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骞“浮槎”故事的生成与传播

时间:2023-09-20 13:35:03 来源:网友投稿

王子今

张骞“凿空”功业,在中国史和世界史上都有重要意义(1)《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此信之。”裴骃《集解》:“苏林曰:‘凿,开;
空,通也。骞开通西域道。’”司马贞《索隐》:“案:谓西域险阸,本无道路,今凿空而通之也。”(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69-3170页)参见王子今:《张骞凿空》,《光明日报》2017年5月18日02版;
《〈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作关城诵〉考论——兼说“张骞凿空”》,《欧亚学刊》新7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68-80页。。他以“使绝国功”,得封博望侯(2)《史记》卷一一一《卫将军骠骑列传》,第2929页。。“博望”,也成为一种文化纪念(3)王子今:《博望:中原西望中亚的视窗》,《南都学坛》2019年第1期,第1-9页。。张骞事迹的历史记忆,后来演化为“浮槎”“访星”传说,在俗文学中形成比较广泛的影响。张骞的文化形象升入天界,自有对英雄人物尊崇而导致神化的因素,或许可以理解为对远国异族文化神秘感觉的体现。张骞形象因“浮槎”故事的民间传播在美术史、工艺史中多有表现。对于“浮槎”故事演变的历史文化分析,也可以从一个特殊视角考察丝绸之路开通的社会影响。

“浮槎”故事得以较广泛流播,人们多以为源出《博物志》。《博物志》卷一○《杂说下》可见“人有奇志”“乘槎”行“天河”传说:

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4)张华著,唐子恒点校:《博物志》,南京:凤凰出版社,2017年,第116页。

此“浮槎”见“织妇、牵牛”传说之原始。所谓“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与“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查上,多赍粮,乘槎而去”,起初和汉史人物张骞并无关联。

对于“浮槎”事,刘知幾《史通》内篇《采撰》讨论史事采集和甄别时已经有所指摘:“但中古作者,其流日烦。虽国有册书,杀青不暇,而百家诸子,私存撰录,寸有所长,实广闻见。其失之者,则有苟出异端,虚益新事。”所举四例,包括“浮槎”故事:“至如禹生启石,伊产空桑,海客乘查以登汉,姮娥窃药以奔月。如斯蹐驳,不可殚论,固难以汙南、董之片简,沾班、华之寸札。”(5)刘知幾著,张振珮笺注:《史通笺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42页。对于“海客乘查以登汉”真实性的否定,自然是清醒严肃的史学家应有的态度。不过,从社会文化学、信息传播学的视角考察,应当注意其中反映的较广阔层面的民众心理对于“异端”“新事”的感觉。

宋人周密《癸辛杂识》前集“乘槎”条追溯这一传说的最初源头,竟然早至先古圣王“唐尧”的时代:“王子年《拾遗记》云尧时有巨槎浮于西海,槎上有光若星月,槎浮四海,十二月周天,名贯月槎、挂星槎。羽仙棲息其上。然则自尧时已有此槎矣。”(6)周密撰,吴企明点校:《癸辛杂识》,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29页。我们读《拾遗记》卷一《唐尧》:“尧登位三十年,有巨查浮于西海,查上有光,夜明昼灭。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查常浮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周而复始,名月贯月查,亦谓挂星查。羽人棲息其上。群仙含露以漱,日月之光则如暝矣。虞、夏之季,不复记其出没。游海之人,犹传其神伟也。”(7)王嘉撰,萧绮录,齐治平校注:《拾遗记》,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3页。看来“浮槎”“浮查”传说的最初出现,时代相当古远。这一传说应当由自竹木浮水漂行这种交通实践体验的记忆。其中涉及“西海”的内容尤其引人注目。“浮于西海”,“海人”“游海”的情形,与《博物志》“浮槎”故事的内容有接近之处。

