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道梁

时间:2023-09-21 16:00:04 来源:网友投稿

他盯着眼前的一根棍子,眼里冒着一股磷火。不是木棍,是铁棍。铁棍上已落满尘土,由于尘土的缘故,铁棍看上去比先前粗了些。每次面对它,他都不会怀疑棍子生锈,尽管历经岁月侵蚀。他对棍子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印象,它坚硬,沉重,凝结着他满腹的愤恨,每每看到它,他的呼吸粗重,一股无法抗拒的怒火呼呼上蹿,恨不得立马扛上棍子冲到李友面前,让李友双膝跪地,向他求饶。

他不会饶恕李友,积攒了多少年啊!他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然后,一棍子下去,随着咔嚓一声,李友另一条腿也就报废了。女人翠柳劝过,他怎么可能听一个女人的!他从来都是不会听女人的。那个时机却迟迟不来,每次看到李友百般地讨好姐姐,给姐姐填炕,一条腿伸直着,一条腿弯曲着跪在那里,头快顶到炕洞门上去,一缕一缕的青烟冒出来,熏得李友直咳嗽。以他的本意男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从未见到过一个男人给自己老婆填炕的。李友是个例外。李友必须是个例外。李友还打扫屋子,在姐姐做饭的时候,李友坐在灶膛前拉风箱。风箱的声音像李友欢快的心跳。是的,娶了姐姐那样一个女人,李友太满足了,在庄子上姐姐给李友挣足了脸面。他很少叫李友姐夫,姐姐也不纠正,觉得弟弟喊一声姐夫是对她的揶揄。而李友似乎不计较,只要小舅子来,想法给他打兔子。据说李友在庄子上是一位好枪手,百发百中。野外的风分外地强劲,李友扛着枪拖着一条残疾的腿奔跑,翻山越岭。李友跑出了英雄的模样,没有哪只野物能逃脱李友的眼睛。姐姐将兔子肉做熟了,满屋子飘荡着兔肉的香味,他坐在桌子最中间,一杯浓茶像咖啡。李友不敢和小舅子一块吃饭,在他吃肉的时候,李友拿扫帚扫院子,那雨点似的滴落之声,让他感到了一丝愧疚。姐姐没有喊李友进屋吃饭的意思。他总不该无端地抽李友一顿吧?回来的路上,过五道梁,他停下来,向姐姐村庄的方向望去,那个隐没在黄尘中的村庄,让他那般地割舍不下,心里吃了棉花一样,有些堵,他怎么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凑李友的想法?姐姐已经怀有身孕,姐姐说等孩子出生了,有的是机会。李友是百分之百的好,尤其姐姐怀孕后,他变得越来越勤快。大外甥生下后,当了爸爸的李友走路跟在云端一样。外甥可爱的模样跟姐姐很像。有了孩子,姐姐似乎变了人一样,回娘家的次数少了。他送姐姐回家的时候总不忘问一声,李友对你咋样?姐姐不立马回答他,叹息一声,目光投向某一个地方,长久地望着,神情忧郁,眼圈发红。姐你放心,弟弟会替你报仇,不会就那样便宜了李友!第二个孩子生下后,姐姐回娘家的次数更少了,姐姐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望着姐姐的背影,他有些心酸,胸口还堵,他觉得对不住姐姐,他再一次在姐姐跟前表明了态度。姐姐第四个孩子生下后,父亲离世了。那天天空雪花纷飞,世界一片白茫茫。姐姐出嫁后,父亲又活了十多年,现在感觉几乎是一眨眼。姐姐的彩礼不仅治好了父亲的病,那一年三哥哥也结婚了,隔了十二年,也就是父亲离世的头一年,他也结婚了。那个贫寒的家,随着姐姐的出嫁好运似乎光顾到家里的每一个人。他不仅想,如果在姐姐没有出嫁之前有这样的好日子,那么,姐姐会不会嫁给李友那样的人呢?娘手里纳着鞋底,用针划一下额头,抬起头来,望着房顶长叹一声,娘不会也想起了三姑娘的婚事?每次将姐姐送回去,他都会在五道梁上坐一坐,让梁上的风吹一吹,心头的愧疚也会消淡一些。每次回来,娘要问问他,你姐姐都好吧?娘不问大姐和二姐过得咋样,娘是放心不下小姐姐。大姐和二姐啥时候出嫁的,他没有印象,大姐和二姐出现在他面前时,她们的孩子都比他大。

