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中 朱正業
關鍵詞:徐大椿;
《道德經》;
詮釋
徐大椿,原名大業,子靈胎,又自號洄溪(1)(清)金福曾修:(光緒)《吴江縣續志》,《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20)》,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49頁。,清蘇州府吴江縣人。(2)王稼句:《吴中人物圖傳》,南京:鳳凰出版社,2015年,第206頁。其性通敏喜,豪辨覃思,聰强過人,對《周易》《道德經》《陰符經》等先秦典籍,潜閲匯參,久之有契;
同時對天文、地理、音律、技擊之術,皆得其要領,尤其擅長醫學。清代袁枚稱其:“凡星經地志,九宫音律,以至舞刀奪槊,勾卒嬴越之法,靡不宣究,而尤長於醫。”(3)(清)袁枚:《小倉山房詩文集》,周本淳標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913頁。由於行醫救人,往來吴淞、震澤間,通曉是地諸水源流、順逆、淺深、通塞之故,雖有抱用世之才於水利之志,“即不屑爲齷齪小儒,又不欲以文字自表見,顧噤不得發”(4)(光緒)《吴江縣續志》,第449頁。。曾以諸生貢入太學,尋即離去,專以醫活人。
作爲清代名醫,徐大椿平素精勤於學,著述頗豐,如《難經經釋》《傷寒論類方》《神農本草經百種録》《醫學源流論》《蘭臺軌範》《慎疾芻言》《藥性切用》等。除醫藥著作外,曾匯參《周易》,又好覽濂洛關閩諸書,繼之復旁及諸子百家,“而於《道德經》獨有會心。因厭舊注多幽晦冗陋,遂詳加注釋,積二十餘年方脱稿”(5)俞志高:《徐靈胎〈洄溪府君自序〉介紹》,《浙江中醫雜志》,2007年第1期,第44頁。。又因其對《道德經》研索較深,發揮較顯,故其《道德經注》“在老子注中,尚爲善本”(6)(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1244頁。,但目前學術界鮮有關注。(7)涉及徐大椿的學術成果,主要有李昂《徐大椿的度曲字面口法論》(《戲劇藝術》2016年第3期),路海洋《論徐大椿對沈寵綏曲論的繼承與發展》(《中國音樂》2010年第4期),龔方琴《清代儒醫徐大椿與宋代理學的關係探究》(《醫學與哲學》2016年第8期),薛公忱《徐大椿的同異辯證法》(《南京中醫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1期)等,大多關注其音樂戲曲和傳統醫學方面的成就。徐大椿詮釋《道德經》既講求詞意通達,又主於言簡理該,察之對研究清代醫家老學的詮釋成就,具有重要意義。
對《道德經》的詮釋,學者衆多,著述浩繁,“此書古注不下數百家”(8)(清)徐大椿:《道德經注·凡例》,(清)俞樾批校,《子藏·老子卷》,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8年,第70册,第235頁。,由於時代不同,注家又各持一説,故《道德經》的詮釋著作,具有顯著的時代印迹。早在元代,杜道堅就曾指出:“道與世降,時有不同,注者多隨代所尚,各自其成心而師之。”(9)(元)杜道堅:《玄經原旨發揮》,《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773頁。故言漢人注者爲“漢老子”,晋人注者爲“晋老子”,唐人、宋人注者爲“唐老子”、“宋老子”。雖歷代學者對《道德經》多有闡釋,但徐大椿認爲歷代注釋多爲粗淺,並没有闡釋經文的確切本義,“人立一説,非汗漫支離即疏略淺陋,更有鄙俚荒謬並文理亦不通者”(10)《道德經注》,第235頁。。如《道德經》(第五十九章):“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其中對“嗇”字的詮釋,三國時期,王弼解釋爲:“嗇,農夫。農人之治田,務去其殊類,歸於齊一也。全其自然,不急其荒病,除其所以荒病,上承天命,下綏百姓,莫過於此。”(11)(三國)王弼:《道德真經注》,《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287頁。徐大椿並不贊同這種解釋,“王弼訓爲稼穡之嗇,則下文費解矣”(12)《道德經注》,第237頁。。王弼《道德真經注》釋“早服”爲“常也”,而對“早服謂之重積德”一句,釋爲“唯重積德,不欲锐速,然後乃能使早服其常,故曰早服謂之重積德者也”(13)(三國)王弼:《道德真經注》,第287頁。。據詮釋内容可知,徐大椿認爲王弼把“嗇”釋“農夫”,就整章内容而言,經文詞義難以通達。
