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嘛,都要回老家。
大娘和三婶儿在天井里支起糊面板板,摇得马扎咯吱咯吱响,半圆的饺子就在幕天席地里诞生,天冷,一呼就是一口白雾。
这里与沸腾的城市相距甚远,小轿车被排除在寂静之外,只有麻雀划破天空的声音,然后落到干枝上,柿子是它们的储备粮,秋天时是我的。
我想捏个面人待会儿下锅一块煮了。
没人理我,大娘已经谈到了堂哥学期末的成绩,比去年升了整整两个名次,从倒数第一变成了倒数第三。趁着婶子面露难色的空隙,我说,这学期我考了第七名,拿了两张奖状,我们班一个人最多能拿两张,为啥?因为老师说要把机会给更多的同学……
去去去,出去玩去。
大娘脸上茶褐色雀斑挤到一块,努着嘴,从面团边角揪一小块送到我手上。
我朝屋里瞅一眼,爸和大爷、三叔正在准备上坟的东西,这我也知道,往上数三代的人都要在除夕这一天通过某种神秘仪式回家过年,也许就跟老鹰抓小鸡似的后面抓着前面的衣角。以前奶奶说祖宗们回家之后会住在房梁上吃烟火,人越来越多,不知道奶奶回来能不能在房梁上排上位置。
我看着冰箱里还有冻的蚂蚱菜,能不能蒸啊?
刚回来我就翻了冰箱,我跟爷爷的感情可是堂兄堂弟比不了的,只是话没人理,白白飘在空中。
我揪着手里的面团转身跑出了天井。爷爷一个人坐着马扎在东墙边靠着大磨盘晒太阳,到处都是明亮的光,他的影子小小的蜷缩在地上,有一部分折叠在墙边,旱烟吹出来的袅袅白雾笼罩他。我凑过去,一下子就跳上这个磨盘,它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咚”的声响。
爷爷依旧看着前方,眼睛沉沉地看着前方的墙面,那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他不跟我说话,也不在意我。很远的地方有鞭炮声,是小孩们在玩摔鞭,时断时续的声响,炸得这个年也断断续续的,新铺的柏油路边停了很多车,几个一看就不是村里长大的孩子穿梭其中,等过完年它们和他们都会消失不见。我觉得我应该说点什么。
爺,屋里的电视这都多少年了?
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频道,不好看。
这长着大屁股的电视还是从我家搬过来的,它的年龄和我一样大,爷爷没看过我家在市里新买的液晶电视呢,就跟纸片似的,卡在墙上占了半壁江山。他没去过我家,不知道也是应该的,我想了想,极力伸展开双臂。
这么多人聚在一块,他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呢?
爷爷脸上的褶皱没有变化,被烟熏黄的牙也没有露出来,我觉得不对,新年应该让爷爷开心开心,还有一种微妙的怜意。
等我以后工作了咱马上换新电视,换个大的,得这么大,爷爷你看我,这么……这么大才行。
我许下旧年最后一个愿望,给爷爷换个大电视。
他终于笑了,冒着火星的烟屁股碾进黄土里,把等待春天的枯草烫出一个疤。
你好好学习,以后换个大的。
好。
我又问,水饺快好了,你吃不?
