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春华
[摘 要]怀特海将自然视为先于实体的事件集合,而不是时间和空间中的实体存在物,这种机体主义自然概念突破了关于自然美的形式主义界定,推动了从宇宙论层面去理解作为整体的自然美。在怀特海的机体哲学中,自然美并非各种自然物的辉煌外观,而是在人们的经验中呈现出来的自然的整体相关性,而美感的本质则是人在自然中与各种存在物相互摄入所产生的满足感。怀特海批判了把审美价值排斥于事实要素之外的做法,他将审美价值视为内在于自然事实的达成态,使自然美成为自然生态的多样性和可持续性圆满结合的最高表征,从而为自然美与生态的关联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关键词]怀特海;机体哲学;自然审美;生态美学
罗纳德·赫伯恩(Ronald Hepburn)在其影响深远的论文《当代美学及其对自然美的忽视》中指出,我们通常认为自然审美经验只与自然的外观有关,而与自然的事实全然无涉,就好像欣赏树枝剪影背后的满月与认识月亮的实际形状无关那样,甚至后者还可能会破坏前者带来的愉悦感。然而,赫伯恩又指出,虽然自然审美经验大多不关注事实,但自然的事实仍会赋予审美经验一种特别的重要性,比如像一篮子待洗衣物的积雨云。他说:“如果我们尝试去认识云层的内在湍流以及云层内和周边掠过的风,确定它的结构和可见形式,难道我们不应该说这后一种经验比其他经验更不肤浅或造作么,难道对自然来说它不是更加真实并因此更值得拥有吗?”①这意味着自然事实对自然审美经验并非全是破坏,对自然真实本质的认识可以引导自然审美欣赏,这种冒险有可能会强化我们的审美经验并使之更具严肃性。如果本着对自然真实本质的认识去探讨审美经验,我们面对的或许是种全然不同的自然美学。英国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诺思·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的机体哲学就是这样。由于对自然的真实本质有着独特而深刻的理解,他将自然视为事件和过程而不是实体,他的机体哲学与通行的那种只关注外观的自然美学大异其趣。如果仅仅把对外观的关注作为衡量标准,那么怀特海的机体哲学就似乎带有强烈的“反美学”的特征;但如果自然那种超越其形式和感知特征的真实本质能够成为审美欣赏的根源,那么怀特海的机体哲学又具有一种“大美学”的性质——它关注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自然物之美,而是让这种美得以可能的更深的依据。
一、审美相遇与“溜走的自然”
当我们遇见某些自然物并产生愉悦,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例如,面对一棵独自盛开的鲜花,各种自然特质与复杂心绪相互碰撞:我们或许只是用静观的方式去欣赏它,静静地打量由花萼、花瓣和花蕊构成的优美形式;我们也可能会对鲜花的气息有较大的期待,那些特别能俘获我们嗅觉的品种便会率先吸引我们的注意。我们的思绪也是复杂的,鲜花或许会触动我们的道德感,它纤薄柔弱的花瓣和颤颤巍巍的花蕊,反而激起我们守护脆弱自然的最坚强之心。有时更抽象和深邃的哲思油然而生,就像华兹华斯瞥见湖畔金色的水仙,它们灿若繁星的外观让诗人联想到了孤独者的福祉。当然还会有许多其他不同的反应,但我们真能穷尽一朵鲜花呈现出来的所有的美么?怀特海对此是持怀疑态度的。他说:“举原始森林中孤零零的林间空地上的一朵鲜花为例,没有一个动物有如此敏锐的经验去欣赏它的美,但这种美却是宇宙中的一个庄严的事实。”①