既然他認爲王弼對“嗇”字作稼穡之解不妥,此字又作何解?據《説文解字》:“嗇,愛濇也。”(14)(漢)許慎,(宋)徐鉉校定:《説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11頁。朱駿聲在《説文通訓定聲》中認爲:“此字本訓當爲收穀,即穡之古文也,轉注爲愛濇之義,或曰借爲濇。”(15)(清)朱駿聲:《説文通訓定聲》,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286頁。可知“愛濇”之義,並非“嗇”之本義。段玉裁在《説文解字注》中言:“嗇者,多入而少出。如田夫之務蓋藏。”(16)(漢)許慎撰,(清)段玉裁注:《説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30頁。而在古代文獻中,“故田夫謂之嗇夫”(17)丁福保:《説文解字詁林》,北京:中華書局,1988 年,第5569頁。,可見“嗇”的最初本義,可能與穀物收穫相關。《廣雅》又云:“嗇,積也。”(18)(清)王念孫撰,張靖偉校點:《廣雅疏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78頁。而郭璞在《方言》注中又言:“嗇者貪,故爲積。”(19)(漢)揚雄記,(晋)郭璞注:《方言》,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12頁。古代典籍中,往往“嗇”與“穡”通,其義相近,《詩經·魏風·伐檀》傳云:“種之曰稼,斂之曰穡。”(20)(漢)毛亨傳等:《毛詩注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經部第69册,第340頁。徐灝在《説文解字注箋》中又言:“蓋嗇之本義謂收穫……收穫即斂而藏之,故引申爲愛嗇之稱,因之又謂吝惜爲嗇。”(21)(清)徐灝:《説文解字注箋》,《續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經部第225册,第557頁。徐灝認爲“嗇”即古“穡”字,本義爲“收穫”,而“愛嗇”“吝惜”均爲引申之義。
古代對《道德經》的注解,不下數百家,除王弼釋“嗇”爲“農夫”外,歷代對《道德經》中“嗇”字的解釋,大致可歸納爲幾類。有取“嗇”之愛惜之義者,如漢代河上公的《道德真經注》:“嗇,愛也。治國者當愛民財,不爲奢泰。治身者當愛精氣,而不爲放逸。”(22)(漢)河上公:《道德真經注》,《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17頁。可見河上公認爲,治國同於治身,均應“愛”字爲要,治國者當愛惜民財,戒除奢靡,治身者當愛惜精氣,戒除縱樂。范應元在《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中也言:“嗇,愛惜之義。……謂去人欲以事天道,莫若自愛精炁也。”(23)(宋)范應元:《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4卷,第436頁。宋代學者從修養身心的角度,提出“嗇”爲内外兼修之理想狀態者,如李嘉謀在《道德真經義解》中認爲外以治人,内以事天,皆莫若嗇,至於“嗇”之内涵,“謹與内,閑與外,内心不馳,外心不起之謂嗇”(24)(宋)李嘉謀:《道德真經義解》,《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4册,第30頁。。吕知常在《道德經講義》中對李嘉謀的觀點,又進行了補充和完善,認爲聰明睿智,動静思慮,是心内受用者;
而貌像聲色,屈伸俯仰,是身外受用者,如果能够做到“兩者交通,吻然契合,要在各得其宜,此嗇之爲義也”(25)(宋)吕知常:《道德經講義》,《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4卷,第289頁。。在吕知常看來,“治人事天”的關鍵爲修諸内者,以修身爲治人,治自己之人也;
