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海(短篇小说)

时间:2023-09-21 10:20:03 来源:网友投稿

林嫣

1

我不知道是不是去年感冒吃错了药的缘故,最近记性变得特别差,经常忘记一些事情,有时候话到了嘴边,却忘了要说什么。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也不知道别人怎样看我,我尽量装作自己还正常的样子。

在威城这座小城里生活久了,有的时候会产生倦怠,总想去远方看看。可远方又是哪里呢,我毫无头绪。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听歌,常常想起以前在南都工作的日子。

“不能死去,无法活好,只有本能,在时间海里挣扎……”唱这首歌的某明星好像已被列为劣迹艺人。时间海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在南都的时候,我有时感到无聊或者郁闷,会一个人去没有人的海汊子待一会儿。

那一次是个阴天,海水也变成了灰蓝色,翻卷着白色泡沫,轻抚着我的脚,沙砾安静地匍匐在我的脚下。我一个人毫无目的地坐着,毫无目的地悲伤,毫无目的地看着远方,任星星点点的雨滴落在身上,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没错,那时身为南都某世界五百强大公司小职员的我,还是个小文青,那时的我沉浸在进入知名外企的喜悦中,整天忙于与各种数据和表格打交道,还没什么特别发现。现在在这座小城里,每天走过同样的街道,每天做重复的事情,每天见一样的人,没有休闲和娱乐,慢慢地,我才发现,我其实特别文青。

我不希望别人看出来我是个文艺小青年,那样的话,他们会拿异样的眼光看我。我只喜欢与大多数人一样,今天叫个外卖,明天看个直播。我最近看的直播竟然都是双语播了,谈带你去看长白山的皑皑白雪,谈价值观,谈远方。我感慨之余,经常会想,如果我不来这座小城,如果我找不到正经工作的话,有可能也会去干那个吧。

在南都,我工作用的电脑和电话都是英语系统的,我每天踩着高跟鞋,穿着职业小短裙,坐在我的工位上,面对着世界上赫赫有名的双屏电脑。打开电脑,再把电话用英文连接到电脑上,便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经过公司一段时间高强度的培训,我终于掌握了他们那套墨绿色的高深莫测的系统。我每分钟为公司挣三百元,每天为公司挣上万元,公司每个月给我几千块,这个工资标准在南都还算可以,我那些在外贸公司的朋友们,挣的都没我多。

我擅长自我安慰,就像现在在这座小城,在遭遇别人的白眼或者冷嘲热讽的时候,我经常安慰自己,要有大海一样的心胸。虽然,这里没海。

我有时候和朋友调侃:“朋友圈的好友,三分之一你屏蔽他,三分之一他屏蔽你,剩下三分之一,是特熟的和特不熟的。”

我在南都工作的时候有几个特别好的朋友。我们都是通过了性格测试和四五轮面试,过五关斩六将,才进的公司。“贝克云通”这家公司世界知名,大家都认为能进来的不是精英就是名校学霸,故而同事之间大体上都能够做到互相尊重,彼此认同感也强。

这一点,我一进公司就感受到了。从前台到每个工位上的同事们,都向我释放着热情与微笑,就像海上的风,舒适凉爽又自由通透。

谁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不过,当时的感觉还不错,起码不会让人尴尬或者难堪。

2

这些人里,露西对我最好,每次我发单据走到她那里,她总要打开抽屉给我拿各种外国巧克力吃,并且拉着我的手和我聊一会儿。出去团建的时候,她知道我是新来的,也各种护着我。她三十二岁,还是单身,她说因为身边优秀的人太多了,让她眼花缭乱。

有一次,带我的师父丹尼尔让我给露西写邮件,具体什么内容我已经忘了,应该是因为露西犯了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错误。师父让我黑体加粗,关键处用红色标注,再共享给露西的组长。我不费吹灰之力地写完了这封信,准备发送的时候却犹豫万分。师父说,发就行,没事。什么人写邮件会用红色呢?还加粗。我在万般犹疑和为难中点了发送。点完那一刻,我觉得心里发慌,露西真的不会在意吗?

果然,我上午发了邮件,下午露西就来找我了:“安妮,你不知道发邮件用红色是不礼貌的吗?”

