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本草

时间:2023-09-24 20:10:03 来源:网友投稿

陶灵

瓷 片

岳母的侄儿请她去家里吃饭,炖了只老母鸡。岳母感冒了,不愿去,鸡是发物,担心捂寒。侄儿说,我炖鸡时放了瓷片的,不会有问题。瓷片就是细瓷碗打破后的碎块。吃了饭回来,岳母当晚就开始咳嗽,医了一个多月才好。她说,放了瓷片还是不管用。老话说“咳嗽吃鸡,神仙难医”。这起码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过去,下川东民间老百姓炖鸡的时候,一般要放晒干的紫苏根、枝,年龄大一点儿的人至今保持这个习惯。紫苏祛寒。放瓷片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妻子告诉我,小时候,她外婆每次炖鸡都要放瓷片的。当年,小细娃儿吃饭用搪瓷碗或木碗,读书后是土陶碗,大人吃饭才用细瓷碗,很少打破。家里没瓷片的话,炖鸡时就放一只瓷调羹在里面,也是一样。这是开县民间的做法,上至九十多岁的老者,下至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都晓得这事,并做过,或经历过。为什么要放瓷片或调羹?而不是竹片、木片,或铁块呢?他们却说不出道理来。

《本草綱目》上说:“古人以白瓷代白垩用。”白垩即烧制瓷器之土,主治多种病症,其中与“炖鸡放瓷片”沾得上边的是治“卒暴咳嗽”,就是急性咳嗽。取白垩、白矾各一两,研粉,用生姜汁调糊状,做成梧桐子大小的药丸,睡前喝姜汤吞服二十颗。

白垩是土块,不能入锅,炖鸡便用瓷片代替?这解释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我又揣摩,瓷器经一千多摄氏度高温烧制而成,性热,可袪寒?

老桡胡子冉白毛说,瓷片倒是可治肚子痛。准备一碗干净的冷水,把一块瓷片丢进煤炭火中,拉风箱烧大火,瓷片烧得通红后,用火钳夹出,迅速丢进碗里,“嗖”的一下,冒起一股热气,然后把碗里的水喝下。

想起另外一事。我小时候见过父亲把瓷片锤成细粒,让鸡啄食。父亲说,鸡没牙齿,不能咀嚼食物,瓷粒在它肚子里帮助捣磨,便于消化。这像是球磨机的工作原理。

门斗灰

有一天,在金霞家做作业,我削铅笔的时候,不小心把左手食指划了一条很小的口,有血冒出来。金霞说:“撒点儿门斗灰。”说着,就跑到她家大门边,蹲下,在木门的转轴窝窝儿里用拇指和食指拈了一点点灰,撒在我伤口上,让我按住。当真血不冒了。我问:“是哪个教你的?”

“我舅舅,他是篾匠,手上经常划了口口,就撒点儿门斗灰,按一会儿就没事了。”

“刮点儿锅烟墨,按在口口上,也得行。”四平在旁边接嘴,表明他也懂。锅烟墨就是用过的铁锅外面巴的烟灰。

“锅烟墨要不得,要留黑疤子。”金霞不赞同,“你看来国哥脸上!”

来国哥小时候顽皮,有一次非得用一只缺口碗吃稀饭,还嘴对着缺口喝。他老汉儿说:“好生点儿,莫把嘴巴划了。”来国哥转过头回答:“不得!”话音刚落,在这一转头的瞬间,缺口却划在了脸上。正是中午,出血有点儿旺,他老汉儿赶紧刮了锅烟墨按在伤口上。没想到锅烟墨长在了肉里,伤口好后,疤子从里面透出淡蓝色来。来国哥长大了,颜色淡了些,但看起还是很明显。脸是圆的,伤疤是个弧形,来国哥的同学朋友就喊他诨名“月亮弯”。

