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词
入夜了,星斗将出就被满天乌云遮盖,天虽黑但地有光,道旁新栽的二十多根路灯贡献出清辉,将村子笼罩。始于白昼的喧闹依然嚣张得很。
今儿是除夕,这个点酒足饭饱之后,正是释放各种聒噪的时刻,嘈杂之中又添了烟花鞭炮和孩童们的欢呼声,村子到处都是响动。尹登高陪着家人吃完团年饭,妻子给他拿了两个红包。他将红包捏了捏,掷向妻子,说,千把块钱,你也好意思。
妻子冷冷一笑,说,哟,手感越来越准了。转而又说道,昨天送了东西,可以了。
尹登高说,一个包里再装一千。
妻子咬了咬牙,说,狸猫拜老虎,就算把自己连毛带皮送出去,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尹登高说,你懂个屁!
妻子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乖乖把钱拿出来了。尹登高从儿子文具盒里拿了支笔,在红包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这村里的旧俗,团年饭都吃得晚,要吃到天黑开灯才好,年夜饭年夜饭嘛。村人吃过年夜饭,大多会在路上走动,消消食,打牌的约牌脚,串门的串门,虽然是天天约的牌,日日串的门,但今天又有了新的意义,是一年里最后一次的约,最后一次的串,主家的招待也比日常客气些,周到些。忽地听见汽车引擎响,他们寻声打探,是尹登高的车子发动了,就三三两两站在路灯下,像渔船上的鹭鸶,散漫而机警地盯着他的车,看着他开上村路,开上坡,村人脸上都露出会心的笑意。尹登高知道他们在嚼什么蛆,左不过是狗腿子又去巴结周局长啦。
周志军是这个县级市里的公安局局长。他每年都在老家过年,一般腊月二十九到家。尹登高昨晚就扛了一整只羊去觐见了。年三十,才是正经拜年,更要去的,何况周志军有吩咐,说晚上有事情商量,老邱也来。
周志军家是别墅,五年前赶在市里下发禁批农村宅基地的红头文件之前建的,占地四亩多,工程颇为壮观,动了五六台挖机,硬是把一个陡峭的山腰给荡平了。选这个地儿,是专门从江苏请风水先生看过的。风水先生说,这地儿算是帽山的来龙,背后有靠,左右两条余脉铺就,远看是一把交椅,一个人往那交椅上一坐,头上戴顶乌纱帽,不就是个官吗,官位虽不大,但说话能算数。
别墅前前后后建了一年,落地窗,拱形门,雕栏玉砌,偌大的院子,种的都是别处移来的苗木,说是园林局局长的贺礼,什么元宝枫、木棉花、水瓶树,落地栽好后,用木方打了撑子,每棵树都输着营养液,隔三岔五有技术人员来修剪、维护,如今这些树开枝散叶,枝枝条条都能在半天空拉帮结派了。匍匐在地的牡丹、芍药、绣球、杜鹃和喷雪花也枝繁叶茂搞起了团团伙伙。
在坡下就能看见周家别墅,上下三层灯火通明,连院里栅栏上的灯和花坛的夜灯都一齐亮着,电用得很泼辣。
车一溜儿都停到了路肩上。尹登高干脆把车停在坡下。一路走了上来,沿途三根路灯光线暧昧,在光明与昏暗中过渡出一片灰色。今天的周家比昨天更热闹,还没上坡就听见人声似滚开的水从院墙里荡了出来,空气中也弥漫着浓浓的硫黄味,周家过年放烟花就跟鸡子啄白米,不计数的。
他第一次觉得这儿特别像对面山腰上的灵官庙。这里乡民过年都敬奉灵官庙的老爷。灵官庙的老爷灵不灵尹登高不知道,但这里的老爷灵验尹登高是亲眼目睹的,四方来客,有求必应,叩拜就能免灾消祸,度一切苦厄。
在院门口的茶花树下他看见了一辆熟悉的奥迪Q7,是村支书邱必成的。这车加上他这身份跑在田间地头很是招摇,邱必成说是他开饭店的姐姐淘汰给他的,如此一来,他这车开得就光明正大了,甚至还带有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尹登高又回头看了看,能把车停在院门口,看来邱必成来得很早。
门是半开的,里面热气如猛兽一样往外扑腾。尹登高一进去就如跌进蒸笼里,在寒冷中紧缩的骨头和肌肉瞬间舒展。
客厅里大部分都是陌生的面孔。他向每一个陌生的面孔点头微笑,总算在楼梯拐角处看见了邱必成,黑高瘦,一张脸像被刀刮过似的,没一丝赘肉,又老又精神。穿一件蓝色竖条纹衬衫,端着一个纸杯,眼睛鼓鼓的,盯着那些谈笑风生的体面客人,一副想融但融不进去的落寞样。
邱支书。他走到他面前叫他。
邱必成见了他,连忙伸手来握,大有自己的队伍终于来到面前的欢喜。邱必成低声说,这里众神聚会,咱俩成了土地公。
尹登高笑了笑,说,土地公也是入了神仙谱的,我一个小组长,啥也不是。
邱必成笑了笑。
客厅里摆了三张圆桌,都铺上了塑料薄膜,中间摆放着酒、饮料和香烟。厨房里几个女将都在忙活,炉上、灶上、锅里、碗里、盆里,热气腾腾。这是要准备开席的。自周志军做交通大队大队长开始,周家每年的除夕夜都是高朋满座,后来升了公安局副局长,再局长,更是胜友如云。
看见厨房里周嫂子正指挥着烧菜切菜的女将们,便进去打了声招呼。临出厨房门,尹登高又特地跟靠在门边的一个胖女人搭了个讪,芝嫂,今天辛苦了。芝嫂笑笑说,咱俩都一样。芝嫂是村里满了三年孝期的寡妇,五十出头,周家的保姆。尹登高知道这女人在周家大小也算个角色。在村组里,也就芝嫂没有把尹登高当成组长,她觉得她跟他都是周局长的下人。尹登高虽然心里鄙视芝嫂是个不清白的粗人,但面上跟她也能做出一团和气。
然后他又与邱必成暂别,趁个空儿,去把红包交了,怕等会喝了酒给误了。
周母三年前中了风,半边身子瘫了,大部分时间是卧床,芝嫂在周家的主要任务是伺候周母。周母在楼上,像往常一样半卧着,房间里有超大液晶电视,正播放春節联欢晚会。周父在旁边捏着手机刷抖音。尹登高心里一阵踏实,很好,这样给红包有个明白人做见证。尹登高热情地叫叔叔阿姨,说吉祥话,掏红包,流程式推让一番,然后尘埃落定。这一套程式尹登高和周父周母都很娴熟了,双方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了却一桩大事,尹登高一身轻松。他对周父说,楼下马上要开饭了。
周父说,你先去,我马上下来。
入座是有规矩的。尹登高和邱必成提早给自己定了位,知道头桌挨不上,俩人坐在第二桌上。这一桌的都是科长和厂矿老板的随从或司机,第三桌是女人和周家亲戚。
刚坐定,周局长忽然站起来,所有人都朝着他看,不知道出了啥事。周局长扫了一圈,眼光对上了尹登高和邱必成,招手让他们过去。那桌的客人随即牵一发动全身,腾挪出空,塞了两张木凳。邱必成与尹登高端着杯,抱着碗,急急小碎步坐了过去。
尹登高坐下又站起,用眼色征询周局长,周局长抬了抬下巴,尹登高就心领神会地开了两瓶茅台。周局长说,按三峡大坝的高度倒。尹登高就将酒保持在分酒器185的刻度线上。每人一个分酒杯。有人说,局长的高度就是不一样,我感觉人生已经到达了巅峰。一个宾客忙接过来,说,好嗨哟。众人呵呵笑,有了喝大酒前闹场的感觉。酒一喝,桌子一转动,不知不觉尹登高的活儿就多了起来,倒酒,添汤,奉菜,按桌,忙得顺脸淌汗,又不亦乐乎。客人们也看出他虽然座中卑微,但绝对是周局长的心腹,不敢对他怠慢,每一个享受过他服务的客人都顺水推舟,拿美言在周局长面前粉饰他。尹登高便愈加地小意和殷勤起来。
跟自己一样周旋的,还有芝嫂。芝嫂脱了围裙,穿着一件花裙子,站在一旁观场照应。她虽说徐娘半老,但此时热气熏得她脸开红晕,粗看也有一番韵味。尹登高发现芝嫂对周父很是关心,建议周父喝红酒,给周父盛甲鱼汤,还把壳子连裙边都捡在他碗里,跑楼上为他拿水杯,冲酽酽的茶。看着屋中,也只有自己和她像个马猴,上蹿下跳。
头桌客人有市委市政府的,有农业局、统战部、发改委、党校的,他们都在议论开过年之后马上要推进的一项重点工作,乡村振兴,建设美丽屋场,说上面要拨多少多少钱,说是一个屋场四五百万吧。邱必成听得眼珠子一愣一愣的。
周局长说,邱支书心动了?
邱必成说,这是好事啊。
周局长说,嗯,看出是好事了,就得行动啊。
邱必成将自己的酒杯倒满了酒,很诚挚地向周志军举杯,说,咱们村还得仰仗周局长多多关心啊。
周志军用纸巾擦了擦嘴巴,说,我能力有限,关心得了什么,这全要依靠这一桌子的贵人啊,要靠市委徐主任、市政府马市长、农业局田局长、发改委诸主任、党校夏校长,要靠这些人啊。“这些人”都纷纷推让。但邱必成和尹登高都点头称是。邱必成离席,右手提壶,左手端杯,谦卑地按座序挨个敬酒,将他们的功劳和政绩,一咏再咏。尹登高跟在邱必成的后面重复赞歌。气氛完全到达了高潮。连周父都跌跌撞撞举着杯到这桌来敬酒,说小邱和小尹的话那是说到老百姓的心坎里了,这些年村子的发展村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没人不说政府好,不说党的政策好,党的好政策还是要靠你们这些人来落地执行的嘛。周父趁着闹哄劲儿也推了一圈。周父踉跄了一下,芝嫂赶紧来扶住。周父红光满面,呵呵一笑,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喝开心酒、快乐酒,不醉人。
芝嫂轻声一笑,说,不醉人啊,我看这好像是差不多了。
周嫂子朝这边看了看,说,芝嫂,你把老爷子搀扶到楼上去休息,血压高,不能多喝。
芝嫂说,我也是这么说。芝嫂搀着周父,周父的臂膀搭在芝嫂的肩上,两人一跌一撞,三步一踉跄,跳探戈般上了楼。周父吊在芝嫂脖子上的手一直在芝嫂肥硕的胸前晃动,看得尹登高体内一股一股热浪涌动。
倒完最后一组“三峡大坝”,尹登高总算可以坐下来吃点东西了。邱必成很贴心地从山胡椒油火锅里夹了一箸生烫牛肚,说,趁热吃,这个味道不錯。
尹登高落座的时候,众人都一个劲地说他辛苦了,说一看这人就忠厚又活泛,讲规矩又懂变通。尹登高知道夸他就是在夸周局长,夸他的调教之术,尹登高虽谦让但也不十分谦让。他心里倒是挂念芝嫂搀着周父上楼老半天了,怎么还不下来。
年过到正月十五,村里人就少了一些,留守的壮汉也就只个把两个。尹登高无事经常在村道上转转,看山看水,逗狗逗娃,有时一副怅然若失的熊样,有时又一副志得意满的牛样。
当了一届的村组长,他心里也有一些感慨。镇上这些年因为国家政策好,地方上又出人才,各行各业重要的岗位上都有了本地的人,各人手里的星火权力弄出了燎原势态。资本与权力相拥,如金风玉露相逢,先是搬了一座山,在村口修了一条能接壤高速公路的大马路,再是修复老镇子朝代不可考的王城遗址,又请威名能惊神鬼的导演海陆空编排了一出王城千古情。一时间旅游大巴在马路上跑成一条线。镇子餐馆林立,店铺密集,热钱跟七月半烧纸一样涌动,土木工程大肆兴了起来。好景不长,三四年过去,慢慢凉了下来,加上2020年的新冠疫情爆发,好多游乐项目就门可罗雀了,继之关闭歇业,趁热度建造的亭台楼阁渐渐朱漆斑驳,砖瓦脱落,当初一同参与建设的名花奇葩也披头散发,长成了一蓬衰草。
但村子这几年依靠着镇子的发展是鸟枪换炮了,所有民房统一了颜色,外墙、门窗都由公家出资做了翻新改造;
路好了,水泥路,通到各家各户,家家都有了车,大多数家庭还不止一辆,四轮、三轮和两轮并存;
栽了路灯,夜里走哪脚下都有光;
网络也差不多覆盖到户了,塘边沟边田埂边都可以蹭到Wi-Fi。
尹登高当了村组长后看了不少村子,回来后对自己的村子越发满意。挨着景区的村子光景着实不一样,村组长的油水也比别的村组长要丰厚。这实惠的甜头一嚼,就让他茅塞顿开,对周局长生出钦佩感恩的心理。他一个高中毕业生,书读得夹生,又没学门手艺,出去打工又吃不起苦,留在村里,整日游手好闲,不逗村民喜欢,村民背地里说他是一坨牛屎不肥田,讨死万人嫌。只因跟周志军走得近,替他跑腿出力,随着周志军一步步高升,他这块乌云沾了太阳的光,镶了个金边。先是当司机,后来安排他在县里干门卫,又当辅警,因为一次喝酒喝多了,穿着辅警的衣服坐大巴回村,不知怎的一只手伸进了一个女学生的衣服里,被人告猥亵,就此丢了工作。这事令周志军很恼火,手指掸在他脸上骂,说果然是狗行千里该吃屎还是吃屎。他低头不敢绞半句嘴。
周志军恨铁不成钢,特意冷了他一年多,算是敲打。四年前,周志军当了公安局局长后,他跑到县里去帮他搬家。他跟他老婆趴地上擦地板,地板擦得连灰都站不稳。周局长坐在一角抽烟,突然问他想不想当村组长。尹登高一笑,试探地问,不能还干辅警吗?周志军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懂个毛线。然后很果断地说,你啥也别想了,就安心当个村组长。
哎,哎。尹登高只得应了下来。
不会让你吃亏的。周局长朝他怀里甩了一条烟,是黄鹤楼1916。
村组长当了一年半,尹登高就买了车,福特翼博,顶配,落地13万元,屁股后面一个备胎,村人打趣说这是尹组长的小书包,天天背着书包上学求上进。烟从黄鹤楼蓝腰带换成了满天星、漫天游,现在居然也能频频抽上1916了,一千块一条呢,酒也是喝不完,连茅台时不时也能喝到微醺,像做梦似的。村民们也从叫他高鸡母改成小尹改成尹组长。几个承包田地、山林、鱼塘、果园的农户看到他隔老远就满脸堆笑,一路小跑地来他面前打烟递火。这日子,尹登高从前哪里想过。
正月还没过完,邱必成给尹登高打电话叫他到村委办公室,说是关于建设美丽乡村示范点的文件下来了。尹登高很是吃惊,说,年三十喝酒的时候,这事还是影影糊糊,一个月不到连文件都下来了。
到了办公室后,尹登高掏出烟盒,敬了一根给邱必成。他再一次惊叹了此事的神速。邱必成吸了一口,说,神速的后面是周局长的神通。又顿了一下,说,文件上说是要在我们这个自然村里选一个组做美丽乡村示范点,叫美丽屋场,我们村有十二个组,怎样让你们秋月屋场当选,又不落任何口实,这需要做点工作。
尹登高看了看,皱起眉头,说,怎么今年不直接在文件上标注具体村组?以前修帽山半山腰的那条路,都是专款专用,钱用在那里,沙子水泥拖到那里,路从哪个头修到哪个尾,都清清楚楚。
邱必成说,这跟修路不一样,修路是市里的项目,这是省里的,能落实到村,就不简单了,还把组都指名道姓?我们也总还要做点事情嘛。
尹登高想了想说,那就不要搞那么多弯弯绕。你看文件上面的要求是当选的村组要有一定规模,要有一定经济产业结构,我们只须把这些笼统的要求根据我们村组的情况来个具体量化就行了。比方村组要有一定规模,那我们就要求当选村组必须要达到六十户人家以上,就这一个条件就可以甩四五个组下来,再一个村组里必须有一定规模的经济产业结构,那我们就要求村组必须要有七到八个立体种植养殖业,这又干掉了几个组,剩下一两个来跟我们组竞选,说是竞选,不过就是个障眼法了。
邱必成调眼朝尹登高看了看,眼里满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意味。邱必成抹了抹嘴说,你这个法儿还挺讲究,就照你说的办。
美丽屋场一个镇上三个指标。邱必成这个村因为基础建设好,是定下了的,只需村组之间竞争。其余的村与村之间自文件下发起就开始吵闹。每个村组都想站在这波风口上,把村里私货吹一下,各村有各村的特色,各组也有各组的亮点。现在村民们也都有了互聯网思维,知道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网有七十二般变化,神通广大,法力无边,便都利用网络晒村里的风景和资源,一时各村各组争奇斗艳,在网上大打嘴巴仗,唾沫撕扯着流量。
趁着这波热度,邱必成村里的美丽屋场就这么敲锣打鼓预热起来了。村里先用乡村喇叭和流动宣传车将美丽屋场建设的事对村民广而告之,接着用微信公众号投票选举美丽乡村建成示范组,三个组参与投票,时间是五天。从一开始尹登高的小组就位居榜首,村民也齐心,发圈发群,还发动亲友们点赞投票。私下里邱必成跟竞争的两个组组长做了工作,要他们当好配角,防止村组一些不听招呼的鬼人出风头。五天时间过去了,尹登高的组在一片倒的喝彩点赞中,拔得头筹。
村民们像打了场胜仗似的,路上碰到了尹登高,也会给他打根烟,咸的淡的,祝贺他一下。乡里人的人情世故,当人面话总是拣好听的说,不好听的都是背地里说。尹登高清楚这乡风的鬼精鬼诈,以前他还能从话缝里辨出些真心或假意,如今恭维话听多了,只要顺耳的就都是真话。他也能办点事,村组里的山、林、塘、河他知道怎么跟村民合法交易,然后变现进自己兜里。村里娃当兵,老人殡葬,低保、五保等,他能想辙想辙,想不了的,可以找他做桥梁,搭上周志军。
尹登高越来越出息了。村民们说,高鸡母当了组长对村组里也并非全是坏处,毕竟是土生土长的,他要真心实意为地方谋点福利,肯定是要抬他的桩,不是的,那就要拆他的台。有村民嗤之以鼻,说,拆他的台?他上台也不是你推举上去的,自然他下台也轮不到你来拆。咱们在他眼里算得了老几?这一问,问得闲谈的村民如呛到了辣椒水,一时竟找不到言语反驳。默了一会儿,倒爆出一阵讪笑。
很快镇上就收到了省里的红头文件,建成美丽乡村示范点的村组,秋月屋场排在全省示范点的第一个。
邱必成跟尹登高细细研读文件,两人眉头越皱越紧。这个项目跟以往的不太一样,以往村里的工程都是金钱与进程并驱,事一边做,钱就一边给。这次款项虽大,四百万,但有条件,上面先拨一百万的开工款,建设中期,地级市验收达标后,再拨下一百万,最后省里验收通过后,再给剩下的两百万,而且用一分钱就得交代一分钱的去向。
尹登高掸着几页文件纸说,事还没做呢,就给你双手双脚上了铐子。
邱必成面无表情地抽着烟。尹登高抓起手机给周志军打了个电话,说,周局长,省里的红头文件下来了,秋月屋场正式定为美丽屋场示范点。工程总共拨款四百万,但跟以往不一样,不是一次性到账,得分几拨给,头款才一百万。尹登高看邱必成瞪着他,他赶忙将手机从耳朵边摘下来,按了免提。周志军的声音就从手机里淌了出来。
周志军说,你们当村支书、村组长是昨天才上任的吗?这也要跟我打电话?你们是觉得我有修改省里红头文件的本事?规定又不是专门针对秋月屋场,省里所有的美丽屋场都是一样的。别人做得了的事你们不能做?