我不能当着师父的面说是师父让我那么干的:“对不起,下次不会了。”我告诉自己,她是露西,我真担心她会因此不理我了。然而没有,于是我更加觉得对不起她。

我师父若无其事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仿佛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而且,时间久了我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和所有的人见面时他们都会冲我微笑,但是我师父不会,也许他是为了在我面前保持威严吧。

师父丹尼尔总是穿白色衬衣,白皙细腻的脸上每一根汗毛都清晰可见。他俊朗的脸庞很像一个我喜欢的明星。他身高一米八左右,是南都本地人,妥妥的一枚高帅,至于富不富,就不知道了。

师父的隐私我不敢问。他打电话发邮件的时候,我经常会坐在他身边“偷师”,那时候的他高度戒备。我一度以为,他们聊的都是工作,没什么可看的,直到有一天,大约是大学生放了寒假的时候,我听到师父小声地在跟某个人打电话:“乖,洗完澡在家等着我。”

看来他在谈恋爱。“我女朋友,放寒假了。”他主动向我解释,后来我就试着让自己学做隐形人。国际贸易那一套我在公司的系统上学了四个月就基本都会了,挺想学一点其他实操性的东西。

我又开始偷瞄师父的电脑。可能是因为相处得久了,他似乎也不再那么避讳我了。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师父在跟薇薇安用公司的全球通发信息,俩人聊得热火朝天。

公司所有的人都在全球通上,通過它,你可以链接到公司的每一名大领导,也可以链接到公司的任何一个小职员。但这不是最关键的,听说,薇薇安有一个谈了十年的男朋友。

薇薇安开始频繁地去我的工位找我。白皙的大长腿配上留了五年的长发,使她整个人都散发着女神的气息。我甚至觉得,在薇薇安面前,我就像一只丑小鸭。

“预计到港日,英文怎么说,安妮?”薇薇安倚在桌子上,膝盖朝着我,问道。

我在大脑里飞速搜索,三个字母刚要从嘴里冒出来,就听见我师父插话:“你问她干什么,她怎么会?”

薇薇安侧了侧身子,把膝盖又朝向了丹尼尔。俩人聊了起来。已经下班了,我让自己迅速消失在了公司门口。

3

来公司久了,不可避免地会听到一些八卦。一次滑雪的时候,露西和我分到一组。滑着滑着,我感觉肚子不对劲儿,坏了,要闹肚子,我赶紧抱着笨重的滑雪服回到休息处。露西见我走了,就追了过来。她滑得比我好,很快就追上了我。

“安妮,你怎么了?我陪你。”露西的笑特别像这冬天的阳光,很温和,不会灼伤人。

“哎呀,不知道是不是中午吃的韩餐不干净,我闹肚子了,肚子疼。”往厕所跑了几趟之后我就没劲了,正好滑雪服也脱了,我不想再去滑了。

露西给我递了一杯热水,陪我点了一杯拿铁咖啡。真该死,好不容易出来玩一趟,竟然吃坏了肚子,早知道就不吃那个冰冰凉的泡菜了。我低头闻着咖啡,心中暗自懊悔。

“我给你讲点有意思的吧,你师父和薇薇安在一起了。”这句简单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脏上,有种闷疼。我师父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确实挺帅的,可是……

我像缺了氧的鱼一样张着嘴巴。

“怎么,你不信吗?”露西用那像春风一样温和的声音说。

有什么不信的呢,之前我就亲眼看到过他俩在暧昧地聊天。

露西说有人看见他俩在公司接吻,我不信,公司那么多工位,多少人周末和晚上都在那里加班,怎么可能?

“亚瑟和辛西娅也恋爱了。辛西娅竟然还是处女,亚瑟亲口说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拉肚子拉虚脱了还是怎么的,大脑严重缺氧,已经不能思考。

我来公司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辛西娅,她热情单纯,一头黑色短发,穿着白色泡泡袖上衣,二十九岁了还没升迁。据说她在工作中曾经犯过一次很严重的错误,她把海运的目的港写错了,本来应该运到赞比亚的货运到了荷兰,给公司造成了巨大损失。

辛西娅在这个公司里有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升迁,据说这是行业潜规则。亚瑟就坐在辛西娅边上。亚瑟很帅,是少有的骨相帅哥,他看你的时候,目光总是很深情,很容易让女生沦陷。然而,她是辛西娅。

我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们不会长久,亚瑟也未必会对她负责。

辛西娅的组长每天早上都会去她那说会儿话,以示关心,他的目光落在辛西娅的低胸上衣上,不知道在看什么。从我工位的角度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辛西娅看上去似乎还挺高兴的。