直到小姐姐第三个孩子生下后,娘心头的顾虑才减弱了,娘再也不问小姐姐过得好不好。他依然保持着一个月看一次小姐姐的习惯,从一道梁走过五道梁,从年少走到中年,每一道梁都记录着他的喘气声和熊熊怒火。

而今,这么些年过去了,用一棍子报废李友的想法丝毫未减。

铁棍是一辆架子车的横杠,两头的轮子报废了,剩下一个又黑又粗的横杠。想想一辆架子车的横杠该有多结实!高高的一车粮食翻山爬沟拉回家,卸掉粮食,人被汗浸透了,掌辕的牲口被汗浸透了,车胎几乎要压爆,但横杠没有弯的痕迹。他的选择没有问题,也只有这根粗重的铁棍才能消灭他,他和李友的积怨也只有这根横杠来解决。

从箍窑搬到瓦房,女人翠柳说该扔的东西都扔了吧,收破烂一样。他是一样舍不得扔。在瓦房的背后又盖了两间平房,专门存放杂物。少不了在平房旁种上几棵树,风一吹,树冠摇晃,叶片互相碰撞,哗啦啦响,像流水。鼻腔里塞满陈腐的气息,有种直抵心底的沧桑和悲壮。

好多年前的一个晌午,阳光照耀大地,呼啸的风吹过山梁。他坐在梁上,经受着山风的吹刮,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远处半山腰那座院落。院子里,人影綽绰,声音嘈杂,五辆架子车停在院门口,掌辕的牲口头上都扎着大红花,嘴巴下面填放着草料。娶亲的人给让进屋子里正用上好的宴席款待。一群孩子又跳又闹,鞭炮不停地炸响,使这座坐落在大山夹缝里的村庄充满了喜庆气氛。这一天,在洼村,有一个姑娘将要出嫁。此刻,姑娘的脸已用细线绞过,用冰凉的熟鸡蛋滚过,扑上粉,画上眉,涂抹上口红,穿上婆家带来的红绸缎,包括绣花的红缎子鞋。村里人被惊呆了,这还是天天在村口碰见背着背篼或扛着锄头的姑娘吗?是在雪地里抛散马尾绳套沙鸡子的姑娘吗?是从浅沟里挑着两担水甩着长辫子的姑娘吗?是赶着牲口在山洼犁地扬鞭吆喝牲口的姑娘吗?眼前的这位姑娘颠覆了人们对她当初的印象,真的一点都认不出她了。她一定是从天上下凡的仙女!人们吃惊、爱怜、满含热泪地看着姑娘。院子飘荡着阵阵香气,人们弄不明白是桌子上宴席的香味还是姑娘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今天的姑娘叫新姐姐,新姐姐始终低着头,眼圈发红,一旁的嫂子一再提醒,今天不许哭,小心晕妆。一早就开始打扮姑娘了,最怕一把泪水把妆容毁掉。新姐姐一言不发,羞答答的,嫂子的话还是让她有所警惕,她的眼泪噙在眼睛里。嫂子把新姐姐往宴席桌子那边领,一边压低声音说道,少吃点吧,到了婆家人耍床呢,你可吃不消。新姐姐仍旧一言不发,甚至,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样一个新姐姐没有婚纱照是不是一种遗憾呢!在洼村,人们好像对拍婚纱照不怎么上心,人们都没有手机,更没有录像师。新姐姐的模样都存放在人们的心里。多年以后,当年的新姐姐已成为某某男人的女人,回村浪娘家,再次遇见,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变化太大了,但人们并不愣怔。新姐姐结婚时的模样他们都记得,新姐姐把最俊美的一面在那一天深深地刻在人们的记忆深处。

他没有参与放鞭炮的行列。

不送送新姐姐吗?喊声绕过山梁传到他耳边,最初的坚持像脚下的野草,在风的吹拂下摇摆不定。你还得给新姐姐房门上挂帘子呢……

车子启动了。头上搭着红盖头的新姐姐手一扬,一把硬币抛向空中。她没有停下来,手一扬,又一把硬币抛向天空。银色的硬币镀上了阳光的色彩,从初冬清冽的空中纷纷落下,翻转着、碰撞着,银光璀璨,在落地的一瞬,新姐姐的眼泪哗地涌出来了。眼前的洼村,陪伴了她十七年的沟沟壑壑、山梁、坡洼、山弯,还有山弯里走动的牲畜、树木、男人、女人、老的、少的,一缕缕烟云从山间升腾起来,阻隔了新姐姐的念想,随即也扯断了新姐姐的泪线。