行啊。
我从侧后方看爷爷斑白的发茬,风声、鸟叫声、车声和人交谈的声音混在一起,时远时近。一切都暴露在苍白浅黄的太阳下。
他已经老了,我跟另一个自己说,衰老本身就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情,更何况我曾经见过他充满活力的时候。
我跟着爷爷生活过一年。
在爸妈都搬去市里之后,原本的家被掏得面目全非,我站在巷口圆柱子上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家具,柜子门扇上还贴着我攒了两个星期的钱才买下来的贴画。
他们一起在汽车尾气中消失不见了,而我则继续在镇上的学校读书,一周回家一次。在我什么都没有想的情况下,他们已经做好了全部安排。
于是,周五傍晚我就会跟几个伙伴一起骑自行车从镇北到镇南。大概一个半小时之后,后街最西角马路旁的老房子里就会传来几声异常嘹亮的声音。爷爷会给我留门,木板大门敞着口,一条不长的廊路边全是绿油油的丝瓜藤蔓,东边是一株葡萄藤和粮屯,我喊爷爷,直到收到答复。
他经常在堂屋里喝浓茶看电视,说是堂屋,也不过放了一张圆桌几把马扎,马扎散了线,糊里糊涂支撑起木棍。有些昏暗的桌子上摆着要解冻的鸡鸭鱼肉,冰箱里有四个儿女送过来的东西,零零碎碎的吃食。
一看到这些东西,我就知道,爷爷这是在等我呢。
桌子旁边那个看电视喝茶的绝佳位置就是我的,爷爷泡的茶叶总是一个味儿,浓稠的咖啡色,虽然每次他给老朋友介绍时,分花茶、绿茶、红茶……当然我从来没有异议,就像现在遥控器转到了我手里。
爷爷在外间吆喝我,问吃鸡还是吃鱼,今天正好是集,他买了好几个面鱼,已经在锅子上盖着了,要我饿了就先吃个垫垫肚子。
这确实很难选择,不出所料的话锅子里还会有巧克力花卷,包子和炸货,这是每次回来的保留节目,爷爷以为我很喜欢吃,但事实是因为吃的次数太多,我已不感兴趣。
我选择吃鱼。
靛青的夜晚逐渐笼罩住这个村庄,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暖和的风透过细纱窗飘进来,挤进房子更深处,昏黄的灯光里是爷爷转来转去的身影。我的眼睛里只有五彩的电视屏光。这个狐狸变的女人终于要对书生下手了,毛茸茸的尖嘴伸出来,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脚有些冷。
电视旁边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黑柜子,原本是在炕上的,里面放的是奶奶的嫁妆,她去世后就搬到了旁边,在柜子后面露出一个黑色塑料袋的边角,里面装是奶奶的遗像,我很害怕看到遗像。你要知道,我奶奶平时可不是那样笑的。
我搬了个马扎坐在中堂里继续看电视,爷爷转头看我一眼。
是不是饿了?
一边把弄好的菜倒进盘子里。盘子里黑乎乎的一片,只能看出大块鱼肉的白。
实事求是地说,不太好吃。奶奶在世时爷爷很少做饭,无论奶奶的手有多么不方便,爷爷仍然坚持在大棚里劳作,他说做饭是女人的活儿。
现在他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我们俩硬着头皮各自干掉一碗鱼肉之后,他赶忙掀开锅子,还套着透明塑料袋的面鱼就热乎乎的铺在上面,很少见,我跟它们打了个招呼。
我看着很多人买,你尝尝好吃不?
爷,你这是又熘了一遍?
早上买的,吃吧。
爷爷直接拎着塑料袋給了我一个最大的,袋子上都是面鱼的香气。我奶奶就不会用锅子加热塑料袋,她双手叉腰微微弯着身子告诉我们塑料袋加热有毒。但是在这个暖融融的夜晚,我没有跟爷爷说,甚至在他鼓励的目光里吃了两个。我们都是被抛弃了的人,无所畏惧。
塑料袋被爷爷团成一团,塞进了旁边掉了色的枣红橱柜里。
下回吧,下回一定告诉他。
同样需要铺在锅子上面而非站着或者挤着的,是一种季节性的植物,也是少数几个爷爷不会弄错的蒸饼子的原材料。
夏秋,几乎村里的每一片土地上都会长出奇怪的匍匐在地上的草,一节一节地向上抽,只有嫩芽会朝着天,混在一丛丛的狗尾巴草中。但我奶奶可说了,这不是苦菜子、荠菜或者小蒲公英,这叫蚂蚱菜。
奶奶还说,要是你不吃的话,等蚂蚱在上面蹦跶过后人就没法吃了。因为旧疾,她的手指和手掌相连的地方凸出了一大块骨头,看着就像发育不良的鸡爪,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把蚂蚱菜的芽尖掐掉。我看到每个被折断的蚂蚱菜横截面都会流出一点点清色的汁液。
今儿晌午就给你一个任务,把簸箕装满一半蚂蚱菜。
现在还是半晌就这么晒,我当然不干,横竖躺在门口槐树下的摇椅上摆赖,奶奶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她拎不动我。
要不就没饭吃了。
那我就不吃了。