而后“浮槎”故事的变化,更有“虚益新事”情形,出现了张骞“浮槎”因“天河”得见牵牛、织女的情节。

《博物志》起初出现“浮槎”故事,“浮槎去来”者不著姓名。可能与《史记·大宛列传》“汉使穷河源”,“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之说有一定关系(8)《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73、3179页。《三国志》卷三○《魏书·东夷传》:“及汉氏遣张骞使西域,穷河源,经历诸国,遂置都护以总领之,然后西域之事具存,故史官得详载焉。”(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840页)参见王子今:《西汉“穷河源”探索与丝路经营》,《新疆艺术》(汉文版)2017年增刊。,但是并没有说明。梁庾肩吾《奉使江州船中七夕诗》:“九江逢七夕,初弦值早秋。天河来映水,织女欲攀舟。汉使俱为客,星槎共逐流。莫言相送浦,不及穿针楼。”(9)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第78页。故事主人公成为“汉使”。《玉台新咏》卷八庾信《七夕》诗:“牵牛遥映水,织女正登车。星桥通汉使,机石逐仙槎。”吴兆宜注引《荆楚岁时记》明确与张骞事迹相联系:“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至一处,见一女织,一丈夫牵牛饮河渚。织女取榰机石与骞而还。后为东方朔所识。”(10)题注:“此诗本集无,徐刻亦不载。”徐陵编,吴兆宜注,程琰删补,穆克宏点校:《玉台新咏笺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50页。《太平御览》卷五一引《荆楚岁时记》也说:“张骞寻河源,得一石,示东方朔。朔曰:此石是天上织女支机石,何至于此?”(11)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五一,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250页。

《岁时广记》卷二七《七夕中》“得机石”条引《荆楚岁时记》:

汉武帝令张骞使大夏寻河源。乘槎经月而去,至一处,见城郭如官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骞问曰:“此是何处?”答曰:“可问严君平。”织女取搘机石与骞而还。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客星犯牛女。”所得搘机石,为东方朔所识。

又言:

按《骞本传》及《大宛传》,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为匈奴所留,十余岁得还。骞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并无乘槎之天河之谓。而宗懔乃傅会以为武帝张骞之事,又益以搘机石之说。《艺苑雌黄》云:“今成都严真观有一石,呼为‘支机石’。相传云汉君平留之。予宝历中下第还家,于京师道次,逢官差递夫舁张骞槎。先在东都禁中,今准诏索有司取进。不知真何物也。”宋之问《明河篇》云:“明河可望不可亲,安得乘查一问津。更将织女支机石,还访成都卖卜人。”刘禹锡《七夕》诗云:“机罢犹安石,桥成不碍查。”杜子美诗云:“闻到寻源使,从天北路回。牵牛去几许,宛马至今来。”又陈无己《七夕》诗云:“早晚望夫能化石,尽分人世作支机。”(12)陈元靓编,刘芮方、张杨溦蓁等点校:《岁时广记(外六种)》,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85-286页。

大致在《荆楚岁时记》成书与传播的时代,张骞成为“浮槎”“寻河源”见“织女”“牵牛”故事的主人公。“支机石”也成为张骞“浮槎”生动传说中的道具。《岁时广记》卷二七《七夕中》“乘浮槎”条引《博物志》“浮槎”故事,又写道:

宗懔作《荆楚岁时记》乃引《博物志》,直谓张骞乘槎。宗懔不知何据。赵璘《因话录》亦尝辨此事。杜甫诗云:“乘槎断消息,无处问张骞。”又“查上似张骞”,似亦误也。东坡《七夕》词云:“乘槎归去,成都何在?万里江涛荡漾。与君各赋一篇诗,留织女、鸳鸯机上。”又诗云:“岂如乘槎天女侧,独倚云机看织纱。”山谷词云:“待乘槎仙去,若逢海上白头翁,共一访,痴牛騃女。”(13)陈元靓编,刘芮方、张杨溦蓁等点校:《岁时广记(外六种)》,第285页。

虽然有“不知何据”的疑问,但是张骞“浮槎”“乘槎”传说的社会流播,已经达到非常普及的程度。

蜀布、蜀锦是汉代纺织品著名地方品牌。《史记·西南夷列传》:“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14)《史记》卷一一六《西南夷列传》,第2995页。明确的蜀锦名牌,至迟在东汉时也已经见诸文献。《艺文类聚》卷八五引《魏文帝诏》:“魏文帝诏群臣曰:‘前后每得蜀锦,殊不相似。’”(15)欧阳询撰,汪绍楹校:《艺文类聚》卷八五,第1457页。《太平御览》卷八一五引《魏文帝诏》曰:“前后每得蜀锦,殊不相比,适可讶,而鲜卑尚复不爱也。自吾所织如意虎头连璧锦,亦有金簿蜀簿,来至洛邑,皆下恶。是为下土之物,皆有虚名。”(16)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八一五,第3622页。张骞“浮槎”神异故事与织女及蜀郡严君平相关的情节,和丝绸之路史形成曲折的联系(17)汉代蜀地织品介入丝绸之路重要路段河西地区消费生活的情形,可参看王子今:《汉代河西的蜀地织品——以“广汉八稯布”为标本的丝绸之路史考察》,《四川文物》2017年第3期,第35-46页;
《河西“之蜀”草原通道:丝路别支考》,《丝绸之路研究集刊》第1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6-29页。张骞本人曾经自蜀地试图开拓对外文化通道。《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记载,张骞说“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大夏国人称来自身毒,“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冄,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第3166页)。当然,“天河”浮行“芒芒忽忽,亦不觉昼夜”情形,也可以理解为对远国异族文化神秘感觉的体现。