他最怕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车子上二道梁时,新姐姐跳下车子,她打算逃跑,嫂子大叫一声拧住新姐姐的胳膊,新姐姐在挣扎,在喊叫,我不嫁他,我不想……他没有上去阻拦新姐姐。坐在新姐姐后面的一辆架子车上的他倒是希望新姐姐顺利逃脱,有必要的话他会冲上去帮新姐姐一把。此刻,他怀里抱着一个包裹,而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前面的车子,嘴巴紧闭,一颗火苗的种子就在那一刻种下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早干啥去了,今天这么好的日子,你要毁婚吗?你让我们这些送亲的人脸往哪儿搁?他猛地掉转头直视对方。说话的是阿訇,今天的阿訇是送亲队伍里最尊贵的客人,是最有权威的人。果然,新姐姐安静下来,嫂子顺势将新姐姐一把拉上车子。

车子转眼过了第二道梁。过四道梁时,新姐姐还在喘气,泪水还在流。三道梁的风更大,他抱紧包裹,缩着脖子,怕冷一般,那个崭新的包裹成了他惟一的寄托一般,他再也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前面的情景,不想说半句话。打扮一新的送亲车队恢复了最初的安逸与喜庆,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山梁上行进,车上的人有说有笑。

很早的时候,他就不想说话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呼吸进他肺部的空气不仅黏稠,还有一股怪味。每每看到窑洞旁那一滩浓稠的痰液,他就有点犯困,就想闭上眼睛,心口沉闷,似乎有块铁板压着,呼吸极不顺畅。窑洞炕上的爹不停地咳嗽。爹咳嗽一声,他心里的铁板下沉一截,最后,他干脆坐在矮凳上。娘问他作业写完了没,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摇摇头。小姐姐没有回来,套窑里空着,小姐姐的气味塞满了屋子,他放下书包上炕想躺一躺。夜影子下来时,窑洞里光线灰暗,娘舍不得点灯,爹在暗处咳咳咳的。这个时候小姐姐走进来,一股浓重的庄稼气味伴着山野的清香灌进他的鼻腔里,他看了一眼小姐姐,娘点亮了灯,小姐姐的长辫子上沾着几棵草,那几棵草很绿,小姐姐系上了围裙准备做晚饭。娘走近爹,把一个瓷缸子拿起来用汤瓶里的水冲洗后,在南墙头上抠了两把土撒在瓷缸子里,重新放在爹的枕头边。有一阵子,爹停止了咳嗽。屋子的灯光亮出的几道光晕,却照不远,窑洞的角落暗着。炕上的爹盯着灯光久久地看着,那深陷的眼睛散发出浑浊的光,爹的嘴巴没有一颗牙齿的支撑,陷下去一个窝,能放一颗鸟蛋。

夜晚,睡在炕上,月光透过天窗照进来,炕的一角像铺了一层霜。爹的咳嗽声不断传来,他没有睡意,身边的小姐姐是否睡着,他听着她的呼吸声,一边感受着她的气息,一边猜测着爹这样咳下去会不会把内脏都化作痰液吐掉。

从记事起,他就跟着小姐姐睡,娘说,他是小姐姐领大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成家后,家里只剩三哥哥、小姐姐、爹和娘。爹的头发全白了,胡子跟葱根一样,爹看上去比村里的锁英录还要老。锁英录是洼村最老的老头。锁英录时常坐在沟岸邊,沟里有一口深井,水源旺盛,洼村的娃娃们搞不懂,锁英录为何喜欢一个人坐在沟岸边,老头和那条沟有何关系,或者那口深井跟老头有何关系?大人们不说,小娃娃自然是猜想不到的。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对那口井产生了惧怕。

