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抄本》的民歌史、戏曲史与小说史价值略说

时间:2023-08-17 10:30:02 来源:网友投稿

周玉波,周安若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1200;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民国十七年(1928),北京大学文学系教授刘半农受托在北京组建中研院史语所“民间文艺组”并兼任组长,全力购藏来自车王府、北大歌谣研究会、琉璃厂书肆等处的民歌俗曲唱本,至1929年秋,购入民歌俗曲唱本已达万种以上。1949年以后,这些民歌俗曲文献随史语所迁往中国台湾,大陆学者难得一见。2006年起,中国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以《俗文学丛刊》之名,陆续影印出版史语所藏俗文学文献,被傅惜华先生称作“宝藏”[1](P354)的这批民歌俗曲唱本,得以广为流布,惠及更多学人。《丛刊》第610册,有《山歌抄本》一册,(1)黄进兴、刘铮云、李孝悌《俗文学丛刊》第610册,中国台湾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6年版,第125—182页。为行文简洁与存真计,下引《山歌抄本》曲词,不详注页码,文字讹误,除明显错字外,亦不径改。以近百首的篇幅而用同一曲牌(【罗江怨】)、同一起句(“纱窗儿外月影儿×”)的形式,或分别或集中唱述明清(少量为宋元)戏曲、小说等通俗文艺作品中的人物故事,体量既大,内容也极精彩,可作梳理讨论民歌、戏曲、小说互动情形及民歌延续流转的难得样本。

此册《山歌抄本》,共录民歌95首。为便于讨论,兹列各首民歌及其对应的代表性戏曲、小说篇目如下:

表1 《山歌抄本》中民歌与戏曲、小说对应关系

续表

续表

续表

续表

由表1可以看出,《昭君》至《齐人》,共计29首,分别唱述戏曲、小说中的著名人物和故事。《酒色财气罗江怨》一套4首,以李白、楚霸王、刘邦、王景龙(隆)等照应“酒色财气”主题,其中人物故事,仍多出诸戏曲、小说。《王娇容游春》一套33首,唱述王娇容与云跃龙的情爱故事,戏曲、小说中未见(潮剧折子戏《双喜店》中女主角名王娇容,但男主角名茅大器);
《庄子扇坟》一套29首,唱述庄子与扇坟女子及其妻故事,见于元明戏曲、小说。

《山歌抄本》的民歌全部以“纱窗儿外月影儿×”起头,三句一叠,全曲十二句,95首民歌形式整饬,近于组曲。此种定格包括唱述戏曲、小说中人物故事的做法,明清民歌多有。如万历时戏曲选本《词林一枝》(全称《新刻京板青阳时调词林一枝》,卷一题“古邻玄明黄文华选辑,瀛宾郗绣甫同纂,闽建书林叶志元绣梓”,书末注“万历新岁孟冬月叶志元绣梓”)卷一中栏有《新增楚歌罗江怨》近30首,多以“纱窗外月××”起句。如云:

纱窗外月正明,张生月下等莺莺,一等等得更阑静。粉墙外站立张生,太湖石斜倚莺莺,红娘递柬传书信。那张生跳过墙来,双手儿搂抱莺莺,轻言细语低声问。肯不肯见怜小生,我为你死里逃生,生生死死忧成病。

纱窗外月影清,秦楼眄见我的情人,人前懒堆乌云鬓。鬓松松染病耽惊,惊见个戴月披星,星前那有个人来问。问神天我会遭坑,坑得奴独守孤灯,灯前冷冷空闷。闷煎煎辗转难眠,眠思梦想在奴前面,面生少欠相思愿。

纱窗外月影歪,山伯来访祝英台,冤家闪得我无聊赖。在杭州卖尽巧乖,今日里诉出情怀,教人牵惹得相思害。想当初老实痴呆,谁猜你是个裙钗,这场瞒哄真奇怪。想前生分薄缘亏,今世里不和和谐,生生再结同心带。

纱窗外月影昏,我为冤家半掩门,绣衾鸳枕安排定。等得我意懒心慵,向灯前抚会瑶琴,弹来满指都是相思韵。在谁家恋着闲花,别得我冷冷清清,清清冷冷谁愁问。也不是弃旧迎新,也不是负义忘恩,算来还是奴薄命。[2](P64-65)

“纱窗外月正明,张生月下等莺莺,一等等得更阑静”“纱窗外月影歪,山伯来访祝英台,冤家闪得我无聊赖”云云,外在形制、叙事方式与唱述内容,均与《山歌抄本》基本一致,由是知《山歌抄本》各首民歌的牌调为【罗江怨】。【罗江怨】,民间曲牌名,明中期开始在湖广一带流行,常格是一首十二句,四叠,每叠约二十字。内容多表现对情人的思念,明卓人月曾以此调为明代民歌的代表,赞为“我明一绝”。[3](P583)《新增楚歌罗江怨》中各首民歌,合乎“一首十二句,四叠,每叠约二十字”的常格;
《山歌抄本》中各首民歌,同样遵循此一常格,如“纱窗儿外月影儿明,庄子先生正往前行,忽见一个女子声声声悲痛。观看他甚是年轻,身穿重孝分外娇容,月里婵娥临临临凡境。手拿小扇哭了一声,望着孤坟不住扇风,费尽辛勤不不不中用。望苍天刮几场大风,保佑我好事儿完成,满斗焚香把神神神灵敬”,十二句,分四叠,每叠三句,约二十字,可证其牌调确为“罗江怨”。实则《抄本》内容本身,已经标明牌调,《酒色财气罗江怨》当作《酒色财气【罗江怨】》;
《抄本》中《屈原》一首云:“纱窗儿外月影儿天,屈原当日丧江边,忠魂只为奸奸奸臣陷。汨罗江遗下诗篇,楚襄王亲泛龙船,江中亲把忠忠忠臣奠。被蛟龙吞食腥膻,包黍角粽子尖尖,鱼虾不敢来来来吞咽。五月五祭祀留传,闹龙舟金鼓喧天,千秋留下罗罗罗江怨。”末句“千秋留下罗罗罗江怨”,既以“罗江”照应“汨罗江”,亦以“罗江怨”巧妙应题。