怀特海的意思是,我们的经验无法完全捕捉永远变化的自然,只能挑出部分对我们而言有意义的细节。意义会随着注意力的转移而变化,刚开始可能只是留意于花瓣的细节,而后注意力落在了花朵的背景上,原来处于暗处的建筑、山峦、小溪、掠过的小动物,就会进入我们的眼帘而成为有意义的单元。经验的这种直接性和具体性会误导我们以为看到的就是真实的自然,但是在这种清晰的意识背后,还存在着无数被我们的感官、感觉过滤的事实。怀特海认为这就是我们感知世界的方式。他说:“这是红的,那是响的,这还是方的——这些确定的意识是由专心于此而忽略于彼的努力而产生的,同时又是转瞬即逝的。”②意识便是这样一个从变化的自然中抽象和简化出能被我们把握的清晰细节的过程,但我们却常常将意识中的这些细节误认为是自然本身。怀特海说:“环境的定义恰恰是被从特殊抽象中忽略了的东西。”③这意味着,当我们凝视一朵鲜花的时候,那个充满未知变数的自然已经悄悄溜走了。对于一般人来说,形式和感知特征在审美相遇中留下的印象再正常不过了,欣赏对象的实体、属性及所处位置是如此真实和具体,以致我们很难不相信它们就是自然本身。但在怀特海看来,我们只是将实际事物的简化状态误以为是事物本身,即使是最具体的直观印象,也是抛弃了对我们而言不相关的细节而获得的。但自然本身并不存在这种不相关性。
在为这种抛弃细节的做法寻找根源的时候,怀特海发现静态地理解自然的观念自西方思想的源头开始就束缚着它的发展,而近代以来以牛顿和笛卡儿为代表的科学唯物论又将这种观念发展到我们习以为常的地步。笛卡儿和牛顿相信实际的事实是在瞬间而非绵延中看到的,绵延只是瞬间事实的连续,时间的分割不会对質料造成影响,质料因此成为体现在时间的“某一点”上的事实,也就是说,质料是三维空间中的点、线、面的集合。在怀特海看来,这种说法不能令人信服。他认为,时间并非瞬间的连续或者叠加,因为瞬间根本就不存在,作为宇宙基本事实的只是时间的绵延和空间的扩延,绵延不管如何分割都仍然只是绵延,事件是绵延最基本的单位。同样,在宇宙中也找不到没有体积的事实,点、线、面是从这种基本事实抽象出来的概念。因此,怀特海认为,宇宙是作为过程的事实本身,设想没有任何绵延的时间瞬间或者没有任何广延的空间质点都是错误的。他批判近代以来的科学唯物论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也就是先确定“物”的存在,然后从“物”的相互关系推出关于世界的定义。怀特海则直接从过程和事件推出实体的存在,所谓实体只不过是作为基本事实的事件的抽象。
因此,即使是一朵鲜花,怀特海也否定任何动物有足够的敏锐去欣赏它全部的美,因为自然不是作为实体的“物”而被观看。一朵鲜花是朝生暮死的事件,在我们肉眼无法察觉的状况下,它经历着从盛开到衰败的过程。正如怀特海所说:“根本不存在静止不动的、让我们好好观看的自然。”①静态的自然只存在于我们的意识之中,而事实上在审美相遇的瞬间无“物”存在。怀特海否定了这种狭隘的“物”的美学,但他转而肯定了作为过程的自然美是宇宙间庄严的事实。这是一种天地运行的“大美”。事实上,那种好好观看的自然美学并不会阻挠我们获得审美愉悦,但如果我们不满足于只是获得关于自然的形式和感知特征的表面愉悦,还要让这种愉悦得到来自于自然的更深本质的引导,并且这种认识能够恰如其分地融入我们的经验,那么自然审美欣赏就有了一种特别重要的深度和严肃性。
二、作为审美共同体的自然
怀特海说根本不存在让我们好好观看的自然,他的意思是说静态的自然只是我们头脑中的抽象观念,但我们却经常把这个抽象观念误认为是自然的真实面目。这种混淆被怀特海称为“具体性误置的谬论”,也就是“把抽象误认为实际的偶然错误”。②但怀特海并非反对使用抽象思维表现具体事实,因为这是人类认识世界时无法摆脱的思维特性,他真正反对的只是抽象观念和具体事实之间的混淆和误置。
面对自然是永远变化的事实,人类只能通过抽象思维部分地把握自然。根据这种抽象程度的差别,保罗·克尔什(Paul Kelsch)归纳了认识自然的三种最常见的隐喻:第一种隐喻是作为荒野的自然。这是环境运动中的一种主导隐喻,也是美国建造国家公园、荒野地带和自然保护区的内在动机。它坚持一种坚定的、不干预的环境主张,并把人类行为视为对自然的“原生性”的干预。第二种隐喻是作为园林的自然。它认为人类中心主义是必然的,因此人类与野草、害虫、风暴等斗争是合理的。这种隐喻将文化和自然视为园林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并不是要去整理所有的自然,只是承认在大多数我们所认为的荒野中都有人的存在。第三种隐喻是作为共同体的自然。它强调不同物种和个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在此意义上自然是不同成员之间的多样统一,它预设了人类、其他物种和自然环境的不同联系与相互作用。③