我二爸是个石匠,他说乡下到处都找得到止血药,看哪种用起方便。学大寨时,他在坡上打石头,垒坎子,修梯地。手上经常整起口口,或者被锤掉皮,没流血,就在岩石上抠一块灰白色的石花(石苔),吐点儿口水,敷在上面,按一会儿后又开始做活路。做着做着,伤口破了又流血,就撕一条烂布巾巾缠住。二爸还说,没找到石花,扯几匹齐头蒿、何首乌叶子,搓出水,敷在伤口上也行。还有,房梁上的灰也是止血药。

清明菜

我见过一种野花,毛茸茸的淡绿色叶子,配着柠檬黄的小花,一直不知道它的名字。有一天放学路上,看见几个女同学围在一起,小心、认真地把这花夹在书里。我很奇怪,问:“啷个要把它夹在书里头啊?”听见我的问话,她们忽然“哗”的一声,全把书合上了,还愤愤地说:“不害羞,哪个叫你看的?”我讨了个没趣,悄悄走开了。

后来,同街一个女同学告诉我:把这种花夹在书里,过段时间就会变成五颜六色的丝线。不过,被男娃儿看了就变不成。

回到家里,我把这事告诉妹妹,她听后乐了,去摘了许多这种花,夹满了一本旧书。我性子急,刚过几天就问妹妹:“变成了吗?”她摇摇头。以后每过几天,我都要问一次,妹妹仍然直摇头。我怀疑她给同街一起玩的男娃儿看了,妹妹委屈地说,连女娃儿都没让看哩。我想,是不是夹得太多,贪心了?有兄弟俩在山洞里发现金子,弟弟只捡一块就出来了,哥哥不停地往身上揣,结果太阳出来把他晒化了。于是,我叫妹妹从书里取出了大部分野花。

大概过了一年,书里的花全都枯萎了,我和妹妹始终没见到漂亮的丝线。渐渐地,淡忘了这事。野花怎么会变成丝线呢?用桑叶养了蚕,蚕吐丝、结茧……经过很多环节才会成为丝线。这是我长大了才知道的。

2020年3月的一天,终于可以自由出门了,我与妻子开车去不远的云篆山踏青。山路边有农民卖蔬菜、野菜,我一眼认出其中有小时候想变丝线的野草,问:“这个也能吃吗?”

农民大姐回答:“这是清明菜,煎粑粑、蒸粑粑吃。”太熟悉的名字,看过多人写作食清明菜粑粑的美文,原来从小见过,只是没对上号。当然不放弃这机会,五块钱买了一大包。回到家里,立即动手。不知是不是我的技法不行,先用糯米粉,后改成面粉,煎与蒸,分别试过,味道与普通粑粑没什么两样,与那些美文上说的如何如何好吃相去甚远。有朋友在微信中告诉我,清明菜用开水泹一下,凉拌才好吃。凉拌菜关键是作料,这个我拿手。结果,“绵扯扯”的嚼不动,也不好吃。后来知道清明菜又名“棉絮头”,难怪。朋友又说,清明菜是吃它的清香。嚼都嚼不烂的东西,难咽,清香又是何味儿?

清明菜学名鼠曲草,因生长普遍,有四十多个别名《名医别录》记载鼠曲草:主痹寒、寒热,止咳。

当过知青的汪兄给我摆,有一次生产队组织男女老少吃“忆苦饭”,用清明菜掺和苞谷面蒸粑粑,喝米糠糊糊下。一个社员悄悄给他说,饥荒年代吃清明菜粑粑是为了增加粮食分量,但吃了刮油,饿得更快。“现在档次高的餐馆也学到了这招,做清明菜粑粑,名目是刮油。”汪兄补充道。

红 苕

我家住在城墙边巷,正对面一家姓王,户主外号“王烧红苕”,全城人都晓得。《云阳镇志》上记载巷道划分:“城墙边巷:从大东门内南侧上城墙通道向西至王烧红苕。”我家也在巷尾,父亲还是个小官,但没有“王烧红苕”有名,所以镇志没记。四个字的外号叫起不上口,大人们直呼“烧红苕”,我们细娃儿都喊王伯伯。

