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壶月亮

时间:2023-09-21 16:20:03 来源:网友投稿

江边边,本名江姗珊,1995年生。硕士毕业于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此文为其小说处女作。

传说一只玉兔在天宫中待得无聊,降落凡尘,漂游四方,望见一处气候宜人、水草丰茂之地,派群龙环绕护卫,化作山岗。玉兔留居此地,名之曰“龙岗”。

龙岗多山,却只算得上坡坡坎坎,没什么派头。哪像人家西边的鸡公山、大脑壳、梁泊鹰、塘朗山,连绵巍峨数十公里。公元1982年,中央一声令下,依着这山势,压了一条特区管理线,东西横跨83.5公里。特区南北的山海间却只隔了几条大马路,因而是块狭长地。沿线路面由花岗岩石板悉心铺成,设十六个关口,路的北侧用铁丝网隔离。龙岗就被隔在了这铁丝网的北边。

按有关规定,关内受了工伤,得到的赔款比关外多;
关内关外闯了红灯,罚款也不一样;
关内人可以自己立法,关外不行。关内大刀阔斧,卖手机、卖电脑、卖皮鞋和音响,卖得有声有色,地价飙升。龙岗被关在外边,却占据着内陆城市进入关内的要道。内地来的人,没有实力进入关内,就在龙岗歇歇脚,打打工,赚够资本了,或是嫁人了,就进关内去。龙岗挤满了香港人和台湾人开的工厂,和厂里成千的内地打工妹,是块宝贵的边角料。

从龙岗进关的大马路上有个农贸市场,农贸市场门口有棵三层楼高的巨型白菜。大马路常年堵车,车里的人就望着那颗大白菜发呆。

庚午年间,中国第一家麦当劳在关内一个叫罗湖的湖边开业,四天后张三约上一帮同事,吃上了人生中第一口汉堡。

张三说:“开业第一天人山人海,排队排到下一个路口。我就折回来了。”

“那第二天呢?”

“第二天我没去。”

麦当劳开业四年后,张三诞下一女,取名方伊凡。

张三高兴,出院后在医院旁边的金店买了一只戒指,给伊凡戴上。

张三轻轻晃着孩子,说:“妈妈抱,妈妈抱。”

她说,真像个新鲜出炉的汉堡包。

一、酒月

1988年的张三很瘦,不到九十斤,配一张细长的脸。姐妹七人,张三在家排行老六,姐姐妹妹都生一张圆脸,只有她的脸又尖又小。时至今日,姐妹们齐齐发福,各人有各人的胖法,有的腿胖,有的腰粗,有的腿胖且腰粗,张三却依然生得单薄。人们说圆脸有福气,张三不以为然,认为还是小脸拍照好看。

那年她从郴州老家坐火车到龙岗,投奔一个做厂长的表叔。姐姐给她做了一大份黄豆焖排骨,放在饭盒里,谁知火车车厢里挤得没处落脚,汤汁流了一地。站她旁边的男人西裤上粘到半粒黄豆,对她骂骂咧咧的。张三听不清他骂的是什么,只看见他的脸扭作一团。张三看着烦,把排骨连着饭盒整个扔进垃圾篓里。表叔的女儿和她年纪相仿,拉着她的手直说,三姐长得真是好看,这个尖下巴,这个双眼皮,我真是恨死我这个下颌骨了呢。张三想,这个在关内念大学的时髦妹妹都说她好看,她或许真是个美人。从前在老家她并不自信,总为自己的雀斑感到自卑。

表叔带她进一家皮鞋厂,工作日的晚上住在厂里的大通铺,夜里只开一盏灯,皮革气味熏人,像睡在一只皮鞋里。她受不了,一周后辞了职,进了另一家电子厂。后来她才知道,工作是可以自己找的。表叔带她进皮鞋厂、电子厂,做的也是临时工,这样的工作机会满大街都是,贴在电线杆上、灯柱子上,没什么稀奇。同她一起毕业的同学都进了学校分配的卫生站,一年后政策下来,统统转了正式工,拿上了编制。那时她感到后悔,要不是听信表叔说的什么“大城市发展势头好”“待在老家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她也能在家乡县城的卫生站里打打预防针、测测血糖、分发一下避孕套,天黑前下班回家,或是去河边喝一杯菊花红枣茶。

电子厂男男女女多,晚饭后约在厂里跳交谊舞。电子厂做的是音响,公放一连,两个大音箱一摆,灯光照到的地方便是舞池。厂里有正式职工和临时工、大学生和中专生,也有特区户口和非特区户口。有户口的和有户口的跳,没户口的和没户口的跳,好看的男正式工和好看的女大学生跳,长得一般的男大学生则去邀请长得好看的女中专生。当然也有例外,一个又高又帅的男大学生偏偏就只喜欢找一个龅牙女临时工跳,跳着跳着就结了婚。全厂上下都无法理解,人家倒是恩恩爱爱几十年,总之这事儿说不准。

张三跟所有人跳,她从不拒绝任何人的邀请。她喜欢听自己高跟鞋踏在舞池上的声音,喜欢看用半个月工资买的昂贵连衣裙,仿佛她喜欢的只是跳舞这件事本身,至于对方是谁,并没有多大关系。

一九八九年厂里放了十天假,张三第一次回老家。假期结束后回到厂里那晚,她拿着水壶到楼下打水,撞见一个小伙子。那人问她住在几楼,她说七楼,他二话不说帮她提了上去。他们好上之后,那人告诉她,其实当时他知道她住在402,他是明知故问的,他去人事部查过资料。他和其他几个同事常在厂里的篮球场打球,总能见到她和她的几个舍友趴在阳台上,便打得更起劲。他说,我在人事部名单上看到你们宿舍六个人的名字,第一眼就知道这个名字是你的。

她回老家的那十天,他每天都朝阳台看,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呢。

张三回想起趴在阳台上的那些时候,确实有人在球场打球,但她望的是不是篮球场,看的是不是篮球场上的他,她都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一九八九年的春节到来,那人邀她回他苏州老家过年,张三拒绝了,才刚好上几个月,去人家家里算什么意思。从家里回来,他的表情变得不太对劲。张三一问,他说他父母坚决反对,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和一个临时工在一起。全家人开家庭会议,举手表决,他掐他四岁堂弟的胳膊,才赢得唯一的一票“我同意”。他说完哈哈大笑。张三笑不出来,说,那就算了吧。

元宵节那晚他们比较熟的几个同事聚在一个宿舍里打火锅,张三没去。她宿舍的婷姐下来告诉她,他喝了好多酒,邊哭边捶床板,大家都看不下去了,让她上去看看。张三不去。

方先生找张三吃炒田螺前她就知道这个人了。那时他和她的舍友小满在一起。小满约会回来什么都和她说,所以张三在和方先生谈恋爱前已经知道他是一个不爱说话、做事慢吞吞,又让你弄不明白的男人。小满在宿舍里不穿内裤,穿条长裙,讲话讲激动了就跷起二郎腿,张三把她底下看了个光。小满说,那天我和他出去玩,他挂了个相机在脖子上,见了你也不说话,我看那样子觉得很烦,无名火就上来了,我就不去了。小满生了气,方先生就到她们宿舍坐着,也不哄人。坐得久了,算作是认了错,小满就又和他出门去。小满总有火可发,方先生却也没见想改,次数一多,两人就掰了。

用张三的话说,他们当时已经准备结婚,煤气炉都买好了。

方先生去足球比赛当裁判,叫上张三和她的几个舍友;
去炒河粉档吃宵夜,叫上张三和她的几个舍友;
方先生是人事部经理,住二人间,周末在宿舍和几个其他部门的经理做饭,也叫上张三和她的几个舍友。喊的是几个人,却总是通过张三喊的。方先生宿舍有電话,时不时喊一句“张三,有你的电话”,张三就跑上楼去,有时是真有电话,有时是假。

如此过了几个月,厂里人都以为他们在一起了。方先生那边却是时不时去相亲,一会儿是家里介绍的女研究生,一会儿是老同学介绍的云南美女。他相完回来一一向张三汇报,说那云南女孩美是美,就是土了些,苹果肌高耸,一双肉色丝袜外面穿个皮凉鞋,给她拍照,她把雨伞架在肩膀上,还挺个腰。说罢照着那样子学给张三看。张三只觉得好笑,并不怎么吃醋。方先生比她大十岁,三十出头的年纪在她看来像是长辈。有天婷姐和张三聊起这事,说,你真是傻,大家都以为你是他女朋友,想追你的人也不敢追,这不是把你给耽误了吗?张三说,误会就误会,怎么不说我耽误他呢?话虽这么说,张三却着实思索起来,她明白方先生找她是图条后路,她又何尝不把方先生当后路呢?只是方先生这么尽心尽力地拓他的路,这不是要把她张三的路给堵死了么?张三按着婷姐的思路写了一封信,让他别再找她了。此信一出,方先生开始正式找她约会。

方先生从来不说喜欢她,更没讲过什么爱不爱。所谓正式约会,便是开始拉手。他偶尔带她去吃顿西餐,有时是逛百货商场,更多的时候,就在街上走走,或是晚饭后走到公园的小山上坐会儿。山顶看得见整个龙岗的夜,山下西边不远处是他们常去郊游的水库,几个玩得好的同事一起,带上些零食,去那儿拍照、吹吹风。龙岗的夜晚,风总是黏热的,教人待不住,只想一直不停地走。夜里的厂房和街道亮着零星的灯,水库被黑色吞了去,像一处柔软的塌陷。

他总是走在她前面半步,张三像是憋着半口气跟在后面,有种说不出的不舒坦。她开始明白小满的感受,又因为听过太多,像是更能接受这种感觉。那个苏州大学生从来不会走得比她快,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话更少些,但每说一句好像都能落着地,能惹他发笑。有时方先生滔滔地讲着他以前当兵的事,颇有兴致地,自己把自己讲笑,张三只觉得听着像是有意思,却不知道回应什么。有时她说起她娘家的故事,姐姐生孩子啦,弟弟复读一年考上大学啦,他也不大吭声。

张三觉得没劲,想了几次分手,又觉得方先生的西装实在是好看。每次在她准备提分手的日子,方先生偏偏就会穿上一件新买的西装。他这种文气的人,跟车间那些工人不一样,他们穿上工服像个腌了十年的泡菜,但这西装一穿,这腰部硬挺的剪裁、这利索的肩线,怎么看怎么舒坦。直到那天方先生问她要不要把户口迁来广东,她猛然觉得,这男人可以嫁。然而这并非方先生的求婚,当时特区规定,广东省内的城镇户口,在特区工作三年以上,就能转成特区户口。相比结婚随迁,工迁的特区户口更有机会申请正式工。方先生把张三的户口迁到陆河的一个战友家里。

方先生的嫂子从紫金赶到陆河,陪张三办户口。交完所有资料,她们错过了去汕尾的末班大巴。那时只有汕尾有回特区的长途车,当晚不回,第二天买好的返程票就会作废。嫂子在往汕尾方向的马路上招手,指一指脚下,示意司机们停下来,过了几辆车,没有一辆停下。嫂子转头面向开过的车尾,用紫金话骂:“死过毛!”又转回头,对张三说:“这些人啊,没良心的。”好不容易拦下一辆卡车,答应送她们,两个人收十块钱。张三坐在不透光的卡车车厢里,隔一会儿颠簸一下,木板凳硌得屁股疼,一路摇摇晃晃到了汕尾。