前引《岁时广记》载录宋之问《明河篇》、刘禹锡《七夕》及杜甫诗,都是唐诗名作。又《文苑英华》卷一七三载录唐苏颋《七夕》诗:“灵媛乘秋发,仙装警夜催。月光窥欲渡,河色辨应来。机石天文写,针楼御赏开。窃观栖鸟至,疑向鹊桥回。”(18)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一七三,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837页。说“织女”故事,也言及“机石”。

张骞“浮槎”故事为唐代诗人频繁吟咏的实例,还有胡曾《咏史诗·黄河》:“博望沉埋不复旋,黄河依旧水茫然。沿流欲共牛郎语,只得(一作待)灵槎送上天。”(19)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六四七,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7425页。王初《银河》诗:“阊阖疏云漏绛津,桥头秋夜鹊飞频”,“年来若有乘槎客,为吊波灵是楚臣”(20)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六四七,第5558页。《六十种曲》所收《龙膏记》第二十二出《错媾》即化用作“阊阖疏云漏绛津,桥头此夜鹊飞频”,可见其文化影响之广泛(毛晋编:《六十种曲》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9页)。。唐彦谦《蒲津河亭》诗:“宿雨清秋霁景澄,广亭高树更晨兴。烟横博望乘槎水,日上文王避雨陵。”(21)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六七一,第7672页。“日上文王避雨陵”宋人又引作“月上”(蔡正孙撰,常振国、降云点校:《诗林广记》前集卷九引《洪驹父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52页)。谭用之《别江上一二友生》诗:“国风千载务重华,须逐浮云背若耶。无地可归堪种玉,有天教上且乘槎。”(22)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七六四,第8669页。杜甫诗作颇多涉及张骞“浮槎”的内容。如《秋兴八首》之二:“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有感五首》之一:“白骨新交战,云台旧拓边。乘槎断消息,无处觅张骞。”《天池》:“飘零神女雨,断续楚王凤。欲问支机石,如临献宝宫。”《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消中祗自惜,晚起索谁亲。伏柱闻周史,乘槎有汉臣。”《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审李宾客之芳一百韵》:“途中非阮籍,查上似张骞。披拂云宁在,淹留景不延。”又《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之三:“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浮查并坐得,仙老暂相将。”(23)分别见杜甫著,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505、429-430、500、455、520、399页。杜甫诗作相关内容,是唐人熟悉“浮槎”故事,并乐于吟咏的例证。

唐初骆宾王《浮查》诗有“仙客终难托,良工岂易逢”句。序文言“际良工,逢仙客,牛矶可托”,陈熙晋笺注:“牛矶,用乘查至汉见牵牛渚次事。”他的《夏日游德州赠高四诗》写道:“棲拙隐金华,狎道访仙槎。放旷愚公谷,消散野人家。”对于“仙槎”,陈熙晋引张华《博物志》、王嘉《拾遗记》为解(24)分别见骆宾王著,陈熙晋笺注:《骆临海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78、77、25-26页。。韦庄《夏口行寄婺州诸弟》:“回头烟树各天涯,婺女星边远寄家”,“谁道我随张博望,悠悠空外泛仙槎”(25)彭定求等编:《全唐诗》卷六九八,第8038页。。从初唐到晚唐,“浮槎”“空外”“天河”者,从身份朦胧的“仙客”到明确的“张博望”,似乎完成了传说史的转变。

对于“张骞浮槎”传说的广泛传播,也有学者提出疑义。唐赵璘《因话录》卷五《征部》写道:

《汉书》载张骞穷河源,言其奉使之远,实无天河之说。惟张茂先《博物志》,说近世有人居海上,每年八月,见海槎来不违时。赍一年粮,乘之到天河。见妇人织,丈夫饮牛。遣(26)“遣”当作“还”(鲁明:《〈因话录〉研究》,复旦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第133页)。问严君平,云:某年某月某日(27)鲁明将“某月某日”改为“某月日”(鲁明:《〈因话录〉研究》,第133页)。,客星犯牛斗,即此人也。后人相传云:得织女支机石,持以问君平。都是凭虚之说。今成都严真观有一石,俗呼为“支机石”,皆目云:当时君平留之。宝历中,余下第还家。于京洛途中,逢官差递夫舁张骞槎。先在东都禁中,今准诏索有司取进,不知是何物也。(28)赵璘:《因话录》,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08页。

他认为《博物志》乘海槎到天河事“都是凭虚之说”,且本与张骞无关,注意到后来有“张骞槎”传说为世人相信。他说:“前辈诗往往有用‘张骞槎’者,相袭谬误矣。纵出杂书,亦不足据。”(29)赵璘:《因话录》,第108页。“纵出杂书”当作“纵出杂诗”。又“张骞槎”,《分门集注杜工部诗》作“东君槎”,《九家集注杜诗》作“张君槎”(参见鲁明:《〈因话录〉研究》,第133页)。所说“官差递夫舁张骞槎”和“成都严真观”“支机石”,说明社会上下都已深信张骞“浮槎”事。所谓“前辈诗往往有用‘张骞槎’者”,就是前引唐诗诸作一类。

《因话录》言“前辈诗往往有用‘张骞槎’者,相袭谬误矣”,批评对象包括杜甫等著名诗人。不过,论者以为“谬误”“不足据”的故事之所以为社会广泛传诵,其实是有值得重视的文化背景的。前引杜诗“浮查”“仙老”句及韦庄“空外”“仙槎”之说,似已将乘槎者归入仙界(30)钱谦益注:“浮查。《拾遗记》:尧时有巨查,浮于四海。查上有光若星月。常绕四海上,十二年一周。名贯月查,又名挂星查。羽仙棲息其上。”未言张骞(杜甫著,钱谦益笺注:《钱注杜诗》,第399页),而卢元昌《杜诗阐》说:“此中仙老浮查而坐,容焉与焉。三三两两,恍然天上,不似人间。但此浮查,我可并坐,未识仙老肯挈我片时相将游戏否?”又说:“泛舟者范蠡,控鹤者王乔,浮查者又是张骞。故首章曰‘群仙’。”(杜甫撰,卢元昌注:《杜诗阐》卷一八,清康熙二十一年刻本,第21b-22a页)。或许可以理解为张骞地位的提升,已经进入信仰世界的上层。

前引《史通》言“海客乘查以登汉”事乃“中古作者”“其失之者”。而《岁时广记》卷二七《七夕中》“乘浮槎”条说“宗懔作《荆楚岁时记》乃引《博物志》,直谓张骞乘槎”,质疑“宗懔不知何据”,又指出赵璘《因话录》“尝辨此事”。可知对于“张骞浮槎”“张骞乘槎”故事的历史真实性,很早就有否定的意见。

宋人王观国《学林》卷四“牛女”条也就此有所讨论,以为虽“前贤多用之”,但无所根据,实不足信:

观国窃见古今文士多用张骞乘槎牛女相会事,然《博物志》初不言张骞,按《汉书·张骞传》及《史记·大宛列传》,皆言张骞使月氏,穷河源,通西北国,而不言乘槎事。杜子美《夔府咏怀》诗曰:“途中非阮籍,槎上似张骞。”又《秋兴》诗曰:“奉使虚随八月槎。”如此类前贤多用之,恐非实事。又世传织女嫁牵牛,渡河相会。观国按:《史记》《汉》《晋·天文书》,河鼓星随织女星、牵牛星之间,世俗因傅会为渡河之说,渫渎上象,无所根据。惟《淮南子》云,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其说怪诞不足信。杜子美《牵牛织女》诗云:“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意难候,此事终朦胧。”观子美诗意,不取世俗之说也。七夕乞巧,见于周处《风土记》,后人编类杂书,如《荆楚岁时记》之类,咸分门录之,初无稽考,其不足信者多矣。(31)王观国著,田瑞娟点校:《学林》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21-122页。