以養元爲事天,事自己之天也,而此處所謂的“天”,他又視爲“腦宫”,這或許是吕知常賦予“嗇”字獨特内涵的思想根源。而唐代《道德經》詮釋文獻中,則有把“嗇”寫作“式”,如成玄英的《老子道德經開題序决義疏》和李榮的《道德真經注》,均寫爲“治人事天,莫若式”,且把“式”解釋爲“法”或“法式”,“言上合天道,下化黎元者,無過用無爲之法也”(26)(唐)成玄英:《老子道德經開題序决義疏》,《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1卷,第332頁。。李榮解釋爲“法式”,“下理於人,上事於天,莫過以道用爲法式”(27)(唐)李榮:《道德真經注》,《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1卷,第379頁。。而這種詮釋,後世學者鮮有接受和沿用。
徐大椿認爲王弼對於《道德經》的注解,僅爲强而求解,文理並不通達,“王弼之注爲最,著詞亦膚近無發明”(28)《道德經注》,第235頁。,因此他在詮釋《道德經》時,則依據字義,同時稽考古代字書中諸多解釋,然後“擇其與本文最切確者爲訓”(29)《道德經注》,第237頁。,故能上下連屬。因此徐大椿詮釋“嗇”字,並没有按照其本義“收穫”理解,也没有取“愛惜”之義,更没有沿用修身養生家之言,而是根據上下文脉,取其詞義通達者爲訓。故釋“嗇”爲“儉嗇也。不盡其用,而留其有餘”(30)《道德經注》,第296頁。,並認爲以此治人,則人性不漓;
以此事天,則天心嘗眷。釋“嗇”爲“儉”,對於闡釋下文“夫惟嗇,是以早復”之義,則較容易上下貫通。
又如“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道德經》第一章)。其中對“徼”的含義,歷代詮釋略有差異。如河上公《道德真經注》釋“徼”爲“歸也”(31)(漢)河上公:《道德真經注》,第1頁。,且言常有欲之人,可以觀世俗之所歸趣也。王弼在《道德真經注》中釋爲“歸終”(32)(三國)王弼:《道德真經注》,第272頁。,認爲凡有之爲利,必以無爲用,欲之所本,適道而後濟,故常有欲,可以觀其終物之徼也,此解釋又爲唐代的成玄英、李榮等人所接受。宋代司馬光認爲,萬物既有,似乎無者宜若無所用矣,但如果專用無而棄有,則蕩然流散,故釋“徼”爲“邊際也”(33)(宋)司馬光:《道德真經論》,《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262頁。。此觀點爲元代吴澄所繼承,言:“徼者,猶言邊際之處。”(34)(元)吴澄:《道德真經注》,《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780頁。類似於孟子所謂的“端”也。李嘉謀在《道德真經義解》中又把“徼”釋爲“小道”,“徼者,小道也”(35)《道德真經義解》,第11頁。,他認爲聖人體真常之道,以出入於有無之間,無與妙爲大道,有與徼爲小道,在體道方面,妙即徼,徼即妙,徼妙一體。吕知常《道德經講義》又釋“徼”爲“邊隅”“小路”等,“大道邊有小路曰徼”(36)(宋)吕知常:《道德經講義》,第225頁。,認爲常有欲之人,奔逐聲利,不履坦途,因趨於小徑,而迷失正道。
宋代林希逸《道德真經口義》:“徼即《禮記》所謂竅於山川之竅也。”(37)(宋)林希逸:《道德真經口義》,《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697頁。明代王道《老子億》也言:“徼,即竅也。”(38)(明)王道:《老子億》,《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6卷,第225頁。《道德經》的歷代詮釋,往往一字有多解,故徐大椿認爲:“一字訓詁,本有數義,必視其上下文脉絡,方可定此字當訓何義,乃能通貫,否則全文俱晦。”又據《説文解字》:“徼,循也。”(39)《説文解字》,第43頁。段玉裁注又言:“引申爲徼求,爲邊徼。”(40)《説文解字注》,第76頁。而徐大椿《道德經注》則用“以觀其竅”,且釋爲“發洩之處也”(41)《道德經注》,第240頁。,由此可知,在“徼”字詮釋上,徐大椿既没有沿用古代的權威注釋,也没有盲目遵循傳統字書的詞義,而是依據經文脉絡,訓釋詞義,以通慣經義爲指歸。
歷代爲《道德經》作注者雖多,徐大椿則認爲舊注人人異説,而本旨反晦,如評價河上公《道德真經注》時言:“至所云河上公之注,真所謂文理不通者也,其爲僞讬無疑。而猶流傅至今,真不可解。”(42)《道德經注》,第235頁。誠然徐大椿對於古人之論,在四庫館臣看來,也有失偏頗,存在過激不當之處,“惟其凡例詆呵古人,王弼注謂之膚近,河上公注謂之文理不通,未免過當”(43)《四庫全書總目》,第1244頁。。徐大椿不僅“詆呵”王弼、河上公之注,且認爲其他部分舊注,非無偶得,總不精純。於是他本人在詮釋《道德經》過程中,便“熟讀經文,深參至道,不襲群言,直疏經義”(44)《道德經注》,第235頁。,且言即便有與前人詮釋相同者,此乃也是一心暗契,並非剿襲。