巷子中段有两幢单位的三层楼房,之间留有通道,直通大东街。通道街口立有三根水泥电杆,上装变压器,王伯伯依附着搭了个棚,摆摊卖烤红苕,八分钱一斤。也卖蒸熟的红苕,一斤只要四分钱。买烤、蒸红苕吃都不要粮票。烤红苕吃起耍,因为刚出炉,有灰,先拍拍;
又烫手、烫嘴,只见吃的人一会儿吹吹、一会儿又在左右手之间翻转。于是,过去有言子:你看某某耍“吃烧红苕作风”——又吹又拍又捧。当然是指对领导的态度。蒸红苕的“舍耗”少,卖的价格便宜,进城农民“当顿吃”,再喝不要钱的老鹰茶下,不噎人。

王伯伯还有一项业务,卖花圈。据说是祖业,破四旧后不准经营,本应加入手工业社或集体合作商店,但不知为何仍然是私营,改卖了红苕。进入20世纪70年代中期后,有些四旧管得松活了,王伯伯试着重操旧业。花圈在家里做好、存放,红苕摊的电杆上挂一两只做幌子。尝到甜头后,王伯伯的右客蒋孃孃建议:蒸红苕不赚钱,又忙不过来,干脆只卖烤红苕和花圈,省事一些。开始王伯伯也同意,过了几天却反悔道:“我要为农民兄弟着想,还是要卖蒸红苕,他们进城没得钱没得粮票吃饭,要饿肚子。”我亲耳听到的,那天正好在王伯伯家帮着做纸花。我纯粹为了好耍,拿四角染色的方纸片,几张一叠,单支筷子卷起一角,再把筷子立起,将卷角往下挤压,抽出后纸角带皱纹,像花瓣。四个角都如此。分开纸片就是一朵朵花,然后贴到花圈上。

接下来,听到王伯伯说出反悔的原因。头天,一个挑空粪桶的农民来到红苕摊前,问:“我用几把蕹菜斢一斤红苕吃,要得不?”这农民是江对岸水磨山梁上的,来城里给队上挑粪,顺便带点菜卖。中午了,菜没卖完,饿肚子没力气挑粪回去。王伯伯二话不说,马上给他称了一斤蒸红苕。以后,这农民进城挑粪,时不时给王伯伯带点儿新鲜蔬菜,不要钱,也并不斢蒸红苕吃。我遇到过一次,王伯伯没在摊子上,回来取东西,这农民直接把菜送家里来了。

十多岁时一次吃饭,姑妈给我舀了几坨红苕说:“多吃红苕好,是发肠的。”发肠的意思是帮助肠道蠕动,好解大便。我没有不好解大便的时候,至今都是。小时候常听大人们摆,“吃伙食团”那几年,把苞谷芯和谷子壳碾碎,蒸来吃。吃后大便难解,要拿细竹扦从肛门里抠。我不解,怎么不吃红苕?姑妈说:“吃伙食团”是往年子的事,没得红苕吃,也没得么子吃的。

有一天,涪陵县黄旗公社来了工作组,带着菜秧和红苕种,帮助社员恢复生产。社员“吃伙食团”常断炊,坡上的野菜都挖吃光了。菜秧和红苕种栽下后,担心社员偷挖来吃,由工作组和生产队共同派人轮流照看。

我平时喜欢逛旧书店,淘到几页脆黄的故纸,是我家乡云阳县粮食局印发的资料:《介绍几种大春粮食增量及多样化吃法》,时间为1960年7月20日——“吃伙食团”期间。资料里面把红苕列入粮食类,介绍了十二种增量吃法。比如,把鲜红苕切细,掺三倍的水磨成浆,倒进锅里,加入二两鲜石灰水,边熬边搅动,煮沸时立刻起锅,冷却凝结即成豆腐,每斤鲜红苕产豆腐三斤。又,将鲜苕煮熟搅烂,掺5%~15%的面粉后发酵,可做食包子、馒头、发糕、烧饼。后来老百姓常说,这是“想苦方”。

