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旭东 陈佳伟
人类以万物之灵自居,但究其根本,自始至终都是大地和海洋的儿女。“人既是社会之子又是自然之子。”[1]在很多作家笔下,都体现了一定的对自然的向往和敬畏。金朵儿正是窥探到自己对大海天生的热爱,才创作出了这部思想多元、情深意切的作品。对海之向往是人性使然,深藏于人心的征服欲亦是本性的一部分,于是,热爱与破坏成了一对相生相克的矛盾体,并最终促成金朵儿写作这套幻想小说《小飞鱼蓝笛》。金朵儿的童年并不算“完整”,虽为中国第一代留守儿童,但她抛却了“理应”拥有的孤独感,而是乐观自在,时常天真地好奇“白云的身后是不是藏着会变戏法的小女巫”,时常不穿鞋子“光着脚爬山”,同时也对“自然充满敬畏”。这些因素糅杂在一起,化作她书写童话时的温暖笔触,通过一个个“亦真亦假”的角色、字符,将隐身于生活中的真善美,捧到读者眼前。
《小飞鱼蓝笛》(江西人民出版社,2021年)这整套系列小说共五部,每一部看似割离,但又围绕主人公小飞鱼蓝笛寻找冰海小精灵冰冰虹为主线展开,各自独立却百般联系。整套小说虽以传达海洋保护意识为最终主题,但其中如水滴般的其他思想情感,数不胜数,并于结尾积水成河,凝聚成保护海洋的主旨。总览之下,整套幻想小说的情节与思想,像枝杈般绵绵生长,却始终不曾摆脱主干的支持与向导,离散但不离题。小说摆脱了无感淡漠的平铺直叙,转向各种人物角色的成长与升华,在一次次的历练、离别、重逢中,角色的外貌和思想,由外而内都得到了完满与充盈,摒弃了单薄的海洋生物的形象,写出如人类般经过生活拷打后精神与肉体的成长。因此,这部看似适用于儿童的幻想小说,实则也是成长小说的体现,更是值得成人玩味的作品。
如果说J.K.罗琳的《哈利·波特》是魔幻文学与儿童文学的融合,那么在这部小说里我们也看到了魔幻的影子——突如其来的海之眼在海洋的未知深处席卷而来,将飞鱼和它的伙伴们丢进时空变幻的隧道里;
擎天而立的太阳塔实现了阿箩手可摘星辰的梦想,孤独与温暖在塔尖汇集;
施法变身的塔古拉用一句句难解的咒语千变万化,从容机智惩恶扬善,拯救苍生……立足于成人视角,这部小说毋庸置疑是天马行空的,会变身的飞鱼、会施法的人鱼、会沉落的明星……无不背离存在的现实。但作者将自身抽离出已然理性化的成人世界,以纯真的想象、稚拙的感受淋漓尽致地诠释何为儿童文学的生命性。在孩童的世界里,花草树木、桌椅板凳,都是一个个鲜活有生气的个体。她或用飞鱼蓝笛与人鱼阿箩之间的友情,或用起死回生的魔法,渲染出一个不属于成人物理世界的童话海洋世界,还孩子一片万物有灵的生命园地。艺术作为一种精神现象,它总不可能是主观自生的,说到底是直接或间接地对生活的一种反映形式。就这部幻想小说主题而言,保护环境即便置于童话般的幻想世界,但依然是真实存在的全球问题。作者以普世的问题为作品的切入点,给予了小说一份非传统意义上的共鸣,也将作品的立意安放于现实生活的真实基础上,即人类命运共同体当下所面临的海洋环境保护。就人物形象而言,《小飞鱼蓝笛》虽以飞鱼动物为主角,同时辅以其他海洋生物,但作者将它们拟人化,处处显露出人类性格的本真——勇敢、友爱、互助。这些属于人类独有的,但于动物身上显露出的品格,虽常见于幻想小说,但也足以体现作品真实化的基调。艺术的本质是心灵性的,所以它最终的目的也是心灵性的。作者正是通过将成人世界里真实存在的品格延伸至动物的方式,才将文本的心灵性呈现给儿童读者,以表达自己对孩童的成长期待、文化期待,最终涤荡儿童内心。任何小说都摆脱不了营造环境的需要,《小飞鱼蓝笛》中出现的鱼类、水草、海域,都是不折不扣的现实的产物,它们编织在一起,构筑出真实的海底环境。作者创作本书的初衷之一即是让孩子了解更多的海洋知识,因此关于环境的塑造,作者自然也以最真实、最科学的实体去营构,从而达到在“真”的基础上,净化孩童思想,丰富孩童知识的写作目的。
因此,所有所谓的“虚假”,实为作者张扬的幻想,是作者为儿童塑造的少年梦。它们在作者的编排下,与情节走向、人物形象有机结合,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终成一个集奇幻与真实并存的浪漫童话世界。儿童视万物为有生的想法,插上翅膀飞跃远行,手持法杖变身的愿望,都在这部小说里得到了充实的满足。
矛与盾,善与恶,都因对立面的存在才有了自身立足的价值。戏剧也好,小说也罢,都会存在一个或多个矛盾和对比,从而让情节一步一步地推进、加深,也让作品想要表达的思想、形象更加显豁、丰满。《小飞鱼蓝笛》系列中的第一部和第二部都出现了一位“亦正亦邪”的人物。前者是海星城里古怪的太阳海星,他为了满足一己私欲,用强大的魔法将所有来他店里光顾的海洋伙伴变成海星,并为其所用,但最后却因小灯笼鱼的出现,饱尝了为父的亲情之爱,终于改邪归正;