然而对于“恐非实事”的“世俗之说”,如果进行认真的文化分析,其实是可能发现特殊的文化背景和深刻的文化含义的。

《能改斋漫录》卷六《事实》“浮楂”条写道:“杜子美《观李固诣司马第山水图》诗,末章云:‘浮楂并坐得,仙老暂相将。’前辈多引张骞为证,非也。”他认为是说“尧时巨楂”:“余按:王子年《拾遗记》:‘尧时有巨楂,浮于四海。楂上有光若星月,常绕四海。十二年一周天,名贯月楂。又名挂星楂,羽仙棲息其上。’”(32)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146-147页。这也是对浮槎故事“前辈多引张骞为证”的否定,所引《拾遗记》说更在《博物志》之前。不过,要隔断张骞与“浮槎”联系,似乎已经并不容易。

宋元时期起,已经多见诗人“题张骞乘槎图”作品,成为文人创作时尚。直到明清,其风依然盛行,影响到工艺品市场和收藏界以及更宽层面的文化生活。艺术与文学作品相结合形成的文化倾向,体现了对张骞乘槎传说的异常关注。对于这一现象,是可以进行文化史的深入思考的。

南宋郑思肖《张骞乘槎图》诗写道:“牛女宫中事若何,亲身曾得上天河。逢人莫说支机石,漏泄苍苍意已多。”(33)杨镰主编:《全元诗》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73页。元人陈义高有《题张骞乘槎图》诗:“雪涌银涛八月秋,风吹巾袂兴悠悠。坐来蓬岛千年树,稳胜莲花一叶舟。星照横机问织女,月明清渚立牵牛。偶然得石归来后,却厌金章万户侯。”画作主题和诗题都明确突出张骞。又有《仙岩》诗也说到“乘槎客”:“飒飒松风吹鬓毛,溪流洗耳远尘劳。七千余鹤春归晚,二十四岩秋正高。露滴桂香浮酒盏,山蒸云气润诗袍。扁舟半是乘槎客,吟振雷声撼海涛。”(34)杨镰主编:《全元诗》第18册,第57-58页。

对于“乘槎”的具体方式,如槎的形制和乘槎人的姿势,元人戴表元《张骞乘槎图》诗竟然有所涉及,诗句应当写述了画面表现的情景:“数尺枯槎底易骑,海风吹浪白弥弥。如今市上君平少,曾到天河也不知。”(35)杨镰主编:《全元诗》第12册,第162页。所谓“数尺枯槎”及张骞“骑”“乘”方式,可以体现当时人对这一传说的理解。魏初《为戴秀才题张骞乘槎图》诗:“一片枯槎物外仙,浪花如雪水如烟。只应直到天开处,冷笑闲横尽日船。”(36)杨镰主编:《全元诗》第7册,第386页。所谓“物外仙”,符合有关“张骞浮槎”的通常理解。即一位世间人物走入了神界仙境。其中“冷笑”一语,或许有复杂意思。许有壬有《张骞乘槎图》与《题乘槎图》(37)杨镰主编:《全元诗》第34册,第233、433页。,说明当时画家关注的创作热点,也表现出作者对这一美术主题的特殊兴致。胡祗遹《题张骞乘槎图》诗写道:“奉使西夷二十年,同行三百一身全。期君事远无穷罪,又作兹行欲诳天。”(38)杨镰主编:《全元诗》第7册,第197页。所说“期君事远无穷罪”,表露出对汉武帝张骞时代对外文化联系的批判态度。“欲诳天”的“诳”,指出张骞向汉武帝介绍西域所见所闻,是欺骗性引导。张骞在西域得到的地理人文知识,按照《史记·大宛列传》的说法,来自“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即两方面的信息来源:第一,对于“身所至者”的直接考察;
第二,来自传闻的间接获得;
另外,又有来自更遥远地方者,“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39)《史记》卷一二三,第3160、3163页。。