荒野的隐喻通过拉开自然和人类的距离来界定自然,其悖谬之处在于想要通过远离自然而认识自然的本质。如果把这种对自然的不干预理解为不包括任何人为的因素,那么自然就只能成为在我们经验和认知以外的不可知存在。然而,矛盾的是,荒野隐喻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把自然排除在我们之外,而是为了更好地认识自然的本质。它把人类排除出自然的非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导致人类成了独立于其他生命形式之上的超然主体。如果人类本身就是整个自然过程和生态系统的一部分,那么荒野的自然就是隐藏在我们头脑中的一个抽象观念。我们只是在欣赏自己头脑中一个根深蒂固的自然形象,我们把它幻想为与人类无关的野性,这种野性也就是我们赋予自然的所谓的本性。从怀特海的机体哲学来看,荒野的自然只是我们关于自然的想象,它是“可以好好观看的自然”的一种变异形式。这种形式突出地隔离了作为被观看的自然和作为观看者的人类的双重静态本质。荒野的隐喻还暗含着脱离我们的经验而来的非美学的性质,当自然因其无法接触而脱离了我们的经验的时候,它还能成为我们的审美对象么?经验自然是自然美学的起点,如果我们要获得关于自然的无穷变化、它的过程和发展、创伤和苦难的丰富理解,分离的观察者和静态的对象会让这个目标变得遥不可及。
园林的隐喻将自然视为人造的环境。自然不再因远离我们而拥有野性,它成为文化的建构。园林是自然和艺术的结合,它最完美地呈现了城市对自然的渴望,在无法真正接近自然的时候再造想象中的自然。人们可以自主地按照想象来建造这样的自然,从最接近荒野隐喻的国家公园到最抽象的枯山水庭园。在园林的隐喻中,人类成为园艺家,自然则是人类手中的盆栽。它是区域化和小型化的生境,被隔离在特定的空间内,以便与真实的自然区分开来。园林的隐喻深具实验室的气质,只是我们常常被它逼真的外貌所欺骗,忘了它是根据精心掌控的逻辑而运行的。在园林的隐喻中,自然的意义完全是属人的,它最为成功地体现了人类控制自然的欲望,但这种欲望被完美地隐藏在自然的外观之下。在此意义上,园林就是为了“好好观看”而建造的,它是艺术品的一种独特形式。
共同体的隐喻为我们带来另一种视角,它把自然视为不同生命形式共同作用的结果。根据这种观念,只依据我们人类的视角来界定自然显然是狭隘的,自然是容纳了各种生命形式的生态系统,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其他动物、植物、微生物、活细胞和各种形式的物理运动。这是最接近怀特海自然概念的一种隐喻,自然是各种生命形式的相互作用,这就意味着它是各种事件的交集、碰撞、吸引和排斥。每种生命形式、每种运动、每个事件之间都是有意义的。意义成为事件之间关系的说明,事件则是各种生命形式的运动过程。这是理解为何一朵鲜花是宇宙间的庄严事实的关键,即使微不足道甚至没有任何生物能够欣赏它的美,它都是弥漫宇宙间的事件网中的一个节点,它的意义依赖于所有事件的联结和完整。在此意义上,自然本身不存在什么不相关性,不可知的事物或存在能够在我的经验之外而又与我发生审美关系,是因为我在自己的经验之内就能通过事件的这种联系而把握作为整体的宇宙。在一朵鲜花上,我窥见了所有宇宙事件的关联。就如怀特海所说:“每一个时-空的基点都反映了整个世界。”①
怀特海的自然概念,突破了关于自然美的形式主义界定,推动了从宇宙论(cosmology)层面去理解作为整体的自然美。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把自然理解为不同生命形式相互联系和作用的审美共同体。自然美并非各种自然物的辉煌外观,而是在我们的审美经验中呈现出来的世界的整体相关性。山川、河流、云彩、星空、树木、鲜花……它们均非死的被观看之物,作为宇宙间不同的生命或机体形式,它们能够影响和作用于我们,并与我们的感知、感觉产生共鸣,因为我们同样作为宇宙间的生命形式和它们相互交集与碰撞。这种整体的相关性为自然美及其欣赏提供了深刻的依据。
三、自然情境与审美同情