一年后,方先生把张三的户口迁到自己名下,两人结婚。张三有了特区户口,两人住进买下的单位附属楼。

结婚后,张三租来厂区篮球场对面一块半开放的空地,加盖屋顶、做装修。方先生一个当兵时期的战友,也叫张三,在饭堂还在装修的时候来看,说饭堂这种生意哪是她这种干干净净爱打扮的人做的,这是他们粗人干的活,她能坚持两个月他就跟她姓。又说,我出三万块,你把店铺转让给我。张三听了笑,说,你拿不拿得出三万哦?那天她很受鼓舞,对这门生意更添信心,饭堂生意渐渐稳定下来。战友被请来做厨师长。厨师长张三长得一团乱,手脚却很麻利,刀工了得,把大锅菜炒得火热。

厨师长张三后来离开了食堂,在特区兜兜转转做了好些年生意,比如在沙井开一家又卖薯条又卖西瓜西米露的店,开不到两个月就倒了闭。后来回老家做起了杀兔子生意。四川人爱吃兔,他渐渐成了整个县城冷冻兔店铺的供应商,全县人吃的兔子都是他杀的。后来又做上了村长,生了好些孩子。他花几万块在自己家的地里建了一栋十三层的房子,安了一个吱呀叫的电梯。他们一小家子住在楼的顶层,装修也是他一手操办的,推开主人房画有荷花的衣柜门,里面是个洗手间。电视柜是用衣柜门剩余的木料做的,有一个上了红色油漆的太阳,在电视机的头顶上光芒万丈。他很骄傲,取下来反复把玩,说是他自己设计的。张三似乎很喜欢这些白手起家的故事,觉得自己本应成为那样的一个张三,勤劳、吃苦,努力并获得相应的丰厚回报,朴素而富足。

然而,饭堂开张不到半年的时候,方先生有天回家对张三说,小满怀了他的孩子。

张三离了婚,要了房子。那时食堂生意还不错,张三觉得一切还好。

饭堂关门后不久,方先生从电子厂下岗,到一个叫唐万宝的朋友新开的信息公司上班,依然做人事经理。公司叫5555或是9999,拨打这个号码,客服人员可以帮你查询到你想知道的各种商业、通讯信息。那是世纪末来临前的日子,互联网尚未普及,唐万宝从电子厂离职,靠着嘴皮子融资过千万,置办了几十台电脑,请来几十个接听员小妹,开起这间公司。几十个接听小妹守着几十个没有人拨打的电话,方先生守着几十个接听小妹,按底薪给她们发工资。

跨千禧年的那天,小满带着儿子到方先生位于罗湖的公司附近吃晚饭,过关的路上塞满了车,堵了整整一条路。

在那之前的几天,小满儿子幼儿园的老师教他用纸折青蛙,他手笨,折了好久好久,找到最准确的角度把青蛙腿折在最正确的位置,再用绿色的蜡笔涂满整只青蛙。他高兴,回家后让方先生带着他去给青蛙过塑。过塑的纸很大,能把青蛙封起来。他用店里的剪刀沿着青蛙的轮廓把多余的塑胶剪掉,再把青蛙放在方先生黑色的长方形皮包里。方先生把皮包夹在腋下。回家的路上,他们走过一个没有路灯的上坡,经过一辆停着的人货车。儿子走上靠里的人行道,方先生挨着人货车走靠外的车道。一辆摩托车开来,后座的人一把揽过方先生的皮包,前座的人加速,摩托车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方先生朝摩托车追去,儿子在原地大哭,哭他刚过好塑的青蛙,比上个月他们家被偷了所有现金、妈妈的所有金首饰还要伤心。

小满带着儿子堵在路上的时候,张三在龙岗的酒吧里喝酒。电视里放着千禧年的晚会,主持人穿着大红的裙子,脸上红扑扑,喜气洋洋地盼望着新世纪的到来。她在吧台给自己灌了两杯,走到几个穿西装的男人桌前坐下。她指着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人,问,你眼镜多少度啊?旁边的男人推搡他一把,说,人家是清华大学的博士,你猜猜多少度?张三说,你是什么大学的博士?那人说,我不敢,我没戴眼镜,就一无业游民。张三笑,拉起眼镜男到舞池里跳舞。那时交谊舞已经不再是一件流行的事情,酒吧里放着快节奏的音乐,人们拿着酒瓶或是香烟摇晃着肩膀和额头。张三把脸埋在男人的胸前,左手搭在男人腰上,右手牵起男人的左手,在嘈杂的音乐里慢慢摇晃。她想着,离在厂里跳舞的日子只不过才几年,怎么跳舞仿佛就成了一件怀旧的事呢?她问,你真的是清华大学的博士么?眼镜男说是。她问,念什么专业的?他说,计算机。她问,电脑?眼镜男说,对。

张三拉着眼镜男走出酒吧,在街尾找到一间网吧,一根一根扯断一台亮着屏幕的电脑的所有主机电线,说,把它们修好,屏幕亮起来,我就相信你。眼镜男说,什么呀,我要回去了,我朋友还等着我呢。张三站起来,用手环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耳朵说,我要跟你睡觉。

后来张三怀孕了。在医院生下小孩后,张三在金店给自己买了一枚戒指,对着怀里的伊凡说,妈妈帮你戴到十八岁,说完开心地戴在无名指上。跨年夜的第二天她早早就起来走了,她甚至有些记不清眼镜男的脸,也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博士。她希望他尽快把她忘掉,但她不会忘了他。他在新千年到来的夜晚给了她这么棒的礼物,而她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他的眼镜框是方形的,为了做个纪念,就让孩子叫方伊凡吧。

二、亮壶

张三几十年来做了无数次媒。和方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她把老家来的保姆介绍给方先生单位的司机,两人相差十九岁。女方是樊太太的远房亲戚,家里排行第九,大家喊她九妹。起初九妹家里反对,说这男的在老家肯定有老婆,后来见着男方老实憨厚,也就罢了。两人生了一个女儿,从小是个跳舞的料,送去体育学校进修。没学几年,交不起学费了,只得回普通中学,成绩却是一落千丈。九妹不做保姆之后辗转换了几份工作,最终做起了橱柜销售,像是做得风生水起的样子。樊太太却总见她在QQ空间里抱怨,说女人命苦,女人真难。“你命苦别说所有女人都命苦啊,谁命苦了?真是。”张三看不惯,她只爱发些积极阳光的东西,她要当朋友们的心灵导师。前段时间,张三听闻九妹离婚了,重又嫁了个男的,到九妹空间翻看,照片里四十多岁的九妹抱着新生的女儿,身后是一个年纪相当的男人。“这九妹还真是追寻真爱啊,”张三将图片放大,“你看这家里连瓷砖都没有,是水泥地。”

她爱给别人做媒,却从不给自己做媒,旁人都劝她趁年轻,赶紧再找一个,她坚决说不,声称方伊凡给了她足够的奔头。

方伊凡上小学前,张三把单位大院的房子卖了作首付,用开食堂期间攒下的钱买入一套花园房。小区离原来的大院不远,但有很高的喷泉和很高的棕榈树,还有配套的学位房。电子厂在方伊凡念幼儿园的时候解散了,老板回到台湾躲避债务。搬家后,張三辞去商场收银员的工作,在小区里开起一家小吃店,叫鲜鲜屋。张三串丸子,牛肉丸一串四个,鱼蛋一串五个。

鲜鲜屋赚来的钱有一股肉油味,开店后的张三手上也有那股肉油味,方伊凡不喜欢。起初方伊凡是反对妈妈开店的,舅舅来家里帮妈妈算成本的时候,她缩在布沙发的靠枕后边不说话。冰粉原料六块钱一袋,能熬一大锅,放在塑料小碗里,淋点浓缩芒果酱或是草莓酱,撒一勺白砂糖,卖一块钱。如果把每样小吃的利润控制在百分之五十以上,除去租金,能抵上大部分的房贷。舅舅走后,方伊凡放声哭。张三过去摸她的头,问,你是不是觉得妈妈卖小吃很丢人?方伊凡喊,是。张三坐定,说,我不偷不抢,靠自己的劳力赚钱,有什么丢人?你要是觉得丢人,我明天去你学校扫垃圾,专门扫你们教室门口。方伊凡大哭。

鱼丸煮久了会发胖,像白白的一团脂肪在热汤里翻滚。热狗经过热狗机的烘烤会起一层微微焦干的皮,方伊凡爱吃那层皮,但讨厌家里因为常年沾水而浮起的木地板。在厨房到家门口的必经之路上,批发装的鱼丸、牛肉丸、鸡柳、鸡块、油豆腐在搬运的时候滴下水来,日积月累生出褶皱,像极了热狗的皮。鸡柳的橘黄色的油附着在鲜鲜屋的柜台上、家里的冰箱上、张三的手上。有个周末,张三接了一笔大单子,给一个公司年会提供一百只炸鸡翅。她从早上做到傍晚,把两张大报纸铺在家里餐桌上,炸成八分熟的鸡翅被一只一只摊在报纸上,渗出的油混着报纸的油墨,方伊凡闻出了一股羊味,觉得家里有一百只没洗澡的羊在发出鸡叫。

鲜鲜屋开张前两周,方伊凡放学绕道走。小区大,学校门口出来是三区,方伊凡家在十三区。沿路和三区、四区、五区的同学道别,经过一个有很多肥鸽子的广场,才到方伊凡家。小吃店开在三区和十二区中间的街口,如果走主路,是方伊凡回家的必经之地,也是除了三区的同学必走的路。小吃店开张后,方伊凡提议,我们从四区中间穿过去。同学问,为什么啊。方伊凡说,走里面可以看鸡蛋花。

方伊凡做过最叛逆的事就是在小区车库里喷灭火器。准确来说,灭火器也不是她喷的,是她们班里收保护费的大哥喷的。大哥爱穿学校的白衬衫礼服,校裤改成时髦的窄脚裤,梳一个偏分头。方伊凡问过班上每一个女生,大家都喜欢他。那天中午,偏分大哥带着他一个龅牙小弟,找上她和她的朋友,问,去不去玩灭火器,在四区车库。方伊凡说去。四个人在一片白色干粉里狂奔,被保安照着电筒跑,四个人沿着车库出口的上坡逃了出去。方伊凡跑进四区一家零食店,躲在上好佳、咪咪和香菇肥牛后面。四个人中只有大哥被抓,方伊凡躲了一会儿就回家吃午饭了。

几天后龅牙小弟到张三店里吃冰粉,让偏分大哥帮他点。连吃几天,不说话。大哥推他的手臂,说,你说啊,你说啊。小弟不说。大哥说,你不说我说了哦。小弟说,嗯。大哥说,他喜欢方伊凡!小弟跟他说过,如果他每天来这里吃一碗冰粉,方伊凡总有一天会喜欢上他。张三说,方伊凡这么优秀,你喜欢她很正常,阿姨能理解,你也好好学习,让自己更优秀,方伊凡就会喜欢你。小弟说,嗯。第二天小弟来了,大哥没来,他自己点了一碗冰粉。吃着吃着,对张三说,我在老家有一匹马,整个镇上就我们一家有马。

方伊凡不知道不帅的小弟是怎么知道鲜鲜屋的,不到一个月,班里同学都知道了,方伊凡也就跟着要好的同学放学一起去。周五比平时早一小时放学,她们先去绝味鸭脖买了一份卤豆皮,再去奶茶店买奶茶,再拿着卤豆皮和奶茶去小吃店吃酸辣粉。酸辣粉看着辣,吃着酸。卤豆皮吃着甜,辣劲儿却渐渐上头。喝一口冰奶茶,辣劲儿消了,瘾又上来,再吃一口,再辣,辣得跳脚。跳脚便再喝一口冰奶茶。这样反反复复,每周六的早上肚子总是热辣辣地翻腾,屁眼儿疼着做周末作业。

鲜鲜屋开张半年后,生意渐好,店里请来一名姓尹的江西阿姨,肩膀宽厚,皮肤黑黄发亮,有点像蜜汁烤翅的颜色。尹阿姨勤快,做起事来风风火火,四个肉丸并排握在手里,竹签穿过,正中所有肉丸的中心,从来没伤过手。只有一次,当她听到张三说一个人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走一直走,最终会走回原地,因为地球是圆的,她惊得把肉丸串歪了,說:“我从来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地球竟然是圆的?”