明人张宁《乘槎图》写道:“火敦脑儿天际头,河源远绝昆仑丘。汉家使者去西域,何事却向天潢游。开边贵物当时事,莫怪傍人诧灵异。真伪悠悠世传深,荆楚犹传《岁时记》。”(40)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卷三八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02c页。画题没有出现“张骞”,但所谓“汉家使者去西域”,明确是指张骞。诗句对“开边贵物”似有批评,而“真伪悠悠”句,是就自《荆楚岁时记》之后张骞浮槎故事“世传深”的反思。“火敦脑儿”,即与张骞奉命探求之“河源”有关的星宿海。《元史·地理志》“河源附录”条:“按河源在土蕃朵甘思西鄙,有泉百余泓,沮洳散焕,弗可逼视,方可七八十里,履高山下瞰,灿若列星,以故名火敦脑儿。火敦,译言星宿也。”(41)附注:“思本曰:河源在中州西南,直四川马湖蛮部之正西三千余里,云南丽江宣抚司之西北一千五百余里,帝师撒思加地之西南二千余里。水从地涌出如井。其井百余,东北流百余里,汇为大泽,曰火敦脑儿。”《元史》卷六三《地理志六》,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564页。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元代宣政院辖地于今青海扎陵湖西标示“河源”与“火敦脑儿(星宿海)”,明代《朵甘都司》则标示“河源”与“星宿海”(42)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7册,北京: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第36-37、85-86页。。牛谏《乘槎图》:“仙人御风行万里,九土茫茫尽烟雾。张骞有术却乘槎,飘然直上天河去。顺流更欲下昆仑,霞衣又拂三株树。莫将胜事论有无,直对芳樽咏佳句。”(43)曹学佺编:《石仓历代诗选》卷四六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93册,第348b页。也提到了其事“有无”的疑问。“胜事”“佳句”的说法,似乎肯定了张骞浮槎故事正面的文化意义。林鸿《题郑昭甫写张骞乘槎图》:“滚滚黄河天上来,茂陵底事望蓬莱。早知博望乘槎便,虚筑通天百尺台。”(44)林鸿:《鸣盛集》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1册,第74d页。王世贞《题周翁画云槎图赠张隐君》:“昔有博望侯,凿空访河源”,“飘然犯银汉,白榆寒历历。织女笑解装,橐中支机石。两奇不相遭,万古疑其神”(45)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七,明万历刻本,第3a页。。一个“疑”字,也有特殊意蕴。谢肇淛《题钱舜举乘槎图》说到画面描绘的笔法:“支机片石不可见,好事摹写今犹存。钱生此图真奇绝,穷极意象入毫发。惊看云汉恍昭回,虹桥怪底光明灭。”(46)谢肇淛:《小草斋集》卷一一,明万历刻本,第13a-b页。其他如刘嵩《题乘槎图》、马中锡《乘槎图》、妙声《题乘槎图》、杨溥《题泛槎图》、叶盛《乘槎图》、张弼《乘槎图》等(47)分别见刘嵩《槎翁诗集》卷七、马中锡《东田漫稿》卷二、妙声《东皋录》卷上、杨溥《杨文定公诗集》卷三、叶盛《菉竹堂稿》卷一、张弼《张东海诗文集》诗集卷一。,也都反映了当时画风与诗风的一个侧面。

清人百龄《七夕题查暎山侍御泛槎图》及毕沅《敬题息圃舅氏乘槎图》(48)分别见百龄《守意龛诗集》卷一○、毕沅《灵岩山人诗集》卷三○《终南仙馆集》。,均题赞熟识画家作品。徐渤《张骞乘槎图》写道:“张华《博物志》谓有居于海上者,每岁八月辄有浮槎至焉,于是裹粮而泛之,遂至天汉之上。又按《荆楚岁时记》则以为博望侯张骞使大夏,寻河源时事。二说稍异,盖诚不可得而详者矣。此图墨气秀润,绢素缜密,当为南宋时笔,而题咏诸家又为国初宗藩名衲。诗词尔雅,书法遒劲,每一披览,真若陟昆仑涉河源,游于云汉之表”,“此卷殆铁中铮铮者。若夫鉴定谁氏之笔,则有正法眼在,未敢臆评也”(49)徐渤撰,沈文倬点校:《红雨楼序跋》,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2页。。似乎赞美对象的作者身份并不明朗。陈用光亦有多篇题“泛槎图”“乘槎图”诗作,如《题张仙槎泛槎图》《题许莱山湘月泛槎图》《题汪味根乘槎图》等,又有《题李墨庄前辈归槎图用希祖韵》(50)参见陈用光:《太乙舟诗集》卷四、七、九,《续修四库全书》第149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4、105、149、188页。。“泛槎”“乘槎”图名有异,应是依据画家原作题名。最后一例的主题,应当是咏唱当代外交生涯,而其中“使节”“客槎”辞句,仍然用张骞故事。清人丁仁《八千卷楼书目》卷一九《集部》著录张宝编《泛槎图题咏》六卷,有刊本、石印本(51)丁丙著,曹海花点校:《善本书室藏书志(外一种)》第9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842页。。可见以“泛槎”为主题的画作与以“泛槎图”为主题的诗作,数量都相当可观。