从自然的这种整体相关性来看,美感经验的本质是什么呢?或者说,为何各种自然事件的交集能让我们产生美感?在怀特海看来,物的世界观将自然理解为时空的简单位置,它阻挠了人们对自然真实本质的认识,也最终在割裂的物与物关系中否定了自然的内在相关性。作为不断变化和生成的事件与过程,自然是情境而不是物象。在自然的情境中,我们面对的不是凝固的景象,而是无尽的时间绵延和空间扩延。朝霞会消逝,晨露会干涸,山川会增损,河流会改道,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在怀特海的机体哲学中,情境最基本的经验类型是同情,这是因自然各要素相互关联而来的主体感受。同情是事件彼此摄入(prehension)的活动。“摄入”是怀特海机体哲学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在批判了近代以来的科学唯物论之后,怀特海认为时间和空间的首要事实就是摄入性的整体性(prehensive unity),即时间和空间的本质首先是互相作用的整体性,如果把时间和空间理解为“瞬间”和“点”的累积,那就是罔顾事实的想象。关于这种“摄入性”,怀特海说:“‘感知(perceive)在通常用法中充满了认知性的领会(apprehension)这种意味。‘领会这个词即使去掉‘认知这个形容词,也依然充满认知的意味。我使用‘摄入这个词指的是非认知性的領会。”①怀特海将自然视为摄入性的整体,时间和空间则是自然各要素相互交集关系的一般模式,而对自然的这些交集关系的理解离不开我们的认知性领会,但最原初的领会也就是我们在自然之内对自然各要素相互交集关系的原初感知,但它却是非认知性的。在《过程与实在》中,怀特海进一步阐述了为何摄入具有这种原初性,因为实际存在物并非物的世界观所描述的那种割裂状态,这意味着存在物之间彼此能够进入对方的构造,由此证明每种存在物都可被某种实际存在物感受到,各种存在物之间的相互摄入所构成的合生的(concrescent)现实导致一种具体的感受,即满足。②
怀特海以更具体的例子分析了这种非认知性的摄入与自然审美欣赏的关系。他认为,在19世纪英国浪漫主义文学中,华兹华斯和雪莱的诗歌创作代表了人类的审美直觉与科学唯物论的冲突。虽然华兹华斯和雪莱对科学的态度并不一致,但他们都认为自然是由机体构成的整体,并由自身的感知经验而非抽象观念出发沉浸在自然的整体中,由此才能解释为何华兹华斯“会和水仙花一同欢笑,并在樱草花中找到了‘涕泪不足以尽其情的深思”,③以及为何雪莱总是把描绘自然的重点“放在不灭之物的变化上”。④“雪莱和华兹华斯都十分强调地证明,自然不可与审美价值分离。从某种意义上讲来,这种价值是整体对各部分的卵翼抚育累集起来的。”⑤我们可以看到,在怀特海的机体哲学中,自然作为事件的基本概念直接通往人类的审美感知和自然的审美价值,因为自然要素的相互摄入在本质上就可为人类带来非认知性的满足感。也就是说,只有在相互摄入的生成变化的自然情境中,诗人才有可能与其他生命形式产生同情和共感。
可见,作为机体自然的整体相关性是美感得以产生的基础,人类美感的本质是人在机体自然中与各种存在物相互摄入所产生的满足感。在物的世界观中物与物之间充满铁一般的界限,因而这种世界观无法解释美感产生的根本原因。为何华兹华斯会与水仙花一同欢笑,并在樱草花中找到了感悟自然变化的深思?如果我们被物的世界观所束缚,这种有限和无限之间的界限是无法跨越的。但在怀特海的机体哲学中,事物之间相互摄入也相互映现,宇宙中的每个事件在映现其他事件的同时也都被其他事件所映现,因此“当我们认识到身体经验时,就必然认识到整个时-空世界反映在人体生活中的各方面……假如这种认识带来了超越世界的知识,就必然是躯体生命将宇宙中的一切位态统一在自身之中了”。①这就是为何我们能在有限感知下获得无限的审美同一感的根本原因。
四、自然美与生态
自然审美欣赏在很多时候似乎并不需要具有某种生态关怀。在多数人看来,自然作为生态系统是种物理的事实,而自然美则是在主体经验中产生的结果,它本质上是主体对自然的某种价值赋予。但这是典型的建立在物的世界观上的看法,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建立在事物预先分离的基础上,自然美只有在人类主体的价值赋予的情况下才会出现。在此过程中,自然与其审美价值不再是不可分离的。在怀特海看来,这是把价值排斥于事实要素之外的做法。