张三把家里的榻榻米收拾出来,放一张床垫给尹阿姨住。榻榻米原是方伊凡和同学的“天堂”,几个女生嘻嘻笑笑地坐在席子地上讨论班里哪个男生帅、哪个男生数学好、谁又喜欢谁。张三在席子上摆几罐饮料、几包零食,然后把日式的推拉门推上,几个女生继续嘻嘻哈哈。尹阿姨来了之后,席梦思占去大半,地上又放着她的衣服和风油精之类的瓶瓶罐罐。同学们只能去方伊凡的房间玩,床上怎么坐都不舒服,也不能摆吃的,大家觉得扫兴。

尹阿姨嗓门大,跟在工厂做工的老公打起电话来常常笑得嘎嘎直叫,显得榻榻米房间的门格外不隔音。

夏天到,尹阿姨的女儿阿玉从东莞的职高放假过来,跟尹阿姨一起住。阿玉干净,把尹阿姨堆在地上的衣服叠得方整,放在飘窗的角落上,又买来一瓶塑料花放在旁边。刚来的几天,尹阿姨出门她也跟着出门,尹阿姨下班才跟着回来。后来她虽起得早,却不跟着尹阿姨出门了,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出来上卫生间碰着人,笑眯眯地点点头。张三说,你去跟方伊凡玩呀,说着推她去方伊凡的房间。张三说,方伊凡,你跟姐姐玩呀,尹阿姨说她是学纺织的哦,会缝衣服哦,是不是很厉害?方伊凡瞟了一眼她穿的白T,上面印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几何图案和英文字母,不是她和她的同学会穿的,好像有点时尚的样子,觉得跟她有些距离。方伊凡对她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三只好回客厅。

阿玉看到她桌上的集邮册,问,你也喜欢集邮?方伊凡说,你也集邮?阿玉说,嗯,不过我没有集邮册,我夹在书本里,我喜欢集花和鸟和皇子的。方伊凡说,什么是皇子?阿玉说,楼皇,楼房,外国和中国的房子很不一样,外国的比较复杂,中国的比较简单,都很好看。方伊凡一时想不出外国的房子长什么样,有点气恼,说,噢,我是随便集的。后来她才想起阿玉说的房子可能是外国古代的那种城堡或者教堂,城堡她是知道的,但当时她想到外国现代的房子去了,一时想不起,反应就比较慢。

阿玉让方伊凡去榻榻米玩。她给方伊凡看她搜集的飞轮海海报和贴纸,还有几本《当代歌坛》杂志,说什么SHE演唱会上糖果色礼服裙惊艳全场啦,蔡依林全新专辑《舞娘》获金曲奖啦,杂志上张韶涵眼妆金光闪闪,王力宏穿着像盔甲一样的银色演出服。她分给方伊凡一只耳机,放的是什么歌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旋律太伤心,超出了当时她对伤心的理解程度,觉得听着有些难受。

方伊凡叫上大哥,带着阿玉去小区后山的森林公园玩。之所以叫大哥,大约是想让阿玉看看她有这么酷的朋友,也能让大哥看看,她有阿玉这么酷的朋友。他们爬上一个长长的楼梯,到达半山坡时,方伊凡和大哥已经气喘得不行,阿玉却面不改色,透白的脸里透出一点点淡淡的红血丝,只在太阳穴渗出一点点汗。方伊凡觉得阿玉的汗好干净,是很透明的。自己的汗是浑浊的,大哥虽然皮肤也白,但汗不是阿玉那样透明的,她觉得大哥不如以前帅了。半山有木头做的滑梯和秋千,还有一些木头做的平衡木。阿玉走在平衡木上,小心地保持着平衡,大哥站在后面,盯着她的脚步发笑。阿玉走完,大哥踩上平衡木,飞快地跑过,在快到终点的时候歪着跳下来。

阿玉讲起职校里的事,谁跟谁谈恋爱,谁又把谁抢了,谁又不小心怀了孕。大哥听得津津有味,又说起他们学校高中部里的事情,还有他那个金黄头发的女朋友。他得意地说,我女朋友说,如果我上初中还对她不离不弃,她就把自己给我。阿玉听完瘪着嘴笑,方伊凡也跟着发出坏笑的声音,尽管她并不真的明白什么叫不小心怀孕,以及具体怎么把一个人给另一个人。

他们从山上下来,大哥到鲜鲜屋请她们喝冰橙汁。橙汁是雀巢的机器,用完买机器配送的十包橙汁粉之后,里面滚动的就是冒牌货了。透明的塑料杯捏在手里软软的,凹进去,被密封的塑料盖子撑住维持形状。橙汁很冰,杯子挂着细密的汗珠,方伊凡用食指一条一条地把水珠刮下来。大哥对尹阿姨说,阿姨,你女儿好漂亮哦。尹阿姨说,漂亮喔,你长大了娶她啊。大哥说,我有女朋友啦。尹阿姨说,你女朋友有我女儿漂亮乜?大哥赶忙笑着摇头,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鲜鲜屋是琴行割出来转租的一个小隔间,最开始作为一间琴房,在鲜鲜屋开业前,这里还曾卖过黑白猪的斜挎包和糖果屋的笔记本。黑白猪畅销,糖果屋风靡全校,那家叫知多D的文具店扩大规模,搬到琴行旁边的旁边去了,有了三个琴房的大小。大哥从鲜鲜屋出来,对方伊凡和阿玉说,走,我带你们到知多D去看老板娘。方伊凡一进门就看到了老板娘。她坐在柜台后,低头玩手机,她骨头干瘦,皮肤跟阿玉一样白,但不是透血丝的白,她的白像被煮过,是凝固的白。两团胸摆在她碎花裙的领口里,内衣比胸大,领口比内衣大。那两团胸就这么摊在内衣里、碎花领口中、玻璃柜台后。他们走到老板娘侧面的货架上选笔,试了红色又试蓝色,试了蓝色又试绿色。阿玉说,这支蓝笔好用。大哥说,不好用,试试这支。方伊凡说,我要买一支黑笔,你们帮我选一下。三个人都憋着笑。最终他们手里拿着一把许久用不完的笔走出知多D,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大哥把手里的笔塞给方伊凡,说,给你们拿去,我又不做作业。

老板娘的老公也时常出现在店里,跟老板娘一样干瘦,顶着跟大哥女朋友一个色的黄头发。方伊凡初三那年从大哥那听来,老板在老板娘怀孕期间把一个大学生搞怀孕了,店铺留给老板娘,带着女大学生私奔了。大哥叹了口气,说,他跟那个女大学生才是真爱。那时候方伊凡已经几年没见过阿玉了,她回想起他们三个在知多D看老板娘的那个夏天,怎么也想象不到,那么瘦的一个老板娘,肚子里怎么装得下那么大一个孩子,也不知道玻璃柜台后边的空隙够不够她坐。

森林公园那天之后,阿玉跟方伊凡之间有了小秘密,虽然聊的话题跟以前差不多,但有些东西变得不太一样了。方伊凡跟阿玉并排躺在榻榻米上,阿玉说,她爸爸的老家在化州,弟弟在老家上学,爸爸在福永做工,一家人只有过年才能聚,她很羡慕方伊凡,能天天和妈妈在一起。阿玉仿佛终于等到问话时机,她转头问方伊凡,你爸爸呢?方伊凡说,出国了。方伊凡一时有些尴尬,不知是替阿玉尴尬,还是替自己尴尬。

几天后北京奥运会开幕,阿玉的弟弟从老家过来,张三、方伊凡和尹阿姨、阿玉、阿玉的弟弟一起坐在沙发上看开幕式,一人拿一个小国旗,跟着穿越北京城的焰火一起欢呼。那天方伊凡好开心,吃了很多炸鸡块,大口大口地喝可乐。阿玉的弟弟一块接一块地吃,也好开心。阿玉轻轻地挥着国旗,说她怕胖,吃一块就好。

游泳比赛进行到一半,田径项目还没开始,阿玉就和弟弟一起離开了。一个月后,阿玉给方伊凡寄来一组邮票,是八张不同角度的米兰大教堂。方伊凡寄回一组野生动物的给她。两个人寄了好几个来回,几句话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有时写长长的几大段话。大约持续了大半年,直到阿玉寄来一张自己的照片,穿着时髦的窄脚裤,一件蓝色条纹Polo衫。方伊凡看着照片里的阿玉,突然觉得好陌生,她不喜欢阿玉穿窄脚裤,阿玉怎么能穿窄脚裤呢?窄脚裤是所有时髦的女孩子穿的,她的汗是透明的,她穿窄脚裤不好看。渐渐地,两人来信的时间越隔越长,最终断了联系。第二年的暑假,阿玉在东莞打暑期工,没有再过来。

尹阿姨在鲜鲜屋做了三年,从第二年开始,过年回老家前,张三会送她一件“李红牌”外套,标价八百多元。这是她一贯的做法——红包给少了没诚意,给多了吃亏,不如买件标价高的衣服,看着体面,实际上花不了多少钱。

大概这种投机取巧的方式不大能笼络人心,尹阿姨日渐骄傲,在奥尔良烤翅是否要涂蜂蜜这件事上不再听张三的指挥,调制的果汁也开始不受控制,最终鲜鲜屋的账目出现问题,张三把她辞退了。

几天后,尹阿姨出现在小区里另一间小吃店中,和她同时出现在那间店的,还有鲜鲜屋里招牌的冰粉。冰粉被摆在别人的冰箱里,并创造性地加入了葡萄干,张三气急败坏。她跑去店里质问尹阿姨,且声称要向阿玉告状。“我一点都不介意,但是你妈妈这种做法的确非常不地道!”张三对电话那头说。阿玉说,这是市场规律。那天张三送方伊凡去上美术班,方伊凡说,你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很生气。张三咽一口口水,说,我真的真的不生气。这让方伊凡有点儿气。

几年后,鲜鲜屋的租金从八百涨到两千,张三转让,对方说贵,张三说,市场规律。

三、壶酒

鲜鲜屋转让后,张三决定另找出路,开了一家美容院。

美容院开在莲花路。1990年的莲花路和2010年的莲花路有许多不同。1990年的龙岗离罗湖口岸近,聚集了一堆香港男人。他们有的在香港开货车、做搬运,每个月领万把块钱的港币,到龙岗来包养一位性价比高的情妇。姿色普通的,三四千人民币能拿下。姿色再好些的,五六千元也买得到个千依百顺。卡车司机们拉完货,闲着没事,就来内地找他们的相好,完事了到莲花路街边吃烤肉和生蚝,再来一打啤酒。烧烤摊常年生意兴隆。条件再好些的,在香港娶了老婆,到内地做生意,顺手买套房子,养个中意的女人,同事业一道,不断扩张爱情的版图。当然开枝散叶之后也需用心经营,遇上贪心、不好惹的女人,把他家庭信息弄到手,一旦礼物送得不称心就威胁要闹到家里去,这就比较被动。