后者是小海盗乌冬,它虽曾为令人厌弃的海盗,但展现出了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与勇敢,最终的目的竟只是为了做雅薇公主的哥哥,觅得一个家庭。作者的许多作品都坚持“以善为美”的艺术创造初心,其主题常常于人物形象的善中,表现人物思想的成长。儿童文学是人之初的文学,儿童文学的目的与意义全在于人之初——儿童生命的成长。这两个角色由恶至善的转变,本质来说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生命的成长”。她似乎在借这两个角色告诉读者,善恶相伴是人类与万物的共性,善是光明的彼岸,在渡河靠岸之际,需要一段时间的思考、成长,河面时常风平浪静,偶尔也狂风卷集,但心中那份追求和平的爱,终会引人向善,平安抵岸。但至善至恶的形象,对于幻想小说甚至是文学作品来说,并不是一个绝对的限制,作者往往正是通过善恶鲜明的对比,让好的更好,坏的更坏,从而为中心做铺垫。这部作品亦不缺邪恶的角色,如蓝环西东、巨型杀人蟹、黑天怒、铁木格等,在它们身上,找不出一点善意的星火:蓝环西东为了珠宝库暗藏军队,发动残酷的侵略战争;
黑天怒为称霸海洋世界,不惜放毒杀死蓝笛……反观蓝笛、阿箩、冰冰虹、塔古拉又都是至善的化身:阿箩勇敢智慧,在蓝笛沉沦之际伸出了援手;
冰冰虹为救助他人,奔波劳碌,甚至差点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这些人物形象构成了整部作品的两大组群。作者以它们之间的对抗,展开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情节叙述和形象烘托,同时将“邪不压正”的永恒话题贯穿于其间,带给孩子们真与善的心灵感化。而对于作者终要表达的保护环境的主题思想,金朵儿用了“善”“恶”的鲜明对比来予以呈现——一边是为了攫取海洋资源不择手段的渔民,另一边是为了保护海洋奉献自身的男孩儿。作者将这对矛盾置于人类的范畴,其实也起到了将生物的责任归化为人类的责任的作用。即便是法力强大的冰冰虹或神兽,终不能解决海洋的环境问题,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作者将环保的责任与污染的错误都重新返还给人类。这不仅是主旨之意,也确实是现实所为。人类作为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主体,自己所犯下的罪恶,终究需要自己去品尝,自己去弥补。
爱,是儿童文学中潜藏着的永恒美学,它可以分为自足之爱与广博之爱。对于他人的广博之爱是培植儿童人文精神所需的关键性土壤,而心为善恰恰是心之爱的原动力。儿童文学不可能像其他的社会性成果那样给予儿童很实在的价值,但儿童需要一个形象的文字世界。作者正是以一个个善良的化身,传递着爱的力量;
以一件件为善的事情,为孩子们创造了一个能够助其精神成长、情操陶冶的艺术空间。
儿童文学的作家们之所以追求光一般的童梦,是因为现实不如童梦般美妙。沃林格在《抽象与移情》中提及,原始人对于未知的世界充满了恐惧。儿童作为“身心全部开放的真人”,其实也为变相的“原始人”群体,他们更需要成人作家为其塑造的精心、细腻、美化了的童真世界,以驱散孩童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恐惧。茨威格的《家庭女教师》《灼人的秘密》已经明确告诉我们,儿童的世界并不完全是美好的,他们亟须作家用有爱的作品,带他们短暂性地逃离。金朵儿的《小飞鱼蓝笛》描绘了一个个由内而外皆美的形象,渲染了一片片四方皆可爱的环境,从而达到这个目的。
“傍晚,太阳刚消失在海平面,晚霞便用画笔给西边的天空涂上了一层玫瑰红。”自然是一位技术精湛的画家,擅用精妙的色彩,描绘一片安详、静谧的落日海景。开篇的这个环境描写,为整部作品奠定了美的基调。作者在描绘蓝笛一行人卷入海之眼后来到的奇幻世界时这样写道:“这里其实不是海,而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河流两旁有很多翠绿的植物,也有很多娇艳的鲜花。蓝色的、黄色的、粉色的花朵,将河流两旁装点得像铺上了花毯似的。”作者又这样描绘人鱼阿箩等人看见的夜色:“今晚的月亮像个玉盘,银白色的月光洒落在森林里,给森林镀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五部书中,类似的美景描写不胜枚举,作者以客观描述法和人物导游法的方式[2],用优美的文字,将客观旁白与主观感受相互融汇,为我们搭建了一个原始、纯净、淡雅的自然舞台,让芜杂的心灵得到了清澈的洗礼。同时,儿童梦中的奇幻美妙也在这样的环境中铺展开来,为孩童阅读时驰骋的想象,提供了秘境般的空间,而小说爱与善的主题也于美的环境中得到升华,品性纯良的人物更是在美的环境中愈发富有感染力。在这部小说里,景与人存在高度的共生性。人美而景不美,则一切便是无稽之谈。恩格斯的“典型环境”观即认为若人物不放置于“个性化”——典型环境中加以刻画,则人物形象是苍白无力、不可想象的。因此,作者用一个个优美的文字拼组起了上文所述的美的环境,继而塑造出一位位貌美如花、英俊潇洒的人物:蓝笛天生是飞鱼宫的王子,全身都是与大海相同的蓝色,矫捷灵敏,气宇轩昂,尔后死而复生的他更是完成鲲鹏的转换,“翅膀就像挂在天边的云彩”,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