尹登高说,一百万的开工款能干什么?机器人工一开动,搞到一半没钱了,咋弄?他这几年经历过几次工程,腔调里透着经验。
周志军说,什么人工?村民们建设自己美丽的家园,还要工钱?开工款一百万,依我看来不少了,只要用心,一百万给我,我能把这个活儿包干,莫哄我。周志军顿了顿,说,别屁大点事就给我打电话,我正头疼呢,荣荣在深圳参加工作,年前居然开口要我们给她买套房,真是张得了嘴,深圳一套房大几百万,我和你嫂子那里去弄?现在这些孩子真是混账。
尹登高呵呵笑了几声,说,荣荣已经很好啦!他基本清楚了周局长的态度,看邱必成向他摆手,就赶忙打了个哈哈,说,领导放心,我和邱支书商量一下,弄出个方案来,等头款一到,我们就开工。
周局长说,那就祝你们开工大吉。
挂了电话,待尹登高把手机按息屏,邱必成才缓缓开腔,他说,你应该早点挂电话,非要领导把家里的难处说出来。
尹登高呵呵一笑,说,你以为跑得掉?哪一次村里有工程的时候,局长家里没难事?修路的时候,局长家里要装修,村子整体翻新的时候,老伯母中风,要送到省里去治疗,水库修护坡架围网的时候,荣荣考大学,现在要建美丽屋场了,荣荣又要买房了。
邱必成微微一笑,说,看你老实巴交的样儿,你还记着周局长的账呢。
尹登高说,这有什么说头,谁人心中没本账。
突然隔壁办公室的会计进来,说,公对公账户里有一百万了。
尹登高说,这么快?
这么雷厉风行的速度令邱必成与尹登高都很诧异。
尹登高叫上村主任和会计、出纳,坐邱必成的奥迪Q7,四人一同去了王城门口的星星点灯客栈。这个客栈地理位置和周边环境是最好的,每个窗户都对着一处风景,或田园耕作,或远山如聚,或公路车流,边上还有一条终年不断流的小河,小河里面乱石嶙峋,浅流迂回,两边垂柳依依,颇有江南之姿。巨幅招牌也很霸气,出场又开阔,能停不少車。到了晚上,城头上的一串灯火倾斜在小河里,流光溢彩,跟这个客栈名相得益彰。这个客栈据说是邱必成姐姐开的,但实际上就是邱必成自己的。小地方没啥秘密,地界里谁是谁的门户,都门清。
为村干部能不能搞经营,周志军在888包房里发表过一番见解,他说,干部也是人,是人就得吃喝拉撒,是男人就得养老婆孩子,真就指望那点死工资,怎么养家糊口?时代变了,养个孩子不光是有饭吃有衣穿就行了。我敢说中国这些当官的,讲“清廉”二字的,要么是台上装装样子敷衍敷衍会议精神,要么就是还没吃到葡萄,一旦吃到了葡萄,“清廉”二字就跟擦屁股的草纸一样。说得座中所有人都哈哈大笑。邱必成提壶斟酒。周志军说,像你,你们,又不是公务员,也不是事业编,别说开一个饭店,就是把这镇上所有的饭店旅馆都纳入到囊中,只要合法,不偷税漏税,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谁说当官就不能发财了?当了官受气受累就算了,还受穷,谁他妈干?再说又不是老百姓穷得舔盐罐子,咱们在吃肉,现在我们镇上老百姓日子过得去,豪车进来豪宅的少吗,我们出了这地界,不也是国家的老百姓吗?众人都点头附和。
星星点灯做的算有些口碑,菜价虽贵,但也是真材实料,正宗的本土风味。照例是888包房。这个包房有讲究,超大,中间有个活动屏风,客人多的时候才会打开,打开后可以布置三个席面,通体软包,隔音,窗户装的都是反向玻璃,里面能看清外面,外面是看不见里面的,私密性很好。尹登高说,邱支书装这个屋子是动了脑筋的,不仅要舒适,更要安全,往这里一坐,可以放宽心地吃点啥,说点啥,干点啥。邱支书呵呵笑,说,尹组长的总结发言越来越有水平了。
村里每有工程、项目或是接待宴请时,一般就在星星点灯挂单。尹登高闷头给邱必成算过账,邱必成一年的收入绝对在百万以上。虽然邱必成个人吃穿用度简朴,但他老婆孩子全都是一身名牌。
遇到公家出资,尹登高点菜就很放肆。之前刚上任的会计有点不高兴,邱必成当面多次批评过尹登高,也拦阻过,但每次还是习惯性把菜单递给他。会计渐渐看出了道道,再不多嘴,点啥就埋头吃啥。
尹登高翻了翻菜单,对一旁的服务员说,鸡鸭鱼肉都吃厌了,天冷,换个口味,搞个黄狗肉火锅怎样?
邱必成说,狗肉就狗肉,为何还非得是黄狗肉?
尹登高说,黄狗肉才有阳性,才补。
邱必成说,你过一个年身体到底掏空了多少,要这么补?
一桌人都嘻嘻笑了起来,连一旁的服务员也笑了。
尹登高不理睬,继续点了大王蛇、水库野生甲鱼和一些时令菜蔬。点完后,尹登高说,前期为竞选美丽屋场,不出乱子不出舆情,我熬了几个通宵,以后,还不知多少个通宵等着我呢。
邱必成说,等会狗肉你一个人吃,让你多补补。
酒足饭饱后,村主任和会计、出纳走了。尹登高和邱支书待在包厢里醒酒。两人瘫在沙发上,各自捏着手机,抽鸦片烟似的刷着短视频。
尹登高说,支书,深圳一套房要多少钱啊?
邱必成说,最低四五百万吧。
尹登高叹了一口气,说,哎,压力大啊。
邱必成默了一会儿,想要赞同他的话时,发现尹登高已经打起了呼噜。
一个服务员端了两碗茶水走进来,邱必成赶紧挥手,让服务员退了出去,又把手机给他调成了静音。
他也出来了顺便带上门,跟大厅里的服务员嘱咐了一声,888包房晚上不接客,让小尹好好睡一觉。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尹登高跟邱必成就像是青蛇和白蛇一样,日里夜里都交缠在一起,出行则福特与奥迪并驾,落座是屁股挨屁股。用村里人的话说,上个厕所,两人都要尿坑连尿坑。商讨、推倒、迂回、构想,有几条达成了共识,但还有一些各自都还拧着。
吃饭照样是在星星点灯的888包房,有时一大桌人,有时四五人,大多数时候就他们俩,俩人吃饭也是五六个菜,个个都很硬。
尹登高给邱必成倒了一杯酒,说,老邱,看了这么多处美丽乡村示范点,你心里有谱没有?
邱必成说,我看的时候,你难道把眼睛闭上了?
尹登高说,你是支书,是领导,我怎么动,不得听你的。前天去莲塘屋场的时候,周局长又给我打了电话,我跟他说,邱支书正在拿方案,马上就动工了。
邱必成说,他就光给你打电话了,没给我打电话?
尹登高觉出邱必成话里带情绪了,便认真地朝他看了看,看他脸色倒也还好。
邱必成慢条斯理地说,这事只要没私心,把政府的钱踏踏实实用在村里,就好办。一个粑粑拢共就这么大,新媳妇端出来,要讨公婆的好,要换小姑子的心,还要承丈夫的情,这不是难做吗?
尹登高听得有点一头雾水。
邱必成边扒饭边说,周局长不是说了吗,上要对得起党和政府,下要对得起秋月屋场的村民,中间还要对得起自己个儿。
尹登高举杯邀了一下邱必成,看邱必成的眼睛下面挂着两个重重的眼袋,瘀青的,眼白也是黄的,眼里布满血丝,唇色发乌,菜和酒一染,乌得油亮亮的,发色堆雪,面相呈现一种陡然的衰老,好在瘦,有些筋骨,就还有个硬朗的轮廓。尹登高对他生出些怜心。尹登高啧啧嘴,说,我的支书,大哥,你说的这个,我倒有一点我自己的看法。
邱必成鼓着一对肿眼看了看他。
尹登高说,别管它粑粑有几大,怎么分,凭着他,好歹还有这么个粑粑,你说是不是?邱必成在锅子里拨了几下,夹了一块鱼尾巴,细细吮吸汤汁,并没回答。
尹登高继续说,我们这个村组,以前是啥样,现在是啥样,我们都清楚,这里面国家政策好那是不用说,但天阴不等于处处雨,那也要看云脚在哪,雨才下在那。是,每次逢到有项目有工程的时候,他家里就有事,一盆子菜好容易端来了,肉他吃了,可不还有残渣和汤水吗?关键,没他,就凭我俩,那菜怎么也端不上桌啊。再说得更敞亮些,就打这次四百万,他一个人吞那两百万,那不村组里也还得了两百万嘛。
邱必成将一块鱼尾巴吮吸得很是干净,将一嘴残渣唾在盘子里。他也向尹登高举了举杯,说,说白了,我们不过是周局长选的两个喽啰,有时充当爪牙,有时充当卒子。
尹登高头一次见邱必成说话说得这么直接,这么诚恳,这么没有城府,自己心里也动了一下。他说,我們就朝我们自己的好处看吧,能糊一家子的口,吃了,喝了,洗个脚,按个摩,呼啦往床上一倒,总比像刘向前那种死种田死种地的村民,佝偻个腰,脸面贴着黄土,流一身臭汗要舒服多了。
邱必成没有搭尹登高的腔,他将量壶的酒全倒在了杯里,跟尹登高一起把酒清了。他说,既然是要让村民满意,那就尽快定个日子,把秋月屋场的村民都召集起来,外出的能返乡的尽量返乡,让大家都发表一下意见,为如何建设美丽秋月屋场建言献策。民主也是美丽屋场建设的一项指标,怎么体现民主,多听听群众的意见吧。
次日村“两委”开过会后,就正式动工了。参照俩人的见识,首先是将路面黑化。尹登高早早就组织村民将村组的水泥路进行了大清扫,沥青运输车和摊布车中午就开进了村道,很快就轰隆隆地忙活起来,整个村子都散发着一股沥青特有的煤焦味和油烟气。
村民集会的日子也定了下来,就在这个周末,只有四天时间了。尹登高在村组的群里发了三遍通知,@所有人。在路上监工时,逢到过路的村民他也将信息再次传播一遍,嘱咐其给在外工作的家人、亲戚、朋友打电话,让他们这个周末能回则回,共商村组发展大计。
村组群里自秋月屋场参与美丽乡村竞选之时,就变得很活跃,平时那些深潜者都冒泡了。中选那天,群里热闹了大半天,现在又邀集会,更是群情激扬,特别是几个在外面挣了些钱的,或是当兵提了干的,或是考了公务员有了一官半职的,表现得尤为活跃,每人胸中都似揣有家乡发展的宏伟蓝图,等着集会时献宝。有一个倒是实在,承诺集会当天整个村组的生活,大有“今晚全场由赵公子买单”的霸气,一下就炸群了。此人叫行超,群里都称呼他超哥,一个个欢呼,超哥万岁,超哥万岁。
尹登高捏着手机抽着烟,看得也是笑嘻嘻的。去年因为新冠疫情,在外工作的年轻人没几个回来,村里冷冷清清的,即便往年都回来,也没有集会,大家自顾自各玩各,现在随着这些人的回来,村里要热闹起来了。但看到群里山呼超哥万岁,心里又有点醋意,风头全被他给占了。
尹登高黑着脸对师傅喊,你下这么厚的料干什么?你当是不要钱的啊。
铺料师傅朝他白了一眼,说,这已经跟纸糊的差不多了,还要怎么薄?
尹登高没理睬,只说,快点,搞快点。
尹登高想象那些返乡的车辆在新铺的沥青道上跑起来的情景,黑化的道路多高级体面,村子的颜值比之前又上了一个台阶。作为村庄建设的亲历者、规划者和参与者,他还是有些小小骄傲的,这样一想,尹登高的心里就像扯了一张帆,胀鼓鼓的。
集会的场地定在村组中心一块超大的水泥坪上,这块坪是当年搞村集体时,用来晒粮食的。多年不用,或者一用就容易惹出纠纷,也不便使用,渐被猪毛艾、铁扫帚和兔儿苗侵占,只剩中间一条窄窄的走道。为这次集会,尹登高让几个村民下狠力,把这里全清理了出来。
这块坪一面是房舍,三面是稻田,兼有两个鱼塘,挨着房舍的那一边,还有一面标语墙,这些年被齐人高的野草遮挡得严严实实,如今清出来,上面的朱红色印刷字还未完全剥落,依稀能辨,“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毛泽东”。
时值三月,稻田里种的全是油菜,花期正旺,太阳一照,连半天空都闪着金灿灿的薄雾,蜜蜂飞来飞去,如轰炸机似的不停发出嗡嗡声。
远处山峦起伏,色老凝重成墨,不时生出缕缕轻烟,看起来一副万寿无疆,皇图永固的样子。山脚下的宽阔马路,车如流水,马路顺着切开的山口有一条岔路,这条岔路从头到尾便是秋月屋场的地盘。大片大片的农田在土地流转后被村民承包了,去除以前紧密无序的垄界,重新切割,田地像是砸碎了千年铁锁链,得了解放,有了良田千顷的格局。农田和旱地视土壤和收益状况,被农户承包,建成家庭小农场,有的种植葡萄,有的种植黄桃,有的种植猕猴桃,有的种植脐橙。小农场一般都是种植养殖结合,果园里鸡、鸭、鹅成群,新近又流行起养獭兔,各个园子里处处是地洞,獭兔们三三两两缱绻在一起,慵懒成一摊烂泥。按林业局要求,园里一般都建有大三间开的活动板房,用于农场主们日常对农场的管理和照看。春天的田野,桃花开,梨花放,粉的、绿的、白的、红的、黄的,路边野草如爆,牛筋草、狗尾草、苦菜,青色一片戆直勃发,酸叶子草、牵牛花、茑萝攀着农场边缘的铁丝网,在微风中窃窃私语。
在群里许诺说要承包伙食的超哥,没有食言,集会前两天就回到了家里,联系好了乡厨,筹备了二十桌物料。头一晚,厨子与七八个帮厨将两辆卡车开到了水泥坪,扎好了凉棚,蒸汽柜和三个铁皮箍的泥巴灶抬了下来,立在坪的边缘处,被油菜花掩护着。二十张折叠圆桌摆开,宏大的场面和气势一下子就出来了。村民们拖家携口,都挤在这块坪里,连猫、狗和从水塘里上岸的鸭们也在人的腿空里钻来钻去。年长的村民们热衷怀古,感慨村子过去的贫穷,忆往昔人穷山也穷,天欺地,草苗一根不发,住在山里还年年愁生火的劈柴,现在人的日子好过了,山的日子也好过了,竹子、木材、野菌、笋子、厥子、山栀子多得都值不了几个钱了。他们还回忆起在这块坪上看过的文斗武斗,审判与枪杀,就是七年前选举邱必成当村支书,这块坪也干了一次仗。这块坪邪气得很,每有集会,必要生出一些波渣。
会议时间定的是上午九点,但一大早,晒坪里就有人坐在那里等候着了,渐渐人越来越多。厨子带着帮厨的,提着锅碗瓢盆,像一支队伍般走了过来。村里几位老妪携童扶幼往圆桌边的凳子上一坐,不像是等开会的,倒像是等开席的。
尹登高特地穿了套西装,头发也抹了定型水,整得比较隆重。几个小女孩朝他一看低头叽叽笑,尹登高问她们笑什么,有一个说,尹叔叔你今天穿得像个金牌销售。尹登高笑了笑,举着一沓文件做敲打之状,小女孩笑嘻嘻往同伴身边躲。
坪的一头布置了一张条桌,两边放了音响,桌上有话筒,算是简易的主席台,用以区别干群身份。待邱必成落座后,尹登高就开始主持了。他把秋月屋场怎样成为美丽乡村示范点的过程说了一下,也说了建成美丽乡村的一些政策,又念了一份文件,是建成美丽乡村示范点验收通过后村组会有哪些实惠。这份文件,村民们都是知晓的。
两架无人机在空中盘旋,记录着乡村集会的盛况。
正当大家窃窃私语,酝酿推举代表发言时,村道上突然来了一辆车。看到这辆车,尹登高和邱必成立刻走下了台,穿过坪,来到路口迎接。
是周志军。村民们说,瞥见人群中端坐的周父,双目如蛙,又立刻添补一句,是周局长来了。
果然是周志军。他下车后,满面笑容,也像土生子村民一样,从兜里掏出烟来散,村组里每一个男人都收到了周志军的馈赠,不抽烟的就把得到的烟转赠给身边的烟民。坪里一时间烟雾缭绕。周志军像尊神一样,在尹登高和邱必成的拥护下,坐上了“宝坛”。
虽然周志军也是他们村组的一员,但这一员是特殊的一员。多年没有回家乡的村民看到这一幕都有点木愣愣的,而长住在村里的村民们其实一年里也很少见到周志军,多数都是远远一瞧,只知道他是个官,有权有势,乡民对他和他的一家子有种攀不上的不屑,但不屑中又夹杂着一种对权势的崇拜。看他这出场的阵势,都像看电视剧,坪里一下有种蒙圈的鸦雀无声。
妇女主任赶紧给周志军倒了一杯茶,毕恭毕敬奉给他。尹登高拍了拍话筒,说,这位虽然大家都很熟悉,但我还是隆重介绍一下,这是我们市公安局局长周志军,也是我们村组的一员。这次全省的美丽乡村示范点能落在我们村,我们秋月屋场,秋月屋场又能在众多屋场中脱颖而出,成为美丽乡村的一个示范点,这都是周局长的功劳,我想我们秋月屋场的乡民们心里多少都有点数。
尹登高在说的时候,周志军就谦虚地朝他摆手,邱支书则对于尹登高说的每一点频频点头。
尹登高说,我们秋月屋场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走在全镇全市全地级市乃至是全省乡村发展的前列,无论是人均收入、乡村环境还是养殖种植一体化、农副产品销售等,我们的成绩都是非常突出的。我们村组六十四户人家,有二十四栋别墅、三十户楼房,五十六户有小车,三十户人家是轿车、三轮车、摩托车、面包车兼有,顿顿有肉吃。餐餐喝小酒,以前我们农户养鸡养鸭,盼着鸡鸭下蛋,攒着去卖了换点油盐,现在我们农户养鸡养鸭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吃它的肉,吃它的蛋。
坪里开始有了笑声。台上的也有点绷不住,带出了笑意。
尹登高说,这些看得见的变化,我不敢说百分百全部是周局长的功劳,但至少他是出了不少力的,落在我们村组里的那么多项目,包括为我们的种植养殖户们找农业局、林业局要扶持,要政策,大家种的瓜果梨桃成熟上市了,周局长也帮忙找渠道,让村组的农产品及时销售出去,让大家尽快地回流资金,落袋为安。周局长是操了不少的心,劳了不少的力,所以,我建议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也表示感谢。
巴掌声起先单薄地响起来,逐渐变得很热烈,久久不能停息。周志军从这片掌声中立了起来,眼眶竟红了。他从尹登高手里接过话筒,说,感谢乡亲们的抬举,我是喝秋月塘的水、吃秋月塘的粮长大的,这片乡土养育我几十年,我现在有了一点点能力,为她的发展和前途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这是我应该做的,我能为秋月塘做事,也是乡亲父老对我的信任。现在党和国家对农村的政策好,我们就应该抓住这个机遇,发奋图强,振兴我们的乡村。我们腰包鼓起来了,我们走出去昂首挺胸的,看见城里人吃肉,我们再也不馋嘴,看见城里人有车,我们也不眼红嫉妒。我们现在的生活跟城里没有太大区别,这就是党和政府希望看到的,我们只有努力达到这个标准,才对得起国家这么好的政策,对得起政府为我们乡村农民操碎的心。我并不喜欢你们称呼我周局长,我喜欢你们像以前那样叫我军儿,我小的时候就是这个村里的军儿,现在还是这个村里的军儿,以后还是,一辈子都是这个村里的军儿。
邱必成有些激动,带头鼓了掌,很快台上台下掌声连成一片。尹登高讲的那番话,村民们大体还是承认,周志军说的也是一番真情,村民鼓掌便也鼓得有几分实意。坐在周父近旁的几个村民边鼓掌还边点头,巴掌拍得尤为下力。周父自然也是看在眼里,对村民表现出一种领情的谢意。芝嫂在一旁也是眼角眉梢均含笑。