那时候莲花路的女人爱穿紧身连衣短裙,像是一只只被束起翅膀的鸽子,将浑身花白的肉蓄势待发地捆住。鞋跟倒像是鸽子的嘴,咯吱咯吱地戳向地面。脚一踩上鞋,脚尖点地,脚背高高地耸起,是男人喜欢的弧度。莲花路的砖是渗水的方块砖,雨水泡久了容易松动,一个不注意,鞋跟和砖块一起陷下去,翘起一道烂泥。她们不慌不忙,包里掏出纸巾,往穿着丝袜的小腿上一抹,继续朝夜市走去。她们一天天行来走去,日子过得倒是很有盼头。运筹能力强的,还能同时兼顾好两个盼头。

2009年的莲花路跟着他们变老了。香港人过关不再是一件划算的事情,龙岗房价攀升,再不是便宜的去处。莲花路街边的音箱却依然很烂、很响。人们对噪音的忍受力往往比对乐音的忍受力低,容易失掉耐心。莲花路的声音不然,它用最大的音量放着最流行的曲调,把你的心脏都吸过去,但那引力招人抗拒,任人再如何被嘈杂的音浪吞没,也不会想进去挑选内衣。

美容院开在莲花路的南端。祛斑原理很简单,在生斑处点上特制的酸性药水,等皮肤烧灼后自然脱落,再涂一层,再脱落,直到斑块祛除。皮肤烧灼后斑块处变成青黑色,脸上斑点多的客人,治疗期间就是一脸的麻子。2009年的莲花路没了盼头,它瑟缩回去,缩成零星一点的愿望。她们各有各的愿望,站边上一看,把那些愿望看模糊了,又像是有了盼头。女人不会在有盼头的时候进美容院。来祛斑的,大都是在盼头与盼头的间隙。

张三的盼头就是这街上的女人都长斑。不长斑的客人到她店里来,她说不必做,大学刚毕业,年纪轻轻的,何苦花这四千块钱,一点两点的斑,不影响的。小姑娘不信,非要做。养家糊口压力大的女人来,出不起这些钱,张三给她分期付,女人感激;
治到后来快好了,女人想赖账,好久不再过来,张三一个电话过去,问最近在忙什么,可千万别忘了,疗程不做完脸是要烂掉的,女人的脸面是最要紧的,可别轻率了;
女人听了怕,第二天就过来,把钱算清楚了。

还有位客人,闹着说效果不理想,喊着要退钱,张三拿出当初的承诺书,说这是预料中的修复程度,如果想要再完美的效果,还得再做一个疗程。女人气急,喊来在道上混的男友撑腰,张三不慌,顺势在那个戴大金链子的男人面前猛夸了一通女人,说大哥好福气,女朋友漂亮,身材又好,有些来这儿的客人她见了都觉得不必花这冤枉钱,因为即使这斑点没了,人也不过就那样,可咱哥的女人不一样,这么完美的脸,别被这点瑕疵给影响了,哥不缺这点小钱,索性再做一个疗程,保准有效果,到时再不行,全款给退了,可如果效果好了,哥哥妹妹可别再来为难她。哥哥妹妹听得心都飘起来了,男人当即多付了一个疗程,又买了一套护肤品。女人再来,张三便跟她聊感情上那些事儿,听她诉苦,女人一肚子的苦水往美容院倒,张三几句话给开解了。几个月下来,女人有越来越多的话对张三倾诉,说完心情好了,人精神了,还真以为是美容产品的功劳。

紫欣比吴医生更早成为美容院的常客。那段时间店里生意冷清,时不时有些老客户回来返工,只有紫欣刚开始疗程,每周到店里补一次药水。点完斑,紫欣的美甲店没顾客预约,就坐在小圆桌旁和张三聊天。有天一个客人进来,想做面部护理。张三说我们没有这个项目,只卖护肤品。客人说:“美容院不能护肤?”紫欣听了连忙说:“可以的,老板娘没有立这个项目,但是我进修学习过,今天帮您做一次,您看可以吗?”说完拉着她躺在美容床上,闭上眼睛,敷一块热毛巾在眼部,说:“您休息一下,敷八分钟就好。”紫欣朝张三得意地笑,不出声地,从张三钱包里扯出二十块钱,到旁边便利店买了瓶最便宜的洗面奶。紫欣取下毛巾、洗脸,用无名指在脸颊上画圈圈,按摩眼周,揉搓出细密的泡沫。随后又用相同的指法用从她包里拿出来的大宝按摩客人的脸。第一次挤得猛,用毛巾擦掉不被吸收的部分之后,再涂一次,恰好吸收。客人照照镜子,觉得满意,付了128元。

客人走后,紫欣从口袋里掏出八个硬币,说:“买洗面奶剩下的。”张三大笑。

有客人来店里咨询,紫欣若是在,必定是把这技术吹得天花乱坠,说这中药配方,绝对可靠,看她脸上,以前好多好多麻子,见人都自卑,每天抹厚厚的粉底,跟男人睡觉都不敢卸妆!现在好啦,整个人自信多了。紫欣生得好看,一双大眼睛在客人面前扑闪,说起话来有板有眼,比张三出马还有效。有时候她说得夸张了,或是瞎编些医药原理出来,张三也不去管它,只等她把客人唬得恨不得立马掏钱了,再前去做些解释。到那时,这些解释仿佛是和客人下定的决心作对似的,对方已经听不进去了。

紫欣比张三小一轮,却只比张三晚几年到龙岗,进一家服装厂打工。下岗潮来临前她便离开工厂,做保险赚了些钱。有钱了心气就有些高,身边的男人都不中意,一直没有结婚。她用这些年攒下的钱開了间美甲店,开在莲花路的另一头。

美容院离家有一小时的路,张三索性在小隔间里摆上一张一米的小铁床,平时睡在美容院,周末才回家。方伊凡寄宿的初中离美容院近,离家远,周末放学后常常先到美容院的小隔间做作业,有时也在外边做,等张三关门,两人一起回家。

这是龙岗的三月底,潮湿的天气像个腐烂的器官,让人意识到它的存在,不干燥不潮湿的时候,张三是不会去在意气候的。晾在隔间床尾的衣服晾两三天也不干,墙壁上、铁床脚和外面的柜台边沿挂着水珠。在这回南天里,身体像空气一样黏黏热热的,半天想洗一次澡,可洗澡又让人变得彻底湿湿热热的。

张三在这样的季节里最容易胃疼,向住这一带的客人打听,听说一个姓吴的中医好。吴医生四十出头,是医学院毕业的,西医也会,但找他的人大都想开中药的方子,觉得副作用小、治本。吴医生也就随病人的意,开中药居多。他以前在老家的公立医院做过,因为什么事儿被革了职,便自立门户起来。他药方开得准,见效快,也不容易复发,十几年来就这么四处兜兜转转,凭着好口碑行走江湖。张三找来吴医生问诊,配好药方子,代煮加配送要另加钱。张三想着在店里熬药味道太大,便让吴医生每周煮好送来。吴医生周四下午来,紫欣周一和周四来,吴医生几次送药过来紫欣都在,店里没有生意,紫欣无事,吴医生无事,三个人就坐一起聊天,久而久之,周四下午就成了三人的聚会。

这天紫欣跟张三并排坐在平时跟客人谈项目的白色雕花小圆桌边,面对着门口。不过下午三点,天已经暗下来了,天阴阴的。吴医生坐在紫欣的侧面,离桌子半米远,一双长腿撑在地上,时不时用屁股和后背翘起椅子的两脚。

吴医生说要帮她们看手相,挪了挪凳子,抓着紫欣的指尖,盯了一会儿,看着张三说,命里多贵人。张三笑,紫欣气急,说分明是多小人。又让吴医生给认真看看姻缘。吴医生说,女孩子家的,看什么姻缘,看事业要紧。紫欣说,我对我的事业满意得很,生意好着呢,我现在只求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的真命天子!吴医生说,我信你的鬼。张三说,不如给我看看事业,我的姻缘没什么好看了,就想知道我这生意长久不长久。吴医生说,你就确定姻缘没有看头了?张三无言,觉得有点受到侮辱,但又不好发泄。吴医生也意识到这话说得有失分寸,把话头转走,不再说手相的事。

吴医生从背包里拿出一颗罗汉果,问张三有没有茶壶,说这个天气想喝点罗汉果,罗汉果的味道像阴天。张三说只有茶杯。吴医生拿了三个玻璃杯,把罗汉果掰开,分成三份。罗汉果在热水里慢慢化开,琥珀色在水里渐浓。

吴医生说:“小的时候我最喜欢阴天,阴天清醒。”

张三问:“现在呢?”

吴医生说:“现在阴天晴天都清醒。”

紫欣笑:“算了吧你。”

吴医生说:“在太阳底下你会……很来劲,兴冲冲地跑来跑去,觉得什么都好、什么都很光亮。”

张三喝着罗汉果茶,觉得这味道甜得很深,说它像阴天不如说是雨天,像那种闷热的夏天的凉凉的雨,像现在天上这乌云里包着的、没有下下来的雨水,这么说来,杯子里这三分之一的果子也真像朵云飘在水里。她端着杯子,突然觉得自己开着这店、天天守着盼着生意来,真是有点辛苦。这些年来她有过不少男人,开鲜鲜屋那会儿她常常趁着方伊凡上学,把店交给尹阿姨看着,去和“男友”约会。他们有时约她吃饭、逛公园,有时直接带去他们家里做爱。那时候做的爱总有一股小食店的油腻气味,她不在乎,也不在乎对方是否在乎。这么过了几年,实在对情情爱爱的事情感到乏味。倒不是没有再认认真真结一次婚的愿望,只是这愿望听起来太古老,有点舍本逐末的意味,自己都觉得天真了些。如今有这么一两个能坐下来说说话的朋友陪着,已经是这平常天里的万幸。

每当她对生活感到知足,一种想要更使劲一些的渴念又会包裹住她,她明白把那些贪得的、用力的饥饿感砍掉会让她更柔软,而柔软似乎就是幸福。然而她总也无法真正砍去,像和自己作对似的,像见不得自己好似的,要朝自己砍上几刀。

吴医生说:“你们有没有过那种时候——别人做什么你也去做,你不知道别人为什么要做,别人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做。大家都不知道。”

张三听得迷迷糊糊,不知道吴医生指的是什么,他似乎也不指望她们明白。张三说她倒是想起美容院曾经的一个客人,那个叫阿芳的女人的故事。紫欣来了兴致。张三说阿芳到影楼去,想拍一组白纱裙的照片。她对她说,一般结婚才穿白纱裙。阿芳说她就要拍。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她生日。她说她前夫是龙岗本地人,嫁过去的时候家里没钱,两人一起开厂,白手起家做到有八百个工人的规模。阿芳生了个儿子,全家高兴,还在喂奶呢,有个政策下来了,说自家的地,种了树的,政府以每平方米更高的价收地。阿芳就拿着斧头到地里种树。前夫管着厂里的事儿,她就穿个连身裤和塑胶鞋,一棵一棵地挖土、种树。这地一种就是两年,阿芳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两年像着了魔一样,也不打扮,皮肤晒得黑黄黑黄,不爱买衣服,就爱去种那个树。

紫欣问:“然后呢?”