在万历三十九年(1611)由“徽歙龚正我选辑,敦睦堂张三怀绣梓”的《新刊徽板合像滚调乐府宫腔摘锦奇音》(下文简称《摘锦奇音》)卷一上栏,辑有多首以“纱窗外月××”起句的民歌,总题为“时尚浙腔罗江怨歌”,曲词与《词林一枝》大致相同。[2](P183-184)

《词林一枝》称“纱窗外月正明”等为“新增楚歌罗江怨”,《摘锦奇音》名其为“时尚浙腔罗江怨歌”,颇可一议。

一是楚歌。

“楚歌”乃旧时楚地流行歌曲的通称。史籍中“楚”有两指。一是汉时楚国。《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云:

楚国,高帝置,宣帝地节元年更为彭城郡,黄龙元年复故,莽曰和乐,属徐州。户十一万四千七百三十八,口四十九万七千八百四。县七:彭城,古彭祖国,户四万一百九十六。有铁官。留,梧,莽曰吾治。傅阳,故逼阳国,莽曰辅阳。吕,武原,莽曰和乐亭。甾丘,莽曰善丘。[4](P348)

此一楚国,范围较小,大致在今苏北、皖北交界地区。

另一是先秦诸侯国之楚,其地范围广大,《战国策·楚策》一云:“楚地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汾陉之塞、郇阳,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5](P217)论者指其时楚国所辖之地,约为现湖北、湖南一带,宣王、威王、怀王时的最大辖地更是涵盖今湖北、湖南、上海(松江)、江苏、浙江、山东半岛、江西、贵州、广东部分地方及重庆、河南中南部、安徽南部诸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在“讴”为“齐歌也”之下有云:

师古注《高帝纪》曰:“讴,齐歌也,谓齐声而歌,或曰齐地之歌。”按假令许意齐声而歌,则当曰众歌,不曰齐歌也。李善注《吴都赋》引曹植《妾薄相行》曰:“齐讴楚舞纷纷。”《太平御览》引《古乐志》曰:“齐歌曰讴,吴歌曰歈,楚歌曰艳,淫歌曰哇。”若《楚辞》“吴歈蔡讴”、《孟子》“河西善讴”,则不限于齐也。[6](P95)

《古乐志》“楚歌曰艳”之“楚歌”,与“齐歌”“吴歌”对举,显是指先秦诸侯国时的楚地民歌,核心区域在今湖南、湖北,其特征是“艳”。上云明代民歌“罗江怨”最初流行于“湖广一带”,多为情歌,此一特征,与“楚歌曰艳”正相吻合,因此《词林一枝》所辑“新增楚歌罗江怨”,当为湖广(主要是两湖)地区流行民歌,也即“楚歌”之“楚”,为先秦诸侯国之楚。

“新增楚歌罗江怨”为湖广(主要是两湖)地区民歌的依据,尚有两条。

其一是“楚江秋”亦是明代流行的小曲曲牌,明代戏曲选集《风月锦囊》中的《楚江秋》是这样的:

相思病渐来,形容瘦似柴,老天不管人禁害。也是我三生分浅命儿该,梦里阳台,向人羞把金钱买。恹恹闷满怀,盈盈泪满腮,为他强把心儿耐。

相思病渐难,时时损旧颜,从来谁也曾经惯。怎今的霜寒风紧枕头单,废寝忘食,百般提起心头懒。春来望不还,秋来望不还,枫林树老胭脂瓣。

相思病渐缠,新年又一年,添愁送恼莺和燕。想着他眉清目朗似神仙,仿佛云烟,花阴月影栏杆转。心儿也是偏,情儿也是偏,别人见了偏不愿。[2](P59)

其定格,亦是三句一叠,与“罗江怨”同。“楚江秋”又称“楚江体”,辞书释“楚江体”云:

朱权《太和正音谱》“新定乐府体一十五家”之一,定义是“屈抑不伸,抒怀诉志”。楚,指古时楚国所属之地,主要是现在的湖北、湖南一带。楚怀王、顷襄王时,楚大臣屈原曾被放沅、湘流域,后又自沉汨罗江,楚江即指屈原流放和行吟之处。[3](P383-384)

“楚,指古时楚国所属之地,主要是现在的湖北、湖南一带”,同样适用于“楚歌罗江怨”的“楚”;
“罗江怨”与“楚江秋”的“三句一叠”格式,可以视为楚地民歌的一个特色。

其二是此一特色,代有传承。上海大美书局民国三十年(1941)印行的《时调大观》中有《新出麻城歌》云:

(十写)太阳满天霞,思想小冤家,想起冤家披身麻。不说当初话,调戏小奴家,发下誓愿比天大。昔日来调情,话儿说得明,说得凉水点明灯。越想越怀思,望也望不来,莫不是我郎得了怪。低头进香房,两眼泪汪汪,抬头看见书合箱。钥匙响叮当,打开书合箱,手拿院红纸一张。左手挨香墨,右手把纸折,两泪汪汪写不得。左手把纸移,右手把笔提,提笔就写露水妻。一写小心肝,戏奴礼不端,苦苦奈奈把奴缠。二写我的人,不来我家为何因,不是我郎有外心。三写小郎才,鲍老送灯台,自送灯台永不来。四写小兄弟,说话有走移,苦苦奈奈把奴欺。五写我的郎,铜打铁心肠,无有良心在胸膛。六写知心友,不到我家走,情哥落了外人手。七写要鞋穿,奴家与你赶,可怜赶得两眼川。八写奴的哥,莫向人前说,兴人少来败人多。九写我的乖,如何你不来,曰思曰想曰发怀。一写书写起,无人把书寄,隔壁有个么兄弟。叫声么兄弟,与我把书寄,做个荷包相送。[5](P73-74)

麻城地处湖北,《新出麻城歌》仍是三句成叠,与“罗江怨”与“楚江秋”同。

二是浙腔。

浙腔即“海盐腔”,论者云:“浙腔的记载屡见于文献,明代有祝允明的‘温浙戏文之调’,陆采的‘浙音’,王骥德的‘浙气’;
清代有刘廷玑、李调元的‘浙腔’,都是海盐的别名。”[8](P142)论者又云:

明初“浙”姓歌调的出现即是南戏海盐腔的形成,“浙音”从它出现之日起就是一种剧唱,虽然后来也兼及曲唱,如王骥德所言“浙气”之“浙”,但“浙音”、“浙戏文”、“浙”腔调、“浙”调、“浙板”、“浙气”、“浙腔”等“浙”姓歌调,基本上都是海盐腔剧唱的别名,都是南戏海盐腔的别名。[9](P137)

依此说法,《摘锦奇音》中的“时尚浙腔罗江怨歌”,即是“海盐腔剧唱”的一种。

同一“罗江怨”,在《词林一枝》为“楚歌”,在《摘锦奇音》变为“浙腔”,是因民歌俗曲有着因时、因地改调易名的传统,如关德栋在为冯梦龙辑《挂枝儿》作序时即云:

明代与“挂枝儿”同时流行的“劈破玉”,它们在格律上比较相近,在曲词上往往相混,曲集遂致误收。这种现象,傅芸子先生根据几种明代戏曲选集和他当时所能看到的“挂枝儿”作品予以论证,指出曾有人将“劈破玉”误认作“挂枝儿”的(《白川集》页231)。《童痴一弄·挂枝儿》的发现,提供了大量资料,从而更明确了也有原是《挂枝儿》被认作“劈破玉”编入选集的,……大约“挂枝儿”这调子,也能用“劈破玉”来改唱,这才被熊氏认为“劈破玉”歌吧。……至于明清以来民间时调小曲题材的沿袭使用,有关“挂枝儿”的例子曾经郑振铎先生指出(《中国文学研究》页1028),我们把《童痴一弄·挂枝儿》辑集的435首作品,与现存明清民间时调小曲其他曲调的作品做比勘,足以说明翻调风气明代已盛。[10](P34-35)

“挂枝儿”“劈破玉”(实际上还有“打枣竿”)曲词相同相近而牌调不同,乃其因时、因地换调(翻调)演唱传统所致,也即同是“纱窗儿外月××”,在楚地为“楚歌”,在浙地即变为“浙腔”,而其总名,仍是“罗江怨”,此种易腔调不易牌名的做法,又与“挂枝儿”变为“劈破玉”不同。

《山歌抄本》为梳理“罗江怨”特别是“纱窗外”的流传流转情形提供了新的材料。

如上所说,“罗江怨”为明代流行民歌,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之《时尚小令》云:“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11](P692)“罗江怨”由“楚”至“两淮”再至“江南”的演进路线,与上说分称“楚歌”“浙腔”的情形可相互映照。《词林一枝》《镝锦奇音》等戏曲选集中辑有诸多“罗江怨”,即是“嘉(靖)隆(庆)间乃兴”的证明。在诸多“罗江怨”牌调民歌中,“纱窗外月××”的表现最为抢眼,已经接近成为一个流派。如清乾隆年间苏州书坊梓行民歌集《丝弦小曲》中,仍有与《词林一枝》《摘锦奇音》中“纱窗外”形制、内容、趣味趋同的8首《罗江怨》,如云:

纱窗外月影移,落魄苏秦不第归,黄金百两分文去。西廊叫妻不下机,告哥嫂嫂不为炊,爹娘打骂真无计。去投井三叔救回,发奋起刺股悬锥,招贤魏国身荣贵。说君王六国从邑,都丞相衣锦回归,威风凛凛人人畏。

纱窗外月影长,照见修行陈妙常,骤逢必正寻姑娘。听琴声写出悠扬,作词儿字字生香,观音赛过娇模样。潘必正动了心肠,白云楼恍似西厢,这肠喜到眉峰上。窃其词有了主张,成就了一对鸳鸯,有心念佛无心向。

纱窗外月影迷,照见金精戏窦仪,妆乔变化真奇异。入书斋要会佳期,劝君子共孝于飞,调琴答对无拘系。这风情十分罕稀,难动他铁石心机,今宵辜负奴心意。到如今冷落仙姬,谅情况财不苟取,前程指示三公位。[12](P30-31)

在乾隆六十年(1795)编成的民歌集《霓裳续谱》、嘉道间编成的民歌集《白雪遗音》中,有不到10首“罗江怨”牌调的“纱窗外月××”,其中《白雪遗音》卷三的一首是这样的:

【罗江怨】纱窗外月影儿高,写情书无有人稍,方才写罢宾宾宾鸿到。此封书稍与我多姣,一路上少与人瞧,书到就将奴的相相相思告。你对他说黄瘦了多少,再对他说妙药难调,恹恹弱弱把精精精神耗。来的快还与他相交,来的慢我命难逃,相思害的我无无无倚靠。[10](P735-736)

《白雪遗音》之后,此种定格的“纱窗外月××”音信渐稀。《山歌抄本》的“抄本”有两义,一是指其据某原本过录,二亦可指其乃民众(艺人)口头唱歌的实录本。《抄本》既少抄者姓名,亦无抄录时间,综合考虑其规模、形制、曲词与唱述内容等元素,私意可初定其为明清民歌,但是因为史语所藏唱本大部成于晚清民国,语言又极为浅近,以其为明清民歌在近现代的孑遗亦无不可。而明清两代,此前所见“罗江怨”牌调的“纱窗外月××”总共不到百首,虽然可称“流派”,仍觉内容单一,声势稍弱。《山歌抄本》的汇入,扩充了“罗江怨”牌调“纱窗外月××”的规模,使得“流派”说更名副其实。

又日本早稻田大学图书馆风陵文库藏清末民国北京书坊梓行民歌唱本《放风筝(带古人名)》有云:

十出初放的崔莺莺,月下来调情,咳呼亦呼咳,月下来调情。二人正把风筝放,从南来了两学生,怀抱琵琶笙,咳呼亦呼咳,怀抱琵琶笙。头出弹的《文君司马》,二出弹的《美女恩情》,吹弹是好听,咳呼亦呼咳,真乃好声音。三出弹的《昭君出塞》,四出弹的《怯五更》,越谈越爱听,姐儿动春情。五出弹的《纱窗外》,六出弹的《想多情》,越弹越爱听,咳呼亦呼咳,姐儿喜心中。七出弹的《烟花柳巷》,八出弹的《京兵出征》,窑调是时兴,咳呼亦呼咳,真乃是好听。九出弹的《三国志》,十出谈的《诸葛孔明》,草船借东风,咳呼亦呼咳,草船借东风。四人正然来玩耍,西北乾天起了狂风,刮断风筝绳。一个刮到南京去,一个刮到北京城,何日得相逢,咳呼亦呼咳,何日得相逢。有心赶了风筝去,难舍难离二学生,他跟奴有情,咳呼亦呼咳,他与奴有情。姐儿偷看二学生,天庭饱满地阔方圆,姐儿爱心中,咳呼亦呼咳,怎得婚配成。

“五出弹的《纱窗外》”之《纱窗外》,可指本文所说《山歌抄本》中的“纱窗儿外月影儿×”,亦可指其时流行的“四川歌”。李家瑞《北平俗曲略》说“四川歌”云:

四川歌亦称“纱窗外调”,(传至苏州则称“哈哈调”),因为都是用“纱窗纱窗外呀”一句起曲的原故。“百本张书目”于【纱窗外】各种下,都标着“怯调儿”三字。北平人称“土”曰“怯”(字每误作“窃”),“怯调”即“土调”也。市俗上每遇外来不曾听惯的调子,也都称之为“怯调”,故“怯调”又有外省的调子的意思。这“纱窗外怯调”,各种牌子曲引用时,都标作“四川歌”。……《白雪遗音》里《瘦正正》一曲有云:“娇滴滴声音,唱了一曲《纱窗外》。”可知嘉庆年间,北平已有“纱窗外”的调子。这调子里虚腔很多,都作“咿呼咿呼咳”。早一点的本子,还有作“咿呼咿呼咳嚏,咳咳咿呼咳”。北平人乍听着,自然是不惯,所以称之为“怯调”。后例《纱窗外》一种,又名《王大娘探病》,或称《探病提媒》。曲文中以二姑娘为主,王大娘为宾。大娘所问的话都作说白,姑娘所答的话都作唱词。唱词的起末两句都是叠句,或是相近似的句子。[13](P130)

《俗曲略》所举的“后例”《四川歌·纱窗外》,曲词是这样的:

纱里纱窗外,铁马响叮当,姐儿问是谁,隔壁王大娘,王大娘为何几日不到奴的花楼上,噫哈噫哈。往前走几步,来到绣牙床,撩开青纱帽,一股桂花香。揭开红绫被,瞧瞧二姑娘,二姑娘你的容颜不比从前样,噫哈噫哈呀,二姑娘你的容颜不比从前样,你的病体如何了呢。说起奴的病,闷闷又沉沉,茶也不想吃,饭也不想吞,海味山珍全不想,噫哈噫哈呀。既是这样何不请个医生来看治看治呢。请个医生来,奴也不要他,请他到家来摸摸又搭搭,摸摸又搭搭奴不爱呢,噫哈噫哈呀。不要医生,何不请个端公来禳解禳解呢。请个端公来,奴也不要他,请他到家里来,乒乒又乓乓,乒乒乓乓奴不爱,噫哈噫哈呀。既不要端公,何不请个老妈来拂载拂载呢。请个老妈来,奴也不要他,请他到家来,叽叽又呱呱,叽叽呱呱奴不爱,噫哈噫哈呀。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这病从何而起的呢。[13](P130)

《俗曲略》又云:“山歌里也有‘纱窗外调’(见《中国俗曲总目·庄子扇坟》),福建小曲里也有‘纱窗外调’(见《僧尼会》《劝革鸦片》等种),可和这‘四川歌’的‘纱窗外调’绝不同。只因为都用起句作曲名,所以名字就雷同了。”[13](P130)“山歌里也有‘纱窗外调’”即是本文所说《山歌抄本》,“福建小曲里也有”的两种“纱窗外调”,刘复、李家瑞编《中国俗曲总目稿》均有收录,其中《僧尼会》起首云:“(僧唱)贫僧想思寺,住在颠倒山,下山来抄化,经过汝宝庵。久仰芳名,思慕教□,特意梨请安。又。(尼唱)既蒙移玉趾,光降此间,本当留一饭,下榻侬草庵。”[14](P291)两种福建流行的“纱窗外调”,起句并无“纱窗外”,或亦只是借用“罗江怨”或“四川歌”的腔调而已。

《山歌抄本》为研究民歌与戏曲(曲艺)乃至小说的文本互动情形提供了理想的样本。

如民歌与戏曲。

民歌与戏曲的关系,极为紧密。约而言之,可分三个层面。

一是民歌与戏曲同源。通识以为,戏曲起源于歌舞,歌舞是戏曲的最小单元,“歌”的主体,则是民歌。如宋元南戏,研究者指南戏又称温州杂剧、永嘉杂剧,是中国较早成熟的戏曲形式,其融歌唱、舞蹈、念白、科范于一体,表演一个完整的故事。由于故事情节比较曲折,剧本一般都是长篇,数倍于北曲杂剧。用南方曲调,韵律、宫调均无严格规定。唱法富于变化,有独唱、对唱、轮唱、合唱等。南戏中的“歌唱”,包括唱腔与“独唱、对唱、轮唱、合唱”的形制,均与民歌密不可分,是以徐渭《南词叙录》曰:“南戏始于宋光宗朝,永嘉人所作《赵贞女》《王魁》二种实首之,故刘后村有‘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之句。或云宣和间已滥觞,其盛行则自南渡,号曰‘永嘉杂剧’,又曰‘鹘伶声嗽’。其曲,则宋人词而益以里巷歌谣,不叶宫调,故士夫罕有留意者。”[15](P5)又曰:“‘永嘉杂剧’兴,则又即村坊小曲而为之,本无宫调,亦罕节奏,徒取其畸农市女顺口可歌而已,谚所谓随心令者,即其技欤?”[15](P15)“益以里巷歌谣”“村坊小曲而为之”云云,是对南戏与民歌同源共生说的最好表述,“顺口可歌”“随心令”云云,则是一切民歌、民间戏曲声腔的根本特征,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云“元南戏之佳处,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16](P151),亦即此意。