尹登高引导村民们发表高见,有什么好法子、金点子都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有几个村民被近旁坐着的人怂恿着起来发言。有说这个公家晒坪修缮美化一下,可以直接用作乡村广场。有说美丽乡村建设就跟创建文明城市一样,不光是环境的美化,每个村民的素质也应该要得到提升,要注意儀表、行为举止,不能随地吐痰,随手乱扔垃圾,种植户养殖户们打了药的包装袋,不能图方便就随手丢在河里、渠道里,还有日里夜里不要把电视机、音响声音开很大,打电话不要扯起嗓子喊,嗓子这么有用,还发明电话干什么呢,打扰邻里清净。公德意识要提高。国家投的钱,硬件设施搞好了,软实力也要提上去。尹登高、邱必成都打开笔记本一一做了记录。
人群又一阵骚动,他们在底下推搡肖行超,还一遍遍叫着,超哥超哥。超哥站了起来。四十出头的超哥,面色红润,有点肚子,但并不算太突出,皮带能勒住。尹登高知道他在深圳做五金生意,最近几年才发迹,前年在老家起了一栋别墅。他直率,挣了钱并不瞒得深紧,有钱了就搞出有钱的样儿来。
超哥说,各位领导,父老乡亲,我们这些在外地务工的人,在新冠疫情还没有完全结束时,千里迢迢从四面八方赶回来,聚在这块晒坪上,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把生我们养我们的家乡秋月屋场建设好,建设成为美丽屋场,成为国家新农村形象的一个展示窗口。刚刚尹组长也说了,我们秋月屋场之所以能有资格获得这次珍贵的机会,与从这个屋场走出去的能人志士们有很大的关系,比方周志军周局长。其实这些年周局长为秋月屋场的建设所做的,我们村民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缺少机会表达这种感激。秋月屋场能有像周局长,还有邱支书、尹组长这样一心一意为家乡谋发展、谋利益的领导,是我们秋月屋场每一个村民的幸事。我在深圳也结识了不少老乡,有两个就是我们隔壁村南亩屋场的,说起我们秋月屋场,他们眼睛放绿光,说我们秋月屋场的路比别的村要宽,田也比别的村要肥,连路灯都比别的村要更亮些,婆娘也比别的村漂亮温柔些。我说这是的,秋月屋场的人只怕放个屁都香些。他们说是的是的。底下有村民嘻嘻笑起来。离超哥近的一些村民,还往超哥身上轻轻揍了几拳。
超哥说,因为秋月屋场经济好,农产品样样都销售得好,钱一多,生活水平自然就高,吃得好穿得好,看起来就肯定要好看些。我们自己在这里可能还不觉得,但一比,才知道别人羡慕嫉妒得要命,我也是从人家的嘴里,才知道原来我们秋月屋场已经成为其他村的榜样了。但这次也奇怪,那个南亩屋场也说是美丽乡村的示范点。不过我那两个朋友说,南亩肯定搞不赢秋月,基础建设就没有秋月屋场一半过硬。我说你们挺有自知之明的。
超哥的话说得挺凑趣,底下村民听得喜滋滋的,脸上也散发出一种身为秋月屋场村民的小小得意来。主席台上的一众人也乐呵呵的,他们互敬香烟,听着村民代表真心诚意夸赞自己,也还是由衷感到一种慰藉。
这一方水土养出来的人重乡情,在外扑腾出钱来了,就想着衣锦还乡,推倒旧房盖新房,电子产品的更新换代也是紧跟潮流,个个生怕输志。正是这样的攀比较劲,小村庄在这十多年里硬是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想象着趁这次建设美丽乡村的东风,再提档升级一下,这个屋场就更加漂亮精致了。
超哥的话筒拽得紧紧的,他说,虽然秋月屋场是周边乡村的楷模,但这一次建设对屋场未来的发展很重要。这次跟以往都不一样,以往的弄完了就等于结束了,而这一次弄完了才迎来开端。验收通过后,我们秋月屋场每年会有政府的资金扶持,屋场会建免费食堂,六十周岁的留守老人不用自己一日三餐生火做饭,可以吃免费的食堂,小孩子上幼儿园,免费校车接送,幼儿园还不要钱,村民大病小病都有保险,生病看病不用花钱。这是政府对乡村,对我们老百姓真心实意的态度,我们冲的是这个。所以我们必须要同心协力,把屋场建设好,建设过程中,我们要眼亮心明,要全程参与到每个项目建设中,要盯紧,要监督,不能再用米汤煮粥,稀里糊涂的了,一定要使全力让屋场通过验收。
建成美丽乡村有啥好处,秋月屋场一直就有宣传,但这次超哥这么说出来,大家似乎才真正入了心。不是光把乡村建设漂亮美丽,而是验收通过之后,这屋场的人就得道升天了,待遇翻番,跟城里人没啥区别了。超哥的话比之前宣传的更有感染力,就跟一爪撕破出苗时的地膜一样,村民头脑更加清晰了。
村民自发鼓起掌来,如一语惊醒梦中人,都为超哥叫好。
尹登高知道村民心里咋想的,这些年村子得周局长庇护,日子过得算不错,但如果美丽屋场通过了验收,以后有没有周局长、马局长,大家的日子都是好日子。这是村组发展的长远之计,能人志士的胳肢窝再宽,不能周全一世,他再好,也有退或是倒的那一天,他退了倒了,那秋月屋场怎么办?全村几百号人的未来前程,怎么能系在他一个人的裤腰带上?他说他是秋月屋场的孩子,但他哪是真正做一个孩子,他完全是想做秋月屋场的祖宗、老爷、神明。他把这一方土地掐在自己的掌中,他想让秋月屋场人人都尊他、拜他、敬他。村里大部分人事都是他安排的,村支书邱必成的当选也是他周志军的想法。
当时村民们想的是推举吴向前。吴向前是退伍军人,多年的党员,承包土地搞家庭小农场最先就是他发起的,他摸索出道道后,才鼓励村里其他人跟他一起干,渐渐才搞出点规模来。吴向前不打麻将,不赌博,不喝酒,就钻研农技,买了不少书看,隔三岔五去镇上、县里的农技站讨教技术问题,与农技师交朋友,学了不少种植桃、李、橘、橙的技术。他还尝试用小视频在抖音和淘宝网上做农产品推广,又肯乐于助人,谁有技术难题,只要找他,他就去。他也不以他的技术做任何利益上的交换,就是纯帮忙。乡亲们都知道吴向前是个好人,眼界宽,心胸大,是一心一意唯愿村组好的人。七年前村干部换届时,大家伙就想齐心选举他当村支书。名单都已经列在候选人里了。吴向前,邱必成,明显吴向前的人气要比邱必成高。当时选举大会就是在这块坪里举行的,那天水泥坪四周还拉起了警戒线,还有安保人员把守,气氛弄得挺压抑的。
等到选票发下来的时候,村民发现候选人名单中根本就没有吴向前,种植户们一下就炸了,破口大骂,说选举不公平,有猫腻,没有吴向前,秋月屋场的村民拒绝选举,要举报,要告状。四周的安保人员一个个拢上前,踹的踹,踢的踢,扭打成一团。最终安保人员还是将村民胳膊反剪在后,以扰乱基层选举秩序之罪名,扭送到前面示众。
这时镇上一名领导解释了,说是前天晚上,吴向前跟朋友去邻镇一歌厅玩,被扫黄的警察给抓了,现在人还在派出所。村党支部也是一级组织,不能让这种在派出所留有案底的人成为候選人,所以村组临时取消他的被选举资格。
现场一片哗然。事虽然是真的,但大伙都心知肚明是做的笼子。那时周志军就已经由交警大队大队长做到了公安局副局长,这种事,他稍微使上点手段就能轻而易举做到。无非是吴向前不得他的心罢了。吴向前骨头生得重,不肯向他“俯首称臣”,任由他捏在掌中把控,所以才被他拿掉。使这样的损招,让别人的履历留下污点,以后当村干部这事想都别想了,真绝。选票上几个候选人相比较,邱必成还算像个样,加上也有暗示,选了他,可以去镇上超市领一罐花生油,价值一百多块钱,村民也就选了他。到后来他尹登高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行猥亵之事,依然能当上村组长,村民也就越发清楚了,周志军的巴掌已经长大了,能遮住市里大半边天。
台上几个人似乎听出了超哥话里的弦外之音,脸上笑意骤收,之前戴他们头上的高帽皆是麻痹,后来讲的这些才是真心,带有某种启发、唤醒和发动之力。台下那一百多双眼睛几十年了都浑浑噩噩的,但在这一瞬间都亮了,目光炯炯。周志軍的脸上一片乌云,邱必成倒是镇定自若,尹登高立在台侧的主持话筒架前,暗暗观察着周和邱的脸色,又机警关注台下的动静。
周父站了起来,满面笑意,说,肖行超,你这几年在外面果然出息了,说话说得像二重唱,一支曲唱出几个调调来。我一个粗老汉,我有点听不懂,就是想请教你,什么叫这一次不同以往,以往什么事秋月屋场的父老乡亲不是齐心协力?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你今天在这里整一桌席,又是敲锣又是打鼓,在外面发了横财,回来就大放厥词,指教起秋月屋场的父老乡亲?美丽屋场建设的重要性,村民一早就宣传了,哪个村民不知道,要你在这里发内功?秋月屋场它评上了美丽屋场它也是秋月屋场,评不上它也是秋月屋场。
超哥一下脸带脖子全红了,他“唰”地站起来,又被身边的人给按了下去,他又站起来,说,周伯父好,您有点多心,我也是土生土长的秋月人,在外面是赚了点钱,但赚钱不赚钱,一个人的出身改不了。今天村组里把我们这些在外打工人召回来,不就是让我们建言献策?秋月屋场是我们六十四户人家的屋场,不是哪一个人的屋场,建设它,怎么建,建成个什么样,难道不该听听我们这些村民的意见吗?试问,我哪一句讲得离了谱,跑了题,哪一句讲得违了法违了纪,需要您犯冷热病在人前来指教我?
好了好了。近旁的村民息事宁人地想将他按下。
超哥瞪了这些好心的和稀泥者一眼,大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鄙视。
周父被怼了一下,顿时出气不匀,一张脸直往下垮。他一捶桌子,骂了一句,你个小王八羔子,你不得了。别以为你话里的意思老子听不出来,以前村里的工程,村民们都没参与,就好像有啥猫腻,你话里话外打云手,提醒村民们参与进来,要监督,要过问,不能再心里没得数,你不就这意思吗?肖行超,你这话里掺这种心思还有半点良心吗?你在这要煽动谁呢?
超哥说,周伯父不愧是在村里当过会计的人,算是喝了点墨水,不错,我话里就这意思,就是让村民们行使监督过问的权利,村里的工程就应该在大路上搞,而不是在一小撮人的袖笼子里面搞。我要煽动谁?哈哈,我当然是煽动秋月屋场所有的村民啊,要让他们把眼睛睁大些。
你!周父一把掀翻桌子,砸到了三个人的脚,那三人顿时搬起自己的脚疼得龇牙咧嘴。所幸是张空桌,没造成什么伤害。周父一走,芝嫂也跟着离开了。她撵上周父后,周父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她又折回来了。这几年芝嫂好像变年轻了,整天穿得花花绿绿的,一抠就掉皮的珍珠项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尹登高搞不懂,自己怎么总爱关注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人群中,他的一双眼睛总时不时就对芝嫂上一眼。他隐隐觉得自己有点变态。经常有人跟他说周父和芝嫂的事,说俩人白天是半个,夜里是一整个。他自然是说没这回事。但真的是半个还是一整个,他知道个屁。
周父拂袖而去,会场气氛多少有点尴尬。坐在台上的周志军脸色也愈发难看。但会还在继续。
最里面一桌有个人站了起来。众人扭头一看,是吴向前,会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都知道吴向前自那次扫黄被抓之后,人就沉默了许多,大半时间就待在农场,侍弄他那几千株黄桃树和树下的鸡鸭鹅兔。有村民遇到种植难题向他请教,他还是如往常一样,随叫随到,只是话不多了。屋场大多数村民都在心里为他鸣不平。种植户们都视他为主心骨,人前人后都很尊敬他,现在看他拿着话筒讲话,都觉得诧异,但也觉得不同寻常,都住了声。
吴向前说,这次美丽乡村的建设,我作为秋月屋场的一名村民,想给村委提个建议,利用这次机会,把我们村里这条河渠好好治理一下。行超老弟的眼光也很长远,希望评上,评上了千好万好,但这个谁也不能打包票。刚刚周伯父有句话讲得蛮好。他说秋月屋场它评上美丽屋场了它是秋月屋场,评不上它也是秋月屋场。是的,评上评不上,我们农村人总是靠土地、靠庄稼、靠农产品吃饭,既是靠这个吃饭,那水利就是我们种田人的命脉。我们村有山有水,自然条件不错,但先天的资源也要靠后天的治理。农村就是农村,想要建设好它,首先就是要尊重它,山、林、水、塘,这就是我们村组的地理形势,也是我们的资源,我们得从这些资源上着手。过去说,要致富先修路,这个是没错,我们村的水泥路依我看已经很不错了,钱有余道路黑化无可厚非,现在美化多于实际。打个比方,你想让一个病人长久地好看,不是给她脸上化个妆,而是要康复她的肠胃,那才是治本。我们这条河渠还是五十年代搞集体的时候修建的,几十年了,我们农业灌溉,用的是这条河渠,但却从来没有治理、修缮过,两边山上冲下来的石头、杂木堵在河道里,水流不畅,一晴就旱,一雨就涝,一年总有一两次漫灌,严重的时候,整个村的田地全淹,前年不就淹过一次吗?旱啊涝啊,那就是农业灾难,我们这屋场的人每次遇到暴雨,就提心吊胆,怕河道的水大涨,涨到田地里来。其实这种灾难,说天灾是夸大了,这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打从水库渠道起,给它来一次清淤、清杂,把那些石头挪开,杂草锄了,倒下的树清走,跟人的肠道一样,疙疙瘩瘩的地方、梗阻盘结的地方给它扒顺疏通,就会好很多。
嗯,对,对。底下的村民一致附和,一个个头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吴向前说,之前我没说,是因为我知道这个问题其实大家都知道,说都会说,但做起来难,是一项大工程。但这次说,是因为建设美丽乡村,上面有四百万的款项,有了这笔钱,再说这个话,就不是凭白说了,这事能做到,而且这笔钱不光能彻底治理这条河渠,还能把沿河渠两岸做成一条风光带,这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是别的村组没有的,做好了,绝对是能成为最美丽而且有独特亮点的乡村,即使省里验收组眼瞎,没选上美丽乡村,但这个事也是实实在在算得上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
是的,是的。
对,对,对。
村民热烈鼓掌,对吴向前的看法表示百分百赞同。村民们说,肖行超跟吴向前两人都看得很长远,但具体来看,肖行超向前看了五十步,吴向前向前看了一百步。
肖行超也是心悦诚服,站起来远远地给吴向前竖起两个大拇指。
台上的邱必成也鼓了掌。周志军侧头朝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叼着烟的嘴角带出一抹笑来,也举起手拍了两下。这倒让邱必成的这双不断开合的手有了些犹豫,便草草收住了自己的掌声。
晒坪上早就飘散出了饭菜的香味。尹登高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感觉这次集会跟当初想的差别太大了,有点不和谐。他躬身来到周志军身边,讨他的示下是否可以散会。周志军点了点头。
尹登高宣布散会后,周志军坐在椅子上没动,他没动,底下村民也迟疑。邱必成两只胳膊在台上像弹钢琴,不住往下压。村民抬起屁股的又把屁股给摁住了。周志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他还是捡起桌上的话筒站起来了。他说,秋月屋场的乡亲们,请你们放心,这次我周某一定会拼尽全力让秋月屋场验收通过,我会竭尽所能让屋场的老人们吃免费食堂,娃娃们有免费校车接送,上免费幼儿园。村民们再次热烈鼓掌、欢呼。周志军在这雷动的掌声和欢呼声中坐车走了,然后邱必成和其他村干部一道也开车离开了,留下吃席的只有尹登高。几位村民喊了几声尹组长,尹登高顿时就有了山中无老虎,猴子当大王的大价快活。
乡村大厨手艺不赖,整出了地道的十碗,梅菜蒸扣肉、鱼糕、鱼丸汆银耳、土鸡炖红菌、蒸牛肉、香煎米豆腐、红烧鳊鱼、蹄髈炖小笋、水煮豌豆米、清炒白菜蕻子。帮厨的训练有素,每个春盘盛十碗菜,端起来健步如飞,很快就把菜上齐了。四周浓郁的油菜花香都被这油煎烹炸的饭食香给挤对下去了。
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打情的,骂俏的,交头的,接耳的,嘻嘻哈哈,推推搡搡,晒坪上一片欢声笑语,千万只采蜜的小蜜蜂吓得不敢飞进花丛中。
尹登高这个桌兜兜那个桌转转,显得四方交善,人缘极好。他转到芝嫂那一桌,看到芝嫂故作惊讶,自责工作的失误,说这么重要的场合,应该听听芝嫂对建设美丽屋场的高见。芝嫂说,你这只黑猴,别打趣老娘。我没啥高见,我只想为你搞个众筹,同屋场的乡亲们一道把你这腊货的嘴撕得吊起。
哈哈。一桌子喷饭的喷饭,喷酒的喷酒,都说芝嫂这张嘴凌厉,比容嬷嬷手里扎紫薇的针还尖。
尹登高也不知道怎么接茬,跟着众人一道傻笑。他虽然心里不爽,但这时装也要装出一种身为男人不同女人计较的胸怀,干部不与群众饶口舌的肚量,年轻者不与年长者争输赢的乡风教养。
吃着吃着芝嫂忽然把嘴巴捂了起来,像是肚肠作翻要呕的样子。众人都关切地看着她。她咽了咽口水,说,这段时有点着凉了。
尹登高嘻嘻一笑,说,该不是有喜了?
芝嫂不以为然地说,是的,是的,五十多岁的人了有喜,还有悲呢。
一位上了年纪的村民说,五十多岁的人就不能有喜?你真是,过去的女人没结扎,不就一直生到五十多?