张三说:“然后她老公出轨了。”

吴医生大笑。

张三来了劲,接着说:“他找了厂里面一个好看的女人。我跟阿芳说,男人都是一个臭德性,实在要离,也要把钱搞到手再离。阿芳听了好惊讶,她说,‘我早点认识你就好了,我那时候的朋友啊,一个个都怂恿我去厂里闹,去把他的名声搞臭,弄得大家都知道了。她一开始不想离的,一直闹一直闹,他受不了,就答应了。她说,‘他答应那一刻,我腿都软了。”

紫欣问:“那她拿到钱没有?”

张三说:“就是没有啊。她老公找供应商开了十几张欠条,说厂里的债务就不让她承担了,家里的房子还是让她和儿子一起住。她们家房子是一栋三层,她老公爸妈住楼下,她和儿子住楼上。”

吴医生问:“她就一直和儿子住那里?”

“嗯,住了十几年。她说一旦他们母子离开,以后就回不去了,她要一直死守着那个房子。”张三喝一口罗汉果茶,“他们离婚之后老公把那个小三娶了,在外面住,但是每年过年都回来跟他爸妈一起过。阿芳见他带那个女人回来就打,见一次打一次。”

吴医生问:“那她种的树怎么样了?”

张三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下午四五点的光景,似乎是身体最乏的时刻,三个人心里却有些莫名的雀跃,日光将尽,等着夜幕降临,夜晚又是新的开始,月亮升起似乎比太阳升起更像新一天的来临。张三早早开了灯。店里有一口小电锅,平时煮碗面条或是熬碗粥。吴医生见了眼里一亮,说,晚上可能要下雨,要不煮个寿喜锅?说完就走了出去,留张三和紫欣二人。不一会儿吴医生提了一大塑料袋回来,挨个掏出洋葱、黄油、本味淋、酱油、牛肉卷、豆腐、茼蒿菜、香菇,还有一把陈克明挂面。紫欣拿着挂面笑了老半天,说:“陈克明?长挺帅的。”吴医生说:“跟陶华碧绝配。”

他把电锅插上电,用手试探温度,开始发热了,切一块黄油扔进去,滋滋冒泡,下洋葱,香气出来。紫欣直喊香。张三惊叹,原来电饭锅还可以炒菜。吴医生把牛肉卷放进锅里翻炒,成型了,夹出几片沾了蛋液吃,再放本味淋和酱油,码菜。

雨终于下了,空气开始变凉,不一会儿就停了,地上湿漉漉的。

三个人放了五轮牛肉,最后加水煮沸,下挂面。吴医生顾着锅,时不时翻动面条,夹起一根尝了尝,觉得可以,立刻拔掉电源。紫欣夹了一大碗,说是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挂面。吴医生得意,说火候要紧,多一分钟软了,没意思,面无面味,少一分钟欠了,夹着生,面无汤味。张三点头,说下次我蒸排骨给你们吃,我爸的拿手菜,我也学得八九不离十了。

吃完张三出门扔垃圾,回来才发现店里全是牛肉味,赶紧把门窗全开,扯下美容床的床罩,和吴医生一人拉一头,把气味扇出去。紫欣跑出店外待了一会儿,跑进来仔细地闻,说味儿还没散。紫欣出门,两人再扇。张三一个走神,两人步调不一致,床罩被扯得一团乱。紫欣再跑进来,见两人在理床罩,气喘吁吁地说,还没散!三个人一时觉得此景有些可笑,便不再扇了。张三说把椅子搬到店门外去坐,吴医生说他们倒不要紧,味儿也是为客人扇的,要有客人来了见这三个人坐门口,店里空着,还是不成体统,便和紫欣先回去了。

之后的几个周四,紫欣和吴医生都过来,什么鲫鱼汤、椰子鸡、茄子煲、糖醋排骨、蒸鲈鱼,通通试了一遍,还买了个吸附味道的小电器,不再用床罩扇了。美容院里插座不多,电饭锅线短,只能放在地上用。吴医生说,这些东西好吃就好吃在这个地板的味道,来来往往的人,脚上沾点土,裤子吹点灰,这个锅往这一摆,有地气,好吃。

有个周四,方伊凡的寄宿学校因为红色暴雨预警提早放假,张三让方伊凡到店里来吃饭,等她关门了陪她一起回家。吴医生做了一盘蒜香鸡翅、一碟白灼虾、一碟炒生菜、一碟凉拌千张丝。白灼虾和千张分别过水煮好,千张加两勺醋、半勺糖、一勺老干妈、一小勺盐、一把焖鸡翅剩下的蒜末和芹菜末、一把朝天椒圈,蘸虾的料碟里只放三勺酱油、一把蒜末、一把姜末。锅里热好的油分别往千张丝碟和蘸料里一倒,滋——地一声,香味出来了。

四道菜都清爽好吃,方伊凡却一顿饭无言,嘴里觉得味道好,但这可口的菜让她心里更加烦躁。紫欣时不时问她学校里的事,有点故作热情的意思,像是故意挑起话题,却不真的需要听到回答。张三跟他们俩聊的内容,也大多围绕着她。张三说起方伊凡五岁的时候,在家里玩捉迷藏,她蒙着眼睛倒数十秒,还没数到五,就听见砰的一声。她跑过去,看方伊凡摔倒在阳台上。她跑得太急,阳台积水,一脚打滑了,屁股在阳台地板上,后脑勺在卧室地板上。

吴医生听了笑,说小姑娘这面相好,摔不傻的。张三借机让吴医生给方伊凡看手相,看姻缘。一来是想找点活动,二来是想把上次未尽的话题继续,免得他们以为她小气。吴医生侧过她的手掌看,说,一条婚姻線,很清晰,而且末端上升,会白头到老。张三听了好高兴,抓着方伊凡的椅背,激动地想要摇晃,说,太好了。方伊凡想让她别再晃她椅背,说,白头到老有什么,不是很正常吗?张三说,初中生就是初中生,长大你就知道了。方伊凡不喜欢张三这样的语气,好像她跟她们之间的距离只是因为年龄而已。

只有张三和紫欣二人的周一下午变得有些安静。紫欣了解张三的过去,但吴医生有没有老婆、结没结过婚,对张三和紫欣来说一直是个谜。开始是不熟,问多了怕人觉得不礼貌。后来渐渐熟络了,见他从来不提,聊到这类话题他也有些躲闪,又见他这个年纪成天在外边问诊、送药,还能每周四晚上跟她俩在店里做饭,实在不像有家室的人。当初假如随口一问倒还好了,现在三个人每周见面的,只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要是问得唐突,反而怕显得生分了。张三也始终没有问紫欣怎么看吴医生,两人相差近二十岁,照理说她不会有什么心思,可张三总觉得里边有些说不出的东西,这问题要是问出来,怕得罪了紫欣,又怕紫欣觉得她有什么心思。

直到有天张三说起吴医生买菜总会问她们俩要钱,但紫欣买菜或是她去买菜,吴医生从来不主动给出自己的那一份。紫欣仔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紫欣又说起吴医生从不提自己有没有老婆孩子,两人才把话匣子打开。越说越觉得吴医生没把她们当朋友,两人都有些恼。然而周四到来,饭菜一做,吴医生讲起这周问诊病人的故事,三个人又热闹起来。

有天吴医生约她们去看中秋节市区公园组织的昆曲比赛。张三起先不大乐意,觉得那咿咿哦哦的唱腔老年人才要去听,待不了两分钟的,更别说紫欣了。没想到紫欣倒蛮有兴致,一口答应了,张三也只好跟着去。他们约在美容院碰面,紫欣穿一件白色套头卫衣配牛仔裤,吴医生也恰好穿了件墨绿色的连帽卫衣,两人都作休闲装扮,只有张三想着是去听表演,穿了件类似旗袍款式的连衣裙,脚上穿一双小高跟,一碰头便显得不合群了。张三想回小房间换一身,又觉得有些刻意,只硬着头皮装轻松,尽量让自己相信自己平时就是这么打扮的。

平日里三个人都在美容院聚,这天一起往外跑,忽然一起见了光,三个人都有些不适应,放在屋子里说的话在这光天化日里聊显得不合适,只潦潦草草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他们到公园时,比赛已经进行到将近一半了,门外便听到那破旧音箱传来的声音,像是要把空气撕裂。吴医生熟门熟路,带张三和紫欣钻过一丛灌木的缺口,抄近道走到舞台边。说是舞台,不过是演艺公司便宜租来的几个铁架子,搭上两块不大平整的木板,再把红毯往上一铺。靠右边的木板衔接处没有搭好,红毯下有一处隆起。上台表演的选手们大都六七十岁,太太们粉底胭脂厚厚地往脸上扑,并没有变得更好看,反倒被脂粉夺去了脸上最后一点水分。那两团殷红更是浮在两侧脸颊,像她们脚下盖在木板上的起了毛边的红毯。先生们大多穿一套不合身的西装,女人们却是一身崔莺莺样式的裙。裙被老太太们踩在脚下,经过那处翘起的木板时都得拎起裙摆,精心一跨。紫欣先是暗暗笑台上人的打扮,不久便被那一声声吟唱吸引去。吴医生则是饶有趣味地看着投影上的英文翻译,“长生殿”的英文原来叫“the eternal youth”,“兀的不痛煞我也”被译成“the poor thing”,“重圆”是“reunion”……这要真有外国人来看,能看懂个什么呢。“union”是聚,是合,是一体,但都不是个“圆”。

三个人没看多久比赛就结束了,一等奖颁给了那个戴了头饰的老太太。紫欣觉得该给那个唱《牡丹亭》的,什么“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点深情、三分浅土、半壁斜阳”,真的是太美了。从公园出来,张三有些悻悻的,只觉得身上的裙子裹得太紧,有些热,吴医生话也不多。回到莲花路,吴医生借口身体不舒服,早早回了家,紫欣也就不去美容院坐了。

四、亮月

方伊凡曾和张三踏上过一次旅途。

那是她初中毕业那年的暑假,张三收拾好一个粉红色的小铁箱,说要带她去罗浮山玩,说是她们母女俩的旅行,要她带上一身换洗衣服,她们要去住一晚,第二天才回来。

粉色小铁箱里装的是几包名叫舒美娜的卫生巾,还有几个不同品牌的卫生巾的样品,以及几张测试纸。这是紫欣常去美容院那会儿给张三推荐的项目,紫欣那时刚加入团队,购买一万二的产品就能够成为三级会员,推荐其他人购买或是成为下线会员,都可以从中获得收益。张三自认对选择项目非常谨慎,试用了两个月产品,觉得不错,又看紫欣才兼职做了几个月,已经赚到了一些钱,心想这确实是个可靠的赚钱门路,便也加入成为三级会员,跟紫欣在同一个二级会员的名下。