除了绘画史遗存中大量的《张骞泛槎图》《张骞浮槎图》及相关诗作之外,历代工艺史文字著录与实物收藏亦多见以此为主题的牙雕、玉雕、琥珀雕、犀角雕作品。清人闵华《桃杯歌为西畴半查生日作》:“佳时置酒共称觞,我亦霑尝琥珀光。犀槎银槎各为侣,好语儿孙什袭藏。”注:“西畴旧藏有犀槎半槎,旧藏有银查。”(52)闵华:《澄秋阁集》三集卷四,清乾隆十七年刻本,第14a-b页。“犀槎”就是犀角槎杯。朱琦《润臣出示犀角槎杯席间索句》写道:“断之为酒船,奇古谢雕剖”,“藉以疏勒簟,往问博望叟”(53)朱琦:《怡志堂诗初编》卷八,清咸丰七年刻本,第18b-19a页。。所谓“犀槎银槎”应是不同材质的张骞浮槎工艺品。戴璐《藤阴杂记》卷九说到以“犀槎”为“酒具”,又引“每羡秋盘嘉,醇醪泛犀槎”诗句(54)戴璐:《藤阴杂记》卷九《北城上》,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90页。其事又见戴璐《吴兴诗话》卷四。。杭世骏《梅槎歌为吴均作》:“槎形宛肖张博望,恍从碧落穿银河。”(55)杭世骏:《道古堂诗集》卷二四,蔡锦芳、唐宸点校:《杭世骏集》第5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51页。明确说这样的“槎”是仿象张骞“浮槎”制作。这些文物也都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社会意识的反映,不宜生硬地理解为单纯求仙追求的表现。

宋元明清时期对外联系的文化大趋势,与汉唐已经有所不同。与“张骞浮槎”为主题的文学艺术创作的兴起,或许可以看作对张骞时代文化风格的一种追念。而“期君事远无穷罪”一类批评,我们也可以作为进行文化考察和历史比较的标本。

班固在《汉书·公孙弘卜式兒宽传》最后以“赞曰”形式发表了对汉武帝时代人才政策的评价,以为“群士慕向,异人并出”,“汉之得人,于兹为盛”。列举名臣27人:

儒雅则公孙弘、董仲舒、儿宽,笃行则石建、石庆,质直则汲黯、卜式,推贤则韩安国、郑当时,定令则赵禹、张汤,文章则司马迁、相如,滑稽则东方朔、枚皋,应对则严助、朱买臣,历数则唐都、洛下闳,协律则李延年,运筹则桑弘羊,奉使则张骞、苏武,将率则卫青、霍去病,受遗则霍光、金日磾,其余不可胜纪。是以兴造功业,制度遗文,后世莫及。(56)《汉书》卷五八,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633-2634页。

后人增写《史记》,将这段文字附于《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中(57)《史记》卷一一二,第2964页。。所谓“奉使则张骞、苏武”,是在民族关系和外交事务处理方面有所贡献的两位“异人”。

苏武成为中国千百年来讲究“忠”与“节”的道德教育的榜样,在民俗文化中也有非常高的地位。据戏曲史学者研究,历代有关苏武事迹的剧目,有《苏武牧羊记》(又称《苏武持节北海牧羊记》),又有《苏武和番》,今昆剧所演,尚见《庆寿》《颁诏》《小逼》《大逼》《看羊》《望乡》《遣妓》《告雁》等出(58)齐森华等主编:《中国曲学大辞典》,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14页。。元杂剧有《持汉节苏武还乡》,又作《持汉节苏武还朝》《苏武还朝》《苏武持节》《英雄士苏武持节》。又传奇有《白雁记》,清杂剧有《雁书记》,也记述苏武故事。然而与苏武同时的张骞,却没有能够在古代戏曲舞台上留下高大的成功使臣的形象(59)参中央政策研究室哲学历史研究局编著:《史论十三篇》,北京:红旗出版社,1998年,第198页。。有关张骞的剧目均与“浮槎”传说有关。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中编杂剧二《元代作品(下)》“张骞泛浮槎”条写道:“《录鬼簿》著录。简名《泛浮槎》。《太和正音谱》、《元曲选目》均略作《张骞浮槎》,孟本别作《张骞乘槎》。……本事并见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晋张华《博物志》。”中编杂剧五《清代作品》“瓶笙馆修箫谱”条写道:“《博望访星》,叙张骞溯河源遇双星事。元王伯成有《张骞泛浮槎》杂剧。”其《访星》“载《集成曲谱》中,今犹有歌唱者”。下编传奇三《清代作品(上)》“星汉槎”条:“此剧未见著录。见丁慎行重刊《西湖扇始末》一文。元王伯成有《张骞泛浮槎》杂剧,清舒位有《博望访星》杂剧,李文澣有《银汉槎》传奇,题材同。佚。”下编传奇四《清代作品(下)》“七夕圆”条:“此戏未见著录。乾隆间钞本。一名《槎合记》。凡二卷三十四出。见《北平图书馆戏曲展览会目录》。”(60)分别见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89-90、334、263-264、763、1348页。又见王森然遗稿,《中国剧目辞典》扩编委员会扩编:《中国剧目辞典》,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66、322、826、682页。《槎合记》也可能据张骞寻河源至天河遇织女牛郎的故事创作。