芝嫂脸上不觉起了一团疑云,但还有一种极力排除的坦然和否定感。
尹登高细细觉察到了,他先不过是拿她开心,但现在观其面色,感觉自己话多了一点,便说,芝嫂你还是去查查核酸。要是确诊了,我们秋月屋场全都要去隔离,美丽屋场不用建了。
众人又笑又宽慰,说,那不会,不会,又不发烧。
尹登高感觉这桌有根隐隐的高压线,就嘻嘻哈哈地撤了,到其他桌去逗哏抖包袱去了。看到村民们都围着吴向前和肖行超敬酒,心里暗暗生出醋意。吴向前跟肖行超惺惺相惜,在那里你夸赞我,我抬举你,还在众人的起哄中,两人大男人胳膊挽胳膊喝起了交杯酒。尹登高站在圈外都看笑了。他知道他是融不进去的。村民对他不过是表面上的尊重,不得罪他而已。他明白,这些看上去稀里糊涂的老实种田人,其实心里都有一本账。
周末结束,那些从四面八方赶回来的游子们又要赶到四面八方去。道路黑化也没有囊括整个村组,往山上去,还有稀稀拉拉四五户人家,大约一两里路,沥青就戛然而止了,為节约成本。从那四五户人家里驶出来的车主,看到尹登高就开玩笑地说,尹组长,你这是要搞一组两制吗?
尹登高就从兜里掏出烟来递,笑着说,哈哈,不敢不敢,一路顺风,一路顺风。村民也并不过分纠缠,乡里一些鸡毛蒜皮上的不满,往往只是点到为止,面上你递我烟,我递你火,嘻嘻哈哈。
尹登高隔三岔五会拍些照片发在村组的群里,给村民看一下工程进度。通过一张张施工前和施工后的照片对比,村民们一点一点见证了村组的改变,村子确实变漂亮了。
公共晒坪嵌了防滑砖,四周贴了一圈细细的鹅卵石,中间用黑色的石子精心镶嵌出了“秋月”两个字。之前那道标语墙重新粉白了,跟镇上古城风格统一,顶上盖了一层琉璃瓦,仿秦汉样式,飞檐翘角,墙上新刷的标语,金山银山就是绿水青山,红灿灿的。
坪的四周修了几个长条形的花坛,里面植满了风雨兰。风雨兰易活,栽下去没几天,就开花了,大朵大朵粉色的花,在风中多情地摇曳。风雨兰中间栽了几棵龙爪槐,树身笔挺,盘根错节,像年画里老寿星的拐杖。枝干不久就绽出枝叶,翡翠般的绿叶日益繁茂。靠花坛一侧是一排健身器材,划船机、扭腰盘、秋千架、太极揉推器,另一侧花坛边则弄了四张石桌,每张桌六张石凳。这么一拾掇,昔日穷困潦倒的晒坪就有了威武大气的广场气派。
一早一晚,很多村民都喜欢来广场坐坐,闲谈聊天。小孩子们对健身器材进行深度开发,不断玩出新花样来。女人们做完活儿吃过晚饭,就会拖个移动音响来,放首节奏感十足的曲子,女人搂着女人,跳一种叫新潮舞点帕斯的舞,交谊舞的一种,像伦巴又像探戈,一会儿举手,一会儿投足,左踹一脚,右踢一腿,时不时还转个圈圈,各种鸡零狗碎的小动作,看着毫无章法,但每一对又都能跳得整整齐齐。婆娘们天天跳,村民们天天看,看不厌。舞队一来,广场的村民就由满天星聚成一团火,一个个看得满脸笑嘻嘻的。
围坐在石桌边的村人则少不了家长里短。结束了一天的工程,尹登高也喜欢往人堆里凑。他现在是块香饽饽,给村组农户的菜园、水塘、鱼塘垒筑栅栏,工程进行到哪家门口,遇到村民有些小要求的,比方地坪需要添些水泥,猪圈有洞,门窗坏了,但凡这些能弄的,尹登高就会安排工人一起给弄了。村民一般也会多做几个菜,治一桌便席,请尹登高吃顿饭。从工程开工到现在,尹登高天天是吃不完的饭,喝不完的酒,抽不完的烟,一声声尹组长耳朵都叫麻了。
他给坐在石桌旁的几个老者递烟。老人们都笑着领受了。一个村民说,高儿这段时间辛苦,天天大日头底下晒着,午觉都舍不得睡,盯着做工的工人们。
尹登高说,这是应该的,不盯着,他给你乱搞,搞乱了,又得返工,劳累他又劳累我,不划算,关键时间耗不起,再过几天县里就要初次验收。
一个村民听见聊工程,从舞场挪到这边来参与话题。他给尹登高递了根烟,又递上火。尹登高说,我这嘴巴像烟囱,就没歇过气。
那村民说,你不止嘴巴像烟囱,你全身上下都像烟囱,黑。
哈哈。一伙人笑了起来。
那村民说,我看邱支书每天都还来看一下,没哪一天落空。
桌旁的几个老者纷纷附和,说,嗯,是的,他确实每天都来,还是蛮负责的。
尹登高说,嗯,他不光每天来我们屋场转,隔三岔五还去邻村的南亩屋场和樟树屋场转转,那两个屋场也参与美丽屋场建设的,知己知彼。
那个村民问道,上次开会,吴向前说的那条河渠疏通还弄不弄?他那个提议好呢,真的要那样做才行,不然,年年少收成。
尹登高说,怎么弄领导会有安排,我只管把领导安排下来的工程监督到位。
村民说,邱必成三个屋场都看过,他看出点门道来没有?这三个屋场哪个胜算大一些?
尹登高说,他又不是神仙,连周局长也只能表态说是竭尽全力,不能说百分百包过。
村民说,周志军虽然不能表态百分百,但他那个竭尽全力比百分百更扎实,孙猴子摘桃,那不是手到擒来。这三个屋场,依我看,那两个就是个陪衬。
周围村民都附和起来,说庙里有菩萨跟没菩萨,有大菩萨和小菩萨肯定是不一样的。就着周局长这引子,村民又说到了他父亲,说起周父,又顺藤扯到芝嫂。中间有个村民压低了声音说,喂,你们听说了吗?听说芝嫂有喜了。
这话一出,人群中便显出各色表情,有不信的,有将信将疑的,有恍然大悟的,有讳莫如深叽叽笑的,有大感兴趣想深挖的,也有怕惹是非赶紧走开的。
那人说,说是隔壁村有个媳妇去镇上医院检查,刚好跟芝嫂是前后号,就诊的时候,她在边上候诊,亲耳听见医生说的,说是怀孕了,三个月了。医生都吃了一惊,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有喜,稀罕。
有个村民调侃着说,那这是谁的呢?芝嫂的男人死了两三年了。
尹登高听得耳朵一炸,自工程开动后,他就很少到周家别墅走动了。那次村民聚会,芝嫂作呕,席间他还跟芝嫂开过玩笑。他本能地觉得芝嫂肚子里的孩子跟周家有关系。心里一咯噔,顿觉兹事体大。
尹登高黑脸一正,说,别瞎说,我前两天还去看了周伯妈,芝嫂给周伯妈洗头喂饭,正常得很,她儿子小满也在,陪着周伯修剪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绝对是谣言。尹登高觉得不管怎样,得先把这事遮掩下来。他自然是管不住别人的嘴,但他自己要在众人面前表态,村子人多嘴杂,谁知道哪个是周家的千里眼顺风耳。
众人也很快悟出这话题里埋着的雷,都住了声,打个哈哈,赶紧翻篇。东拉葫芦西扯叶,说些年代不可考、人物不可证的古,说秋月屋场从前有个得了失心疯的女人,第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疯了,活鸡子抓在手里就往嘴巴里送,疯得一点预兆都没有。
市里验收来的大都是年三十那晚在周局长家吃饭的那拨人。工程还在进行中,看也只能看个大概。反正建设美丽屋场是有一套既定的标准,要建成广场,建成农家书屋,建成议事厅,建成棋牌室,文化娱乐多功能厅等,菜地、水塘要建成片区进行标注,沟渠要建有蓄水池,路面、交通、供电引水、垃圾處理、农田果园、家禽家畜、房前屋后都有详细规定。
市的验收队在村组里转了后,就到村委办公室听邱必成做汇报,了解工程的进度和建设构想。带队的领导是市里副市长,他很郑重地传达了国家和省市对美丽乡村建设的精神,惠民惠农惠村惠基层,要让农民实实在在、真真切切感受到党、国家和政府的温暖和振兴乡村的承诺。邱必成表示一定会按照中央精神,按照省里的标准,把各项工作扎实推进,一定将秋月屋场打造成全市、全省甚至是全国新农村的杰出代表。会议在掌声中结束,然后一行人驱车去了星星点灯。
之前周志军就吩咐过邱必成,叫他姐姐好酒好烟好茶好菜多多地存一些在店里,另外还要预备一些礼品,虽是表情达意的东西,但要巧要妙。他们商议后决定与市里丝绸厂、玻璃厂和一家小型的银器厂合作,一条印有“春到秋月”风景的重磅真丝大方巾,一个400毫升的水晶冻烧斗方杯,一块标注925的银饼,掂起来很沉手,可做摆件可做镇纸,上面镌刻了“秋月”字样。三样礼物各有各的包装,又统一装在一个特制的木盒子里。这礼一看就有一种出身大家的感觉,涵养与气度并存,既没贵重到让你受之有愧,又没普通到让你毫不在意,标准拿捏得恰到好处。
吃饭本来周局长说要参加的,因为前一天市里发生了一起凶杀案,脱不开身,但席间周志军给邱必成打了电话,跟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寒暄了一两句,为不能亲自到现场喝两杯致歉。带队的副市长说,你工作忙,出了这事,上面要求迅速破案,压力大,任务重,能抽出宝贵时间跟我们大家伙聊这么两句,已经很不容易了。又说秋月屋场工作做得都很细致,各项建设也都是尽心尽力。我们今天就先喝个攒劲酒,等省里验收通过了,我们再大摆宴席,痛痛快快喝个庆功酒。
周志军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好好好,能不能喝到庆功酒,还须市长和在座的同志们关照。
副市长说,周局长放心,我们可是真心想喝庆功酒的。
饭吃得很是尽兴,镇上的书记镇长、邱必成、尹登高和村委一班子个个极尽阿谀之能、奉承之力。吃完饭,小木盒子按人头悄无声地送到考斯特上,然后握手,送别。
屋场的建设依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短短几个月,已是春季交到了夏季。农场里的桃、梨、瓜、果都熟了。每年这个时候吴向前就要给种植户们打气,天天领着种植户们开拓销售渠道,稍有一点闲暇还要拍摄小视频,传到网上去。吴向前说,销售就要跟我们小时候捉鱼一样,只要是水口都给它下网子。男人们出去“打仗”,婆娘们“守城”,日焦夜愁,先怕卖不动,愁;
逢有订单一来,到园里一看,又愁,愁货跟不上。响应吴向前大钱要挣,小钱也不放过的号召,应酬了大客户,还要笼络小客户。街上、路口、景区到处摆摊设点,一天到晚过路游客不断,偶尔还有几辆旅游大巴开到村里,游客们直接进果园、瓜园去采摘。农场的种植户们经常缺人手,就以一天两百元的报酬招工,村里的闲散劳动力都去农场挣快钱了。尹登高这里的工程,有时候需要用几个工,不得不花钱从外村招人进来。一天到晚,机器轰鸣,人群吵嚷,鸡叫鸭叫,闹哄哄的。
人畜闹,植物也闹。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稻田像火拼似的,那架在篱笆上的落葵和丝瓜定是结了深仇大恨,藤蔓攀得你死我活,你开紫花,我开黄花,你色艳,我朵大,谁都不肯输半分。路边沟边的芭蕉,村民们年年用挖锄挖,越挖蹿得越多,经冬死,遇春又活,到了夏天一片片叶子伸展得理直气壮,要造反了。河渠两边的野芋心宽体胖,张着蒲扇大的叶子,风一吹,一摇三摆。当初搞旅游路线,为了美化荒山坡地,鸡冠花、孔雀草和百日菊的种子是发到村组了。这些花草,繁殖能力强,砖缝里都能长,到处窜访,到如今各村各组都是这些花。未经改良和矮化的鸡冠花开出硕大的红色花朵,膘肥脂宽,条条褶皱沟壑饱满,金灿灿的孔雀草陪伴着百日菊一同盛放,紫的、红的、橙的、黄的,百日菊生性孟浪,各种蝴蝶都爱围着它大献殷勤,不知疲倦地上演着一幕幕大型舞剧“蝶恋花”。美人蕉长得欲与天公试比高。水塘里的凤眼莲也是争风吃醋,一花引得朵朵开,满塘一夜变紫。各家菜园牵藤的爬满站架,匍匐的就霸占土地,辣椒、茄子内卷严重,村民吃不赢,只得将它们碎尸万段,做成干菜收起来。
天空湛蓝,云朵洁白,偶尔停歇在电线上的小鸟们张开翅膀盘旋飞翔几阵,更增添了一种别样的生机之趣。尹登高常常也情不自禁地举起手机拍些照片,往群里传。群里就会有人点评,说姹紫嫣红一片,说土地总是有一种蓬勃的力量,引人向上,说农村孩子的城市病非得靠乡村风景来治。看到远在外地的村民这么说,尹登高就嘴角弯出笑来。
邱必成照例是每天都来秋月屋场点卯,查看一天天的施工进度。到现在,农家书屋、文化娱乐多功能厅和议事厅还没着落。尹登高有次跟邱必成去南亩屋场看了一遭,南亩屋场是现盖的一栋三层楼,书屋、阅览室、多功能厅、议事厅、棋牌室什么的都能“排兵布阵”。邱必成也想盖栋楼,把想法跟周志军说了,周志军觉得盖楼搞复杂了,首先没空余的地,盖哪儿?再一个盖一栋楼,乡里的造价光裸房就是五六十万,再简单粉刷装修一下,水啊电啊走一走,空调什么的一装,就是百把万,太花钱。再说村组里哪个人喜欢看书?哪个村民有文化生活需要,有精神方面的享受需求?没有嘛!为这种理想主义的虚无花百把万,不是造孽吗?
那你说怎么办?这是验收的硬性条件。邱必成有些为难。
嗯。周志军顿了一下,说,灵官庙脚下不是有个现成的空房子嗎,以前五保户邱爹爹住的?现在他走了,五保户的房子本来也是村里出钱盖的,不属于私有财产,干脆就利用起来,做书屋、议事厅和多功能厅。
尹登高在一旁听到了,觉得这也是个主意。
邱必成沉吟了一下,说,邱爹爹那个屋太偏了,沥青路都没往那边走,一个惠民的项目,是门面,你给它弄进深巷子里去,不对政府的心思。
周志军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这样,住村中心的张爹爹也是五保户,给他换到邱爹爹那房子里去,用他的房子来做。
邱必成眉头一皱,想哭哭不出,尴尬一笑,说,我的局长,这工作只怕难得做呢。
周志军说,你还没去做,怎知难还是不难?又难在哪里?党员干部就是要迎难而上。困难也是在具体行动中才能得到解决。又不是撵他,就是挪腾个地儿,又没要他做很大的牺牲。真难做,就多做工作。
邱必成还是笑呵呵点头同意了,挂了电话朝尹登高打量了一下。邱必成问,你听到啦,工作还是得分步骤、有节奏地来做。你今天就去跟张爹爹通通气,探探他的口风。
尹登高掏出烟来,给邱必成敬了一支,自己一支,说,现在时间又紧,还有半个月地级市就来检查,哪里容得了慢慢做工作。我反正你是知道的,只要有人给我擦屁股,什么屎我都能拉出来。
邱必成不觉笑了笑,突然脸一收,说,你现在好歹也是村组的组长,周局长教化你这么多年,地痞流氓的皮也该脱干净了。对一个黄土都埋到颈子的孤老,你想拉什么样的屎?不要觉得人家孤老没有后,就可随意任你欺负。
尹登高受了邱必成几句责备,心里微微有些愠怒,但并没十分表现在面上。他说,人家住在这里几十年了,好好的,你一脚踏进门了,就要人为你腾房挪屋,还张口要闭口到。将心比心,要是人这样对我,我肯定一扬叉给叉出去。这种缺德事最好是用缺德手段办,还非要用君子策略。这跟嘴里叫哥哥,腰里摸家伙有啥两样?
邱必成听他这么嚼舌根,倒是别过身子,很认真地朝他看了看,忽地笑了笑,说,你心里还蛮亮堂的。
夜里尹登高提了两瓶酒和一罐子松树菌油。菌子是老婆一早去山上捡的,本来是打算晒干了存起来的。傍晚尹登高回家看到了,就临时起意,让老婆熬菌油。洗净的菌子被菜籽油激得香气透顶,整个屋场都闻到尹登高家在炸菌油。这么费心思下功夫,村民都猜测这狗腿子肯定是要送到帽山别墅去的。到了夜里,眼尖的村人们发现他走进的是张爹爹家。
尹登高进了张爹爹的门,把酒和菌油放在他的方桌上,递了烟,打了火之后,嘴巴就焊住了,讲不出什么话来。张爹爹索性关了电视,陪着他,也不作声。尹登高不时朝墙上看,一堵泛黄的白墙,中间设着神龛,供着天地国亲师牌位,牌位旁挂着一幅毛主席画像,画像褪了色,还蒙了一层灰,一看就是有年头了。尹登高眼睛看那里,张爹爹就陪着他看那里。尹登高被张爹爹弄得又慌又羞臊,便冲他笑了笑,张爹爹也笑了笑。
尹登高说,张爹爹,这是两瓶酒,这是一罐子菌油,我老婆熬的,您尝尝。
张爹爹说,知道,今晚上村里人都知道你家熬菌油,香!
尹登高憋了憋,说,不早了,您休息吧。我没啥事,就是来坐一坐的。
张爹爹说,那你走吧。看尹登高真走了,又说,站住!无事不登三宝殿,给我一个孤老头子又是送酒又是送菌油的,还啥事没有。今儿给我讲清楚,不说清楚,我把你这东西丢出去。
尹登高躲躲闪闪的,说,我不敢讲,我怕讲了,您一拐杖给我把腿打断了。
张爹爹说,讲!
尹登高看张爹爹一脸怒气,只得壮着胆子,边说边准备夺门而逃,村委村组想让您腾挪个地方,搬到邱爹爹屋里去。然后又退后一步,说,您这屋在村中心,村里想用来做农家书屋和议事厅,现盖来不及了。说完就蹲下身子抱着头,准备迎接张爹爹手里的拐杖。
等了半天,脑袋上和身上也没个动静,便把脸从胳膊肘里挣出来,撕缝看了看,张爹爹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压根就没有任何动作。
尹登高试探地问,我講完了,您打不打?不打,我走的,我还有事。说着快速地挪到了门边。
张爹爹翻了他一眼,问,现在搬来得及不?
尹登高一愣,然后跑了出去,站在檐下的晒坪上,说,算我啥也没说,明天老邱来跟你说。
张爹爹说,高儿,你给我回来,站我屋里说。
尹登高从话音里听出了一些并不排斥的意思,便迟迟疑疑地进来,说,爹爹,您……?