美容院遭遇拆迁前的一年,祛斑生意已经不大红火,按张三的话说,一个地方长斑的人毕竟有限,做得差不多了,这生意就做尽了,总不能把几十公里以外长斑的女人拉到自己的店里。张三随机应变,到广州的服装批发市场进了一批十元、二十元、三十元的衣服,倒在买来的大铁篮子里,放在店门口卖,每件赚二、三十元。张三自己一柜子便宜衣服,闲下来的时候在家搭配着玩,没想到这本事还能够在这用上。她见人拎起一件感兴趣的衣服,便帮忙想着怎么搭配,篮子里有的,就掏出来比画一下,给客人看看效果。过来翻捡衣服的人总要买几件回去。衣服利润不大,一个铁篮子装不下太多,店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看起来热闹,卖衣服赚的钱却抵不上半个月房租。

广州是吴医生带着去的,他说那里的批发市场货源最足,又是一手的,价格比这边的批发城有优势。那天他们坐上城际的巴士,在广州火车站下车,几栋批发城环绕在车站周围,开旅店的妇女迎上来,递来一张破旧的宣传单,说,一百一晚,住店吗?张三摇头。吴医生在比人高的衣服里淘出自认为时髦的衣服的时候,张三也这么摇头。他们拎着两个黑色的大塑料袋走出市场,准备去买回龙岗的车票。吴医生经过铁栅栏的时候,猛地把塑料袋刮破了,几十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散作一个小堆。

张三把衣服底下的塑料袋伸展开,把衣服顺一顺,朝四周大喊:“买衣服啦,三十元一件,五十元两件。”见吴医生吃了一惊,她转头说:“怎么?在哪卖不是卖?还省得背回去呢。”吴医生说:“你拎出来才走了几步路,价格翻倍啦?”张三说:“谁知道呢?再说我这叫买手店,卖的是品位。”说完继续叫喊起来。很多年后他们聊起那天,吴医生才告诉她,正是在火车站门口叫賣的那个下午,她让他有了想娶的冲动。

那批衣服当然没在火车站卖完,他们背回美容院摆在篮子里。衣服卖得还剩几件的时候,吴医生问张三,要不要跟他结婚。张三说,我都不知道你有没有老婆。吴医生说,二十年前就离了。张三说,和你结婚有什么好处?吴医生说,做饭算么?张三说,行。

那段时间张三把舒美娜摆在店里,客人来祛斑时,顺便说上几句,一个月总能卖出几套。如今时运不济,开得好好的店面被拆了,正是专心做舒美娜的好时机。张三相信,以她的交际能力,她那令人信赖的本领,即便老天待她有些苛刻,总给她的生意设坎,她也能走出自己的一条路。

吴医生在美容院开着时就极力反对,说她做事三心二意、有头没尾,最重要的是,这个舒美娜一定是个传销组织,她和紫欣上头的那个二级,说不定就是个犯罪分子,公司一出事,随时准备逃跑的,她和紫欣两个人还天真地把人家当朋友呢。眼下美容院关了,见张三打算全职卖这个传销组织的卫生巾,还在他一帮老朋友聚会时做推销,吴医生更是气得不行,让方伊凡在网上搜索“中国反传销网”。方伊凡一字一字打出来,点开网页,把电脑让给吴医生用。吴医生反传销知识的突飞猛进终于在那晚引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两人在房间里关着门吵,方伊凡听不见具体的内容,但张三摔手机的声音掷地有声,像第二天向她发出的“旅行”邀请一样不容拒绝。

早在张三还在开鲜鲜屋时,她去参加方伊凡的家长会,认识了当时常去鲜鲜屋吃冰粉的那个龅牙小弟的妈妈。龅牙小弟的妈妈叫亚萍,在惠州博罗镇开家私城,生意做得大,孩子却读不进去书,从小调皮、不好管。张三在家长会上发言,介绍自己是如何把孩子教育得这么优秀的,亚萍在台下听得心生崇拜。会后亚萍问她要电话号码,说她们农村人最羡慕文化人了,夸赞张三会说话,要向她取取育儿经。两人一聊起,张三才知道亚萍就是龅牙的妈妈,便说起孩子间的趣事。小学毕业后,方伊凡没再见过龅牙,张三却一直跟亚萍在网上保持着联系,她喜欢亚萍做生意那种干劲儿,觉得自己跟她是一路人,是有事业心的女人,她跟那些整天只知做瑜伽、做烘焙、聊八卦的女人玩不到一块儿。

亚萍听说张三在做舒美娜的项目,随口说了句,邀请她和方伊凡到博罗玩,她有个侄女在博罗一家高尔夫球场做小经理,管十几个球童。她手下的球童都是女孩子,推销卫生巾最合适了,让侄女组织她们开个小会,还能向她们介绍一份值得推荐的副业。张三听了激动,觉得确实可行,立马应下来。

那天和吴医生吵了架,张三想起亚萍的邀约,便邀请方伊凡跟她一起去一趟博罗。做生意是次要的,主要是带方伊凡出门走一走、爬爬罗浮山,难得有个清闲的暑假,她希望能给方伊凡一个不错的夏天。

亚萍开着车到博罗汽车站,接她们到她的家私城。阳光鼎盛,气温高涨,车里开着最低温度的空调,从车里出来,方伊凡被热浪包裹,走进家私城,皮肤又开始急剧降温。亚萍的办公桌在家私城的最深处,她们穿过几十个衣柜、几十张床、几十张餐桌、几十套沙发和茶几,走到亚萍的办公桌前。亚萍拿出一包新买的白茶,说是很好的货色,最适合这个天气喝。张三说她不懂茶,但一入嘴,又止不住夸这茶好。

龅牙小弟回老家了,张三让方伊凡自己在家私城里转转,说等她今天把工作忙完了,明天再带她去罗浮山。方伊凡说不要紧,这个家私城挺有意思的。方伊凡从小就爱听大人聊天,听她小姨交往的男朋友,听紫欣美甲店里刁钻的客人,现在在这个充满木头和甲醛味道的家私城里,空调很足,白茶挺香,比顶着大太阳去爬罗浮山好得多,她挺乐意听张三跟亚萍的谈话。

当张三把话题引向舒美娜的时候,亚萍尽力克制自己的不耐烦。这次邀约本是她随口一说,没想到张三真的来了,还带着方伊凡。她跟张三算不上多么熟识的朋友,但张三热情健谈,也算陪她消磨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午后。可张三竟然开始给她推销起产品,让她实在有些不耐。她拿起车钥匙,说带她們去高尔夫会所,她侄女下午在那边上班。

亚萍把她们送到球场后独自返回家私城,说等她们结束了再来接她们吃晚饭,吃当地特色的烤乳鸽。

亚萍的侄女带着张三和方伊凡走到休息室,说姑娘们还在球场上工作,等五点多,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她们就会回来。

方伊凡此后都没再有过比那天更漫长的下午。她先是和张三坐在休息室的金丝绒沙发椅上等球童们回来,外边太阳烈,她只能低头闷在房间里玩手机。张三跟亚萍的侄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球童的工作有多少薪水,问她们一天上班几小时,问她们自己会不会打球。方伊凡看出小经理的不耐烦,要不是看在她姑姑的面子上,她一定早就走了。

会所的灯亮起,球童们才嘻嘻哈哈地从外面回来。小经理召她们集合,说,今天有一位从龙岗过来的张姐,给大家免费上一堂卫生护理课,是我们会所很难得请来的,大家一定要认真听。小经理让她们围着桌子站成一个圈。

张三拿出准备好的粉红色小箱子,把几个不同品牌的卫生巾摆出来,挨个撕开,说,今天我带大家认识一下我们每个月都在用的东西、和我们最亲密的东西。她撕开两片不同价位的同品牌卫生巾,高价的那一片含有高分子吸水树脂,低价的只有一团棉絮。接着,她再撕开舒美娜的产品,里面有和前面高价位那款一样的吸水层。女孩们惊叹。张三觉得成效不错,说:“舒美娜和一般品牌卫生巾最重要的区别,在于这个负离子芯片。”她指着中间绿色的长方形部分,“负离子芯片在使用的时候会发射出高浓度的负离子,通过纯物理效应,保护我们最可爱的部位”。她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这款卫生巾如何透气、杀菌、对皮肤友好。姑娘们站累了,有的靠在桌子上勉强听着,有的干脆坐下来玩手机。

在方伊凡以为张三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张三又开始讲起舒美娜的商业模式:“产品肯定是好产品,我们每个月都要用的,我加的是三级会员,一万二,如果你们觉得负担大,不希望前期投入这么多,也可以加四级会员,只需要一次性购买八千块的产品。你们平时跟朋友聚会、跟家人聚会,都可以做做分享,人家买别的品牌也是买,买你的品牌也是买,你的品牌真的好用,大家自然而然会找你。你退一万步想,就算你一箱都没有推销出去,这八千块也是你买的实实在在的产品呀,你也不会亏。”

讲到后来,只剩三两个女孩在认真听,张三几乎是对着她们在说话。其中一个女孩说,这不就是传销吗?张三说,这叫直销,只是直销牌照还在申请,等它正式进入大陆,你就没这么容易分到这杯羹咯。

天彻底黑了,张三最终只卖出两套,没有一个人加入会员。收拾箱子的时候,她对方伊凡说,你妈还不错吧,一下子卖了两套。方伊凡说,明天去罗浮山吗?

第二天一早,亚萍载着她们进罗浮山,车子停在后山一个停车场,从这条路上山不需要门票。亚萍说:“走哪边都一样的,你买票进去,六十块钱一个人,就是看一个黄龙观,一个什么冲虚观,一个拔云寺,现在还看不到,还有几个不怎么流水的瀑布,他们说看什么摩崖石刻,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这条路比里面空气好多了,我平时都是来这边爬山的。”张三附和说:“确实,门票都是冤枉钱。”

半山腰还没到,方伊凡肚子岔了气,三个人原路返回。

张三和方伊凡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方伊凡说要去吃对面小店的客家婆豆腐花。张三说:“你刚刚不是岔气吗,肚子还疼吗?”方伊凡说:“不疼了。”豆腐花是用罗浮山的山泉水做的,方伊凡满嘴都是豆子的清甜。张三说:“下次我们再来,从正门进去,你再看看那个拔云寺,这样正面反面都看了。”张三吃完一碗,让方伊凡打包两碗给吴医生带回去。

方伊凡发现张三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好粗糙,那是她第一次发觉张三原来已经这么老了。

那天下午吴医生一个人出了门,去他常去的市区公园。四点半的太阳落在这座城市远处的大楼背后,光线绕过云端的玻璃窗和眼下的矮壁,打在小叶榕的老叶子上,郁出一地的亮。那亮不是正午的统摄一切的亮,不是从天上来的,而是袅袅娜娜从地上冒出来的,人间的亮。四点半是堆积了一天的阳光和兴奋劲儿的钟点,是吴医生最生龙活虎的时候。他从老旧的小区出来,穿过一处街角,再走过两条开着服装店和奶茶铺的街。奶茶铺是连锁的,四处都看得见它鲜绿色的招牌。他给自己买了一杯,选了店员推荐的款式,免费加了一份椰果,因为觉着这名字听起来新奇可爱。平时打麻将回家会给方伊凡带一杯,这是他第一次给自己买。选的是七分甜,吴医生依然觉得甜得令人发指,喝不到一半就没了劲儿,捏在手里。