4

我早上经常迟到。在这个公司,你迟到也没关系的,大家的工作时间是弹性的:你可以选择九点来,五点走;
也可以选择十点来,六点走。我一般都是九点来,但是这个点经常会堵车。

每次当我匆匆忙忙地冲进这座号称南都标志性建筑物的漪兰大厦的时候,有很多和我一样的男男女女也在往里冲。不论你穿着多么光鲜亮丽,是哪个大跨国银行或者大公司的精英,大家最终都会挤进同一个电梯里。

电梯坐得头晕。每当看到那些身着西服、身材高挑、长相帅气的年轻白领,我总会想到亚瑟和我师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一样。

我刚工作没有多久,就爆发全球金融危机了。平时见不到的大中华区的领导,这下终于能见到了,他要亲自到公司来看我们。

身高將近两米的大中华区副总裁大卫,站在格子间我的工位前,用他那长满汗毛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的时候,我还觉得有些不真实,毕竟以我的咖位,是不配和大领导见面的。然而我们就是见面了,还聊了天。

金融危机海啸般袭来,我每天干的活肉眼可见地减少,即使如此,我也觉得自己的近视还在不断地加深。对我们影响最大的是,我们北方地区的副经理换人了,从原来那个四十岁左右、身经百战的女强人换成了一个二十九岁的精英小伙肖恩。

之所以说他是精英,是因为他名校毕业,年纪轻轻就业绩斐然。在我们公司,从来都是业绩说话。

“你知道吗安妮,肖恩他还单身,黄金单身汉啊,我觉得肖恩就是专门来找我的。”坐在我身后的莉莉拨弄着胸前的彩色串珠,一脸憧憬地说道。我看了一眼她脸上挤作一团的肥肉,没说话。

经理很快也换了人,大中华区上海总部来的唐,一位年轻的美女。公司业务大幅下滑,全球经济都不景气,每天打开新闻都能看到令人沮丧的消息。

每天午饭后我会到漪兰大厦十楼的空中花园散会儿步,在那里,我能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一艘艘货轮越驶越远,小到如同一个个模型。

公司再也无法在南都支撑下去,要搬到千里之外的二线城市北城。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去北城,或许是因为那里太潮湿了,不适合我。我辞职了。我父母特别高兴,他们高兴的是我终于可以回威城了。

露西后来在微信上告诉我,唐在厕所捏了肖恩的屁股,还说它特别有弹性,被她们无意中听到了。怪不得唐那么年轻就做了经理,那个专门来公司看我们的大中华区副总裁大卫,据说和唐的关系也非比寻常。我听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看来莉莉的愿望要落空了。

我师父和薇薇安终究没能走下去,薇薇安后悔了。这是露西后来告诉我的,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5

我喜欢偷偷记录下自己对一些事物的感觉,并且保存在那里,就像保存一件植物标本那样。保存植物标本的习惯,我从小学三年级就有了。

我总是喜欢用非常俗滥的语调记录那些人和事:“把青春填进表格,把爱情做成标本,相框里的你,真的是你吗?”“蜜月是两张地图拼起来的距离,一边是中国,另一边是某个或者某几个未知的国度。”“我是离你远了,还是近了?”“分不清是日光灯还是阳光,灵魂在黑暗中反而张牙舞爪。”“给我一杯咖啡的时间,我就会参透死人八卦中的秘密。”“电话联络的两头,彼此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脸。”“有一天电脑存储的内容消失了,我不曾认识,也不曾经历,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我还在南都八路,离海很近却从未看见海,因为中间隔着南都八路。奇怪的是,我总以为自己看到了海,我坐在公交车上,下一站永远是南都八路。”

我总是喜欢不断回忆往事,并沾沾自喜。最近我的记性变差了,更愿意把以前的事都记下来。我不承认我老了,我只是吃错了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感冒也那么难好,吃了药,还是越来越严重,我一个冬天都在咳嗽。

在威城我经常出去采访,见各种各样的人。他们和我在南都遇见的那些人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待久了,我总想去海边透透气,不能出门的时候,我经常听《时间海》。