对于《汉书》所谓“奉使则张骞、苏武”说到的两位外交家,我们曾经进行文化形象的比较。从一些文化迹象分析,以“凿空”业绩在中国史和世界史上都形成重要影响的张骞,后来步入虚无缥缈的仙界,于是其人格之真实不免遗失,其历史创造和文化贡献的价值不免有所削减。或许可以说,中国正统意识所决定的价值判断,所谓“张骞立功异域”,不如“苏武不失其节”(61)《后汉书》卷四七《班超传》,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571页;
《晋书》卷一○○《王机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624页。;
所谓“张骞怀致远之略”,不如“苏武以秃节效贞”(62)《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第2931页;
卷五九《张衡传》,第1908页。。张骞和苏武在后世文化天平上位置的高下,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在价值取向上微妙的偏斜。这不仅体现了古来中国历史评价尺度“德”重于“功”的倾向,或许也透露出长久以来中国人的观念中对于外事,也就是“异域”之事、“致远”之事的相对轻视(63)王子今:《张骞和苏武:汉代外交的双子星座》,《光明日报》2006年4月4日。。

然而现在看来,对于相关历史文化表现似乎还可以认真考察其深层意义。如《中国剧目辞典》著录“银汉槎(传奇)”:“银汉槎,传奇。清李文瀚作。《今乐考证》《曲录》并著录。有道光凌云仙馆刊本。凡二卷十八出。演张骞探河源,并以汲黯开仓赈济事副之。题目作‘兴波浪的蠢鼋鼍忽然多事,受饥寒的哀鸿雁未免堪怜;
犯河汉的博望侯精诚能格,塞江淮的支机石变化无穷’。以当时河患赈救为隐喻,似有所影射。”(64)王森然遗稿,《中国剧目辞典》扩编委员会扩编:《中国剧目辞典》,第826页。由所谓“犯河汉的博望侯精诚能格”可知,似乎张骞艰苦“凿空”的精神力量得到赞美。而“并以汲黯开仓赈济事副之”的构思,使神界人物张骞与“河患”“饥寒”及“开仓”“赈救”史事相联系,树立了亲近民生的正面形象。而“支机石”可以“塞江淮”的情节,也是很有意思的设计。又如《中国剧目辞典》著录“博望访星(杂剧)”:“演博望侯张骞奉召探寻河源,乘槎逆流而上。七夕牛女相会。张骞询问双星,遂一同乘槎。织女赠骞支机石,并令去访严君平。”并说“今犹有演唱者”(65)王森然遗稿,《中国剧目辞典》扩编委员会扩编:《中国剧目辞典》,第682页。。所谓“张骞询问双星,遂一同乘槎”,未见于其他文献,应是舒位的虚构创作。看来,在剧作家和“演唱者”心中,“乘槎逆流而上”的博望侯张骞,并非以神仙的庄严相和冷漠心面对世界,而是一位富有亲和力的探险家。这与司马迁笔下“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66)《史记》卷一二三《大宛列传》,第3159页。的形象是一致的。

“张骞浮槎”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其象征意义与开拓进取精神相关联,与我们民族的开放胸怀相关联,与丝绸之路的开通与繁荣相关联。考察相关文化现象的意义,或许可以有积极的发现。在千百年的中西文化关系史中,汉武帝信用张骞通使西北的时代,是中原人在交往中取积极进取态度的历史阶段。后来的历史表现,则多有波折,亦见反复(67)王子今:《“博望”事业——〈中西文化关系通史〉》,《中华读书报》2021年7月28日13版。。相关迹象,通过考察分析与“张骞浮槎”相关的文化遗存,可以得到新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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