每次放学路经那条沟,他们的小脑袋一个一个探出沟沿来,锁英录老汉立马看到了,老头不失时机地向娃娃们招招手,一边喊道,来,我给你们“吃辣蒜”。

那时,他上小学二年级。每一天放学,爬上沟,远远地,看到沟沿边坐着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双手拄着一根拐杖,拐杖的顶端安有一只鹿角,光滑得像涂了油。说不上老头为何如此喜欢和娃娃们做那种游戏。你们谁敢来?娃娃们知道,老头的礼物不好拿,是要付出代价的,谁要稀罕老头手里的礼物,必然吃到老头的“辣蒜”。老头嘿嘿笑着,那只鼻子跟鹰嘴一样,两根干枯的手指弯曲着,骨节嘎巴巴响。这副模样的老汉仿佛对洼村的娃娃们构成了极大的威胁,娃娃们既害怕又眼馋。那弯曲的手指一旦夹住某一个人的鼻子,后果会很惨。娃娃们一边感受着剧痛,一边接受老头的礼物。鼻子灌进辣酱一样让娃娃们眼泪汪汪,老头嘿嘿笑,他干枯的手松开了,十分惬意地将糖果分发给他们。他很少流眼泪,也是得到老头夸赞最多的娃娃。老头夸他是“侠客”,是英雄的意思。

鼻子头绯红,那种烧痛尚未消散,他又一次看到娘把半瓷缸子浓痰泼向门旮旯里。娘看到他喊了一声,你过来,你的鼻子咋了?他被娘的惊讶吓得后退几步,才说出缘由。娘没有责怪他,倒是叹息一声道,说起来那老头倒也可怜,没儿没女,经常就打女人。一天半夜,女人一头冲进黑暗里,锁英录以为女人跟上几回一样,跑出去多远隔段时间自己会回来,然而,那天半夜后,女人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晌午,有人在井里发现了一具膨胀的尸体。想想那一井水有多深!老锁生怕坐牢一再跟人说那晚他没有打女人,是她自己去寻短见。从此以后,锁英录再没有娶女人,尽管他稀罕娃娃,对女人的愧疚一直折磨着他。老头成天坐在沟岸边,无论刮风下雨。据老锁说,有好多次,他看到过自己的女人,一头黑发站在沟岸上向他扬手。

晚上,爹的咳嗽声不断,窑被震得旋转起来,他觉得自己漂浮在黑暗的井水里,忽上忽下,阵阵咳嗽伴着巨大的风声,呜呜,呜呜,呜呜,像鬼魂的呼喊。他喊了一声,小姐姐……

黑暗里,一只手伸了过来,拍了拍他,你又做梦了?他从奇幻的梦境中惊醒。小姐姐就在身边,他一点都不害怕了。

主任是个女的,他们叫她万老师,是甘肃天水人,梳着一双长辫子。万老师写字的时候,辫子在大家眼前一晃一晃的。同学们私下里说,万老师是个姑娘。姑娘就是还没嫁人的意思。大家私下里说,谁要是把万老师娶走,他们就集体罢课。

看到万老师的长辫子,他会想起小姐姐。小姐姐背着一背篼草从大门口进来。他看到小姐姐汗津津的一张脸,一双长辫子也似乎被汗水浸湿了,水灵灵的,油黑发亮,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

小姐姐快十七岁了,迄今没有媒婆登门。他知道,像小姐姐那样的好姑娘逃脱不了媒人的眼睛。自打生下他,在田里干活的娘就让小姐姐在家带他,小姐姐趁他睡着时就在他脚腕处拴上一根绳子,绳子的一头拴在炕垴的木桩上。家里的杂活太多,毫无头绪的活让小姐姐一时无法脱身,醒来后的他就让小姐姐背在背上,小姐姐的手不得闲。晚上,小姐姐带着他睡在她的闺房里,就是大窑洞里套着的小窑洞。他已经对套窑里那股气息有了莫大依恋。

一晚,他问小姐姐,万一哪天家里来了媒人,她答不答应。小姐姐侧身拉着他的手,语气强硬,放心,小姐姐永远不会离开这个家!期中考试的时候,大家都在为考前做准备,早自习时间,万老师站在讲台上,眼神飘忽不定,一言不发。这不像万老师一贯的风格。站在万老师身旁的一个中年老师说,同学们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你们的万老师就要结婚了,回甘肃完婚,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教室里一下子悄没声息了,大家的脖子被谁猛地砍了一下,各个低垂下脑袋。见此情景,万老师的眼睛潮湿了,声音有些颤抖,同学们一定听王老师的话,好好学习,老师会来看你们的。不知道是谁没有忍住开始抽泣,这一下,全班同学都开始哭起来。