怀特海说:“我把‘价值这个字用来说明事件的内在实在性。”②在怀特海的机体哲学中,价值不是主体赋予客观事物的,而是事件本身就具有的实在性。具体地说,价值体现在自然的实现过程中,即他所说的“体现过程本身就是价值的达成态”。③所谓“达成态”,即事物自身的实现形态。当事物在特定环境中发展变化而臻至圆满时,则可以说是实现了其自身的价值。审美价值亦不例外。怀特海不仅认为审美价值与自然的实现过程有关,而且认为审美价值代表实现形态的和谐状态。怀特海说:“演化问题是价值持续形态的持续谐和转入超出其本身的较高达成态的发展过程。审美的达成态交织在体现过程之中。一个实有的持续代表着有限审美成就的达成态,虽然当我们追溯到它本身之外的外在效果时,它可能代表着一种审美的失败。纵使从它内部来看,也可能代表着较低级的成就和较高级的失败之间的冲突。”④当事物维持着有限的、持续的和肯定的和谐状态时,我们可以说它实现了审美的达成态。当然,自然的审美价值也是不断演化的,当其暂时的、持续的和谐被更高形态的和谐所代替,原来的审美达成态就可能代表一种审美的失败。可见,自然的审美价值是交织着美与丑、达成与失败的动态交替的过程。
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重新理解自然所具有的审美价值。为何怀特海要说“自然不可与审美价值分离”,因为审美价值不是通常所认为的主体赋予客体的某种观念,而是内在于自然本身的各种要素之间的暂时和谐的达成状态。当我们将自然的审美价值视为人类所赋予的某种观念,那么就可能产生那种专为满足我们私心的自然审美欣赏。我们经常发现,日常生活中的审美现象往往与生态诉求有出入,我们感觉美的景观未必就是符合生态要求的,符合生态要求的一些环境却又无法让我们产生欣赏的愉悦。有时我们甚至会破坏环境来使之符合我们的审美要求。这些不争的事实表明,长期积累的错误的世界观会带来畸形的自然审美欣赏。几个世纪以来那种分离的、以物的世界观为根本的视角主宰着我们对世界的看法,导致我们将一些经过感知抽离的肤浅经验看成自然本身。这种与自然事实脱节的肤浅经验最终又在一种所谓“自足”的审美经验中达到顶峰,它满足于与自然事实相脱节并将自身凌驾于自然之上。自然审美欣赏与生态关怀之间的矛盾即产生于此。
但如果我们像怀特海那样把自然的审美价值视为内在于自然的各种要素的和谐状态,并清除那种认为价值是由人类赋予的错误观念带来的幻象,那么自然美与生态就不再是无关的了。如果自然各要素之间不存在内在的相关性,那么这种内在于自然的审美价值将是不可理解的。因此,怀特海的自然审美价值观本身就带有强烈的生态意味,因为作为整体的自然的各种生命形式以共同体的方式运作,所有生命形式的存在及其身份的认同都与共同体有关。就如杰伊·麦克丹尼尔(Joy B. McDaniel)所说:“所有生物的存在及其身份都与其他生物紧密相关而不是分离。这意味着每种生物的身份,包括每种植物和动物,都在一定程度上由其所处的物质和文化环境所决定……这就是说,所有实体从本质上看是完全生态的,人类就其自身而言也是生态的,是共同体中的人(persons-in-community),而不是孤立状态的人(persons-in-isolation)。”①当人成为共同体中的人,对其他环境和生命形式抱有足够的敬畏,就不太可能让自己的私心肆意发展。在一种足够深刻的自然审美欣赏中,沼泽和湿地并非滋生邪恶与丑陋之所,荒地和滩涂同样也不至于让人心生厌恶。真正丑陋的环境是那些将人类价值任意凌驾于其他生命形式之上的环境,比如人为将森林染成鲜艳的颜色以取悦游客。因此,没有美感的生态环境是低层次的和肤浅的,而缺少生态诉求的环境即使是美的,也是缺乏责任和深度的。
怀特海将审美价值视为自然过程的达成态,这也意味着自然美在他的机体哲学中具有理想性。自然各要素因持續的和谐而臻至相对圆满的状态,并且这种达成态本身就不断向更高形态的和谐状态演化。可见,在怀特海的机体哲学中,自然美是自然生态的多样性和可持续性相结合的圆满形态。在此意义上,怀特海的机体哲学是一种生态美学,因为他的机体哲学为自然美与生态的关联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而且,从怀特海将审美价值视为自然实现自身的达成态来看,在他的机体哲学中,自然美是生态圆满的最高表征。这种表征关系源自自然乃至宇宙的整体相关性,它应该成为一种能够面向可持续性未来的自然美学的核心主旨。
责任编辑:胡颖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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