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爲教父”(《道德經》第四十二章)。其中對於“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理解,歷代詮釋較多,觀點不一。漢代嚴遵認爲萬物之生也,皆元於虚,始於無,至於由道至萬物的“生”之過程,《道德真經指歸》:“清濁以分,高卑以陳,陰陽始别,和氣流行,三光運,群類生。”(45)(漢)嚴遵:《道德真經指歸》,《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350頁。而河上公《道德真經注》對此過程詮釋的更爲具體,“一生陰與陽……陰陽生和氣、清、濁三氣,分爲天、地、人也……天、地、人共生萬物也”(46)(漢)河上公:《道德真經注》,第12—13頁。,萬物生後,天施地化,人長養之。漢代《淮南子·天文訓》曾對此章内容進行解釋:“道曰規始於一,一而不生,故分而爲陰陽,陰陽合和而萬物生,故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47)何寧:《淮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244頁。可知,漢代學者多用“陰陽”詮釋萬物之“生”。三國時王弼對“萬物之生”的過程,又進行了抽象化,“有一有二,遂生乎三。從無之有,數盡乎斯,過此以往,非道之流。故萬物之生,吾知其主,雖有萬形,沖氣一焉”(48)(三國)王弼:《道德真經注》,第283頁。,可知萬事萬物,有一而生,最後萬物萬形,又歸於一。
唐代以後,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詮釋,又有新的發展,如成玄英認爲一爲元氣也,二爲陰陽也,三爲天地人也,萬物爲一切有識無情也,道生元氣,“又從元氣,變生陰陽。於是陽氣清浮,升而爲天;
陰氣沈濁,降而爲地,二氣升降,和氣爲人。有三才,次生萬物”(49)《老子道德經開題序决義疏》,第319頁。。成玄英提出了“一”爲元氣的觀點,是對前人舊注的突破。宋代邵若愚又提出了“二儀”的觀點,“自道生一氣,一氣分而生二儀,二儀生化,以一氣爲主,以一合二,故云三。……以三能生萬物”(50)(宋)邵若愚:《道德真經直解》,《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251頁。。林希逸在《道德真經口義》中又提出:一爲太極也。二爲天地也,三爲三才也,“道者,無物之始,自然之理也。三極既立,而後萬物生焉”(51)《道德真經口義》,第712頁。。元代吴澄又把“一”詮釋爲“沖虚之一氣”,“沖虚一氣生陽生陰,分而爲二,陰陽二氣合沖虚一氣爲三,故曰生三,非二與一之外别有三也。萬物皆以三者而生”(52)(元)吴澄:《道德真經注》,第802頁。。綜上可知,唐代以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詮釋不甚清晰,唐代以後不同的詮釋者,賦予三個數字不同的内涵,且進行多元闡釋。
徐大椿在《道德經注》中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詮釋,並没有沿襲古注,而是本於經文,直疏經義,“一爲一,二爲二,合一二爲三。一三爲四,二二亦爲四……三三爲九,三二一三亦爲九。二二二三爲十,一一三三亦爲十。其中尚有不能盡數者,推而廣之,只此三數已不可勝紀,而萬物之數盡矣”(53)《道德經注》,第280—281頁。。徐大椿並没有賦予三個數字特殊的内涵,只是揭示數字的累加演變過程。正如陳鼓應所言:“老子使用一二三的原義並不必然有特殊的指稱。”(54)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233頁。據《莊子·齊物論》:“一與言爲二,二與一爲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於三。”(55)(清)郭慶藩:《莊子集釋》,王孝魚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79頁。當時莊子並没有賦予一二三特殊的含義,用“陰陽”“元氣”“太極”“二儀”“三才”等闡釋上述數字含義,漢代以來學者多爲之。其實“《老子》一二三,只是以三數字表示道生萬物,愈生愈多之義”(56)(民國)將錫昌:《老子校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88年,第279頁。,由此可知,徐大椿通過數字累加方式,詮釋萬物由簡至繁的生成過程,或許他認爲若强加某些内涵,反有穿鑿附會之嫌。