张爹爹说,这事,我答应了。
尹登高有些不可思议。待尹登高落座后,张爹爹给他泡了一杯茶,说,这里头有几层意思,强龙不争地头蛇,争不过,虽说是这个理,但乡里乡亲的,我也知道你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我开口。再一个,你们搞的这个美丽乡村建设是个好事,集会那天,你、肖行超、吴向前都说得很清楚,这么个好事,不能为我一个人挡了村里这么多人的道。我一个孤老,八十多了,离天远隔地近,啥事都看透了也看淡了。我也不忌讳什么,腾挪个地儿,就能成全一个屋场的前程,这何乐而不为呢,又不要牺牲又不要流血。你们这一招,是对的。我什么时候搬?
尹登高给张爹爹又敬了一根烟,索性将整包烟都留在了他桌上。尹登高说,不急,邱爹爹那边的房子,我们明天还要收拾一下,重新粉刷,弄得干干净净了,再请您搬过去。
张爹爹说,不是说还有半个月地级市就要来验收了吗?能快就快,我这里早点把房子腾出来,你们就能早点开工。
尹登高说,那就大后天吧,我这两天快点把邱爹爹那边的房子收拾出来。
从张爹爹的屋里出来后,尹登高给邱必成打电话满含愧疚地说了张爹爹的态度,邱必成也是半天沉默不响,然后感慨说,你们秋月屋场这次若不能通过验收,只怕老天爷也不服气。
尹登高说,你是党员干部呢,还老天爷老天爷的。
次日一大早,邱必成就开车来到了秋月屋场。邱必成把车停在广场边上,手里提着一个厚实的木盒子。他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给尹登高打了个电话,两人在广场会合后一同去张爹爹家,发现张爹爹的门大朝八开,叫了两声,没人应。尹登高一面焦急一面惶恐,说,张爹爹不会想不开吧?
邱必成阴着脸瞪了尹登高一眼,又把后门打开,后门是厕所,没人。邱必成折回来推开卧室的门,也没人,但床铺空了。邱必成跟尹登高似乎想到了什么,两人一齐往外走,朝灵官庙那边。坐在屋檐下的村民跟他们打招呼,他们就匆匆点一下头。村民似乎就懂了,哦,原来村支书与组长起这么个大早,是想背着人去拜灵官老爷的。有村民背地里嘀咕,哟,真稀奇,今儿里活菩萨不拜,跑来拜泥菩萨。他们听到了也懒得理会。
远远地,尹登高就看见山坡上的灵官庙前的老松树下立着个人,穿着红裙子,披头散发。再看,那女子又不见了。尹登高以为是眼花,把眼睛擦了擦,再看,那女子依然立在那里。尹登高心里一跳,赶紧按乡俗伸手把额头往上抹了三下,再看,那女子果然消失了,可眨眼间,那女子又闪现出来,正双手合十躬着身子回向呢。尹登高这才搞清楚,这起起伏伏,原来是人家在行三跪三拜之礼。兀自在心里又觉得好笑,但也纳闷,这年不年节不节的,拜什么灵官老爷,还行如此大礼,害得自己以为遇见了鬼。
走到山脚下尹登高才看清楚,那红裙子妇女是芝嫂。芝嫂!尹登高又起了新的疑惑,她会有什么事特地跑来这边山腰上拜灵官老爷?她的主家不比泥菩萨更灵验。真是奇怪。
从坡下拐个弯就到了邱爹爹屋门前,门前毛林草深,辣蓼和野艾快追到檐下,门也是大朝八开,俩人一进去,张爹爹果然在里屋,正匍在床上用抹布抹铺板。
张爹爹,尹登高叫了一声,说,邱支书来了。
张爹爹应了,缓缓从床上退下来,穿上鞋,步履沉沉走出来,说,来了,这坐也没个坐的,水也没烧。
邱必成说,不坐,也不渴,爹爹您咋搬这么早,不急的。又四处打量了一番。这里风俗,人死后,生前用过的物品要全部焚烧,整个屋子家具也就只留了一张床,基本没什么杂物。屋子虽然空了近四年,但品相还好,当时邱爹爹在时,正值镇上旅游大热,房子里外都做了粉刷。屋子地势低,坡上三棵大樟树像黄罗伞似的罩着,三伏天里,待这儿,心里倒觉得阴沁。他看神龛下有张供桌,就把木盒子放在了桌上。
张爹爹说,早晚都是一搬,晚搬不如早搬,早点搬了,你们也早点做规划,早开工。
邱必成又进厨房和厕所去看了看,房前屋后走了两圈。所有的电路开关都摁了一遍,灯都还能亮。几年没住人,蛛网重重,灰积垢累,特别是厨房,台面油污浸染,乌漆麻黑又渍腻深厚。尹登高看邱必成想推窗户,就赶紧上前去把窗户打开,刚使劲,木制的窗扇就倒了,玻璃也碎了一地。
邱必成说,不行,不行,登高你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叫几个人来把这屋子的清洁卫生全部打扫一遍。说着,邱必成嗓子忽然破了,带出一丝哽咽来,顿了顿,说,这种木制的窗户我看都不中用了,全换成铝合金的。赶紧弄,弄好了,再请张爹爹搬来。还有这门前的草要除干净,再撒一点石灰和雄黄,多年没住人,怕蛇,再就是四周的阳沟阴沟,让人好好出一遍。
邱必成交代什么,尹登高就答应什么。
张爹爹倒一个劲地说,不用了,邱支书,不要在这里瞎耽误精力。这个房子我知道,是石头垒的地基,结实着呢,不出沟,也不会倒。窗户呢我不推辞,把厨房和卫生间的换掉就可以了,卧房的都不用换。卫生和除草我自己都可以,我还能动。
邱必成说,张爹爹您深明大义,救了我们的急也救了我们的事,我们不能不管您。如果我们啥事都不做,一个自己的良心上过不去,二个村民们怎么看我们?村委也是一级组织,我不能让人戳我戳村委的脊梁骨。
张爹爹说,美丽乡村建设是秋月屋场的大事、好事,又顾老又顾小的事,真要能搞成,就是把我杀了去祭坛,我也愿意啊。
邱必成抹了抹眼角,又笑了笑,说,言重了。好事就更要办好。您看您在村中心住了几十年了,我们一句话您就搬到这里,这里沥青路都没铺过来,门前还是泥巴路,当时想着邱爹爹过世了,这屋子不会住人了,路灯也没栽,黑咕隆咚的。您这是做了很大的牺牲,实心实意地成全了一屋场的人啊。
正说着,前面土路上一下来了十来个人,男男女女都有,有的扛挖锄、铲锹,有的提桶、大半是屋场的,有两个是外聘来屋场工地干活的。他们浩浩荡荡全都涌到堂屋里,叽叽喳喳,四处观看。
尹登高说,我在群里发的消息,喊他们来这里干活的。尹登高给男人们递上烟后就开始分工。待人员都安排妥当了,尹登高又对邱必成说,大工按三百一天,小工按两百一天。邱必成看了看这些干活的人,都是五六十岁的,有两个已经七十多岁了。
邱必成说,你在村里确实是年轻小伙,哪怕黑,哪怕壮,长得像铁塔,那也是村里最年轻的铁塔。
尹登高说,暑假,村里年轻人倒是有,都在屋里吹空调、吃西瓜呢,这种小钱,他们也看不上。邱必成笑着叹了下气,摇了摇头。
临走时,邱必成又问张爹爹还有什么要求?
张爹爹说,没啥要求,我一个孤老,托政府的恩,有吃有喝,一个月还有一千多块的待遇,还要提什么要求。尹登高听他嘴上这样说,但看他兩只眼睛热灼灼地看着邱必成,猜他应是还有啥话藏在心里的,便说,张爹爹,您有啥要求尽管提,我们能解决的就尽量解决。
邱必成说,是呢,有啥就放心提出来,说出来了,心里也宽展些。
张爹爹受到了鼓励,就说,倒也不是我个人有什么要求,只是上次村里聚会,会我参加了,席也吃了,我就觉得吴向前讲的那番话是真心诚意的。这条河渠是我们这一辈人修的,当年我二十岁不到,修完这条河渠,我都二十五六了。这是我们那一代人日里夜里,不辞劳苦,用两膀最有劲的时候挖出来的。几十年了,真的该好好修一修了,毕竟沿河渠几千亩田地靠的就是这条河渠,水利是农业的命门啊。我们那一代人吃糟糠咽苦菜,响应国家的号召,勒紧裤腰带,开荒山,垦林地,修渠道,挖水库,想的就是我们前人栽树,你们后人好乘凉。我们这一代人没给你们留下金留下银,但这些大型的基建,是我们给你们攒下的家当,你们一定要保管好、爱护好啊。
尹登高心里震荡了一下,他以为张爹爹是开口向邱支书要空调或是洗衣机什么的,这种物资上的大件,就怂恿他向村支书大胆开口,想为他谋点实惠,没想到张爹爹是要为吴向前说话。尹登高有一瞬间的沮丧,他这四十年,除了二十多岁随大流去广州深圳打过两年工,基本上就没离开过这村子,他跟这些村民一年到头在一起,他自以为对他们是相当了解,吃透了他们,看准了他们,但他错了,很多时候,他们给他露出的心思,竟是这么陌生。就像张爹爹,这么个默默无闻的孤寡老人内心深处担忧的是村里的这条渠道,他想托付的交代的还是他年轻时候流血流汗挖出的这条河渠。
邱必成一双眼睛看着张爹爹,满是惊诧,又充满敬意。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张爹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爹爹您放心,这条河渠我们一定会看护好它。我们会把老一辈攒下的家业当成传家宝,一代一代往下传。
张爹爹很是欣慰,老眼里流出两行泪,说,那就好那就好。
算是交到了天缘,半个月里全是晴天,偶有两天雨,也是上午洒一阵,下午就收了,既解了暑,又不耽误工。很快张爹爹那个房子就按照规划改造好了。一间书屋、一间议事厅,一间多功能厅,后面的厨房、饭厅、火塘屋和卫生间全部打通后,隔成了两大间,一间做屋场荣誉陈列室,一间做茶水间。地面上地板砖通铺,全屋吊顶,又用三夹板包了墙裙,刷了油漆。周局长家里淘汰的书柜、板凳和市里不知什么单位不要了的会议桌、文件柜,再把新购买的音响、广播、电脑、投影仪等,往里面一填充,顿时有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丰富与饱满了。
前面的水泥坪比阶檐坎矮一截,这是当地典型的民居样式。为了弱化民房风,村里的想法是把坪的地势抬高到与阶檐坎一般平,去掉阶檐坎,这样看着大气,不会让人起疑说是利用居民房屋改造的。垫坪的土,是在灵官庙脚下张爹爹屋旁取的,那里娴静避人,挖几方土,不担心影响村容村貌。
看着工人在自家屋旁挖土,一斗车一斗车运走,张爹爹脸上很是忧心,每一天都问工人,还要挖多少?挖够没有?挖了四五天,总算有工人回复他,说,够了,最后一车了,还打趣说,您老总担心这几方土干吗?怕死了没埋的?张爹爹嘴巴动了动,似想说点啥,但啥也没说,只是看着坡上凹陷了一大块的黄土地发呆。
水泥坪也赶在市验收团验收前两天,特地用麻石通铺,在中间砌了个方正小台,四周用汉白玉做了围栏。直到把一根不锈钢的长杆子栽到上面,村民们才明白过来,这是仿造镇政府的广场做的旗台。周一的清晨,邱支书还专门来村里组织村民进行了一次升旗仪式,雄壮的国歌从多功能厅里传出来,把趴在地上睡觉的黄狗吓了一跳,在那恼火地吠叫,塘里划水的一群鸭子惊得飞了起来,大白鹅伸长脖子扑腾翅膀曲项向天歌,鸡也踱着方步在坪里骂骂咧咧。
一个村民调侃说,都起来了,畜生们也不想做奴隶。
又一村民接过话说,今晚把它们的血肉筑成我们肚里的长城。
你们这两个半大坟茔(当地咒骂小孩子的话)。几个老人对他们举起手里的拐杖。
村民们笑得更起劲了。尹登高站在旗台上,手里拉着旗绳,也掺和进来,大声地说,快六十岁了,还半大坟茔,您老只管放心大胆地骂他们一整个坟茔。
真是的,还是我们的尹组长说得对。那村民指着尹登高说,这个才是咱们村里正宗的半大坟茔呢。
哈哈,人群中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弄得邱必成朝尹登高看了一眼,没绷住,也咧嘴笑了起来。在村民的笑声中,一面崭新的五星红旗缓缓升到了杆顶。
地级市里的验收团来得很有阵仗。三天前周志军就跟邱必成通了气,到时会有五六十人。地级市的主要领导来,市里在家的四大家领导就全都要来,弄得邱必成、尹登高和镇上的领导为弄接待方案熬了几个通宵。前天傍晚,周志军还特地抽空回了趟老家,与尹登高一起坐邱必成的车,车窗紧闭,把村组大小角落都转了一遍,对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又指点了一番。
验收那天一大早,邱必成就将村里的腰鼓队、军乐队、龙狮队都组织起来,站在进秋月屋场的道路两旁。在广场上跳点帕斯的妇女们,遵照周志军的旨意,被村组进行了收编管理,起名盛世欢歌舞蹈队,每人做了两套舞蹈服,舞蹈鞋、音响设备也给她们换了,还让她们编排了新的舞蹈。这会儿她们全都穿上红艳艳镶水钻的紧身衣和超短裙在广场上边排练边待命。每个路口都有充气的拱门,上面拉了横幅,“欢迎市领导莅临秋月屋场指导工作”。
尹登高拍了一段又一段小视频放在村组的群里,惹得那些在外地的村民心里像猫爪抓似的,恨不得背上长翅膀飞回来亲眼目睹这盛世热闹。看了视频后,群里不少后生都觉得自家那八九十年代时兴的两层楼已经严重拖了村组颜值的后腿,表示今年或明年一定要发狠,向肖行超同志学习,把父辈们建的老楼房推掉,盖新式楼房,别墅,落地窗、大石柱那种。
正闹着,邱必成的电话响了,是周志军打来的,告知他,车队即将下高速,警车开道,还有十五分钟就能进村口。镇上领导们都精神抖擞起来,说市里验收团马上就到,迎接队伍现在就要开始酝酿情绪,把最热情的笑容端出来摆脸上。打腰鼓的要打出气势,吹号奏乐的要喜气洋洋,舞龙舞狮的要舞出龙腾狮吼的精气神来。
一個骑电动车的探风村民顺大马路飙过来,说,快到了,快到了,已经下高速了,五分钟之内就到。
邱必成赶紧站在村道口,对着两边的队伍,大手一挥,随即几十只腰鼓、管啊、号啊和龙啊、狮啊都一齐活动起来。很快河渠那边的广场上也开始手舞足蹈。村民们听到鼓乐声,都走出家门,一个个站在自家晒坪上张望。
来了十多辆小车、两辆考斯特、一辆中巴,最前面的是一辆警车,车队在夹道欢迎中缓缓驶进村中心的大路上,靠边将车停好。穿着白衬衣的领导们从车里钻了出来,考斯特和中巴上的领导也有序而出,一路小跑到坐车领导的旁边。周志军也来了,他穿着一身警服,虽然五十多岁了,但腰板直挺,职业使然,两眼如苍鹰,深邃敏锐,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他一下车,倒成了中心,大部分人都围着他。市里领导说,我们这是到了周局长的摇篮啊。众人哈哈大笑。周志军与众人一一握手后,谦恭地领着众位领导专家去了广场。这个点,广场上大片阴凉,四周都有风,隔着几口塘吹过来,凉快得很。舞蹈队还在跳,一个个脸上的笑容如绽开的喇叭花。领导们也都饶有兴致地站在一旁观看。
这支舞蹈队,一个个黑不溜秋,四肢健壮,脸脖子满是风吹日晒的痕迹,今天她们都拾掇了一下,画了眉,涂了粉,擦了口红,跳的舞,一举手一投足,有股铁匠抡锤砸热铁的趣味,不柔软,但两膀有力。
一位领导说,这支舞蹈队一看就是村组里土生土长的。我们之前去别的乡里检查,他们村里也有一支舞蹈队,看是好看,但那一看就是花钱从城里请的,一个个细皮嫩肉,浑身都透着一种领高额退休金,衣食无忧的舒适感。
同行的一位从旁附和,说,那是的,再好看,弄虚作假就不好看了。我看我们刚进来,欢迎我们的那些打腰鼓的、吹号吹管的、舞龙舞狮的都是这里的农民。
邱必成说,向领导们汇报,我们这个自然村一共是十二个组,一个组一个特色,腰鼓队、军乐队、龙狮队都是别的组的,秋月屋场就是这支盛世欢歌舞蹈队,队员个个都是村里的村民。
领导听了点了点头,说,美丽乡村就是要看美丽乡村里村民们的精神风貌。你像那些个乡镇,从城里面请来一套班子,算怎么回事?
众人都附和。
村民们三三两两站在高岸上,俯视这边广场的动静,猜“大小王”。他们用自己观察的细节判定哪个官大哪个官小,脸上还呈现出一种复杂而幽深的笑容。
验收团被带领着来到新建成的书屋、议事厅看了看,在那落了会座,喝了杯茶。在参观屋场荣誉陈列室时,市长忽然问道,为何这个屋场叫秋月屋场?这一问如点了众人哑穴,一时鸦雀无声。邱必成想了想,说,一辈一辈就是这么叫的。这里有口塘叫秋月塘,有年头了,自然形成的,屋场名就是这么来的。
周志军在外面跟村民寒暄,耳朵里听到了市长和邱必成的对话,就赶紧进来,说,我来向市长汇报。邱支书说的没错。秋月据考证之前并不叫秋月,而是叫邱涴子,说是元代的时候,有一对邱姓夫妇落脚在这里,自称是丘处机的后代,夫妇在这荒山里耕种避世,那妇人生了九个儿子,俗称一凤养九龙。这九个儿子长大成人后,各自成家立业,开花结果。此山是邱姓开,此树是邱姓栽,就叫邱涴子。我们市历来人口普查,都是邱姓居多,这方圆几十里的“邱”,基本是从这个屋场发出去的。看邱必成,邱支书的老根肯定也在这个屋场。后来邱涴子邱涴子叫讹了,就成了秋月子,解放前都是叫秋月子,解放后,就去掉了子,叫秋月,现在就是秋月屋场。各位领导若能多多关照,秋月屋场就能成为美丽屋场。
周志军话音刚落,众人就拍手叫好。市长说,感谢周局长为我们讲古。又提了个建议,说,不管真的假的,应该把秋月屋场这种民间传说的来历用文字记录,或者干脆刻座石碑,立在村组口或是广场那儿,让村民、游客都知道这个屋场的历史。历史是文化的一个重要基因嘛。
众人又为市长热烈鼓掌。验收团的气氛一时活跃轻松起来。周志军、镇上几位干部还有邱必成和尹登高一个个点头,夸赞、感谢市长的好建议,妙计安秋月,这样一弄,秋月屋场的文化品位又提升了两个档次。
验收团又去了村组的几个家庭农场。农场主们都好客,种葡萄的摘葡萄,种柑橘的摘柑橘,种猕猴桃的摘猕猴桃,到了吴向前的农场,吴向前也让工人摘了一篮子黄桃。验收团的人都摆手,表示肚子装不下了。
吴向前和妻子还有几个工人都不理,依然把桃子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用刨刀刨了皮,切成块,插上牙签,递给众人。吴向前说,这是晚熟的炎陵品种,全世界最好吃的黄桃,吃了这茬再没有了。
众人看他讲得凑趣,就尝一尝,一尝,都觉得这桃子确实不错,味道清甜,软硬适中,跟城里买的真的不一样。
市里的领导看他农场的大三间前面竖了一面红艳艳的党旗,问道,你是党员?吴向前回道,是的,在部队就入了党,我这个农场是镇上评的党员先锋岗。
看你年龄不大?有四十岁吗?