吴医生坐遍了公园里的每一处凳子。他坐在中央草坪边沿的靠背椅上看人放风筝。有时是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看她扑倒在草地上,手里勉强牵扯的风筝也在低空摔了跤。有时是穿着马甲的同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人,由于戴着一顶渔夫帽而显得比他年轻些,风筝线在他手中似乎静止,似乎那已然高得看不清图案的风筝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他也常坐在马恩雕塑广场旁边的绿道上,看那些比他大上一二十岁的大姐们跳舞。得老成什么样才能无所顾忌地在人群中起舞呢?吴医生想,等他的熟人都死去之后吧。《给我一个吻》的音乐骤然停止,几个扎着马尾的护工跃着她们残存的舞步,把边上的轮椅一推,推她们的老雇主回家去。他常常再坐上一会儿,天色渐暧昧的时候,才起身回家。

吴医生这天躺在了草地上,草叶刺得他脖子直痒痒,但阳光暖烘烘的。为什么前一晚他和张三吵得那么厉害呢?吴医生已经记不大清了,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可气的。刚认识张三的时候她就是那样的人,莽莽撞撞的,头脑发热,好像什么都拦不住她,但她究竟要去哪儿,她自己也不大知道。这传销生意做了也就做了,即便犯了法,抓的也是头目,轮不上她。他气的好像是她那个兴致勃勃的表情,眉毛抬得高高的,嘴型夸张,酒窝被挤得很深。还有她在讲产品时的语气,她把他也当成了推销的对象。对,这是他生气的原因,他宁愿她邀请他一起成为一个骗子。

吴医生逛公园从不带张三,张三亦对此颇为不满。然而由于他总会在六点十五分准时回家做饭,她也犯不着计较什么。何况她并不爱逛公园,她宁愿和朋友去逛商场,商场有空调,公园太热了。张三的不满是一种理念上的不满,她羡慕闺蜜有个互称宝贝的丈夫,而这点面上的甜蜜在她初识方先生时也并未得到,他在那时就板着脸。用她的话说,吴医生倒是从一而终的。她说刚结婚那会儿每天帮吴医生打好洗澡水、放好睡衣和毛巾,吳医生不为所动,照样看他的电视,一句好听的话也没有。久而久之,她也就不自讨没趣了。如今她只攥着些夫妻默契的细节,像是总不自觉买到同一种菜什么的,用以满足自己对于恩爱的想象。

吴医生回家时已经八点钟,他以为张三和方伊凡今天也不回来,不急着回家做饭,自己不饿,便待晚了些。方伊凡从冰箱里拿出罗浮山买的豆花,说是张三让带的。吴医生三两口喝了去。

从罗浮山回来后,张三把家里成堆的舒美娜往外送,送给所有还没绝经的朋友、亲戚。有人问起,她便说是吴医生不让。“项目是个好项目,但影响家庭和谐,就算了。家里不和谐,赚再多也没用。”她保持着一派昂扬的表情,似乎在告诉大家不必因为吴医生断了她的财路而心疼她。至于她已经几个月联系不上她的上级会员,还有一半的货没有发到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五、酒壶月亮

一件事情发生而后被记录下来,是经过重重阻碍的。首先是这个事情本身,而后是对于事情的记忆,而你的记忆很有可能被你母亲对这件事情之复述的语言所篡改,变成她记忆里的面目,或是她用并不匹配的语言搭建出的她记忆里的面目。我用来自我母亲的不可靠的语言唤醒我的记忆,而后用不可靠的语言把这记忆道出,在故事里放进一个“我”,一个在文学批评中要被打引号的我。这真有意思,我们看的小说,背后都站着十二个骗子。

我妈说我曾经在单位的篮球场边捡别人扔的果冻壳吃,被她的朋友看见了,而帮忙带我的小姨正在跟厂里的伙伴聊得热火朝天。小姨还曾经把三个月的我一个人放在床上,自己出门逛街。我从床上摔下来,额头起了个大包。后来我妈把她辞退了,让她去厂里做工。“她对你不负责任。”我妈说这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

这些事都是我长大之后母亲告诉我的,而我自己最原初的记忆在三岁,同另一个小姨有关,是洗手间里一团安静的火。“不负责任”的小姨回老家后,另一个小姨过来了。这个小姨生得白净,做事也温柔细心,母亲很满意。不料没几个月,小姨的精神开始失常,不大与人讲话,倒是很爱自言自语。一天半夜,她在洗手间里烧起了纸,我站在走廊尽头,望见了那一团火。火焰橘红,从地砖上堆起,像一团水做的风。记忆总是没有声音的,火也安静。母亲从房间出来,用手捂住我的眼睛,但指尖有缝,我依然能从那扇狭长幽暗的洞口看见走廊尽头。我对火光本身并不恐惧,却被遮住我眼睛的母亲的手给吓着了,它让我明白这是一件需要感到害怕的事情。后来母亲才知道,小姨烧的是信,是写给家乡的老师的情书。老师有老婆,她的情书不能寄出,只能这么烧掉。被母亲阻止烧信后,小姨颤抖:“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用打火机……你们都睡了,我没有火……”

我不能保证这个故事的可靠性,因为我的记忆也有可能被母亲的叙述所改动。人们说三岁的时候会记得两岁的事情,四岁的时候会记得三岁的事情,到了五六岁,人才拥有长时记忆。人们喜欢按照有利于自己的方向篡改回忆,就像我至今没明白我是否真的把颜料撒在了朋友家洗手池里的猪红上。阿姨说我倒了,毁了一盆子的猪红,但没有关系,只要我承认错误她就原谅我。我不承认,我说我看见了厨房洗手池里有一盆猪红,就走去洗手间倒了。我的脑子里有清清楚楚的画面。然而事实上很有可能就是我倒的,因为朋友那天没有用那种墨绿色的颜料。这么说来,我自以为记忆中的火与母亲的手,都有可能遭过背叛。

小姨被送回老家,精神渐渐恢复,嫁了人,生了孩子,没有人再说她疯癫。

我也被送进幼儿园。

幼儿园很好玩,学英语、学唱歌、做手工,六一儿童节还举办自助餐活动,邀请父母一起参加。我妈说我排队拿小蛋糕的时候总是被人挤出队伍,怎么也排不到。这些快乐的日子我都不大有印象了,倒是很记得一次恐惧。那年石家庄发生瓦斯爆炸,死了好多人。我在电视上看见新闻,进了幼儿园一直在想这事儿。我在英语课上担心妈妈在家被煤气罐炸死,担心得听不进课,被老师点名批评。我号啕大哭,哭得喉咙都要吐出来,哭得老师把班主任都叫过来,直到哭得她把我妈从家里喊到幼儿园来。我不哭了,然而我不愿意告诉他们我在担心什么,那太幼稚了。

但三天前,我妈是真的失踪了。

事情得从四天前我妈嗑瓜子说起。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嗑得那么快。她能用直觉找到右臂伸向左手手心的最佳角度,抓出一颗,用门牙准确地开膛破肚,舌尖一顶,瓜仁出来,再以漂亮的弧度把瓜子壳掷进塑料袋。整个过程轻松流畅,没有炫技的意思。我试图模仿,但好像越学越笨,甚至连从左手心里挑出一颗倒霉的瓜子这样的动作,也变得滞重。我很沮丧,以至于当她用同样轻快的节奏说出“伊凡!我和吴医生打算去海南发展,你觉得怎么样?”的时候,我有点儿懒得思考。我正在研究门牙究竟应该挤压瓜子的哪个位置,并且想起吴医生开核桃。他们结婚好多年了,我却不大习惯叫他爸爸,而是跟着我妈叫他老吴。老吴说他开核桃是拿两颗握在手心里,用力一压,“总有一颗没那么硬”。当然,他说的是纸皮核桃。

“那天老吴突然跟我说,神秘兮兮地,说国家有政策下来,要大力发展海南,今年八月就生效。”我妈说:“我就问他,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他不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房地产可能会有动静。我说,走嘛,我这辈子做了这么多生意,还没有跟你合作过,一起去闯一把。他没表情,我估计他是有这想法。他老家社保领的退休金,一家人吃喝活命是够了,但你以为他这辈子做个江湖医生,走街串巷地挣那点儿辛苦钱,他甘心吗?他不甘心。”她抬了抬下巴,嗑瓜子的速度放缓,动作保持稳定,不是我那种笨拙的慢,而是心中有数的、核心发力的慢。她说:“他以前不是做过中介嘛,有经验。我嘛,你知道的,我学东西很快的。我们租个店铺,他去跑业务,我在店里。”

五六十岁的人了,去海南打拼?怎么不去越南呢?“你们住哪儿?”我问她。

我妈挑起一颗瓜子,说:“租啊。把我们现在的房子租出去,房租足够我们在那边租个漂漂亮亮的两居室了,还有剩。反正你下半年去北京工作了,一年也就回一两次家,不如直接去海南过年好咯。你奶奶就跟我们一起去,她一两个月下一次楼,住哪里有什么区别?海南气候好,适合奶奶养老,又碰上这么难得的机遇。”

我问:“什么时候走?”

她说:“老吴退休在家,我托儿所这两年效益都不好,准备转让了。顺利的话,在你工作前我们就可以搬过去。”

我妈说起话来极具煽动性,连我都差点儿想跟他们一起去了。确实,假如一家人在海南发展顺利,赚下的钱分成三份,怎么也不比去北京当那个编导差,我何苦北漂。要是再顺利一点儿,接几个什么笋盘,腌个笃鲜,我们家就可以过上喝房租的春风的美好光景。

我高中毕业那年的暑假,我和妈妈一起去过一趟海南。飞到海口时是深夜,海风很热,一团一团地吹来。舅舅把厂里的人货车停在停车场,从车尾的纸箱里掏出几罐椰子汁分给我们。我觉得味道有点淡,不如外边买的好喝,很可能是留下来的残次品。那个夏天舅舅开着那辆人货车带我们环了半个岛,先是去他就职的糖厂歇脚,再到周邊的火龙果林和香蕉林抓鸡。我看了东面、南面、北面三面的海,觉得和龙岗的海没什么不同,最好的海是三亚那些豪华酒店圈起来的海,跟朝向没关。

那一年的海南灰扑扑的,城市与城市间的路飞起很多沙尘,天倒是很蓝。许多街口挂着横幅,热烈庆祝本村的某个孩子考上某职业技术学院。横幅下摆十来张折叠桌,大家坐在沙尘中间吃饭。我想象中老吴和我妈开的小中介公司就坐落在那种沙尘很多的马路上,周边没有别的商铺,一公里外有家叫作许娘或是阿胖的便利店。

我想象中的龙岗也有一条布满沙尘的马路,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尽管在同一座城市,后来我却没再回去。我妈曾跟我说过一些她刚到这座城市时的故事,说起龙岗,说起最开始追她的人。她说她小时候住在农村,喝水要去井里挑,她那时就幻想着,要是能有一个开关,一拧,水就自己流出来,该有多好。后来来到这座城市,发现真有这种东西。那开关叫水龙头,流出来的是自来水。

她说别人总说怀念农村,向往以前的生活,她从来都不,农村那么臭,那么脏,太苦了,她一点儿也不留恋。

然而我总觉得她眷恋着那些尘和土,哪怕在城市里,她也要选排水最差的街角、尘土飞扬的路段,那些百废待兴的商铺、物业和街道,让她有安全感,让她有生命力。那里才有机遇,那里租金便宜。她无法真正享受自来水,享受洁白光亮的瓷砖地。在光滑漂亮的小区里组建的我们的家庭,让她使不上劲。

