器官与冯进马交易时,在天桥上看到几个小女孩和她们的蓝气球。小说在这里强调了王河看到的一个细节,即蓝气球末端的绳子不是被小女孩们拽在手里,而是系在她们的手腕上。“拽”有着明显的主动性,其背后是对蓝气球的占有心理,而“系”仅仅表达的是彼此之间的相连,没有需求性的占有意味。一字之差,凸显出小女孩对待蓝气球随性随意的态度。这样的“系之随之”态度,在后文中衍化为一幅画面:小女孩手中的蓝气球离她而去,“飘飘悠悠飞升,直到再也看不见”,而小女孩却是“一直仰着脖子望着气球,没有尖叫更没有哭泣”。14这种不被外物牵引的恬然姿态,被冯进马前女友看在眼里,终于明白自己就像气球,总是想要用某个标志性成就的获得来证明自我,因此陷入冯进马为其设置的欲望圈套。当她不再困囿于所欲之物后,目光反而充盈着“柔和的没有具体呈现的,却又无所不在,生生不息的生命力”。15同样,冯进马费劲心机用各种手段激发老虎的生命力,到头来却发现强力刺激下的老虎反倒不如毫无反抗承受命运的羊羔更具有生命的力量。老虎和羊羔的对比,以及冯进马前女友的内心转变,充分映证了禅宗的欲望观,即不将所欲之物作为实体去追求或者将其作为实现自我的方式,而是看到所欲之物的空性,顺应欲望的需求自然地去实现它们,人就不会被欲望所束缚和迷误。
相比前女友的顿悟,冯进马要彻底摆脱欲望编织的事物表象、了悟生命本相,则困难得多。在这里,作者再次借用了浮士德的故事。浮士德的失明,让他洞知了世界的真相,同样,冯进马也用刺瞎双眼作为代价,放弃外在经验世界的认知,用内心感知世事内在的本真。就像他自己说的,“我需要沉浸在黑暗里,只有在黑暗里,我才可以认清楚影子的模样”16。作为“执虚妄相,障真如实性”的众生代表,冯进马唯有戳破表层的幻影,方有探及真如本性的可能。
放弃所欲之物回归内心,达至自然的“具足”、“圆成”,冯进马和他的前女友的故事,解构了生存意义要通过追寻意义来获得的“贪吃蛇”式魔咒,从而上升至“自性本来具足”的境界。人的存在就是人的本性,只要顺乎自然,存在的意义不辩自明。
禅宗之外,小说还谈及用以反思工具理性的另一种中国文化传统即家国情怀。文本里对应的人物,是第五部中的先生。在先生的生命里,灰衣人出现了三次,前两次还是儿童和青年的将军,拒绝用影子与灰衣人做交易。而在城破的危难之际,他毅然用影子交换了全城百姓的安全。先生这个称谓,显示了这个人物形象的知识分子/师者身份。王河与先生,代表了心忧天下的中国知识分子。他们有着共同的人文关怀,关注天下苍生,忧心社会现实。如果说禅宗是用“向内求”的方式达至个人的自在与圆满,那么儒学的仁义思想则是用“向外求”的方式在集体中实现自我价值、升华存在意义。
由此可见,所谓《灰衣简史》,其实是作者梳理、反思启蒙知识分子价值理性的简史。通过园中老人与古代先生的故事讲述、形象建构,作家回到禅宗思想与儒家文化传统,以此重新认识人性及欲望,重审现代理性精神。在进一步讨论这种反思、清理和重塑之于赛博时代人类自我主体认知的意义和作用之前,我们或许有必要先解析小说中与灰衣人紧密相联的重要意象——影子。作为灰衣人孜孜以求之物,它在最深切的认知中也只是被当做“灵魂的轻微外显”的影子到底指的是什么?从小说各个相互缠绕的故事和人物里,或可推断影子指代的是人的本心。现代工具理性让人沉迷于用外物来追求自我存在的意义,导致身心分离、自我异化。因此,作者在这里重启禅宗思想和儒家传统,是想通过二者的“天人合一”与“家国合一”,将人从身心分离、二元对立的状态解脱出来,走向身心交融,达至自足与内在丰盈的主体精神状态。
如果说禅宗是用自在本心的方式获得,那么儒家则用天地之道承载于人身的方式来获得。正所谓“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修身是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而修身必兼修心,身心均为一体,形躯之身亦是德性之身,正身即是正心。禅宗和儒家这种传统的整全观,与當代科学的系统论亦有着很多相似之处。唐娜·哈拉维在维《赛博格宣言》中指出身与心、物质与精神、文化与自然都是作为信息而存在的生命模式。在这一点上,禅宗万物、自我和佛性三位一体,主客不二的思维观念,某种程度可以说契合了赛博时代的信息论生命观。并且,从这一角度展开的欲望客观性与空性阐说,相对于将欲望置于审判台的对立姿态,也有着更为合理的现实价值。此外,全球化时代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理念,也让儒家将身体作为社会化的身体,将群体性作为理解身体表现的向度,有了新的价值空间。
四 元叙事:以启蒙知识分子读者为对象的后现代叙事游戏
梳理完题旨意义后,我们再来探讨小说的叙事形式。有论者指出,“李宏伟的小说书写向来与传统的技法远离,在为数不多的几部作品中,将小说的技法追求到极致”17。《灰衣简史》更是在形式上极具创新色彩,不仅将说明书、话剧都搬用到小说里,结构上分为内篇、外篇,还挪借了《浮士德》和《彼得·史勒密尔的奇怪故事》作为互文文本,再加上旁白、独白、象征、意识流多种叙事手法的混用,以及多重叙事视角的变换,令人眼花缭乱的叙事技巧初读之下似乎类似追求艺术形式的炫技之作。但仔细再读便会发现,作者使用这些技巧并非为了形式而形式,标新立异的技法为的是进一步强调、凸显故事的思想内里。