四十二。
你从部队复员回来就直接落乡里,不想去大城市闯荡闯荡?市里的领导对吴向前似乎饶有兴致。一行人也只得在这里驻足。周志军把吴向前的农场安排在最后,本打算是验收团看过几个农场后就了了,没想到领导作风扎实,硬要每个都看到。
吴向前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想法,我个人乡土情结重,没当兵之前就喜欢这块地方,山清水秀的,也喜欢种花种果。到了部队,指导员根据我的爱好,把连队的后勤菜地和果园都交给我管理,也算是学了一点种植技术,这技术在大城市不好闯荡,只能返乡创业。赶上国家的好政策,土地可以流转、承包,我这才有了用武之地。
市里领导频频点头,说,你不错啊,确实发挥了党员先锋模范作用,我们去过的几家农场,种植户们三句话里就要带出你的名字,说你是最先搞家庭农场的,摸索出道道后,就带领村里其他人干起来了,如今他们都尝到了甜头,都说你好话呢。你这算是村里的年轻人了,虽说现在依靠旅游,这一块的村庄发展势头好,面貌改换大,但年轻人返乡创业的还是不多,毕竟种地苦、累。
吴向前说,累是累,苦也是苦,这三千多株桃树就跟儿女一样,一年四季都要管理,没有空闲的时节,风吹日晒,但喜欢,就不谈这些了。也有人说,一年也就卖个十二三万,一家人都泡在这桃园里,收入也不高嘛。但我跟我爱人是这样想的,人活一辈子,要赚多少钱是个头呢?我们一年卖桃的收入是十二三万,养的这些鸡、鸭、鹅、兔一年大概能收入两三万,这就够了。你看我们村里人,儿女在城里混体面了,当了大老板,接父母去城里住,专门请保姆照顾老人,老人啥事都不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不出几个月,就会得病,嚷嚷要回来,回来了,往地里去,把自己的菜园子摸一摸,庄稼弄一弄,病就好了。儿女就怨,说真是有福不会享。但老人说,你们都有工作,把我接到了城里,但你们一天到晚人影子都见不到,这些庄稼和菜蔬比你们更孝顺,它们无言无语,但它们默默无闻陪伴着我们,什么时候撒什么种,什么时候开什么花,有规矩有礼貌,虽然身子辛苦,但心舒坦。我也是个图心里自在的人。种田不受约束,除了要看天的脸色,不用看人的脸色。今儿想早起就早起,想晚起就晚起。今天想干一天就干一天,明儿想荒一天就荒一天,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由着我自己做主,多好。
说着,吴向前咧开大嘴笑,牙齿比脸白。
验收团有个很年轻,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姑娘,说,听你这一说,我都想回去种田了,真是上班不如种田。
市里领导说,你回去种田,我怕你把稗子当谷子拣在篮里。
那姑娘说,稗子?稗子是什么,能吃吗?
众人都呵呵大笑起来。吴向前也笑。
市里领导又问他,你对你们屋场这次建设美丽屋场有什么看法,有什么好的建议?
尹登高朝人群中的周志军看了看,看不出周志军脸上表情有啥变化,他的嘴角跟大多数人一样,带着笑意。尹登高猜测周志军的心里还是怕吴向前又提出修河渠的事儿来。针对这事,邱必成事后跟周志军提过两次,一次是在村民集会结束后不久,另一次是在张爹爹挪屋之后。两次都被周志军拒绝了,一次比一次强硬。周志军说,修河渠,想都别想,第一不是一两个钱的事,第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周志军说,张爹爹那个时代修河渠,是举全县财力、物力、人力,多少人工啊,国家不计成本不计代价搞基础建设,改天换地。现在重修这一条河渠,那是一个村组的力量做得了的事吗?我拍胸脯保证的是争取评上美丽屋场,不是要修河渠。他吴向前信口开河,收民心,但修一条河渠不是靠嘴巴,靠想当然就能做的。周志军的一番话把邱必成跟尹登高的兴头说蔫了,也觉得周志军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便也点头附和。
现在市里领导当着验收团的面问他,如果吴向前重提修河渠,那就完全打乱了秋月屋场建设的节奏,他第一次提的时候是建设刚开始,现在已是大头朝下,修河渠,肯定做不到,达不了标。
尹登高发现同样含着笑意死盯着吴向前的还有邱必成。
吴向前说,不能算是建议,我这只能算是对未来的构想,还不能纳入秋月屋场的这次建设的考核目标内。
市里领导似乎很有兴趣,说,不妨说说看。
吴向前抬起头,不经意地用眼光扫了人群中的周志军和邱必成,想了想,说,我的构想是,以后想成立一个农产品深加工厂,你看我们这些搞种植的,瓜啊果啊成熟了,品相好的,能过检验关的果品、瓜品才能上市销售,但很多次果、次瓜,很多不是输在品质上,只是磕了碰了,颜值稍差了一点,就淘汰了,喂了鸡喂了鱼。其实这是很大的一种浪费,丢这种瓜、果,种植户们的心里像滴血。如果有了深加工,这些果品、瓜品就能得到利用,种植户们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市里领导对此构思也表示欣赏,说,嗯,这个想法好啊。我看秋月屋场也算得上人杰地灵啊。周局长怎么看啊?
周志军之前心肺高悬,此刻五脏悄然归府,再无隐忧与牵制,心里也知道是吴向前顾了屋场建设的大局,也顾了他个人的体面,便笑着说,您是要我看屋场的人杰地灵还是看向前同志的未來蓝图啊?
市里领导哈哈一笑,说,两者都要你看一看。
周志军说,人杰地灵嘛,我觉得领导说得对,我们秋月屋场地虽不大,但也是出了不少人才,从这里走出去的青年才俊分布国家的大江南北,各行各业。留守在这里的村民也是藏龙卧虎,像吴向前同志就是。向前同志的深加工蓝图我很神往,我们以后要朝这一构想加把劲,争取明年后年各位领导再来时,能吃到我们屋场生产的水果罐头和各种果干、果脯,喝上我们出品的果汁、果泥、果酱。
市里领导说,若能这样,我们不来这里,就是坐在北京、武汉、广州、长沙也能喝上咯。
哈哈。
看了农场,验收团一行又走访了几户村民。村组里那些别墅人家,家家户户都敞开着大门,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些都是尹登高按村里“两委”的意思提前跟这些村民打了招呼的,这些房子阔气,条件较好的人家是村组的门面,他们是村组乡村振兴的成果,有其使命与担当。验收中,这些人家要打开大门。看过几处别墅后,大家都深感,现在城市与农村的差距在缩小,几乎没有差距了,超大屏幕的电视、整体厨房、纱麻两层的落地窗帘,有几家还是中央空调,厨房也是嵌入式烤蒸一体机。又去了几栋楼房,楼房人家的生活质量也不差,院子里花花草草,蜂环蝶绕。
路过芝嫂门前,门也是敞开的。她家是楼房,外墙在上一次翻新时村里额外照顾,通身给贴了白瓷砖。本来也是村组门面家庭之一,但上个月周志军给尹登高打电话,把她拿下了。这次市里验收,他也就没跟她打招呼。
市领导似乎对这一家很感兴趣,步子在朝人家院子的方向迈。看周志军还在队伍的后面,陪着一位来宾说话,尹登高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又不能拦住领导,只得给领导带路。至于为什么忽然把她拿下了,尹登高也不明就里,欲问一问,周志军就把电话挂了,似乎是有意回避他的疑惑。他听妻子说过一嘴,说是村民私底下议论,说她有孕是千真万确的,好像说还想生下来,不知怎的,还是去引产了。引产引得不怎么好,身子吃了大亏,下面一直淋漓不断。后来又有人好心告诫村里的女孩子们,不要坐芝嫂的热板凳,说她的下体之病有传染性。而且好像说她还被周家给辞退了,她的门庭也就日渐冷落,短短几天便只有鸟雀光顾了。
验收团一行一部分人踏入芝嫂的家,还有一众人留在院里看花花草草。尹登高叫嚷,芝嫂,芝嫂。
不一会儿一个男的从后院里走了出来,穿着部队的大裤头和背心,瘦,但身板笔挺有型,五官端正。看见这么多人进来,他腼腆一笑,文质彬彬,只是眼珠子不大活络,像是焊住了,看人看物,都是定定的。尹登高向众人介绍,说,这是芝嫂的儿子,小满,二十多岁。说着又沉沉叹了一口气,说,哎,本也是一个好小伙子,就是脑子出了问题,郁了。他又解释道,郁了就是疯了。
众人也都为之惋惜。
小满又对着众人笑了笑,说,你们是来送红包的吗?
小满,你妈妈呢?尹登高赶紧打断他的话。幸得小满说话口齿不清,头一次跟他打交道,尹登高估计验收团没一个人能听懂。
邱必成谦卑地建议道,领导,要不我们去下一家?当家的老板好像不在,这孩子又是个精神病患者,这么大的阵仗,怕他受刺激。
众人觉得言之有理。邱必成边走边跟领导说,小满这孩子以前是个好孩子,还当过兵呢,当兵之前在邻村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好漂亮,两人订了婚的。他当兵之后表现还挺好,据说立了个功,有提干的希望呢,也是看了世面,看花了眼又看花了心,想着自己蓝衫将脱要换紫衣,就瞧不起农村的女朋友,就打电话把婚给退了,女方不愿退,还专门去部队找过他,他高低不见,后来村上出面协调,婚还是退了。这孩子在部队待了四五年,又没有提成干,复员回了老家。回了老家也可以,有人关照着在镇上找了个保安工作,也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总嫌人家丑,都不满意。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他又跑去纠缠之前的未婚妻。人家姑娘早嫁人了,嫁得还不错,现在俩孩子了。老公是个包工头,也是当地一股势力。他去缠人家,人家警告了他几次,后来人家忍不过就带一伙人给他打了一顿,脑子就打成这样了。
正说着,一个胖女人一手提着一只刚被杀,脖子还顺毛淌血的公鸡,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香蜡纸烛,一看就是祭祀用的。这人正是芝嫂。她一看这么多人站在她的院里,吃了一惊,倒退了一步,露出惶恐之色,但一向狗仗人势的架子如安全气囊一样炸开支撑着她,让她瞬间又恢复了镇定。她一半狐疑一半激愤,说,你们这么多人到我家里做什么?我是做了什么犯法的事、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这么兴师动众的?老娘不就怀个孕吗?国家二胎、三胎都放开了,我怀孕再也不犯律法王条了。
尹登高和邱必成赶紧绕开众人,上前一把扯住她。尹登高说,这是市里的领导,今天市里领导来村组验收,一大早敲锣打鼓、舞龙舞狮,你不知道啊?
芝嫂将他们二人的手一把掸开,说,莫哄老娘,什么验收团,二十年前老娘怀孕,抓我去引产的就是这帮人,我认识。当年掀我屋顶的瓦、舀我米缸的米,还把我往尿桶里摁,逼我呢。我怎么会忘记呢?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兴奋,她的脸被一种激昂的情绪焚烧着,涨得通红,连眼睛都红了。尹登高一个劲地呵斥她,她全然不理,她只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她又呵呵一笑,露出一嘴泛黄的牙,她说,最后还是他们赢了,我偷偷摸摸怀到六个月,还是被他们捉到了。说着她又嘤嘤哭了起来。
市里几位领导脸色铁青,沉重得像块墓碑。本市里有一些跟周志军常来常往,经常春节在周家坐交椅的领导认出了这是周家的保姆芝嫂,在那拿眼睛偷偷观察着周志军。周志军在外围看着,也是一脸错愕。
小满从屋里出来,手里拖着把椅子,安置在屋檐下,自顾自坐上去,看着院子里的一众人,嘴角露出谦谦君子般的淡然笑容,好像这个哭泣的、叫嚣的女人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陌生人一样。那只还没死断气的毛公鸡被扔在地上,一弹一弹的,脖子里又迸出不少黑血。
这女人疯了,这女人疯了。尹登高跟邱必成说。
芝嫂忽然看到了周志军。周志军皱了皱眉头,虚了虚眼睛,嘴角的两条纹线吊了下来,显得极度厭恶,又极其冷酷。尹登高从周志军的这种微表情里感到一种刀刃般的寒气。
芝嫂朝周志军走了过去,众人给她让开一条路。芝嫂“扑通”一下跪在周志军脚前。周志军躲闪着,但躲不掉,便只能由她。芝嫂说,周局长,求求你,让我继续照顾大妈。我孩子已经打掉了,不是周大伯的,不是的。我之前是瞎说的,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周局长,你还是让我回去照顾大妈大伯,我给大妈端屎端尿,天天按摩,我保证伺候得他们长命百岁。
尹登高如电打过一般,呆住了。他喃喃道,她疯了,她疯了,她真的疯了,这女人。
尹登高已经看到周志军脸上流露出愠怒了。
邱必成在招呼验收团去下一个站点。
尹登高赶紧过去拉扯芝嫂,但她却不起来,还将周志军的脚给抱住了,一口一个周局长,又一口一个志军哥。缠磨了半天,周志军看众人都离去了,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便抬起一脚朝她心窝子一踹,这才把自己挣脱出来。
被踹倒在地的芝嫂怔怔地看着他,眼神里滿是不敢相信的惊疑,继而又感到一种恐怖,连连往后倒退。周志军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半拉半提了起来,让她站住了。周志军朝她温和地笑了笑,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芝嫂,你病了,好好在家养病。病养好了,才能做事。对不对?
芝嫂直勾勾看着周志军,浑身瑟瑟发抖,她迟疑地点了点头。
一个上午,验收的项目就全部结束了。中午车队浩浩荡荡开去了星星点灯。
888包房里的屏风隔断全部挪走了,尹登高敞敞亮亮地见识了这包房的庐山真面目。他瞬间想起了之前不知在哪听的一个顺口溜,说这镇上有四大,南亩的苕、秋月的官、城头的客栈、水库的湾。城头的客栈自然就是星星点灯了,不说这酒店连停车场圈了多大一块地,光这888包房,就够街面两个店面了。尹登高的心里又一次受到冲击。这一点上他确实佩服邱必成当初的魄力,在旅游城还是江湖上精美的传说时,他就把这片荒地给承包下来,近十年了,一直都是在手上闲置。尹登高前几年都在劝他把这地弃了,鸡屁股似的,说是肉又不值钱。没想到五年前,镇上建旅游城就有鼻子和眼了。他老邱守的这“株”真的逮到了“兔子”。后来村支书的黄袍加身,这客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机,每天车满客满。
三个席面已经布置好了,一桌可坐二十人的大圆桌,三桌容下了验收团所有人,随从、司机还有镇上、村上的部分陪同人员在隔壁包厢开了一桌。邱必成和尹登高因为是秋月屋场的,就被安排到了888包房。尹登高依然还是做开酒、倒酒、按桌、转桌、布菜、端茶和倒水的工作。在边上的几个服务员叽叽笑,说尹组长这活儿做得比她们还专业。尹登高笑笑说,明儿上岗做你们的领班。
在对秋月屋场的褒奖和夸赞中,酒已过三巡。包房内喝酒的都面开桃花,喝奶的都叽叽喳喳,集体场合中,有一半热衷表演,一半充当看客。尹登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阿庆嫂似的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只管提壶续酒。但他观察到,验收团里本市的领导都跟周志军套近乎,对从外地来赴任没几天的市委书记倒只有场面上的尊重。看来外来的和尚念不动本地土生土长的经。
座中一位领导忽然问周志军,上午去的那家神经病儿子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听说是你家保姆。
这一问,如一颗子弹发射,群鸟惊动之后,林中一片寂静。众人停止嬉笑言谈,眼睛齐刷刷看向周志军,这敏感的一问似乎挠住了众人的痒痒。尹登高也暂停续酒。
周志军未语先长叹,从桌上捡起烟,又给众人散了一遍。他自己也点燃一根,说,这事怎么说呢,小孩无娘,说来话长。这女人叫邱万芝,村里人习惯叫她芝嫂。我妈六年前中风后,家里就开始请人照顾,前前后后请了三四个,都不合意,就这个本村本组的芝嫂试着干了几个月,还不错,这几年就没再换人。这女人做事确实是把好手,家里家外,楼上楼下,我妈我爸,她都照料得妥妥当当。当然我也给她解决了很多实际问题。她儿子小满当兵入伍,退婚,复员后,又给他在镇上找事做。这儿子不成器,磨缠人家老婆,被人打了,打了之后的赔偿问题,也是我出面协调的,但哪知道打成了脑震荡,人疯了。没法,芝嫂又要照料我家,又要照料自己家。这当中还说漏了一件事,三年前,芝嫂的男人死了,成了个寡妇。哪知道,寡了三年的芝嫂今年怀孕了。
卖了关子后,周志军停顿了下来,他深深抽了口烟,又起身与本市的市委书记敬了杯酒,一副欲待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的样子,把验收团一众人的胃口吊得高高的。急性子的都已经在催促了,说,大神,快更新吧。
周志军又说,你说五十岁的女人还能怀孕是很稀奇吧,五十岁的寡妇怀孕不是更稀奇吗?是人都得问,孩子爹是谁是吧?
众人当然点头,说,对对对。
周志军说,我们也问啊,这女人一口咬定说是我老头子的。在各位领导面前,我也不想隐瞒什么,坦诚地讲,我爸跟她之间有没有肌肤之亲,你要说蛮过硬,也说不好。郎有情,妹有意,这些我们眼睛也都没瞎,但你要说肚子里的孩子是老头子的,那就过分了,还非要把孩子生下来,我们说生下来就生下来,现在二胎、三胎都放开了,生育权还给老百姓了,你的肚子你自己做主咯。但我带我爸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我爸没有生育能力了,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我们把检查结果给她看了。后来她才软下来,也是她自己说漏了嘴,说这孩子是……
周志军又停顿了下来,摆摆手,说,算了,不说了,这种事说出来也是屋场的丑闻,不美。哎。他幽幽抽了一口烟,又抬起屁股给市长敬了一杯酒。
那心里欠欠的,还在不断追问,到底是谁的嘛?