《本草纲目》中,红苕名为“甘薯”,介绍内容简短,说是与山药的功效相同,主治补虚乏,益气力,健脾胃,强肾阴。现代研究又表明,吃红苕还有辅助降压、保护心血管和减肥的作用。

但首先它最大的作用是饱肚子——过去有俗话:“红苕能抵半年粮。”

二十多年前,熊胖娃患了腰突癥,坐卧立行时,只要一变换姿势就疼痛难忍,便按常规采取中医理疗,按摩、针灸、拔火罐都试过,效果不佳。有一天,一亲戚介绍偏方,说是县城南门口来了个“神医”,专医腰突症,方法简单、奇异,竟用蜜蜂蜇患处。谓之以毒攻毒。因蜜蜂尾部有刺,内含毒汁,察觉到危险便蜇人。但刺与蜂内脏相连,刺出,蜂则亡。

那时的老县城都是些小街小巷,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熊胖娃才问到神医住处。一进门,简陋的旧房有个小天井,横七竖八地叠放了许多只蜂箱。专业养蜂人天南地北追赶花期,为方便途中运输,蜂房全用薄木板钉成方扁形的箱子,因而称“蜂箱”。其实神医就是无行医执照的“游医”,要到处走,当然也用蜂箱。

看见飞舞着进出木箱的蜜蜂,熊胖娃想到一会儿要活生生地让它专门来蜇,不免有些紧张。自己虽然先前从未被这玩意儿“亲近”过,却见过那些被它“修理”过的人“肿泡气壳”的惨兮兮样子。然而为了治病,只能豁出去了。

神医随意问了问病情,估计也只是个“格式”而已,便叫熊胖娃坐在板凳上,撩起上衣,露出后腰背。然后拿镊子,从装有蜜蜂的搪瓷杯里夹住一只,在他后腰上轻轻擦来擦去。大概十秒时间,熊胖娃突然感觉到腰上一丝锐痛,瞬间又消失,紧接着又麻又胀。几分钟过后,只留有一点儿微痛,熊胖娃松了口气。神医却慢条斯理地说:“再蜇一次!巩固一下!”

熊胖娃的龙门阵不仅摆得有趣,言语也幽默:“第二只蜜蜂偏偏要和我做朋友,无论神医如何戏弄它,整得它个半死,却始终不肯出手伤人。虽然保持了‘名节,却惨死在神医的脚下,也浪费了我半天做足‘视死如归的思想准备。”最终,换只蜜蜂,熊胖娃还是遭蜇了第二次才算数。一结账,治疗费高得离谱,他咕哝道:“你这是‘抢钱哟!”神医笑笑说:“一个蜂子蜇一次后就死掉了,别个在用生命给你治病,不值这个价吗?”

每隔三天“蜇疗”一次,熊胖娃咬牙坚持了两周,打死再也不去了。二十多年来,他腰没再痛过。

为熊胖娃治病的是土蜂,学名中华蜜蜂,属中国独有蜜蜂品种。它的毒性很小很小。川江乡间有一种地蜂,筑巢在土里得名,我们喊“地葫芦包”,学名胡蜂,分布全世界,毒性非常大,尾刺也长。人一旦受到攻击,可能会立即致死。大义村一头黄牛在坡上吃着草,惹碰到了土里的地葫芦包,地蜂乱飞,往牛身上蜇。放牛娃儿急了,赶紧跑过去牵牛,又想吆开地蜂。结果一些地蜂又向他扑来。最后,人与牛一起被蜇伤,中毒而死。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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