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语
秋天的夜晚，我经常独自沿着山间小路
往村外走去。山村寂静
夜色微明，偶尔会碰见赶路的外乡人
敞着胸怀，大步走过
山中干爽，草木零落，风过，有金石之音
我知道秋天已深
枝头浆果，业已悄然坠落
而田间，只有孤单的稻草人陷落在夜色里
路边虫鸣，悲切，绵长，有丝绸的质地
那虫鸣，像说不完的心事
咝——咝——
像是裂帛
无边秋夜，一只虫子，在进行无法挽回的
陈述，像无尽的依恋
咝——咝——
这哀婉的绝响
秋风阵阵吹起，吹过杨树林
河滩，吹过
低矮的村庄，吹熄了夕阳的火炉
吹亮几颗寒星
出门看天的人，紧了紧旧棉袄
抱回几块木柴，点亮火塘
火塘边的人，沉默着
听秋风在屋瓦上呼啸着奔跑
秋风呀，你要慢慢地吹，不要吹落
杨树上的几个鸟窠
也许有寒鸦路过，需要暂时歇息
也许鸟儿们回来，找不到家
远行人还没有归来，不要将他的心吹凉
不要吹落一个人眼中的火星
寒冷的大地
一个家的油灯，还需要他点燃
几场秋雨带来凉意，林木萧森
村落空寂，有人进山
砍过冬的柴火
也有人带着婆娘，走向村外
空寂呀，荒芜的田野忽然让人心紧
忽然秋天就来了
秋风扬起草籽
在空中飘散，像四散的亲人
没有比一个人站在村路上仰望大雁南飞
更孤独的了。大雁吹着
秋天的口哨，在嘹亮地飞
留下秋凉，堆积在田野、山岭和水缸
总是在夜晚，走过山间公路
到村公所，纳凉，说话，想事情
办公的人早已离去，村公所沉浸在静默中
偶有寒虫，于草丛间，抚琴
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坐着，感受夜凉如水
也会回复几条山外来的消息
山外大河澎湃，人事汹涌
而我们，却拥有一片难得的宁静
月光泼洒清辉，映出林木倩影
有夜行的车灯，伸出两根触须
打探静夜秘密
也有夜归人，在露水中叩响了门环
今夕何夕，斗转星移，流年暗换
多美的山村之夜呀
因为你们在，我多么幸福
因为秋天即将来临，我又多么悲伤
这个山坡曾开满了花朵，像盛装的少女
现在覆盖着枯草，像败色的妇人
我喜欢在冷寂的秋阳里
坐在这里，看群山环抱的村庄
看一个戴草帽的人，亮光闪闪，沿连绵山路
走向陌生的地方，走向天边
有时太阳黄铜般的光柱落进一个院子
院子里，有人在翻晒旧棉被
多么澄明的秋天呀，我也想沿着大路
大踏步离开让我又爱又恨的村庄
我也想象那个陌生的背包客，穿过田野
一身风尘，去我不知道但喜欢的什么地方
但我哪儿也去不了，像被拴住的牲口
霜降来临，我还是在这里
大雪封山，我还是在这里
天荒地老了，也还是，在这里
在没有澡房的山村，我们在星光下搓澡
星子清亮，山影凹凸有致
穿村而过的小溪，一道流水的长绳
挂着粼粼漾动的乡村。多么寂静的夜呀
似乎已沉沉睡去，只有梁上星子
静静闪耀。星子静静闪耀的村庄
我们用长柄锡瓢舀水，星光下，树影里
彼此搓背，淋水。流萤划过田野
清水滑过肉体，水线闪出一道幽微的光弧儿
瓜藤在寂静处盘绕，瓜仔儿正在发育
几条白花花的身子，在星光下淋浴
几条白花花的身子，像自由的妖魅
仿佛整个村庄是我们的
仿佛整个天地是我们的
在天地的澡堂，坦荡荡地裸露
唉，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不会再有了
在清贫而自在的乡村，星斗慢慢旋转
有时，我们默默搓洗，有时轻声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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