小说里,作为互文的两部作品,都将故事的解读引至欲望批判层面,甚至连园中老人对影子的驱逐,也似乎可以部分对应失乐园的原型,从而指向欲望批判。更不用说王河以一名戏剧导演的身份,在内篇开始不久就迫不及待地向读者抖露出自己要导演的话剧与《浮士德》《彼得·史勒密尔的奇怪故事》之间的关联,并高调宣布其作品讲述的故事“是一面照出时代众生相的镜子”18。一些评论也因了王河以及他执导的话剧,将小说解读为“元小说”19。从作者使用的叙事视角来看,的确很容易让读者尤其是知识分子读者不自觉地将自己代入王河的角色,用“我”的眼光打量、审视这个欲望升腾的世界,以一种拯救者的姿态,拉开与冯进马为代表的芸芸大众的距离。然而,这样的解读恰恰中了李宏伟的“圈套”。
通过前文的探讨,我们已经发现作家的目的并非如此。作家用各种互文故事内嵌的话剧情节,为王河、冯进马和灰衣人的欲望交易层层加码,伪造出充满启蒙精神的欲望批判创作意图,但其表象之下,却是迥然相异的另一幅精神图景。从叙事设计来看,小说确实采用了元叙事的手法,然而,这个元叙事并非为了让知识分子读者进入其中,与王河这个“我”融合一体、高举欲望批判旗帜而架设,而是让身为启蒙知识分子的读者从王河身上发现自己的影子后,将自己抽离出来并进行审视。以欲望批判为价值导向的叙事设置,不过是作家遮蔽事物本相的面纱,其目的就是要让读者警醒,意识到文本叙事的方式亦是外在表象的一种,如要揭去表象深入内里,读者尤其是知识分子读者首先要做的,是回向自身,体察自己观察外物的“偏见”,比如认识到启蒙知识分子的启蒙意识也是一种阻碍回归事物本原的偏见。
这种叙事方式的使用,使作为读者的知识分子不再能够像通常那样,站在文本之外进行局外人似的批评,而是不得不被拉入文本,成为文本主题建构的一部分,解读文本的过程便也成为重审自己的过程。由于这个过程的完成,既需要读者本身保有清醒、独立的自我意识,又需要倚靠读者阅读时对文本保持既疏离又密接的姿态,因此往往一不留神就容易滑落作家的圈套之中,无法真正完成与文本的深层对话。但这种为“高级玩家”准备的叙事游戏,能够从认知层面形成游戏性亢奋的强大张力,从而有效调动知识分子读者的阅读和阐释兴趣。从这个角度而言,不得不说,《灰衣简史》确实是作家为启蒙知识分子准备的一部自省之书。这部自省之书,试图将文学追求的真,从启蒙人类中心主义的人性之真转变为事物内在本原之真、宇宙之真。这样的真,让人从科学的视野中认清己身所处的位置,意识并承认、接受自身的局限和渺小,进而重新展开人何以为人的存在之思。
借用《彼得·史勒密尔的奇怪故事》里的灰衣人角色,李宏伟在《灰衣简史》里塑造出的灰衣人,却是个披着靡菲斯特外衣、内里却高涨浮士德精神的启蒙理性代表。他在尘世间寻找到的最优秀代言人王河,以一出批判欲望的极致大戏完成了大写的我的构建,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张扬的个人主体性正是欲望追逐、膨胀的产物。正像作家尖锐指出的,“辨认欲望的魔鬼,在现代更困难”20。扛着启蒙旗帜的现代知识分子是否明白,自己竭力展开的欲望批判,不过是一场“贪吃蛇”的游戏?作家借用后现代的叙事手段解构现代启蒙理性,并试图回到禅宗传统或儒家文化,借助个体本心的无为和将个人置于群体之中的仁义,空化欲望或将欲望的实现与群体利益相连,看似消弭的是个体追逐欲望时产生的异化状态,实际上反思的是欲望作为一种客观存在之于人的意义,以及在此基础上重新寻找人的存在意义以及建构主体性的可能。不论作家尝试寄寓的价值理念是否能够帮助人类摆脱不确定、碎片化的生存状态,至少我们可以将这部小说看作是作家从中国文化出发做出的真诚努力。
注释:
①20李宏伟、黄德海:《李宏伟:辨认欲望的魔鬼,在现代更困难》,chinawriter.com.cn /n1/2020/0116/c405057-31551996.html
②③⑧⑨⑩1114151618李宏伟:《灰衣简史》,长江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338页,第339页,第356页,第44页,第47页,第45页,第132-133页,第150页,第233页,第47页。
④许慎:《说文解字》,陈亦儒編,研究出版社2018年版,第42页。
⑤转引自韩格平:《魏晋全书》(第2卷),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年版,第121页。
⑥〔德〕歌德:《浮士德》第二部,郭沫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356页。
⑦宗白华:《艺境》,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50页。
12刘大先:《赛博格的怕与爱——新技术时代的经验与叙述》,《小说评论》2018年第2期。
13吴兴华:《论后现代主义对科学与启蒙精神的批判》,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70页。
17刘小波:《〈灰衣简史〉:形式探索将为小说突围出新途?》,《文学报》2020年8月2日。
19如方岩:《欲望说明书,或21世纪的靡菲斯特:关于李宏伟〈灰衣简史〉》(《上海文化》2020年第7期),刘大先:《欲望现象学或反浮士德:评李宏伟〈灰衣简史〉》(《长篇小说选刊》2020年第3期)等。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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