辛西娅去了北城,我后来再没见到她。有一天她在朋友圈发了消息,孩子学位中签,要换工作。我问她近况,微信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过了足足有五分钟,才发过来:我和亚瑟去年离婚了,我自己带着孩子。辛西娅是青海的,家离北城特别远。我问她离婚的原因是什么,她半天没回。我说其实我早就猜到了,然后安慰了她很久。她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因为自己生了一个女孩,亞瑟家重男轻女。不爱就是不爱了,还用得着理由吗?网络小说里面那些多如牛毛的分手理由,总有一款适合现实。

威城有很多人早起打太极拳,晚上跳广场舞,他们都穿得土里土气的,不注重装扮。慢慢地我就适应了这些,其实也是,四五线的小城,讲什么高大上?我买菜的时候也学会了讲价,要多少给多少,菜贩子会觉得你傻。我不喜欢讲自己的过去,没有人会相信。今年夏天我见到了露西,在一家KTV,她带了很多之前的朋友来。露西穿着蓝色鱼尾裙,熟练地把红酒倒进醒酒器里,老练地晃荡着瓶子。那些红酒像有了生命一样挂在瓶壁上。

“露西,跟我去威城吧!我帮你找个人结婚。”我握住露西的手,大声说道。

“安妮,别傻了,我都多大了。我打算一个人过。”露西很大声地朝我喊道,“知道这款鸡尾酒在什么温度喝最好吗?”她指着那几杯红绿相间的酒问我。

我不知道。我感觉自己回威城很久了,过的是按部就班的日子,接触的新鲜事物越来越少。

露西看我不说话,一个人拿起话筒唱了起来。

“看日落的沉默,对自己说,当时的梦想是什么……时间的海让我感觉自由自在,看命运经过我的窗外……”

是梁咏琪的《时间海》。

《时间海》原来有好多版本,我才知道。

6

“让一下,让一下!”那天,在一个摊子前,一个大妈把我一把推开,将我选好的橘子直接拿走了。看着她风风火火直奔收银台,我默默低下头,重新一个一个挑拣橘子。

走出超市,我找了个没人的小饮料店点了一杯红茶,坐在那里静静刷抖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人在超市的缘故,抖音里迅速弹出了这家超市的新闻:一位大叔举着超市自制的火腿肠,大声控诉里面有鸡毛。食品问题无小事,向来是假一退十的,不知道超市会怎么赔。

这就是我在威城的生活,简单而又琐碎,没有一丝一毫惊心动魄。

回到家,吃掉两个橘子,看了会儿双语卖货的直播,看得有点泄气,自己那一口尚好的英语口语,在威城是用不到了。我从冰箱拿出一块猪肉,一切两半,准备用一大块做成烤肉串,用一小块炒洋葱。

切洋葱切得多了,也不会流泪了。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露西、薇薇安和辛西娅,现在我和她们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可能,每个人的时间,每个人的海,都不一样。

和在南都一样,我还是喜欢在睡前写些俗滥的文字,我文艺小青年的特质,在南都没人知道,来了威城还是没人知道,我觉得这样很好。

那天有个朋友向我打听威城的一个地名,我竟然没能说出来,之前我明明很清楚地记得的。我知道我一直在遗忘过去,我的记性已经变得很差,可是,这么差了吗?连我自己都感到很诧异。

“风太轻,吹不醒睡着的浪。春已迟,深居的人不厌烦。寂静丛林,遇不到有水的潭。夜已黑,星星从没眨过眼。一个人撑起帆,掠过千山万万遍。一个人看山花艳,露湿衣衫晨起寒。一个人默默心里呼喊,呼喊,一个人看云霞飞满天……”每当我想起露西她们的时候,就会默默写下一段。

小时候,外婆骗我时间是可以折叠出来的,她说你看分针每走一格是五分钟,时针走到整点钟表就会响,我给你折个玉米皮,折好了,钟就响了。

我在南都的时候,外婆去世了。钟响了很多次了,《时间海》的旋律也在我梦里出现过许多次,那些过去的人和事我正在渐渐地忘记,我知道我老了,虽然还不算太老。我很担心过去的事情如果不记下来,就真的忘了。

此刻,我站在威城的一个楼顶天台上,看到那瘦巴巴的南瓜藤上缀满了小南瓜,有的咧着嘴,有的破了皮,不知道是顽皮的孩子还是往来的鸟儿冒犯了它们。昙花在没人的角落里暗自绽放,香气并没有飘远。而街道上,依旧车水马龙,那些行路的人,正带着他们各自的伤病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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