那段时间,同学们看到窗外飘落的树叶,多像他们皱巴、发慌、没有着落的心。

他把万老师嫁人的事告诉了小姐姐,小姐姐一笑,傻弟弟,哪有学生阻止老师不结婚的道理。听小姐姐那样一说,他就不那么想念万老师了。

在爹睡炕以后,娘是不能下田挣工分了,生产队的工分由小姐姐和三哥哥挣。娘包揽了村里有些女人的针线活,他不知道娘做一双鞋要多少工钱。娘说了,爹把自己的肺子吐完以后就没得救了。他心想,爹最好多活几年,等他上了大学,挣上钱给爹看病。大哥哥二哥哥都没有钱,为给爹看病哥哥和嫂子还打了一架,都不想卖掉种田的骡子。他觉得两个哥哥没有钱是没有上学的缘故,三哥哥仅仅上了小学。嫁在远处的两个姐姐从婆家带来好吃头,没有带多少钱。爹睡觉的炕上,总是弥漫着一股怪味。

这一天放学回来,院子晒着一滩糜子,糜子中央倒扣着一个筛子,有两个人被娘送出来,他们绕着糜子走了一圈,离开了。是一男一女,女人是本村的,男人不认识,年龄和王老师差不多。回到屋子里,看到小姐姐围着头巾,正在哭。娘说,残疾不要紧嘛,人家光阴好,开油房的。

他心里咣当一晃,娘要把小姐姐嫁出去?晚上,小姐姐告诉他,那个男人离过婚。他突然问道,小姐姐,要是那个男人没离婚你嫁吗?不嫁!在没有灯光的夜晚,小姐姐的话听上去像一把带有光亮的宝剑劈开黑暗,他放心地睡去。

在洼村,没有听说过哪个姑娘一辈子不嫁人的,就是瞎子米奈也在她三十九岁的时候嫁给了同村的结巴。那一天,全村人放下手头的活前去祝贺两人的婚礼,披红的结巴在婚礼上放开嗓子喊了一首干花儿。

干粮子背上赶上羊(呀),(哎哟)把挡羊的狗娃(么)带上;

放羊的尕娃(么)日子长(呀),(哎哟)把那个(呀)尕妹妹领上。

……

那是洼村一场别样的婚礼。

身后傳来了响动,不是风吹树叶的声响,他掉头向后看了一眼,是翠柳,你还真想去呀,打残李友你也脱不了干系。蹲牢了呢?家咋办?娃咋办?你在外面胡整我不管,只要这个家在,娃有个家,我不计较,但是,打人这事你得想好了。翠柳走了,翠柳的脚步声却久久在他耳边震荡着。他在外面胡整翠柳知道?谁告诉她的。黑蛋的尖嘴子女人吗?他不相信。虽说黑蛋媳妇威胁要告发,他也委实地担心过。在村里,偷腥的男人不少,再说了,黑蛋常年在外。黑蛋女人说,只要自己男人把钱打回来,把家顾住,管他啥时候回来呢!那个时候,黑蛋女人说话底气足,口气里满是自信,笑起来,浑身每个骨节都透着一种喜悦。也许他就喜欢那个女人的阳光。翠柳虽说模样一般,并且还是个罗圈腿,他当时怎么就稀里糊涂把她娶回家,还稀里糊涂生了娃。结婚的那天晚上,他在二嫂的屋子里哭了,我咋没有注意她的腿,当时只听媒人那张嘴巴了。二嫂子明理地劝说到,造下了,缘分早注定,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不也嫁给了你哥哥。二嫂子娘家是吃居民粮的,帅气的二哥将二嫂子娶进家门,惹得洼村多少人眼红。二哥说了,帅气就应该用到点子上,二哥对自己的婚姻早有规划。他却对自己的另一半选择是迷迷糊糊。从二嫂家出来,夜空繁星闪烁,他想起了李友。李友不但离过婚,还残疾,一个开油房的竟然把洼村最漂亮的姑娘娶了回去,他开始有点嫉妒李友了。他在星空下蹲了一夜。