“道可道,非常道。……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道德經》第一章),其中“常”字的意思,歷代詮釋差異較大。如河上公《道德真經注》言“非自然長生之道”(57)(漢)河上公:《道德真經注》,第1頁。,把“常”解釋爲“自然長生”之義。宋代的董思靖繼承此觀點,故在《道德真經集解》中言“常之爲言,自然長存,無時不然,無處不有”(58)(宋)董思靖:《道德真經集解》,《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823頁。,僅把自然長生轉爲自然長存,其義近通。唐代成玄英認爲常道者,不可以名言辯,不可以心慮知,妙絶希夷,理窮恍惚,故把“常”詮釋爲“真常凝寂”之義,“雖復稱可道,宜隨機愜當而有聲有説,非真常凝寂之道也”(59)《老子道德經開題序决義疏》,第287頁。。此觀點爲清代宋常星所接受,認爲口既能言,有所形容,有所指示,亦必有所變换,既有變换,豈能常久,故言:“真静悠久謂之常。”(60)(清)宋常星:《道德經講義》,《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9卷,第130頁。唐代李榮在《道德真經注》中,又把“常”詮釋爲“常俗”,“非常道者,非是人間常俗之道也”(61)(唐)李榮:《道德真經注》,第349頁。,且認爲常俗之道,往往是貴之以禮義,尚之以浮華,喪身以成名,忘己而徇利。
司馬光在《道德真經論》中又詮釋爲“常人”,“曰道亦可言道耳,然非常人之所謂道也”(62)《道德真經論》,第262頁。。而清代馬自乾則解釋爲“日用平常”,“故云可道非常道。常者,日用平常之謂”(63)(清)馬自乾:《太上道德經集解》,《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8卷,第627頁。。明代趙統在《老子斷注》釋“常”爲“中庸”,“蓋言道之可以言者,非常道也。……常即是中庸”(64)(明)趙統:《老子斷注》,《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6卷,第508頁。,而洪其道又解釋爲“無”,“凡物有則不常,而無則常。常者,無也”(65)(明)洪其道:《道德經解》,《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7卷,第670頁。。據《説文解字》:“常,下裙也。”(66)《説文解字》,第159頁。後“引申爲經常”(67)《説文解字注》,第358頁。,故《道德經》歷代詮釋著作中,多釋“常”爲“恒久”“不變”之義。如范應元《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可道者謂可言也,常者久也。”(68)《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第395頁。又如陸西星《老子道德經玄覽》:“純一不二曰真,恒久不已曰常。”(69)(明)陸西星:《老子道德經玄覽》,《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第6卷,2011年,第571頁。又如李嘉謀《道德真經義解》釋“常”爲“不變之謂也”(70)《道德真經義解》,第11頁。。而徐大椿對此章“常”字詮釋,並没遵循古注,而是直疏經義,另辟新意,“常者,本然之謂”(71)《道德經注》,第239頁。。而這種全新闡釋,非爲標新立異,而是源自他對《道德經》的研讀體會。徐大椿認爲“道”本無名,指爲道者,非道之本名,故所謂“常道”,即爲道體本然之稱。此例在徐大椿《道德經注》中較多,故不枚舉。