二是民歌与戏曲共生。同源是共生的基础,共生是同源的高级形态。戏曲发达以后,一方面,民歌仍在沿着既有轨迹,有序繁衍,一部丰富多彩的中国民歌史,记载了其繁衍的详细情形;
另一方面,各种戏曲无不以保留大量民歌腔调的形式,彰显其民族文化、传统文化的根本特性,典型者如江苏地方剧种扬剧、淮剧、淮海剧,几乎就是集民歌腔调而成,是在民歌基础上改良而成的戏曲品种。另如昆曲,冯梦龙编定的《墨憨斋定本传奇》各剧本中,同样保留了相当数量的民歌腔调,如有论者统计结果如下:

《新灌园》十八折【山歌】;
《酒家佣》二十一折【吴歌】,二十四折【寄生草】;
《女丈夫》十一折【随心歌】;
《量江记》十折【山歌】,三十折【银纽丝】;
《精忠旗》十折【吴歌】,三十二折【吴歌】;
《双雄记》六折【山歌】,二十五折两首【挂真儿】;
《洒学堂》五折【襄阳歌】;
《楚江情》十四折【山歌】,三十折【佛赚】,【咒】;
《风流梦》二十六折【吴歌】;
《邯郸梦》十四折【吴歌】,二十九折【银纽丝】,三十三折【道情曲】;
《人兽关》十六折【吴歌】,二十五折【时调耍孩儿】。[17](P101)

戏曲中保留民歌,拓展了民歌生存发展的空间,同时也丰富了戏曲的表现形式,强化了戏曲的生命力,一举多得,可谓高明。

三是民歌与戏曲互动。互动的形式多种多样,常见者如民歌改编歌咏戏曲的内容,各地多有流行的戏名歌、戏曲人名(故事)歌,可作代表。如刘半农审订、常惠编选的《北京小曲百种》中《绣香圆》有云:

姐儿回到绣楼上,不由一阵心喜欢。与他绣香圆,哎哎呦,带在他身边。

拿过钢针配绒线,急快快把钢针穿。用心细详参,哎哎呦,戏名绣上边。头剧戏儿绣的鲜,吕布也曾戏貂蝉。他是美少年,哎哎呦,欢乐不可言。二剧戏儿绣的精,张生也曾戏莺莺。红娘勾引情,哎哎呦,二人把事成。三剧戏儿绣的鲜,薛丁山收妻玉锡山。打下马雕鞍,哎哎呦,二人结姻缘。四剧戏儿绣的强,阎婆惜活捉张三郎。一命见阎王,哎哎呦,贪色不久长。五剧戏儿绣的欢,潘巧云上了翠屏山。和尚用目观,哎哎呦,石秀来捉奸。六剧戏儿绣的得,罗章跪楼红月娥。月英把情说,哎哎呦,酒醉把衣脱。七剧戏儿绣的全,平贵收妻王宝钏。相府把他搬,哎哎呦,寒窑受熬煎。八剧戏儿绣的宽,秋胡打马奔阳关。戏妻在桑园,哎哎呦,香圆全绣完。[18](P377-389)

歌中香圆所绣,皆是民众极为熟悉的戏曲人物故事。《山歌抄本》中的《昭君》《杨贵妃》等,亦是此类民歌。如上表所示,95首民歌中,《王娇容游春》之外,每一首均关联一种或数种戏曲,《昭君》对应《汉宫秋》,《杨贵妃》对应《梧桐雨》/《长生殿》,《潘巧云》对应《翠屏山》,《莺莺》对应《西厢记》,《王瑞兰》对应《拜月亭》,《秦雪梅》对应《商辂三元记》,《吴红莲》对应《月明和尚度柳翠》。各首民歌对应的这些戏曲,多为宋元明清乃至近现代流行剧目,深受民众欢迎,以《商辂三元记》为例,其被改编为多个地方剧种,至今仍有演出。此种概要式唱述戏曲中人物故事,是民歌与戏曲互动的最常见形式。

《王娇容游春》是民歌与戏曲互动的特殊形式,其用33首以“纱窗儿外月影儿×”句式起头的民歌,完整演绎情节生动、细节丰满的传奇故事,组歌本身,已经具备戏曲的雏形而可目为样式新颖的“民歌剧”(“山歌剧”)。《王娇容游春》起首云:

纱窗儿外月影儿清,有一个俊雅书生,名唤跃龙云云云为姓。三月里佳节清明,打扮整齐带领家童,良辰美景思思思春兴。出城西转过桥东,桃花红绿柳垂青,王孙公子游游游芳径。见几个素缟佳人,化纸钱祭扫新坟,泪滚香腮声声声悲痛。

纱窗儿外月影儿横,云公子见景思春,游来游去无无无情兴。又无有知己谈心,往常间相伴宾朋,畅饮笙歌还解解解愁闷。叫兴童你是听音,到不如回转家门,举步转过桃桃桃园境。忽见婆婆年近六旬,带领一个美貌佳人,后面丫环跟跟跟随。

纱窗儿外月影儿摇,见女子甚实娇娆,三寸金莲裙裙裙边俏。樱桃口杨柳细腰,新月眉杏子眼娇,不长不短天天天生妙。云公子瞧见多娇,动春心魄散魂消,故意勾引微微微微笑。浑身上痒痒难挠,在面前摆摆摇摇,遮前掩后整整整衣帽。

纱窗儿外月影儿东,佳人猛见俏书生,人物风流多多多出众。见那人眼不转睛,看奴家甚是有情,想他定害相相相思病。又见他抖抖衣襟,遮纨扇喜笑盈盈,不由人牵引魂魂魂不定。正然间雨下留情,最可恨路分西东,柳林阻隔难难难相共。

纱窗儿外月影儿鲜,云公子站在树边,细想多娇真真真堪羡。想着他二人芳年,他和俺宿世有缘,雨下一见相相相留恋。恨只恨老妇年残,紧跟随不离身边,何时再得见见见一面。忽然间喜上眉尖,叫兴童你是听言,与我打听谁谁谁家眷。