翠柳对新婚之夜的失踪闭口不提,有几次,他把话挑明了,说那天晚上如果不是……翠柳立马截住他,我不嫌弃,日子是一天天过过来的,不是单靠相貌。翠柳没有相貌却用行动证实了自己的实力,她起早贪黑,喂牛割草,犁地拉肥,春天摆耧,夏天下火的天气窝在麦田里拔麦子,秋天,人们还沉静在梦里,她却把半山洼的荞麦割倒一大片。她成天脚步匆匆,家里外头样样能行,三个妯娌翠柳把日子过成了大家意想不到的样子。一次在黑蛋媳妇的炕头上他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吐出来,望着翻卷的云雾,他忍不住夸了翠柳几句。黑蛋媳妇吃醋了,一把拧住他的胳膊,让他夸夸她,不然,她会告发他,翠柳知道了会有他的好果子吃。黑蛋媳妇除了笑声好听,他真没有发现这个女人的优点,再说,从内心,他是看不起背叛男人的女人的。比如小姐姐,遵守妇道,嫁了那样一个男人,也没有听说小姐姐做过对不住男人的事。

那些日子,他真担心,翠柳会跟他闹,撒泼打滚,趁人不注意一根绳子挂了,更糟糕的是跳井。锁英录老汉已深埋地下,没有人会替他监督。

翠柳没有任何举动,和往日一样。

他又一次听到了脚步声,慌忙转身。他没有看到翠柳,看到了李友的大儿子,也就他的大外甥。

舅舅我们啥时候走?外甥问道。

今天一早外甥就来了,是小姐姐让外甥来叫他去收拾李友。

前天刚吃过晚饭,姐姐的电话来了,姐姐没有说话先哭上了,姐姐很少在他跟前哭鼻子,每次去,见到姐姐除了眼神里透着阴郁,姐姐做饭沏茶,显得安静。这几年,李友不再开油房,在水管所找了一份工作。从那时起,李友身上浓重的香油味没有了,有了那份工作,似乎抬高了李友的身价,他想活得更体面些。李友注重打扮自己了,稀疏的头发涂着发油,一缕发毛从耳边梳过来盖住光秃的头顶,盖得恰到好处,跟他红光神采的面容很协调。李友从啥时候开始发福的?倘若李友一条腿没有瘸,他真配得上那辆日式小车。在车子没有启动之前,李友先摁响喇叭,头从车窗里伸出来,给他扔了一盒芙蓉王。然后,一股黄尘过后,车子不见了。咦——李友竟然有了几分老板的派头。他梗着脖子望着眼前翻卷的土雾,鼻腔里有些呛,胸口有点闷。回到屋子里,发现姐姐正在锅灶上忙。他似乎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小姐姐。姐姐除了眼神充满阴郁,身上还透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好像一束鲜花被灰蒙蒙的烟雾遮蔽着,使姐姐看上去和五十多岁的李友差距不大,相反,姐姐身上那些光艳的东西在悄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什么?他说不清楚。已经是四个孩子的姐姐变了,她才过三十岁!好几次,李友坐在桌子前,小姐姐把沏好的一杯茶递在李友的手里,他这才依稀想起,李友不再干家务活了,更不会填炕了。姐姐从啥时候开始妥协的?不是还有他这个弟弟吗?饭桌上,他问,李友每月的工资上交没?姐姐点点头,说不多。那就好。但姐姐看上去是不屑的,甚至是鄙视的。

接完姐姐的电话,他气爆了,咬着牙说道,终于等来了时机,这次,他有充足的理由报废掉李友的另一条腿。他却没有立即行动,为甚?他被气倒了,躺在炕上不吃不喝抽了两天闷烟。这个瘸子,这个瘸子,他咬牙切齿地骂着,骂着骂着,他竟然还流泪了。记忆里,这是第二次流泪,而且都是因为小姐姐。

送亲的车队到达婆家已经下午两点钟了,好在那个时候送亲的人要在婆家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吃过睁眼包子,中午吃过新姐姐擀的长面才能将吃宴席的人送回去。临走,他想到自己挂的粉色帘子。头天新姐姐刚到大门口,有人喊新姐姐的弟弟下车挂门帘。这是规矩。他的腿有点麻,院子里好多人呀!他踩着凳子把帘子挂上去。阳光下,那粉色有点晃眼。一群人簇拥着李友,李友背上背着新姐姐正一瘸一拐往这边过来。那一刻,他的眼泪涌了出来。