奶奶“你”了半天都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回屋里头摸索半天之后手里攥着两块饼干来到我身边。
下次我要吃带奶油的毛毛虫面包。
在T字形柏油路口的交接处,往西还有条路,一条很窄的土路,通往连绵不断的蔬菜大棚,大棚旁边也被开辟出一块块的田字格地,种的多是小葱山药豆,有时趁着没人我们几个就会兜着衣服采上小半兜子,再从旁边杂草堆里抓点剪刀手、赖蝗虫、土蟀,用一根抽了叶的狗尾巴穿起来在火上烤,山药豆就扔进火堆里闷。
我顺着一直往西的土路,掐蚂蚱菜尖尖,甚至都不用爬过土坡走到爷爷的大棚,就够我掐的了。一路上还顺带吃了三表婶家的黄瓜,田婶子种的甜辣椒,还有不知道哪家种的小洋柿子。
噢,还带回了爷爷,在我一脚踩进一片光秃秃的、新翻过的松软土壤时,立马就被土坡上的一声吼叫吓了回去。这是林三叔家刚下了种子的土地,还没来得及搭棚,可不能踩。爷爷一边吼着,一边拎小鸡似的拎着我,摇摇晃晃踩着太阳回家了。
奶奶已经在厨房里忙碌起来,土灶台上的锅子四周有灼热的白气缕缕,棒子骨头成群结队地走进火坑,我大声叫她,在进门之前就把簸箕从爷爷的手上拿了过来,邀功一样放到奶奶面前。她的脸笑成一朵菊花,转身又从锅里挑了一个裹了糖的小卷子给我。
屋里有白糖,蘸着吃,别在这捣乱。
烧灶的人已经变成了爷爷,空气中还有一种奇特的味道,被雨打湿又加热的香气,闷闷的,说不上来。
很多年后,我才想清楚这种味道本身就是一个形容词性的概念,就跟薄荷味饼干一样,它就是蚂蚱菜的味道。
见我半只脚踏进来,爷爷努着嘴把我往外赶,说奶奶在小房间,让我去找她玩儿。
我偏不走,搬了个低矮的木板凳在旁边,不偏不倚地正冲着灶门,一句话还没开始说就吐出一连串的咳嗽,今天的烟实在有些呛。
爷爷抓住我的小辫往旁边移,紧接着站起来双手各拿了块湿抹布攒在锅子旁边的两只耳朵上,手上青筋一起,屉子就掀开了,我这才凑上去看清了里面的样子。
最底下铺着白垫布,垫布上薄薄一层蚂蚱菜,上面撒了白色的糊糊,爷爷告诉我说这是面粉,“热了就粘糊了呗,你抓点再撒一遍,闷闷就开饭。”我把手擦了才去抓的面粉,标准量度就是九岁时我的手,一把正好,均匀地撒上去。
香气里还加了面粉的味儿,让人想起软乎乎刚出锅的大馒头,到处是熟悉的麦香气。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吃西瓜的时间大概就用了十分钟——爷爷就把锅子整个搬起来走进中堂,看见吃得满嘴瓜瓤的我,开始埋怨奶奶。
吃饭了还给她吃西瓜!
这啥啊爷爷?
爷爷没理我。奶奶招呼我去擦手,一边给我解释,这是蚂蚱菜饼子,蘸着白糖吃,以前那时候可是好东西。
一种比干涩剌嗓子的青草更舒缓扎实的口感,还有点粘牙。
我知道规矩,糖不能多蘸多吃,只能趁着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用手托着一块饼子捏成圆,再悄悄把糖裹进去,可惜上面一咬糖就从下面漏了一地,还没蘸几下,碗就被收走了。
盛糖用的边角豁了口的小青碗,我再也没见过它。
饺子煮好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左手拿右手提着去上坟,村里人好像都是踩着这个点去的,还没靠近村北头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尖尖的青柏下除了一个个隆起来的土包子还夹杂着很多杆儿似的生面孔,都是回来过年的。
大爷很快找到了一个坟,用铲子往上掘了两抔土,又在墓碑前画一个圆圈,金银元宝全都撒进去,忙活了半天的鸡鸭鱼肉也盛在黄屉子里摆在一边,爸跟三叔站在两侧,等大爷跪叩说可以之后,三叔麻溜儿地从黑包拎出一串长鞭,脸上笑得很得意,说今年买的鞭好,长、没空响。
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有面儿。
等鞭噼里啪啦唱完独角戏,各路祖宗也接到了一年一度回家的邀请,比来时更庞大的一群影子在黄昏的背景中原路返回。
我在最边缘走着,大爷他们开始讨论起了晚上的年夜饭,猪冻和茅莴(鸡的一种做法)必须得有,这可是一年的盼头。趁着他们说话我频频回头看,土包子渐渐消失了,转过路口青柏也被北墙挡住了,一座座住着不同人的平房慢慢向后退,然后是宽广的柏油路,是赤橙黄绿的人不断交叠,是幼儿和老人,是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和一声声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喊哪个的称呼。
也许奶奶还记得。
我跟他们一起回家了。
作者简介:林璐晓(1996—),女,汉族,山东寿光人,西北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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