纱窗儿外月影儿清,方才的那个多情,住在何处访访访他姓。须要你记个分明,问真实牢记心中,急忙快去休休休挨蹭。你往日到也聪明,回来时定有赏封,笔描细系银银银一定。叫相公不必叮咛,这桩事在我兴童,黄昏定把佳佳佳音送。

清明时节,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男主角云跃龙郊外游玩,得见女主角王娇容倩影,即命家童跟踪打听详情。家童回禀,云女主角姓王名娇容,二八芳年,尚未出嫁,家有良田,父亲辞世,老母亲执掌家园,管教甚严。云跃龙请托媒婆牵引红线,媒婆上门遇到的场景是这样的:

纱窗儿外月影儿清,王奶奶可在家中,老掌家回言忙忙忙答应。回言道你有何情,与姑娘正做女工,杨婆闻言脚脚脚不定。进绣房问了一声,王娇容免强扎挣,奴家卧床身身身有病。终日家盹睡朦胧,身又酸药也无功,心中烦乱神神神不定。

纱窗儿外月影儿横,这病儿夜重日轻,恹恹害害十十十分重。杨妈妈笑脸相迎,莫不是玩景着风,睹物思情春春春心动。说的他粉脸通红,王娇容诉说前情,奴今害了冤冤冤业病。游春时见个书生,甚风流万种聪明,怎不叫人心心心猿动。

此后在媒婆安排下,二人后花园相会,鱼水得谐,私订终身。春宵苦短,分手后王娇容相思再度成疾,歌云:

纱窗儿外月影儿南,王奶奶唤声丫环,杨婆叫来休休休迟慢。不多时来到跟前,他母亲细问根源,小女病重真真真可叹。杨婆说只因前番,云公子私会花园,奶奶闻听筛筛筛糠战。杨婆说丑不可传,到不如许了姻缘,我就提媒牵牵牵红线。

纱窗儿外月影儿横,杨妈此策道也相应,这事儿相相相借重。有杨婆脚步如风,到云家见了相公,拿出帖儿往往往上送。见夫人诉说分明,奶奶说我也知情,王家女儿多多多尊重。宿世缘分定前生,这亲事一似天成,择吉行礼就就就下定。

纱窗儿外月影儿圆,云家行礼闹喧喧,牵羊担酒成成成姻眷。灯烛辉到他门前,锦衣新俊马雕鞍,今朝方遂心心心头愿。五百年结下姻缘,做夫妻非同偶然,洞房花烛排排排佳宴。笙歌沸鼓乐声喧,看门庭喜气重添,鸾交凤友真真真堪羡。

纱窗儿外月影儿黄,饮交杯灯烛辉煌,双双同入罗罗罗帏帐。好一似戏水鸳鸯,旧情浓新爱偏长,欢娱不觉东东东方亮。到天明对镜梳妆,出兰房拜了高堂,夫妻和顺多多多兴旺。从今后夜夜同床,作夫妻地久天长,这才了却相相相思帐。

郊外游春、男女偶遇、私订终身的情节,明清戏曲中颇为常见;
以较长篇幅唱述完整故事的民歌,历史亦久,早者有《陌上桑》《孔雀东南飞》《木兰诗》,晚者有冯梦龙辑《山歌》中的若干“私情长歌”,这些长篇民歌的共同点,是鲜有定格,形制自由。《王娇容游春》不然,全篇统一用“罗江怨”牌调,且以“纱窗儿外月影儿×”起句,无论对长篇叙事民歌还是对“罗江怨”牌调、对“纱窗儿外月××”这个民歌的流派,对“民歌剧”(“山歌剧”)的呈现形式,都堪称创举,确能新人耳目。

戏曲之外,还有小说,民歌、戏曲、小说三者的互动,同样颇值关注。

《山歌抄本》中的《潘巧云》《小乔》《貂蝉》《织女》《祝英台》《张红拂》《吴红莲》《翠媚娘》等唱述的人物故事,既见于戏曲,又见于小说,而且戏曲多是据小说改编而成,因而可作民歌与戏曲、小说三者互动分析的样本。如《翠媚娘》。翠媚娘名张丽容,其与松江书生李彦直的情爱故事,见于明传奇《霞笺记》、冯梦龙小说《情史》中的《心坚金石》等。研究者以为,冯梦龙《情史》中的《心坚金石》或由何大抡《燕居笔记》中的《心坚金石传》改写而成,《霞笺记》亦取材于《心坚金石传》;
清嘉庆年间,又有人将传奇《霞笺记》改写为长篇白话世情小说(一名《情楼迷史》)。此种递相改编,文本转换,即是民歌、戏曲、小说互动的实例。

另如《青阳扇调白洋洋》云:

一更一点白洋洋,一个宋江,妻子结识了张三郎,长来住,招文袋失落香房呀失落香房,逼写休书重改嫁,气死宋江呀气死宋江,尖刀戳杀了好姣娘,见阎王,到后来,活捉三郎呀活捉三郎。二更二点月正朦呀,一个武松呀一个武松,景阳岗打虎逞英雄,那嫂嫂,戏叔叔,怎肯相从呀怎肯相从,杀嫂嫂,放出英雄呀放出英雄。三更三点月朦胧呀,一个秦琼呀一个秦琼,奸臣王叔李道中,徐茂公,来说起,大反山东呀大反山东,半夜杀出程咬金,帮救秦琼呀帮救秦琼,单鞭救驾尉迟公,小秦王,三跳涧,现出金龙呀现出金龙。四更四点月正西呀,拜结弟兄呀拜结弟兄,潘巧云结识了海阇黎,那杨雄,怒气冲,盘问姣妻呀盘问姣妻,一心要到翠屏山上还香愿,说出是非呀说出是非,满身脱下和尚衣,那杨雄,回身转,杀了姣妻呀杀了姣妻。五更五点月沉沉呀,一个张生呀一个张生,张生跳墙会莺莺,小红娘,传书信,月下留呀月下留情,一心要到后花园中把佳期会,惊动夫人呀惊动夫人,拷打红娘说是非,小红娘,上楼去,说出真情呀说出真情。[19](P8-9)