他走进粉色帘子,确切地说,他想揭开帘子和小姐姐道别。在他揭开帘子的一瞬间,他愣住了,李友半侧着身子,一条腿正压在姐姐的身上。小姐姐看到了他,想喊他的名字,嘴巴一撇眼泪先出来了。估计姐姐一夜没有合眼,她的妆容早已不现,眼圈泛黑。他放下了帘子,低声说,姐,我们回去了……返回的路上,脑海里有一条腿总是晃来晃去。他反复地想,姐姐在二道梁子上要逃脱,他应该立马帮助姐姐一起逃跑。别人算啥?他们谁能理解姐姐的痛苦?现在,说啥都迟了。他没有把姐姐带回来,是他亲自把姐姐送到了李友的怀里,是他亲自替李友挂上遮羞的帘子。他哭了一路,回亲的车把式不停地笑,这娃是啥意思,哭啥嘛!车子上五道梁时,他从车上下来了。天空的太阳西斜了,在远处,他看不清姐姐所在的村庄,一切都笼罩在蒙蒙黄尘里。他就那样坐着,面对小姐姐的方向。月亮升高了,他才回到家。娘睡在炕上,捂着被子,听到脚步声,娘翻身坐起,问他,你姐姐家里都好吗?他没有回答,回到套窑里,娘下炕走进来。娘看样子还想问点啥的,他已经躺下了。娘的眼睛红红的,娘也是没有办法,你爹的病……

屋外,爹咳咳咳,娘走出去。炕异常冰冷,小姐姐的气息在,小姐姐的被子在,叠得整整齐齐。

一缕阳光透进来照在墙壁上,浮尘染上彩色,农具散发出浓重的腐朽味。

他喜欢收藏,一有空,就走进来,一件一件看过去,目光会在某个农具上驻留片刻。那把割草的镰刀生锈了,木头把子依然光滑。那是小姐姐割草的专用。李友来相亲,割草回来的小姐姐看到院子站着的男人,扔掉背篼,腰里别的镰刀没来得及取,转身就跑。对面是陡峭的崖壁,长满狗牙刺,小姐姐奋力往上爬。那天,一家人都为小姐姐担心,崖那么高那么陡,万一一脚踩空,不要说摔死,就是那把镰刀也会要了小姐姐的命。小姐姐只想逃离,离得越远越好。不大工夫,小姐姐的身影从崖壁上消失了。夜深了,不见小姐姐,哥哥们去崖上寻找,谁也没有发现小姐姐。娘哭了一夜,第三天,小姐姐才回来,家里人都问她去了哪儿,她就是不说。后来,李友以两万元彩礼诱惑爹和娘把话吐了。在那个年代,两万元在洼村足以惊掉人们的下巴。晚上,小姐姐捂在被窝里哭呀哭,边哭边说,她除非死了,活着是不会进李友的家门。他战战兢兢,把姐姐的话告诉了娘。娘说,退婚,门儿都没有,洼村的人咋笑话我们?问问哪家的姑娘有退婚的?小姐姐说,那好,我就死给你们看。他一口气跑到沟岸边,他跟锁英录老汉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老头立马表态,在他眼皮子底下,再也不会发生跳井事件。小姐姐没有跳井,小姐姐哭闹了几天安静了。娘把半瓷缸子带血的痰液端到小姐姐面前说,救你爹一命吧!

本该是打算上大学的,讲课的王老师每节课都提问他,作为学生这是老师的特别关照,可是他答非所问。每到课堂上,王老师讲课的时候,他是认真听课的,听着听着,他的眼前就横空出现一条腿来,遮挡着黑板上的字,同时阻隔了王老师讲课的声音。

小学没有毕业,他辍学了,拿起父亲曾经用过的农具,也成为父亲的又一个接班人。

他的目光落移开镰刀落在一个拥脖上。拥脖同样落满尘土,但掩盖不了上面的血迹,他心头一动,那头全身黝黑发亮的骡子赫然出现在眼前,它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他甚至闻到了骡子身上的味道。那是他身份归于农民后第一次和一匹骡子的合作,骡子认生,他用鞭子抽它,用粗粝的草拥脖扎它,让它流血,让它痛苦,让它知道他不好对付。几月过去了,骡子明显地瘦了,也乖了。他驯服了它。难道,他怕李友不成!翠柳说,李友不是过去的李友了。那有咋样?他将一口唾液吐在地上,走出来。外甥就在不远处站着,外甥看着他手里的家伙,说现在就走嗎?走。出了大门,转眼上了一道梁。身后的翠柳大声喊道,你不吃饭吗?不吃。翠柳听没听到他不知道。此刻,那团火苗在他胸腔里燃烧。他就不信,几天没吃饭的他就干不过一个瘸子!铁棍他没有扛在肩膀上,而是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小外甥也骑着一辆摩托车,他不时超过舅舅,不时拿眼睛看舅舅。他的脸色难看极了,山梁上的风再大也驱散不了他铁青的脸色。他赶上外甥,问道,你妈给你说找我的原因了吗?外甥摇摇头,说,只让我来叫你去。他看了一眼满面青涩的外甥,加大了油门。