周志军说,反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是邱必成的,也不是尹登高的,更不是在座的任何一个人的。哈哈,喝酒喝酒。但最后还是把小孩给打掉了,听说打掉了之后,身体作下病来。每天精神恍恍惚惚的,有次跟我妈洗澡,插了电的吹风机直接丢在澡盆里,幸亏我爸发现得早,不然我妈就被电死了。我们就让她在家里养病,暂时不要来我家做事。哪知道今天上午她来这一出,把我吓一跳。如此看来,芝嫂的病情更严重了。哎,真是作孽。
尹登高倒是记起修张爹爹那屋时,有两个村民歇工时咬耳朵,说太惯肆孩子,小满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跟妈睡一床,大不该。他当时并没往心里去,只当是村人嘴碎,喜欢说人的闲话。但照刚周志军说的丑闻一词来推断,他忽然觉得这闲谈里不同寻常,大有深意,是说他们母子……天啦。尹登高在心里惊道。
他又朝周志军看了一眼,心里缓缓生出惧意。这个相处这么多年,自己忠心耿耿,弯着腰撅着腚给他当垫背的,现在他再细细看他,发现他虽然面带笑意,但眼里分明藏着一股阴寒之气,还有一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专横和残暴。
尹组长,你想什么呢?周志军朝尹登高扬了扬酒杯。
尹登高心里一颤,回过神来,哦哦了两声,赶紧跑过来,给周志军的量杯里斟满酒。
周志军一手提壶,一手端杯,离座下位,按照官级大小,挨个给每个人敬酒,每一杯都碰在别人杯子的下端。他敬到哪,尹登高就跟到哪。这是周志军少有的谦卑。尹登高遥遥与邱必成对望了一下,邱必成也觉得稀罕。
几扇窗户如画框,盛着山川田野初秋的风景。梧桐籽熟,银杏渐黄。大片大片的蔬菜大棚撕开了覆盖的白色薄膜,圆白菜如士兵整齐匍匐在地,吸收着收割前的天地之气。那一片庄稼地里,有俩人操控著两架大型的无人机,在来回喷洒农药。城墙一角,彩旗招展,两三个游客伫立在上头,拍照、眺望。远处的山,厚重的绿意里已经酝酿出绚烂的黄、炽热的红、稀疏的棕色,零星的白夹杂在其中,有听从秋意誓染层林的雄心。蓬勃的夏季就要结束了。
周志军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了,一张脸红得发黑,讲话也不太利索了。被敬的人都劝他别喝了,或者整桌一齐喝一个,心意尽到了就行了。尹登高和邱必成也在一旁附和,说是的是的。但周志军还是要一个一个地敬。邱必成跟着他也喝得两脚似踩棉花,只是将未死,卒不能先亡,苦苦撑着身架子罢了。周志军这举动太不同寻常,众人腹中各有疑惑,都拿着眼睛默默观看着这边的势头。
周志军忽而伤感了起来,敬完最后一个,他眼眶一红,继而两行泪水滚落下来。他用手指抹去老泪,但新泪又出。座中有女士细心地给他塞了一张纸巾。周志军擦了把脸,情动肠热,言语哽咽,说,谢谢各位领导赏脸,都没拒我的酒。哎,我今年五十有六了,职业生涯也快到头了。春天过了就是夏天,夏天过了就是秋天,岁月不饶时节,也不饶人寿。今天市里四大家领导为着验收工作,来到秋月屋场,领导们贵步踏贱地,这是秋月屋场的高光时刻,一定要载入秋月屋场的史册。我作为这个屋场土生土长的人,确实很激动。这次秋月屋场能成为竞标村组之一,也是仰仗各位领导的关照,刚才我也是出于真心的感谢,有些失态,请各位领导包涵。说着,他又往自己的杯里倒了一杯,高高举起,说,各位领导,秋月屋场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不足的,都给我们一一指出来。这杯酒我代表秋月屋场所有村民敬各位领导,感谢各位领导长期以来对秋月屋场的关怀、关心和支持。
宴席吃了将近两个小时。离席时,周志军被尹登高搀扶着。周志军在大厅紧紧地呢喃,老邱,那个木盒子安排好了没有?那个木盒子,别忘了。
邱必成踉跄着步子,卷着酒麻的舌头,说,领导放心,早就安排妥当了。
领导看他醉成这样,不便再坐大巴,便把自己的车让出来。周志军差点跪下,说,使不得,使不得。看领导不放心,他自己给自己出主意,说,我干脆坐前面的开道车,给领导们开道。
领导说,人说醉酒后心里最清白,看了周局长,我觉得这话颇有道理啊,喝成这样了,还能把自己安排得明明白白。
旁人也都识趣地笑了笑。
还有一个多月省里的验收团就要来了。村里“两委”人人都派上了活儿,都紧锣密鼓地忙碌起来。上次验收,市里说的秋月的传说要铭记以传世的,也在落实中。他们从遥远的山东特地买了一块大石头,一面刻秋月屋场,涂上红漆,另一面刻了一篇《秋月记》,这篇记是专门花重金请市里一位退休老干部写的。写了之后,又请镇里中学的语文老师把错别字改了,语句弄通顺了。
周志军又不知在哪得了灵感,给邱必成提意见,觉得靠路边和广场的几间民房粉墙太素了,要弄点什么东西,既增加色彩又提升文化氛围。
邱必成跟尹登高还在苦思冥想之际,周志军说,请几位画家来画几幅画,巨幅的,一面墙就一幅。我看有的旅游村,一面墙就画一幅毛驴拉磨的图,挺有视觉冲击力的。
邱必成说,好是好,可咱村里、镇上好像没有这方面的人才。
周志军说,这个我来请,我从市文联里面找人。
邱必成说,好的好的。
挂了电话后,邱必成看了看尹登高,尹登高也看了看邱必成。
邱必成忽而一笑,说,这真是叫四水归堂。
尹登高一头雾水。
邱必成说,过去人家造房子中间有个天井,一下雨,四面屋檐的水统统流在这个天井里,不抛洒一滴出去。这就叫四水归堂。呵呵。
尹登高略有所悟,也笑了笑,说,还是抛洒了一两滴,那天帮张爹爹出阳沟搞卫生那帮人是我做主喊的,他没插手。
邱必成一愣,继而哈哈大笑。
说下雨就真的下雨。天上突然乌云密布,雨无兆而来,由点成线,由线成面,把在广场上聊天的俩人淋成了落汤鸡。
原以为就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每一次短暂的降落,为的是一层一层扫除夏季残存的暑热,没想到这雨来者不善,气势凶猛,不依不饶下了两天之后还这么咄咄逼人。看着田地里的水渐渐蓄满,农人的脸上开始布满愁绪。白露时节了,怎还有这样凶恶的雨。第四天,秋雨终于酿成秋洪。从上游下来的水,因堵塞不畅,一路奔流一路漫灌,沿河渠两边的田地尽数淹没,庄稼、瓜农最后一批西瓜、撕了棚膜的卷心菜、还未采摘完的辣椒和即将上市的无花果,全泡在了水里。雨下了足足六天才停。农户们焦急地跑去田地里一看,瓜果、蔬菜和庄稼全成了一摊烂泥。男人们立在田里伤心欲绝,女人们坐在地头号啕大哭,全完了,全完了。有的还试着收一点回去。村里的宣传车又来了,一遍一遍宣传,遭受洪灾的田地,瓜果菜蔬一律不准收割,人畜皆不可食。农户捏在手里的粮食也只得忍痛舍弃,瓜农们用锄头把瓜砸破、捣烂,鲜红的汁液流在田里,像一摊一摊鲜血,刺目又惊心。
村里又忙着收集灾情,向上报灾,虽有一点补助,但也解不了农户们的困难。种植户们脸上全都风霜苦雨,如居热丧之中。这里灾情还未理顺,住灵官庙那一块的芝嫂和一条狗慌慌地奔了下来。芝嫂一路呼告,不得了啦,张爹爹的屋塌了,张爹爹的屋塌了。狗一路狂吠。
尹登高跟几位村民都站在河渠边上看水情,听这一声张,头皮一炸。一伙人拔腿就往灵官庙方向跑,一路跑一路喊,张爹爹的屋塌了,张爹爹的屋塌了。沿路居住的村人们拿锹拿锄赶了出来,遇到两手空空的,就匀一把给人。呼喊声、狗叫声形成一种阵势,惊动了一村组的人,大家如牵了线似的,一个个飞奔着往张爹爹家里去。
众人奔到张爹爹的屋门口陡地停住脚步。屋顶陷了个洞,是坡上的一棵樟树倒了,刚好压到房顶,檩条椽子被打断,瓦片也随之跌落。门是开着的,没锁。
尹登高紧皱着眉头,心里像小和尚敲木鱼,腿也有点软,但还是硬着头皮进了屋。刚踏入门槛,尹登高就退了出来,叫了声“哎呀”。众人进去一看,也是乱作一团,胆小的索性打倒退,胆大的也是畏畏缩缩,都不敢拢向前。
张爹爹就在瓦砾堆里,房顶的一根檩条刚好垂直砸到他的胸口,檩条的另一端又抵在楼板的凹槽处,卡住了,动弹不得,加上几条瓦片砸了下来,任谁都难以活命。几位村民将那根檩条抬了抬,又推了推,檩条纹丝不动。芝嫂像个受惊的石磙一样,滚了进来,说,我是看这屋倒的,我下去喊的时候张爹爹还有气呢。
村组里惯常给尸体洗澡装殓的一个村民用指头在张爹爹鼻子下探了探,又在脖子那里探了探,然后很肯定地说,过去了。
尹登高一边给邱必成打电话,一边指挥村民想办法将抵在张爹爹胸口的檩条挪开。吴向前说,这只有用电锯把檩条锯断,张爹爹的遗体才能挪得动。人群中一位做装修的村民赶紧就拿电锯去了。众人开始刨瓦砾。他们一面劳动,一面感叹祸福将来时的无处躲避。
电锯来了,锯的时候,张爹爹的脸跟脖子已经瘀成了深紫色,甚是骇人。总算是把檩条从他身上拿开了。装殓师扒开他的衣服一看,胸口一处凹陷,肋骨断了两根,整个身体跟脸一样青紫。张爹爹去得太惨了。人们开始念叨他生前的一些琐碎事情,都想从日常的缝隙里找出这场祸事的天定之因。
邱必成来时,张爹爹已经洗了人生最后一个澡,穿好了衣服,被靠墙摊放在了一张门板上。现成的砖夹住他的双脚,头顶已亮起了一盏油灯。一旁的火盆里也燃起了黄表纸。
邱必成一进来,就给张爹爹跪下了,磕了三个头。张爹爹是五保户,无儿无女,这种丧仪,没人回礼,村人也就没有布置草把。但看邱必成双膝直跪在水泥地上,磕头作揖,热泪涟涟,村民也很是动容,原本想讲几句含沙射影的话,说如果张爹爹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就不会有这场横祸。自己的房子是长住的,跟这房子不一样,这房子几年没住人,不得气,又偏又荒,鬼知道里面住了些什么。之前村民们房前屋后看了一遭,也发过议论,都说是之前在山坡上取土的祸根,正是因为取了土,给樟树造成了松动,加上连日暴雨,祸根终于生出了祸事。邱必成没来之前,村民一致都在为张爹爹喊冤叫屈,说他是枉死的。更有村民尖锐地说张爹爹就是村里给害死的。现在看邱必成这么一跪,众人也就啥也没说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他又无儿无女,为他讲个口,并不划算。
行完了礼,尹登高就被邱必成给叫到了外面。尹登高询问,这丧事怎么办?敲不敲锣鼓?
邱必成给尹登高一支烟,说,我刚给周局长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个事。他的意思是不要声张。验收在即,一个孤寡老人被砸死在房中,再深问起来,这屋本不是他的屋,是为了给村组腾挪地儿,搬过去的,还揪出在坡上取土,才导致张爹爹惨死的,这叫什么事。哎,当初真不该在这坡上取土,真是悔死血在心里。邱必成抽了一口烟,说,他说的也有道理。毕竟现在最重要的就是验收。已经大头朝下了,收尾卷边的琐碎工作都还没做。老天又不作美,这场洪灾还不知道怎么收场。说着也是一脸愁云密布。
尹登高说,那具体怎么弄,也要说个目录来啊。
邱必成无奈地低了低头,重重叹了口气,说,你现在就让地师去寻个地挖坟井,就沿河渠找个地,让爹爹日夜守着渠道吧。下午就去火化,化了直接埋。
尹登高笑了笑,说,这比埋条狗子还潦草些。
邱必成又长长叹了一口气,说,看是今天还是明天找个挖掘机来把这房子推了,把这块地清理干净。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这是周局长的意思,也是村“两委”的意思,你照做就行了。
尹登高说,你们还不如叫我去杀个人。张爹爹身体还没凉透,就要把人拉去烧,烧完就埋,连人房子也要一并扒掉,夜都不过。乡里乡亲的,你这叫我怎么开得了口。是的,他无儿无女,但这么多村民都是双眼睛,都是张嘴巴。你们这安排,太……
邱必成说,我知道你为难。这样吧,你照村委的意思做,我知道张爹爹生前最挂念的就是这条河渠,加上这场洪灾,我来做做周局长的工作,争取尽快地把这条河渠修一修,也算了却张爹爹的一个遗愿,以慰他的在天之灵。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还是要向前看。
尹登高说,上次叫他搬屋,我就已经很对不起张爹爹了。
邱必成打断了他,说,行了,别婆婆妈妈了,你有种,你直接跟周局长去叫板。
芝嫂从屋里出来,肩上披着一条花丝巾,手里提著一个木盒子,看见邱必成和尹登高先呵呵笑了笑,然后脸突然一垮,说,你们看,张爹爹在那棵树杈上坐,还摇一把蒲扇,爬那么高,不怕摔下来。她的手指着路边一棵高高的栾树,一脸担忧的神情。
尹登高与邱必成对视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尹登高唬她说,青天白日的,你别瞎说,什么张爹爹,你去那屋里看,张爹爹躺在门板上呢,他死啦。
芝嫂嘴角一咧,笑容很是邪魅,说,没死没死,你看嘛,就在那树上,正看你们呢。呵呵。说着就一摇一摇地走了。
邱必成喃喃说,这女人估计没得救了,神经了。
尹登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着村里那些流言蜚语,心里觉得那些河渠的石头都冲到了他的心里,沉重又窒息。从前那么麻利、爽朗的一个人,现在竟疯疯癫癫,满口胡话。
叫张爹爹下午就去火化,他实在开不了这口,先斩后奏地留了张爹爹一晚上,又请了村里的道士超度了一下。天刚蒙蒙亮,他就联系了车送去了火葬场。事后说给邱必成听,邱必成也没说啥。两个小时,张爹爹就化为骨灰盒回到了村里,直接埋进了坟井。跟张爹爹的灵车一同进村组的,是一台挖掘机。这边水渠旁隆起一座新坟茔时,那边挖掘机将张爹爹的房子夷为平地,几担渣土一运走,仿佛这个村组从来没有邱爹爹也从来没有张爹爹。
世上消失一个人,就跟农户在地头拔一棵草一样,都是无声无息的,随意又决绝。好几天尹登高看着灵官庙坡下被荡平的那块空地,心里就会生出一个巨大的窟窿,黑暗又空洞。
没两天,周志军介绍的画家进了村,三个人各画一面墙。倒也快,两三天就成了。一面墙画的是《春耕》,褐色的一头老水牛脖子上套着一张木牵引,牵引两边的麻绳拖着一张犁,一个戴斗笠穿蓑衣的农人一手扶犁,一手扬鞭,前方是一大片带水带草的田地,半天空里还飞着一群群泥燕。一面墙画的是《秋收》,金黄的稻谷,俯身叩拜大地的穗子,十几个弯腰割稻的农户,戴着草帽,脖子上搭着白毛巾。收割过的稻田上摆放着一捆捆稻子扎成的草头,有两个小孩还在捡拾遗留的稻穗。还有一面墙画的是《勤学》,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戴着红领巾,伏在案上写作业,天色将晚,一位穿着粗布土褂的妇女,手捧一盏油灯进来了。小男孩的作业本上写着四个字,“走出大山”。
其实那几位画家画的时候,村民们就在默默地看。有人说好,那牛画得跟真的一样,连身上的毛、屁股上的旋都画出来了。也有人说不好,但又说不出哪儿不好,反正就是不好。问尹登高,尹登高也说不出个啥。尹登高说,反正隔远看,颜色很热闹,比大白墙好看。又说,城里的画家画的,能不好吗?拍了几张发到村组的群里,听听那些在外面见世面的村人的意见。
这几幅画一发到群里,就“呵呵”一片,说,好,真好。听了半天,尹登高才觉察出这些呵呵里面的反意和嘲讽。村人说,这些画家估计是在牢里关了几十年吧。还有人说,这牛绝对是从我家万年历上抠下来的。有个上大学的小年轻问,那赶牛的身上穿的是啥,头上戴的是什么?有人解答说是蓑衣、斗笠。小年轻依然不解。有人说,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的《渔歌子》你初中没学吗?那小年轻说,哦哦哦,就是这啊。这画家真有文化,从唐代来的吧。众人又在群里呵呵笑。有的问,那田里扎的一捆捆的稻子是个啥,干吗要这样扎?还有的问,现在谁家还有煤油灯盏?
肖行超在群里问尹登高,组长,你们这是从阴间请来的画家吗?让他们睁开眼好好看看这阳间。你自己说,我们村里有牛、割稻、油灯盏、斗笠、蓑衣吗,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我起码二十年没有在村里看见过牛了,牛肉倒是有。
吴向前虽然在画前,但也还是在群里说话,说,我们美丽屋场展示的是新农村面貌,不要说美化,你就是在这村里的田埂边站上半天也不至于画出这样的画来。现在春耕秋收都是机械一体自动化,农药都是无人机喷洒,现在小孩子培优都是在家用平板上网课,游戏也是玩积木、挖沙,在广场探索研究开发各种健身器材的新玩法。我们村里的孩子还有几个没出过大山的?我们这的大山挖的挖,削的削,平的平,还有个屁的大山。别的村我不知道,在我们村里画这种画,真是让人笑话。
尹登高再看那三幅画,是觉得好恶心,好讨厌,出丑弄怪,把他们辛苦建设了几十年的村庄一下画成了解放前。他把这图片拍了几张,又把群里村民的发言节选了十几条发给邱必成和周志军。
邱必成说,这画好,但不对。
周志军说,这不行,我让他们重画,画之前先画个小样给我们看看。
最后,他们定了《丰年》《夏夜》《果园》三幅单纯表现乡村风景的画,有了些现代气息,但总体还是陈腐。村民们虽不是特别满意,但比之前的批评缓和了一些。只能这样了,尹登高也不想在这上面拉大锯扯来扯去,时间来不赢了,绞边收尾的工作跟那画家画的牛身上的毛一样多。
他们在花卉市场买了几车盆栽花卉,分发给村组三十多户重点家庭,让他们装点庭院。
邱必成又把河渠的事儿提了一遍。这次因为有受灾在前,加上张爹爹的死,也令邱必成感到这事压在心坎上的沉重。他提的时候,态度也比较坚决。周志军虽然不满、烦躁,但还是退了一步,答应腾挪出三十万来把河渠弄一下。
邱必成嫌少,说,三十万能干什么?
周志军说,本来就没有在预算内的,是你节外生枝。做任何事总要讲个轻重缓急。秋洪已经过了,现在最主要的是紧锣密鼓,迎接生死一检,这次检查必须是举全村之力全镇之力全市之力。河渠的事儿可以以后再说。
周志军又说,我给你交个底,以我对这些验收团的了解,他们也就是走个过场,上次地级市验收的那算是作风很严格的,各家各户都走到了,每个项目都看到了。看出问题来了吗?不要因为吴向前说了条河渠,你就跟得了魔怔似的。等村组评上了美丽屋场,我再向上面要资金来修河渠,为什么就非要码在现在搞这种大开销的工程?而且我跟你说,吴向前说的那段堵住的,垮塌了的,乱糟糟的渠道,人验收团压根就不会去那儿,路都没有,谁去?不说驴蛋屎,表面光,咱们村组各项工作,基础建设那是真金白银填下去弄的啊,那是真实的呈现。我们村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那是装出来的吗?
周志军说,自信点啊,自信点。我倒觉得你那修河渠的三十万还不如给你姐,让她多备点好酒好菜,还有礼品再添置一些,这些都是需要微风细雨,人人洒到,均衡发力,才有用的。
邱必成心里嘆了口气,嘴上笑呵呵地说,好的,局长,我照您的意思办。
省验收团验收的时间因故延期,延了两三次,磨缠了近个把月才正式确定下来。定下的日子临近元旦。乡村秋意深重,寒气一天比一天放肆。田地里颗粒都归了仓,池塘里藕花凋谢,枯荷残败,凤眼莲因为野心勃勃,覆盖整个水面影响鱼虾生长,被村民绞杀得所剩无几,遗留的一两株躲在旮旯里苟延残喘;
道旁劲草难抵寒霜敲打,折下高傲的头颅;
田里干枯的稻茬与污泥终日相依为命,互诉衷肠。
土地如分娩完的母亲,拖着剪断的脐带,疲惫而虚弱,却又在这种虚弱中积蓄着孕育的力量!