《道德經》言簡辭潔,意深藴奥,歷代詮釋者各自爲宗,衆説紛繁,“言清虚無爲者有之,言吐納導引者有之,言性命禍福、兵刑權術者有之,紛紛説鈴,家自爲法”(72)《玄經原旨發揮》,第773頁。。如唐代强思齊認爲老子撮重玄奥義,著《道德經》二篇,“欲明道無爲也……資立言以暢無言,因理本而弘妙本”(73)(唐)强思齊:《道德真經玄德纂疏·序》,《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3册,第357頁。。或有詮釋者依據《道德經》“清静無爲”思想,認其爲治身養生之學,如河上公《道德真經注》第十章“愛民治國”注:“治身者,愛氣則身全”(74)(漢)河上公:《道德真經注》,第3頁。,學者認爲河上公注較爲突出的特點是“把養生提到了相當突出的地位”(75)熊鐵基等:《中國老學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1頁。。認爲《道德經》言性命之學者,如明代薛蕙所云:“復知老子之道,惟導人反其天性,而非異端之流也。”(76)(明)薛蕙:《老子集解·自序》,《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6卷,第278頁。由於漢初道家思想被運用於國家治理,“道家者流……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77)(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32頁。。故《道德經》的社會治理價值備受推崇,如漢代嚴遵認爲:“昔者老子之作《道德經》也……參以天地,稽以陰陽,變化終始,人物所安,窮微極妙,以睹自然。”(78)《道德真經指歸》,第341頁。三國時王弼曾言治國之道,生民爲本,他認爲:“《老子》之書,其幾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79)(三國)王弼:《老子微旨例略》,《新編老子集成》,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年,第1卷,第239頁。又如朱元璋《禦注道德真經》:“惟知斯經乃萬物之至根,王者之上師,臣民之極寶,非金丹之術也。”(80)(明)朱元璋:《大明太祖高皇帝御注道德真經·序》,《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1册,第689頁。可見作爲帝王的朱元璋對《道德經》的社會治理價值,認識得更爲深刻。
論及《道德經》兵刑權術者,如唐代王真認爲五千之言,先舉大道至德,修身理國之要,約數十章,“之後方始正言其兵,原夫深衷微旨,末嘗有一章不屬意於兵也”(81)(唐)王真:《道德經論兵要義述·叙表》,《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3册,第632頁。。作權詐解者,如宋代二程:“《老子》書,其言自不相入處如冰炭。其初意欲談道之極玄妙處,後來却入做權詐者上去。”(82)(宋)朱熹編:《二程遺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子部第698册,第189頁。綜上可知,諸家詮釋,所見不同,各執一端,“得之於治道者執於治道,得之於丹道者執於丹道,得之於兵機者執於兵機,得之於禪機者執於禪機”(83)(元)李道純:《道德會元·序》,《道藏》第12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642頁。,家自揣度,旁蹊曲徑,遂墮偏枯。而徐大椿認爲“《道德經》非談道德之書也”(84)《道德經注·序》,第231頁。,由於當時老子去周出關,受關令尹喜之請,“强”爲其著書,道固不可以書明,而非書又無以存道,了知此意,經文曉然矣,故“道可道,非常道,此五千言之宗旨也,即五千言之義疏也”(85)《道德經注·序》,第232頁。。徐大椿對《道德經》宗旨詮釋,非承襲諸家之解義,而注重義理之發揮。又如《道德經》與六經之關係,司馬遷“論大道則先黄老而後六經”(86)《漢書》,第2738頁。,班固認爲頗謬,而尊老者又云:“殊不知六經乃黄老之枝葉爾。”(87)(唐)李約:《道德真經新注·序》,《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322頁。徐大椿則認爲:“老氏之學與六經旨趣各有不同,蓋六經爲中古以後文物極盛之書,老氏所云養生、修德、治國、用兵之法,皆本於上古聖人相傳之精意。”(88)《道德經注·凡例》,第237頁。且言其教與黄帝並稱,其用甚簡,其效甚速,爲修己治人,安家保國之道。
又如“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道德經》第五十四章)。歷代注家,解義有别,如漢代嚴遵釋爲:“是故我身者,彼身之尺寸也;