四天前的那个晚上,她说:“总之,这件事情值得一做。”说完她就进房间准备睡觉了。房间里传来她和老吴的争吵,我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能很清楚地听到她的声嘶力竭。像以往每一次吵架一样,她把这些年来生的气全部翻出来,一件一件地数。不知为什么,他俩吵架时,我总是不自觉站在老吴那边。她的情绪太浓了,我招架不住。尽管和老吴没有血缘关系,我却似乎更像是他的孩子——冷静、厌烦、沉默不语。

三天前的早上,她留了张纸条在餐桌上,用一瓶吃到一半的老干妈压住,纸条上写着:“不用找我,放心。”纸条洇了浅浅一圈辣椒油,字写得歪七扭八,跟十几年前小学生家校联系手册上的家长签名一样。她手机打不通,微信不回,这三天来都是如此。

我妈失踪后,老吴暂停了午后打麻将的活动,联络了几个在派出所上班的朋友,朋友说失踪48小时才能立案,不过可以私下帮他找找有没有离开这座城市的交通记录。以往他出发前常常讲几句不冷不热的笑话,然后在走廊里晃荡两圈,走到门口换鞋。我妈冲着门口喊:“你要打麻将就去打,没有人要管你,不用在这假惺惺。”他总是干笑一声,再走出门。

老吴刚结婚那会儿就开始打麻将,跟邻居家的叔叔,打到天亮,带份早餐回来。我妈管不住,气得回了趟老家。这办法挺有效,停了三年,打麻将改成了逛公园,照样不带我妈,回家前给我带杯奶茶。这两年他又搓起麻将来。小时候看《怀玉公主》,里边的成韵得了某种疾,脚板心发痒,让怀玉用木棍打她的脚板,说是剧痛止痒,怀玉打轻了,成韵还骂她,说怀玉想害她。打麻将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痒,痒完了被我妈骂几句,是一个痛。痛完了又痒,痛只能止一会儿的痒。但这次他不再打通宵,也许年近花甲,大家都少了点干劲。如今他的牌局通常安排在工作日的下午,午饭后开着车去,晚饭前回,像是进行什么饭后的养生运动。

派出所的朋友回电话,说没有查询到相关的记录,人应该没有走远。他安慰老吴,说夫妻吵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她或许就是出去散散心,去哪个闺蜜家玩去了,让老吴微信上多说点好听的,哄哄人家,等她气消了就回来了。

我打电话给姨妈,问:“姨妈,知道我妈去哪儿了吗?”她说不知道。又打电话给小姨,问:“小姨,我妈去哪儿了?”她也不知道。微信里翻出几年前加的我妈的闺蜜,打开对话框,前面有一条长长的保险推销广告和一条群发的、有许多系统自带表情的新年祝福。“阿姨打扰了,请问您知道我妈妈去哪儿了吗?”我点击发送。阿姨没有回复。

奶奶也像往常一样,在下午四点午睡醒来,走向客厅。她是老吴的妈妈,我不习惯叫老吴爸爸,却很自然地叫她奶奶。她足不出户,却比家里每一个人都清楚全国各地的天气。她九月生的,处女座,床单的四个角要平整,药罐规规矩矩摆在桌面的收纳盒里,零钱要按币值大小整齐叠成一摞一摞的,我妈为此感到窒息。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她比我们谁都吃得多,每餐能吃一大碗饭,老吴津津乐道,一边夹肉给她,一边挤眉弄眼地冲我妈窃笑。早晨饭后到阳台坐会儿、拍拍腿,下午阳光晒到阳台时再到阳台坐会儿、拍拍腿,就是她一天全部的运动。

每年春天奶奶的老肺病犯了,她身体虚弱下来,喊着:“我顶不起了,要死了。”这么喊了好几年,春天一过,饭量又添回去,甚至能像现在这样,下午四点午睡后,到饭厅吃两个包子和一根香蕉,作为下午茶。香蕉一天也不能断,快吃完了就喊我或我妈去买。我们家餐柜上永远有一把香蕉,像是手机很快耗尽又一次次被充满的电量。包子她点名要广州酒家的,跟我一样,挑剔。我妈说这样的人长命。

她问我:“你妈妈有消息了没有?”我说没。她长长地叹气:“冤枉啊,不知道她哪样了。奶奶无用啊。”就像我妈在说起《黄帝内经》认为人的寿命最多是一百二十岁时,她对自己的评价——“无用,无用了”。我妈说:“千万不要这样说,上帝给你的寿命,怎么能说无用?一会儿他给收回去了!”她们俩说的无用好像不是一回事儿。这天她没再去阳台,而是坐在沙发的边缘,隔一会儿叹一口气。

三天前的下午,奶奶坐在餐桌上吃广州酒家的核桃包。我妈走到餐桌旁,拉开一把椅子,说:“妈,我们一家搬到海南去,好不好?”奶奶手里的广州酒家核桃包被捏出一个不知所措的弧度,馅流到她左手上,她用右手去揩:“海南……去海南做物嘅也?”我妈对她说普通话,她用她的家乡话。只要声音够大,两人就听得懂对方。我妈说:“那里气候好,适合你养老,我把房子给你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她常把自以为替对方着想的话讲在前头,不知道是想表现得更体贴,还是更容易达成目的。事实上这既不体贴,也缺乏说服力。

奶奶如我所料地表示出进一步的困惑。我妈倒是来了底气,把说给我听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说什么这些年没抓住什么好机遇,这个城市的红利期过了,赚钱要到发展中的城市去云云,再罗列一些政策条例,用她粗浅且夹带谬误的经济学知识把我奶奶讲得一头雾水。她甚至说,等他们去了海南,香蕉就不用买了,遍地都是香蕉,伸手一摘就有得吃。奶奶是不会反对他们的任何决定的,我妈其实大可放心。

那天晚饭我妈吃得愉快,夹菜夹得轻飘飘的。她没在饭桌上和老吴聊海南的事,大概她觉得这事比较严肃,且胸有成竹、胜券在握,他们只需要再商榷一些小细节,比如是否需要提前去一趟找好店铺、是否趁我在家可以照看奶奶的时候过去,或是现在的房子什么时候挂到网上招租,等等,这些都不是大问题。她只在饭桌上提起舅舅的小工厂遇上合约纠纷、这些年生意不好做,又问起老吴的牌友,问他们的儿子娶媳妇什么时候摆酒之类的。老吴敷衍着答了一句,她已经没在听了。

饭后,她和老吴在沙发上坐下,她假装不经意地读几条群里转发的段子,老吴回念两条,分给我们一杯茶。他心情不错,不像装着心事的样子。当我妈终于按捺不住,提议商量海南的事情,而老吴的回答是“明年春天再看”的时候,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是后来她跟我说的。老吴给出的理由是,现在过去正是海南的盛夏,老人家不适应。那为什么不是今年秋天呢?因为我今年秋天入職,想等我工作稳定了再做打算。我妈说,当时她突然觉得明年春天还有好久好久,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将难以忍受这漫长的十个月。

她无法理解气候有什么重要的,热了开空调就是了,海南人能活,我们就不能活了?我也无法理解老吴。尽管他深谙很多蔬果的时令,什么正月葱二月韭啊,霜打过的青菜最好吃啊之类的,但海南跟龙岗也差不了几个纬度,太阳斜了点角罢了,能有多大区别?人又不进行光合作用,犯不着这么逐水草而居。他能买到每年第一批上好的龙眼和柿子,一到春分就把冰箱里的鸡蛋全拿出来,一个一个试着立起,说是这天天地轴与黄道面构成了某种平衡,地球的引力最大。他能在光滑的桌面上立起三四个,这是只能在抹布上勉强立起一个的我和我妈所望尘莫及的。这样一个人,怎么不去赶着成为第一批先行者呢?至于我的工作,一个电视台编导,除了稳定的加班和熬夜,还有什么不稳定的呢?

后来我妈说,她越想越急,觉得这事儿今年不做,明年也不会成的。然而她又缺乏卖力劝老吴赶紧出发的勇气,这种背水一战的事情,万一没成,当初怂恿的人就成了笑话,这是我的猜想。她说她气的不是这件事情本身,是老吴的语气。

昨天晚上她终于回家了。餐柜上添了一把新鲜的香蕉。她没说这三天她去了哪儿,只说有点儿累,让我给她倒杯热水。她的水杯里总有厚厚的水垢,我看不下去,拿去洗了洗,却搓不掉。她喝了一半,把水杯放回茶几。老吴说,明天开车载她去做年度的体检,她发呆地望着电视,没有看他,只应了一声“哦”。她的脸上只有在和老吴吵架后才会出现一种平静。尽管看得出表演的痕迹,但那份表演出来的平静之下,仍有一种真正的平静。

我躺在自己房间,也陷入一种真正的平静。耳朵里储存了他们的争吵声,在一片黑暗里隐隐地播放。虽然此刻他们应该不会再陷入争吵——准确来说,是我妈不会再陷入声嘶力竭的喊叫,老吴只在她喊叫时沉默——但那声音仍在黑暗里播放,作为一种预警,让我在真正的平静里悬好一颗心,随时做好准备面对她的绝望。有时我在想,她那么光明,那么大声,那么浓烈,或许从来不会绝望。或许只有我会替她感到绝望。

我悬着心睡下,做了一个很长的平静的梦。

梦里我的妈妈张三在长白山上种香蕉。那是长白山的冬季,厚厚的白雪覆盖着整个山谷,春天来了、夏天来了,雪也不化,一串一串的鲜黄的香蕉挂在大片绿色的蕉叶下,一片香蕉树林扎在雪地里。和她一起的还有许多人,她们一起除草、挖土、栽培、浇水,但彼此不说话。山外正闹着饥荒,这里种的香蕉能给外面世界的人提供大部分的营养。有人抱怨辛苦,张三却觉得还好,甚至希望一直在这儿待下去。无聊的时候她把香蕉皮切成雨一样细的丝,放在柴火堆上,用铁锅爆炒。有时也把成片的香蕉皮倒挂在屋檐下风干,卷成管状,用线缝起来,做一支笛。笛声在长白山间吹荡,不是什么动人的音乐,但山谷里飘着香蕉清甜的香气。她遇上一些朋友,雪天里她们一起去温热的天池里泡澡,她们的皮肤变得光滑。天池的水和雪地底下的土壤一样微微发烫,山体的底部涌动着热气。

几十年过去,小麦、稻谷、玉米、竹笋、丝瓜、桃子、青提重新在外面的土壤上生长出来,人们不再需要长白山的香蕉。有些人离开了长白山,但大多数人仍然如从前一样除草、挖土、栽培、浇水,张三也没有离开。有时她也希望时间赶紧流逝,希望香蕉皮起皱,希望雪融化成水,希望发热的土壤里涌起温泉,烫死一棵树。更多的时候,她什么愿望也没有。

直到有一天深夜,香蕉林起了一场大火,火把皑皑的白雪烧得发烫,香蕉树烧起橘黄色的光。她从屋子里跑出去,下弦月正朝她掉下來。她把月亮抱在怀里,它比在天上看起来大,有点儿沉。她把它抱回家,放在餐柜上。奶奶不知道是什么,但它发着玉一样的光泽,怪好看的,也就没去管它。

醒来后阳光已经晒过半张床,我觉得很疲惫,没有真正睡着。我听见她和老吴在客厅里淡淡地说笑,这让我觉得恍惚。至于她失踪的这三天去了哪儿,奶奶不想知道,老吴不会想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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