农民们也彻底松闲下来,歇了一段时日的盛世欢歌舞蹈队这几天也天天在广场上舞动。《山谷里的思念》放得震天响,“向远方挥挥手,那是爱情的方向”。这是她们最近新排练的舞曲。
小轿车、三轮车、摩托车、面包车、农用货车终日里在村道上像织布似的来回穿梭。有村民出去,也有外面人进来。屋场里几口塘是深得垂钓者们的喜爱,有口皆碑,村里几乎天天都有人来钓鱼,几口藏在深山里的野塘,无人承包的,更是钓友们的宝,一个个猛穿插,巧迂回,按照卫星地图按图索骥,都能深入这不毛之地。最近村里钓鱼的来客明显多了起来,到处寻水塘下钩,但池塘里又只见渔竿,不见人,不知道是来钓鱼的还是来探路的。
尹登高观察了几天,有点警觉,跟他们搭讪了几句,也都是本市的人,说是听朋友介绍的,这个屋场鱼塘的鱼品种丰富,说有个鱼王,藏在这个秋月塘里,很多人想钓,都没钓到,说这鱼只怕有几十年了,十年前现过身,那时就有一米多长,估计有近一百斤了,钓到了,抄网的时候给跑了,这么多年了,这鱼再没现过身,我们就是冲着这鱼王来的。
鱼王这事,尹登高知道,屋场的人都知道。十年前钓这条鱼的是吴向前,这鱼差点把他拖到水里,他在岸上捉着渔竿,沿着塘岸跑过来跑过去,遛这鱼遛了十多圈,以为把这鱼力气耗尽了,让肖行超下网去抄,结果抄在网里,倒让它给跑了。村民说,青鱼年代久了,就在塘里为王了。鱼王都是老奸巨猾的。
尹登高也就没理这事,但心里又总是隐隐觉得这些钓鱼的奇奇怪怪,欲向邱必成和周志军说一下,但又怕说了惹一身事,如果对方问有啥不对,他也说不上来,惊惊乍乍的,反倒不好。再说还有两三天就要验收了,即便把屋场用围网围起来,也不就事了,算了。
关于验收的要求细则,屋场早在一个星期前经挨家挨户通知到了,验收当天场院里不许晾晒衣物,鸡鸭鹅狗猫这些家禽牲畜都必须关好,以防拉屎拉尿在路上。屋前不许堆放杂物,只许摆放花花草草,当天村民要求衣着整洁,仪表端正,要笑容满面,要热情有礼,家户之间只能听见笑声,不能闻见哭声,不许吵街骂架,当天家户人饭点饮食均不得随意,餐桌上菜食要有荤有素,不许以剩饭剩菜对付几口。
验收当天军乐队、腰鼓队、龙狮队、舞蹈队照例是早早整队候场。负责探报的四位村民也各在高速、国道等路口观察,一有信息就火速报给这里。这次省里验收,来多少人,什么人带队,市里有没有人陪同,什么时间出发的,周志军硬是一点风都没探到。反正本市没有听说领导随行,弄得镇上、村里都忧心忡忡的。周局长都插不进脚的地方,对于镇上、村里的领导来说那是一片迷津,心里会没底。当天周志军又要陪市委书记市长去下面一个镇上调研,不能回来照场周旋。
上午九点钟的时候,一辆车身喷着“湖北旅游”的大巴开进了村道,镇上领导与邱必成面面相觑,尹登高也一脸茫然,他对邱必成说,我这里没有导游跟我联系说有业务。车门开了,从车上下来二十多个人,看穿着打扮又不像是来观光的。邱必成上前去问,才知道这就是省验收团一行。一时细汗如织。他赶紧指挥军乐队、腰鼓队和龙狮队敲打舞动起来,又让尹登高牵引大巴车司机往前开,停到广场上开阔的地方去。
验收团一行伫立在路中,欣赏了一会儿军乐队和龙狮队表演。
验收团带队的男子姓羅,众人叫他罗团长。尹登高他们对人家也不知根不知底,不知道这罗团长具体叫啥名,何方神圣,也只能跟着叫罗团长。他们热情奉承地叫人家罗团长,罗团长并不怎么搭理,墨镜一戴,口罩一戴,一副谁都不爱的样子,弄得尹登高觉得像火炭丢进冰水里,近乎套不上,便不敢造次。
罗团长说,你们不用陪同我们,我们随便看看。
邱必成说,不不不,罗团长,您可以随意看,但我们不能不陪同,这有失我们秋月屋场的乡风礼数。
罗团长牵动嘴角笑了笑。
走到了渠道边,验收团中两人径直沿上游去了,镇上领导和邱必成、尹登高一下慌了。尹登高正准备去陪同到上游查看的工作人员,不想下游又去两个,一下分身乏术,只能立在原地不动。
验收团二十多个人,两人一组,分了十多组,人人手上一个文件夹、一支笔,一边看一边记,还一边在拍照,看样子是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在验收评分。
这跟一盒跳棋掉地上一样,珠子四面八方滚得都是,确实如罗团长说的“你们不用陪同我们”,这也没法陪,只能听之任之。他们站在广场上,眼睛跟鹞鹰似的,盯着四面八方验收人员的动静。眼看他们走过村中心,去了靠山的那几户人家,那里的沥青路在拐弯的地方就断了,而且那几户人家墙面也没做装饰。屋场三条岔路,每条路尽头零散两户三户人家,屋场的美化工程大多只集中在屋场的中心地带,那些边缘的零散的两户三户人家,向来是被忽略的。他们也从来没想过会有领导深入到那种曲折之地。
几人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焦急得很。尹登高叫停了舞蹈队,遣散了她们。音乐咚咚咚,“咚”得心里烦。
正焦虑着,忽然从一块田地里窜出几只鸡来,扑腾着翅膀跳到路上来,不停地叫唤。其中一只五彩羽色的大公鸡像瞎了眼似的一栽一栽地到处乱撞。
妈的。尹登高从石凳上怒气冲冲站起,说,老子说了多少遍,把鸡关好,把鸡关好,偏偏在这个时候给老子裹乱。等老子弄清楚人,给他好果子吃。
莫冲动。邱必成说。
尹登高刚走到路上,就看见芝嫂举着一把薄刀,满嘴是血对着尹登高呵呵笑,说,今天吃鸡,今天吃鸡,我们有荤有素。血从芝嫂的指缝里滴落下来,他看见她的手里拽着一只鸡头,大红的冠子,那是公鸡的。再看那只公鸡,头都没了,一段光秃秃的脖子直挺着,鲜血汩汩,竟还能跑这一路。尹登高唬得一跳。那公鸡最后撞在电线杆上,总算倒下了。尹登高看着这一幕,浑身如过电一般,抖个不停。
看见鸡倒下了,芝嫂很是兴奋,赶忙过去将鸡提起来,就往嘴里送。尹登高眼睛瞪得如汤圆大,嘴巴张大了几次,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芝嫂又咧嘴一笑,说,吃鸡,吃鸡,开荤开荤。
真的疯了,这女人竟疯成这样了。尹登高心里不住地惊叹。他回想起除夕夜,她在周志军家里是何等的麻利精神,跟着周嫂子一道待人接物,很有些风采。这才几天,这么个好人竟疯了。尹登高生出一种兔死狐悲之情,心里乌云滚滚。他知道跟周志军这样的人打交道,就得百依百顺,就得是提线木偶,任由其摆布,听话就会有甜头,一次不听,就会被他踩在脚下。他为秋月屋场撑起了一把伞,一手遮天,挡住了风雨,却也挡住了阳光雨露。以前村里人总说他尹登高是周志军的寄生虫,现在他觉得不是,周志军才是他的寄生虫,周志军利用权力寄生在他的思想意识里,控制他,拿捏他,有用就箍在怀里,没用就扔在崖里。
刚刚这一幕恰好被验收团的工作人员撞见。他们停在坡上,都不知道怎么迈腿了。
尹登高心里七上八下,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抽走,绵软无力。幸亏邱必成赶来了,将他扶住,才没栽倒在地。
总算挨到了饭点,验收团的工作也都完成了。他们在旅游大巴前汇合,本来文件夹是张开的,看尹登高、邱必成在往这边瞄,便“啪”地合上了。尹登高一个字都没看到,只看到纸张上许多叉叉,心里顿时一凉一堵一黑。
邱必成诚挚邀请验收团一行去酒店吃饭。罗团长问,是哪个酒店?邱必成说,就是镇上口碑、环境、味道最好的,游客来这里游玩必来打卡的星星点灯客栈。
罗团长倒没推辞,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邱必成与尹登高和镇上几位领导偷偷交换了一下眼色,各人心里都隐藏着一丝逆天改命、扭转乾坤的希望。
888包房里早早就布置了席面,金丝绒的桌布,刮板刮得透亮的大玻璃转盘,转盘中间是个巨大的白瓷盘,盘上是用当季的南瓜雕刻的一只展翅凤凰。尹登高知道本地厨师是没有这般手艺的,这估计又是周志军的授意,从市里哪家高档酒店请的大厨雕的。尹登高悄悄跟邱必成说,这雕菜是周局长给你弄的吧?估计这个厨师为周局长制过家宴,当时没结算,到你这用公家的钱了却他积年的旧情。
邱必成笑了笑,说,发现你就是那《西游记》里的袁守城,泾河龙王几时几刻行雨,行多少点数,你都一清二楚。
菜已上齐,龟、鲍、鳖、参、胶、茸、肚、鞭一应俱全,那一盘三文鱼和北极贝刺身端上来后,服务员用干冰弄出云海雾涯,令满座食客如登蓬莱仙岛。罗团长在大雾中呵呵笑了几声,说,有意思有意思。
这时村里一位工作人员进来了,附在邱必成耳边说了几句,又附在尹登高的耳边说。罗团长问,什么事啊?当着我们的面搞情报?
邱必成赶紧到罗团长身边,弯着个身子,欲附耳几句。罗团长说,不便说的就不说,能说的就敞亮地说,别搞这种腻腻歪歪的小动作。
邱必成说,哦,跟领导们汇报一下,我们给各位领导准备了一点心意,刚工作人员想送到车上去,但说车上的司机不给开门,司机说这是规定,除非罗团长要他开他就开。
罗团长呵呵笑了笑,说,啥心意?拿到这儿来,我们也开开眼。
邱必成哎哎应了两声,用手势指挥尹登高和村里几位工作人员,叫去把礼物拿到包房来。
木盒子很快就提到了房里,他们给验收团每人都恭恭敬敬、客客气气递了一份。验收团里有几位工作人员还举起手机拍照,不过瘾还把盒子打开照,脸上都露出喜滋滋的笑容。看他们如此喜欢,邱必成和尹登高也满脸热情地陪着。
忽然尹登高发现验收团里好几位笑起来都很面熟,似乎在那里见过。他仔细地想了想,想起来了,这些人就是前不久在秋月屋场下竿子钓鱼的那些人。是的,就是这些人。尹登高一时间如遭雷劈,人整个僵住了。
罗团长也将木盒子打开了,里面的每一件东西,他都提溜起来端详,丝巾、水晶杯、银饼。他问,你们很用心啊,这个花了不少钱吧?
邱必成说,这就是表达一个心意。
罗团长问,我估计得要四千?
邱必成看了看罗团长,小心翼翼地说,哦,没有没有。
罗团长问,那三千?
邱必成的脑门子突然像放闸一样,涌出豆大的汗来。
罗团长将提溜出来的东西放了回去,又重重扣上盒子,说,把村里会计叫来。
会计就在一旁,刚刚跟邱必成、尹登高咬耳朵的就是。她的脸已是一片惨白,两腿早已如秋风扫枯叶似的,哆嗦個不停。
罗团长问,关于秋月屋场建设美丽乡村的每一笔开销你都记了吧?
会计牙齿都开始敲打起来了。她说,记了。
罗团长手一扬,一张折叠的便签被工作人员递到了手里。他将便签塞给会计,说,这是验收团的邮箱,给你四个小时的时间,把所有账目拍照传过来,四个小时的时间里没传,视作自动放弃美丽屋场的评选验收,且承担其后果。
验收团饭没吃一口,礼物一个没拿,就上了旅游大巴走了。邱必成和尹登高在包房里没有去送,他们已没有送客的勇气,腿上也没有动弹的力气。他们像无脊椎动物似的,瘫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远山,看着城头往来的游客,两眼空洞。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南瓜凤凰,黑面团点的眼睛傲视八方,尹登高觉得这只凤凰太过威仪,一副不可冒犯的样子,像是在嘲笑他们这俩傻逼。尹登高站起来将那只凤凰砸到地上,砸了个稀巴烂。
验收的结果很快就下来了,镇上三个屋场,南亩屋场成为了美丽屋场。红头文件下来的当天,南亩屋场杀牛宰羊,网鱼沽酒,大摆宴席庆贺。南亩屋场的村支书李茂诚心诚意邀请了邱必成和尹登高。俩人答应了,但不赴宴,别人的庆功酒,难以下喉,但俩人想宴席过后来屋场看看。李茂也是欣然应允。
他们一走进南亩屋场就感受到了村子的喜庆氛围,到处披红挂彩,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吃过席,吃得酒足饭饱的笑意。村民们对他们慷慨地展露笑脸,人人一副胜利者的荣光。
李茂将他们接住,带他们在屋场到处转。李茂瘦高个,但肚子突出,尹登高估计他有肝病。李茂说,我们屋场总结起来,就是一条路、一条渠、一栋楼、一个厂。
尹登高看到真有一条小水渠从公路旁的大渠道接引了出来,顺着田地、菜园,弯弯绕绕,小渠连支渠,毛细血管似的铺张开来,使村组里的每片稻田、旱地、菜园都能取水灌溉,每隔十多米还有一个蓄水池,真是想得仔细。
李茂说,这个是请了水利设计师,按照图纸修建的。
新修的一栋楼里,外面装饰还没做,只挂了牌,但从楼里已经传出了管弦之声。尹登高听出是笛子和二胡的合奏,曲目是《二泉映月》,这是他的手机铃声,故而很熟。就是这几声破破烂烂、断断续续的乐声令尹登高第一次领悟到了什么叫风雅和幽情。这真是一种被洗涤的清爽和美妙感。他们去到楼里看了看,里面有一大通间,四周全是书柜,图书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十张条桌条凳,安置在中间,有七八个孩子在那读书写字。
李茂说,这是图书阅览室。
邱必成注意到这通间的所有墙壁都是软包,坐在这里,对面娱乐室的笛子和二胡声像是隔了千重山,安静得很。邱必成感叹,真好真好。
李茂说,这是从星星点灯客栈888包房学到的。
邱必成一脸凝重,啥也没说。出了这栋楼,邱必成的步履显得沉重起来,两条腿几乎是拖着在走。
他们来到一座高顶棚的铁皮架子房前。
邱必成迟疑了几下,还是开了口,他问道,李支书,我问句实在话,这次验收,你们有没有送礼?
李茂顿了一下,说,实不相瞒,送了。
邱必成说,你们送的是什么?
李茂像是很难为情的样子,说,就是农户们自家做的红薯粉。你知道镇上老百姓编的四大吗,南亩的苕、秋月的官、城头的客栈、水库的湾?我们南亩的农产品特色就是苕,红薯,这里家家户户都会做红薯粉,这东西现在城里人忽然看得很金贵,有钱买不到真货,说市面上百分之九十的红薯粉都是木薯粉做的。就我们南亩的红薯粉那是千真万确。你看这,这是我们准备建的红薯粉加工厂,到时营运成村组的产业。这只是雏形,现在验收通过了,余下的款项打来,这个厂就立起来了。
邱必成说,真好,真好,你们这图得长远啊。
李茂笑了笑,说,跟邱支书说句心里话,这次能验收通过,我们都感到很意外。我们从来没有想到美丽屋场会是南亩,南亩没出啥能人,但能参评有资金扶持这是村组发展的良机。我们也开了民主大会,村组所有的人都说不要跟秋月屋场PK这事,美丽屋场就是你们口袋里的东西,我们只要利用好资金扎扎实实解决村组的困难和矛盾就行。建红薯粉加工厂,盖一栋文化楼,弄一条水渠,修一条路,这都是我们村组居民的想法。李茂说,我们村组一向很穷,村民们都没什么文化,只知道种红薯、做红薯粉、养猪养牛养羊,都不怎么重视教育,孩子们到十三四岁就辍学去学手艺打工,这群打工娃娃们长大了成家了,在外面吃了苦头,撞了南墙,才醒悟,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像你们秋月屋场这些年变这么大的样,不就是因为你们村组读书人多,当官做宰的,从商从军的,各行各业都干得出色。我们南亩的人一直都眼红呢,这次他们发狠要盖个像样的文化楼、阅览室,让孩子们有个读书学习的好环境,将来出个人才。一人有福,带连满屋不是吗?
李茂讲得很是动情,热泪涟涟。邱必成跟尹登高也听得流下泪来。
尹登高说,能干比能人有用,你们屋场没能人,不照样是美丽屋场吗?我们村组能人多,又怎么样,啥也不是。
李茂愣了愣,邱必成也愣了愣,就连尹登高自己也愣了愣,怎么当着李茂的面讲出这种犯忌的话?
李茂说,你剛说啥,我没听见。
邱必成说,我也没听见,我耳朵聋了。
三人哈哈笑了起来。过路的几个农民看他们笑,也跟着笑起来。农民嘴里嘀咕着,聋子还知道笑,真是聋子笑屁,古怪稀奇。
三人笑得更响亮了。
周志军这个年破天荒没有回村里过,但在过年前他给尹登高打了个电话,咬牙切齿地骂了芝嫂,然后叫尹登高和邱必成把芝嫂母子俩送到市精神病院去。尹登高还是照办了。他听说精神病院治疗精神病患者会用电击,他一想到电棒打在他们母子身上时,他的头皮就一阵阵发麻。
村组里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群里也是寂静一片,没人在上面发一张图、说一个字。但暗暗地尹登高又觉得村组变了,不是原来的村组了。
年初二,他去给邱必成拜年,邱必成跟他说,周志军被留置了,这次估计是跑不脱了,我也打算辞职,一身罪孽,满面羞愧。说着流下泪来。邱必成说,没啥意思,都是一场空。这事我仔细想了想,美丽屋场这事就不该评选,这应该是全中国所有乡村居民都该享受的待遇,这种村民的基本待遇怎么能靠竞争来获取?南亩的居民跟秋月的居民,跟梨树湾、白鹤凼的居民都是一样的,没有谁比谁高贵。
邱必成说,我想给秋月屋场捐一百万,把渠道修一下,这段时间总梦见张爹爹,梦见他拉着我的手问我渠道修得怎么样了。哎,这事不了,身心难安。
尹登高静静听着,无话可说。从邱必成这里散场后,他开车去了市精神病院,把芝嫂母子接回来了。
在河渠边,他看见吴向前正蹲在张爹爹的坟茔前给他烧纸钱。
尹登高将车停在渠边,把芝嫂母子放下来后,他锁好车门,也下到河渠岸上,径直走向张爹爹的坟前,他也想给张爹爹烧两把纸,顺便跟吴向前聊聊十年前他钓秋月塘那条鱼王的传奇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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