姐姐是不好意思告诉儿子,但是,他知道姐姐为何派儿子来找他。姐姐哭够了,说,李友外面有女人了,她要和李友离婚!他一听心里咯噔一声。姐姐继续在电话里说,李友在水管所和一个打扫卫生的女人好上了,那个女人还给李友买了一条裤子。李友的裤子一直是我买的,我从来没有给李友买那种面料的裤子。他想截住姐姐的话说不要多想,李友那样一个人哪有女人会看上?姐姐说她去了水管所,亲自碰到那个女人和李友说说笑笑。她问了买裤子的事,女人承认了。弟,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有多丑吗?李友他……他对得起我吗?你马上来,废了李友,然后把我带回洼村,我和李友不过了!放下电话,他的手有些抖,呼吸有些粗重,脑袋嗡嗡作响,似乎是谁对着他吹了一口气,他有种要爆炸的感觉。

很快到了五道梁,姐姐的村庄隐隐可见。外甥从车上下来跟他说,舅舅我们在梁上歇缓一下再走吧。山下的田野呈现出蓬勃的绿,梯田层层叠叠被春天的绿意覆盖,远山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天边,在天边的尽头,飘浮着云絮,一层一层向四野铺展,似动非动,如烟如梦。山谷里鸟叫声阵阵。

外甥眼神里充满神往,少年大概是很久没有亲近大自然了。

他回头看看四野。山下的风一阵一阵吹过来,心头那股火苗依旧呼呼燃烧。铁棍就在车上,过不了多久,他会和李友有一场决斗。李友瘸着,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一棍子下去,会精准无误地废掉李友另一条腿。

骂人没有好口,打人没有好手,开打了,是收不了手的,李友跪地求饶好说,李友嘴硬不服,他是不会停手的。那样的话,后果很难估量了,一棍下去,再来个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李友一条腿报废了不说,他的头受伤了,脖子受伤了,胳膊、肋骨、鼻子、眼睛,唏……棍子是不长眼睛的,在一次次棍棒猛击下,李友招架不住就地倒下,口吐白沫……他调转头看了看外甥。外甥已经上初三了,还要上高中,上大学,那么,李友不在了,谁供养外甥?还有其他三个外甥,谁供养?

他将身边的一根草拔下来放在嘴里慢慢咀嚼着,他嚼出了野草的香味。这股味道正一点一点浇灭他心头的怒火,他陡然感到四肢乏力,几天没有吃喝给他带来前所未有的困倦。他想到了翠柳,想吃翠柳做的饭。说来翠柳是个好女人,他背叛了家庭,翠柳选择了隐忍,翠柳说过,只要家不散啥都不重要!是啊,只要家不散。他也从未想过让自己的家散掉,为外面一个女人把家散掉那就是个傻蛋,没有哪个男人会那样做。再说了,他和黑蛋媳妇的关系是报复翠柳的罗圈腿带给他的伤害。小姐姐那么漂亮,李友报复谁?是这些年他对小姐姐的放不下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此时,小姐姐忧郁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似乎寻到了一个答案。

他想和小姐姐好好谈谈,当然不是今天。

你先回去,你告诉你妈,我过几天再去,就说舅舅家里忙走不开。五道梁的风越大了。少年依旧沉静在大自然的美景中,舅舅的话他似乎没有听到。他起身走近摩托车,几乎没有用力,铁棍便从手中脱落。风的作用,在铁棍向山下滚落时,竟然没有一丝重量,宛如一根羽毛那样轻盈。

责任编辑 赵剑云

马悦,女,回族,宁夏同心人,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短篇小說集《迎着阳光上路》,中短篇小说集《飞翔的鸟》,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荣获《小说选刊》双年奖,首届 《朔方》文学奖,《回族文学》提名奖,第二十七届孙犁散文一等奖。现供职于宁夏吴忠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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