《青阳扇调白洋洋》是清末民初南方(苏浙皖)流行民歌,“活捉三郎”“武松杀嫂”“反山东”等故事,出自《水浒传》《隋唐演义》等,说书人常说,戏曲常演,民众因此极为熟悉,民歌以其为咏唱内容,不足为奇。南方如此,北方亦然。北京小曲唱本《绣门帘》有云:

姐在心中不耐烦,手拿菱花照容颜。伤心又把父母怨,担误奴家罢,哟哼哟,今年已经二十三。担误奴家罢,哟哼哟,今年已经二十三。包袱里物件俱都有,的细功夫绣上个门帘。门帘必得显手段,裁上个样儿罢,哟哼哟,再用面糊粘。裁上个样儿罢,哟哼哟,再用面糊粘。门帘一绣时迁偷鸡,戏叔挑帘代裁衣。林冲夜奔梁山去,又绣上宋江罢,哟哼哟,怒杀阎婆惜。夏得海投文代醉里,刘秀走国吴汉杀妻,王六观灯保儿赶妓。绣上狄青罢,哟哼哟,五虎去平西。绣上狄青罢,哟哼哟,五虎去平西。门帘二绣棋盘山,周遇吉大战宁武关。杜志亨私把城池献,逼的个崇祯罢,哟哼哟,甩靴上煤山。逼的个崇祯罢,哟哼哟,甩靴上煤山。又绣吕布戏貂蝉,王允巧献计连环。诸葛亮草船能借箭,七星台祭风罢,哟哼哟,火烧战船。门帘三绣唐僧取经,沙僧八戒称悟空。师徒四人去取真经,白虎岭紧接无底洞。耗子精难拿罢,哟哼哟,悟空请天兵。又绣张生戏莺莺,红娘递简便传情。听琴请宴与探病,长亭饯别罢,哟哼哟,莺莺送张生。门帘四绣长坂坡,张三郎借茶代活捉。藏舟整本渔家乐,绣上个黄飞虎罢,哟哼哟,反朝歌。绣上出闹戏打砂锅,又绣狠毒打老婆。孔凤英孔怀来研磨,粉壁墙题诗罢,哟哼哟,胡迪骂阎罗。粉壁墙题诗罢,哟哼哟,胡迪骂阎罗。门帘五绣夺秋魁,请相公禁了党人碑。送友捡柴春秋配。进阁搜鞋罢,哟哼哟,酒醉杨贵妃。老汉靠少一枝梅。又绣姜须抱头盔。刘海上庙神州会。奸心秦桧罢,哟哼哟,金牌调岳飞。奸心秦桧罢,哟哼哟,金牌调岳飞。[18](P223-240)

歌中所唱的“时迁偷鸡”“戏叔挑帘”“林冲夜奔”“宋江杀阎”等见于《水浒传》,“刘秀走国”等见于《东汉演义》,“狄青平西”等见于《五虎征西》,“胡迪骂阎”等见于《说岳全传》,均是明清时极为流行的通俗小说,小说中的人物故事,戏曲、曲艺多有改编搬演,民众耳熟能详,民歌属于二度、三度创作。民歌、戏曲、小说的此种互动,具有多重意义。一是反映出民歌、戏曲、小说同为通俗文学的根本属性;
二是可以觇知三者在中国民间社会的存在状况及与民众生活的密切关系;
三是民歌、戏曲、小说递相改编的内容,较为广博,但是以历史、情爱为主,通俗文艺/文学对于一般民众的启蒙/教化与娱乐功能及其实现方式,于此得以体现。

《庄子扇坟》是民歌与戏曲、小说互动的另类。

《庄子扇坟》的故事,见于明冯梦龙小说《警世通言》第二卷《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以及明谢弘仪昆腔剧本《蝴蝶梦》等,大意为庄子路见一女子扇新坟,问其故,女云坟中乃其亡夫,生时相爱,死不能舍,临终时告诉她,如要改嫁,须待坟土干了。“妾思新筑之土,如何得就干,因此举扇扇之。”[20](P17)庄子回家,向妻子说起路上的见闻,妻子大骂扇坟女子无德。庄子不信,以假死试之。妻子见庄子死了,大为悲痛,发誓守节不嫁,并按仪程操办丧事。吊丧者中,有一美貌少年,引得庄妻心动。少年称患重疾,须以人脑续命。庄妻忘记先前誓言,竟劈棺取庄子脑髓。庄子复活,少年消失,庄妻羞愧自尽。此一故事蕴含了庄子齐物体道的哲学思想,小说之外,明、清、民国的戏曲、曲艺,多有唱述,京东大鼓《庄子扇坟》,艺人至今仍有演出,基本情节相差无多。忽略时间先后因素,诸种戏曲、曲艺与小说文本,均有实质性的融合互动关系。民歌同样如此,《山歌抄本》中的《庄子扇坟》,可以视为改编自《蝴蝶梦》等戏曲、曲艺,亦可看成出自《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上述小说中故事的情节、细节,在《庄子扇坟》中均有真切的反映。如《扇坟》云:

纱窗儿外月影儿明,庄子先生正往前行,忽见一个女子声声声悲痛。观看他甚是年轻,身穿重孝分外娇容,月里婵娥临临临凡境。手拿小扇哭了一声,望着孤坟不住扇风,费尽辛勤不不不中用。望苍天刮几场大风,保佑我好事儿完成,满斗焚香把神神神灵敬。

纱窗儿外月影儿白,庄子先生心下疑猜,扇坟女子真真真奇怪。走向前问个明白,忙施礼叫声裙钗,因何独把孤孤孤坟拜。俏佳人泪满香腮,说道是夫主的阴宅,难割难舍恩恩恩和爱。叹夫君命染泉台,又没有儿女婴孩,前生惹下牵牵牵连债。

纱窗儿外月影儿圆,有贾氏还把坟扇,丈夫遗言时时时常念。他说道坟头土干,才许我另配姻缘,如何等得这这这远限。庄子说这有何难,小娘子且放心宽,学生替你扇扇扇一扇。好先生念动真言,扇一扇泥土全干,仙家妙用谁谁谁人见。

全歌收结云:

纱窗儿外月影儿开,庄子先生跳出棺材,抖抖衣服把方方方巾带。这几日未上长街,心中闷不得开怀,娘子同我到大大大门外。见王孙走将过来,见田氏佯佯不采,他那里骏马扬鞭把风风风流卖。有田氏怀着鬼胎,这样事儿也叫我难猜,大睁着眼眼见见见鬼怪。

纱窗儿外月影儿分,庄子先生手指王孙,此人与你代代代书信。这田氏羞愧难禁,心中想自己沉音,前思后想添添添愁闷。我笑过贾氏扇坟,我比他更狠三十分,有何颜面把亲亲亲戚认。总不如一命归阴,绣房中拴上汗巾,恨的狗妇寻寻寻自尽。

纱窗儿外月影儿长,庄子先生回进后堂,见妻儿吊死在中中中梁上。撇了家园大笑一场,就将他埋在高冈,撇却了人间冤冤冤业帐。想人生可叹可伤,却比做傀儡登堂,离合悲欢傍傍傍州样。也不必挂肚牵肠,也不必两泪千行,编上一套山山山歌唱。

末句“编上一套山山山歌唱”,照应《山歌抄本》书名,此一做法,与冯梦龙辑《挂枝儿》末首“纂下的《挂枝儿》委的奇妙,或新兴或改旧费尽推敲,娇滴滴好喉咙唱出多波俏。那个唱得完这一本,赏你个大元宝。啧啧,好一本新词也,可惜知音的人儿少”[2](P293)、《夹竹桃》末首的“无中生有把歌翻,诗句拈来凑巧难。从诗次序,并不妄删,郎情女意,并非妄谈。唱子个样山歌普天下个姐儿侪来听,赛过清明三月三”[2](P477),功能、意趣相似。不侫以《山歌抄本》中各首为明清民歌、南方民歌(“浙腔”“楚歌”)的意见,亦有此一因素在。

又晚清王韬《淞滨琐话》卷十一记其时珠江花舫(青楼)唱曲情形云:

小金小蝉绮年玉貌,婴伊可怜,金唱《法场换子》,蝉唱《王大儒供状》,皆足以卓越一时。阿六字绿筠,阿娥字月纤,均以善歌名。么弦乍拨,羯鼓初挝,犹作矜持态。及唱至妙处,声渐高越,旁若无人。如唱《太子逃难》《庄周扇坟》,恍若身临其境,所以为难也。阿金容颇瘦削,裙下双钩,瘦不盈握。阿九来自上海,而亦操粤音。阿安跌宕风流,自矜其美,目中几无余子。美容纤腰琐骨,柔荏多姿,并于谷埠高张艳帜,无不妙擅歌曲。[21](P265)

《琐话》所说《庄周扇坟》,即《庄子扇坟》,名曰“歌曲”,正与《山歌抄本》中的《庄子扇坟》同类。花舫中人来自不同地区,如“阿九来自上海”;
擅唱《太子逃难》《庄周扇坟》的阿六、阿娥来自何处,未有交代,若来自江浙或两湖,则可推其所唱《庄周扇坟》即《山歌抄本》中的《庄子扇坟》。

民歌、戏曲、小说均是民众喜闻乐见的通俗艺术样式,民歌与戏曲、小说的融合互动,是三种通俗艺术样式在庶民社会场域中发生的兼具物理与化学特征的奇特反应。此种反应很好地拉近了文学艺术尤其是通俗艺术与一般民众的距离,可以收到1+1+1>3的效果。站在民歌的角度,研究者借由这些民歌,可以了解戏曲、小说在某时某地民众中的传播接受情形,亦可根据民歌中的戏曲、小说元素,来大致确定某一种类民歌的流传时间与区域,上云《山歌抄本》所录为明清南方地区民歌,即是因其各首对应者多为明清戏曲、小说而其牌调“罗江怨”又冠以“楚歌”“浙腔”而言。又如上海大美书局印行《时调大观》中《新出戏名五更调》云:“一更一点月东升,大刀收关胜,咦呀呀得哙,枪毙阎瑞生。秋胡戏妻五雷阵,叭蜡庙呀火烧向大人,咦呀呀得哙,水漫泗州城。二更二点月湾湾,大战大牛头山,咦呀呀得哙,镇守草桥关,八仙过海金沙滩,长坂坡呀三戏白牡丹,咦呀呀得哙,昭君去和番。三更三点月当空,孔明借东风,咦呀呀得哙,温酒斩华雄,呆徒富贵锁五龙,法门寺会应龙打严嵩,咦呀呀得哙,酒醉桃花宫。四更四点月儿圆,八本宏碧缘,咦呀呀得哙,关公斩貂蝉,三娘教子御果园,双狮图会陈桥把兵变,咦呀呀得哙,全部九更天。五更五点月微明,诸葛亮招亲,咦呀呀得哙,赤壁大鏖兵,济公活佛请宋灵,乌龙院会化子拾黄金,咦呀呀得哙,合演逍遥津。”[5](P63)“大刀收关胜”“秋胡戏妻”这些传统篇目中间,杂入“枪毙阎瑞生”,看似生硬,实乃“歌谣文理,与世推移”[22](P91)的民歌传播接受规律使然,有此五字在,《新出戏名五更》的“近现代民歌”身份,始能坐实——资料云1920年6月,沪上发生一桩谋财害命案,凶手乃洋行职员阎瑞生,受害人是青楼名妓王莲英。命案得破,阎瑞生由徐州被擒,押解回沪,判处死刑,“枪毙阎瑞生”即指此事。“阎王案”轰动沪上,新闻争相报道,戏曲、电影轮番搬演,专门唱述此一题材的民歌多达百首,民歌与新闻、戏曲、电影相互推波助澜,将十里洋场灯红酒绿的华美锦袍之下,民生多艰、人性丑陋的一面表现得淋漓尽致,“一更一点月东升,大刀收关胜,咦呀呀得哙,枪毙阎瑞生”因此具有了写真写实的功能,民歌与新闻、戏曲、电影的互动,亦成为“民歌、戏曲、小说”互动的延伸与拓展。一言以蔽之,上述唱述戏曲、小说等作品中人物、故事的民歌,客观上也成为小说史、戏曲史、文化史、社会史等研究的宝贵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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