冰海精灵冰冰虹“有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金黄色的头发,耳边还别着一朵香气袭人的小白花”……人物之美在作者的笔下也被描绘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更难能可贵的是,作者还以内在心灵美充实他们“美”的本性:蓝笛正是为了打败恶势力“黑天怒”而死,他的勇敢机智最终促成他的鲲鹏之变;
冰冰虹舍己为人,即使奉献自己也要拯救海洋世界;
阿箩也正是在与人类破坏自然的搏斗中失去了生命。作者没有单薄地描绘人物的美貌,而是将内外糅合,再用景烘托,三层合一塑造了书中一个个爱与美的化身。语言就像一颗颗珍珠,连缀成作品这张大网,《小飞鱼蓝笛》中的语言不单纯是描绘式的优美,而且通过多样化的语言形态,让整部作品焕发勃勃生机。作品不乏人美、景美、物美的平淡叙述,同时还以童诗、歌曲的形式加以点缀,作者以这样的方式为作品增添了几分别致的美。儿童的童心需要诗与歌的滋养,或者说,儿童本就是诗与歌的衍生。作者在作品中大量创作朗朗上口的歌词和短诗,给整部作品带去了别样的光芒,也给童梦抹上了其他斑斓可人的色彩,让儿童的语言审美趣味脱去可能出现的疲劳现象,反而得到了非常丰富的美学补给。
因此,作品中的美,不是单一的美,而是从环境、人物形象、人物品质、语言运用等多个方面联结而成的多样的美。作者用这样的笔法,达到相辅相成、美美与共的效果,为孩子们创造了丰富的美学世界。
王富仁曾极力推崇“把儿童世界还给儿童”[3]。诚然,当下的儿童教育一直以来都受制于“强制性”和“成人性”的教条,父母与学校的教导都是以成人的标准让孩子超前性地“懂事”,不顾及孩童自由、顽皮的天性。成人教导孩子如何成人,却忽视了让孩子如何快乐。儿童文学曾经历过“作品要给儿童展现社会政治生活”的革命洗礼,但事实证明,这样的作品只会把儿童的“真”扼杀在依稀渺茫的童年里。于是,把儿童世界还给儿童的思想越来越深入人心。我们目前的儿童作品,大多都是出于成人之手;
而成人经过岁月的洗礼和社会的拷打后,已然失去了大部分生命的本真,因此作家们亟须用返老还童的心灵和真切的儿童视角,创作出一部部“为儿童着想”的作品。在《小飞鱼蓝笛》中,我们能看到作者“对儿童生命和生活的基本状态的呈现”,也能看到她传递出的“爱、合作、同情心和悲悯情怀等人类的基本情感”。金朵儿以热爱自然的乐观精神,奔波跳脱于山间的童年经历,凝聚成厚实的书写力量。这种力量抽去了刚硬,尽显如水的柔情。她用这种温柔的力量,塑造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蓝笛、阿箩、朵塔、胖胖龟……同时在温暖的笔触里,寄予了自己对现实存在的海洋环境问题的担忧。她用虚实相间的手法,若隐若现地激发儿童身处污染、除去污染的责任意识,但又恰到好处地保护了他们对现实世界完美的幻想。因真而善,由善及真,是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作者没有只停留在描绘海底世界的真假上,而是进一步地感化儿童。她写下了主人公蓝笛、精灵冰冰虹等人一件件为善的事情,让孩子们在他们惊心动魄的冒险中,体悟到勇敢中隐藏着的善良,并最终启迪心智。童心是一片尚未被异化的精神世界,如何防止它被异化呢?作者用漂亮的文字和多样的表达方式,营造了黄昏落日、灯塔观星、落海星辰等美景,在这美景中又生活着貌美心更美的种种角色,他们积极、无畏、坚强,为他人、为世界贡献着全部力量。通读作品,我们能深切地感受到作者想要传递给儿童的那份危机意识;
但在这危机外,作者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儿童纯然的心境,让他们在一次次的冒险中,在一次次真善美的感动里,得到情感和思想的飞跃。
注释:
[1]李培超:《自然的伦理尊严》,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72页。
[2]魏饴:《小说环境论》,《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2期。
[3]王富仁:《把儿童世界还给儿童》,《读书》2001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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