我家者,彼家之權衡也;
我鄉者,彼鄉之規矩也;
我國者,彼國之準繩也。”(89)《道德真經指歸》,第365頁。嚴遵在身、家、鄉、國之前,加以“我”字,且言人主與天下之關係,猶如腹心與身形,利病相連,主民俱全,天下自然,關鍵在“我”,可見他是以自我觀世界。而河上公解釋爲:“以修道之身觀不修道之身,孰亡孰存也。以修道之家觀不修道之家也。以修道之鄉觀不修道之鄉。以修道之國觀不修道之國。以修道之主觀不修道之主也。”(90)(漢)河上公:《道德真經注》,第15—16頁。河上公據“修道”爲準繩,斷存亡興衰之事,知天下修道昌、背道亡之理。唐代諸家注解,多承襲發展河上公之義,如成玄英釋爲:“夫堯舜所以升平者,有道故也。桀紂所以淫亂者,無道故也。是知以修道之身觀不修道之身,以有道天下觀無道天下,乃至家國利害,斷可知矣。”(91)《老子道德經開題序决義疏》,第328頁。且言知天下成敗之事,以此格量,足爲龜鏡。又如李榮的《道德經注》:“修道之身則歸真,不修道者則入僞。修道之家則有餘,不修道者則不足。修道之鄉則久長,不修道則短促。修道之國則豐大,不修道則窮儉。修道之天下則周普,不修則缺少也。”(92)(唐)李榮:《道德真經注》,第376頁。李榮指出了是否“修道”的利弊,故存亡興衰之理,不言自明。
以上諸家所釋,多以“我”爲中,由内觀外,而唐代陸希聲則反觀自照,以“治道”觀“吾”,故言:“故以治身之道反觀吾身心,身心能體於道,則德乃真矣。以治家之道反觀吾家人,家人能睦於親,則德有餘矣。……以治天下之道反觀吾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能無欲,則德乃普矣。”(93)(唐)陸希聲:《道德真經傳》,《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138頁。此詮釋又爲宋代注者所沿襲,如陳象古《道德真經解》:“見治身之道則知治己之身,見治家之道則知治己之家……見治天下之道則知治己之天下,不拔不脱由此可明矣。”(94)(宋)陳象古:《道德真經解》,《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2册,第36頁。及吕知常《道德經講義》:“若夫以先聖治身之道反觀於身,則能體於道。以先聖治家之道反觀其家,則能睦於親。……是非得失之理可推而得矣。”(95)(宋)吕知常:《道德經講義》,第284頁。范應元對此解釋,則據養生之道,論治國之理,“是以昔人以身喻國,以心喻君,以氣喻民。心正則氣自順,氣順則身自安……故以吾之身觀人之身,以至於觀家、觀鄉、觀邦、觀天下,一理而已”(96)《老子道德經古本集注》,第432—433頁。。但徐大椿對此章的詮釋,不襲前言,講求尋繹,注重發揮,别出新意,“德之及於天下,非人人而訓誨之也。以人之身觀我之身而身修,人各有家,以家觀家而家修,推之鄉、國、天下,無不盡然,非以己之德與人也,此即人人親其親而長其長之義”(97)《道德經注》,第291頁。。徐大椿所釋即無“由内而外”,又非“反觀自照”,而是認爲德本於身,修之必從身始,然後推及於家國天下,故知天下之必化於我者。
綜上可知,歷代《道德經》諸家古注,人立一説,家自爲法,所釋之理,諸家不同,“或深了重玄,不滯空有;
或溺推因果,偏執三生;
或引合儒宗;
或趣歸空寂。莫不並探驪室,競掇珠璣”(98)(唐)杜光庭:《道德真經廣聖義·序》,《道藏》,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14册,第310頁。。但徐大椿對於歷代各家注解並不滿意,“此書古注不下數百家……更有鄙俚荒謬並文理亦不通者,蓋其人本不足以知道,强而求解,宜其如此也”(99)《道德經注·凡例》,第235頁。,尤其對漢代王弼、河上公之注,多有詆呵。徐大椿作爲清代名醫,又獨會心於《道德經》,積二十年之功,詳加詮釋,在深研經文的基礎上。對於字詞各殊者,參之字書,校之諸本,取其詞義通達者從之;
語句詮釋,儘量做到上下融貫,言簡理賅;
經文解義,研索發揮,又較爲深顯,故被清代學者稱爲“善本”。雖然徐大椿在《道德經注》中的部分觀點,被四庫館臣視爲“未免過當”或“務爲高論”,但其學術價值還是被認可的,“大椿此書,於老子之學,不爲無見”(100)《四庫全書總目》,第1244頁。。可見考察其詮釋情况,對於探討醫家解老,乃至整個清代老學研究均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