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第一章:轧铁路
一
苏亚病逝后,宗平回了一趟陶瓷厂。厂子早已倒闭,宗平去那里的留守处,领取苏亚的丧葬补助费。早年陶瓷厂的大致布局是这样,中间是一条南北路,叫蔡新路。路东是厂区,路西是生活区。现在的留守处在路西,是当年的招待所。招待所北边是当年的单身职工宿舍楼。宗平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陶瓷厂,在单身职工宿舍楼住了两年,直到跟苏亚相识结婚,才搬出这座大楼。
后来陶瓷厂倒闭,厂区卖给房地产开发商,扒倒厂房和办公楼,盖起一栋栋的商品房。宗平从留守处出来,去那里看了看,认不出厂区原来的模样。搬家离开陶瓷厂,相隔二十二年,宗平头一回来这里。宗平想若是苏亚的灵魂跟他一块来这里,恐怕一样认不出来。
宗平向东走一走,走出厂东门,走上一条南北铁路。那个时候,货物运输主要靠火车,这里往北有四家国有煤矿,再加上往返车辆,这段铁路的繁忙程度是可想而知的。现在煤矿关闭,客车停运,铁轨上锈迹斑斑,荒草丛生,货车和客车全都没了踪影。
那一年,宗平跟苏亚谈对象,经常来这里散步。别人沿马路散步,叫轧马路。他俩沿铁路散步,叫轧铁路。头一回轧铁路,是相约看电影。他俩下班后去钢厂电影院看电影。苏亚前面走,宗平后面跟,前后相距有五十米那么远。那个时候,他俩刚谈恋爱,苏亚不好意思跟宗平走一块。路上有厂里的熟人,宗平和苏亚都怕遇见了。苏亚不敢看电影,同样怕在电影院里遇见熟人。电影院往南是谢三村,谢三村有一条通往铁路的斜岔路。苏亚走上铁路,沿铁轨方向一直向北走。走一段,苏亚停下来,宗平赶紧地撵上去。初夏五月天,刚下过一场雨,天气潮湿闷热,苏亚脸红心跳,头上冒出一层汗。
苏亚说,我不想看电影了,我俩沿铁路走回去吧。宗平点点头同意了。
他俩沿铁路向北走了四里路,才走到厂东门的位置。不时地遇见南来北往的火车,哐里——哐当——火车缓慢开过来。宗平与苏亚躲闪一旁,等火车走开,再沿铁路继续往前走。走一段,躲一躲,天色慢慢地黑下来。
苏亚伸手指一指前面的三棵槐树说,从那里走上去就到厂东门。宗平抬头看了看,脚下离三棵槐树差不多还有一百米。铁路路基两边是淌水沟,搭上四根枕木算做桥,有一条小路穿过三棵槐树去厂东门。树上有唧唧唱晚的鸟儿,树下有习习摇曳的微风。
他俩面对面站在槐树下面,彼此听得见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宗平瞅一瞅前后不见一个人,上前一把抱住苏亚。这一天,宗平头一回拥抱苏亚,闻见苏亚的体香,听见苏亚的心跳。
二
二十多年过去了,宗平重新走在这条铁路上,回想起他和苏亚轧铁路的那段时光,有美好的,也有不美好的。
宗平记得有一回,他俩路过一座涵洞桥,苏亚掏出一块手帕,先是使劲地擤一擤鼻涕后,一扬手把手里的手帕丢了。手帕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慢慢地落在涵洞桥下面。什么事得罪了苏亚,宗平一点不记得。苏亚扔下手帕的样子,宗平记得十分清楚,就像在昨天,就像在梦里。当时,苏亚板着一张脸,上面有一些微微的红,很像他俩头一回拥抱的那幅场景,却又有着明显的不同。前者是害羞,后者是气恼。
天旱,涵洞桥下面没水,只有干裂的泥土,和大小不一的石子。宗平两眼紧盯着手帕,愣愣神,收回目光。宗平说,我送你回家吧。那一天,宗平送苏亚回家后,又悄悄地返回涵洞桥,捡拾起了手帕,洗干净,送还苏亚。
苏亚却冷淡地说,你没必要对我这样好。我嫌弃这块手帕,不想要了。
你不要这块手帕,我想收着。苏亚一把夺过手帕,揣进裤子口袋里。一块白色手帕印着淡蓝色的条纹。那个年代,不管是女孩子还是男孩子都要随身带一块手帕,擦脸、擦嘴、擦鼻涕。
后来宗平慢慢地明白,苏亚扔下手帕的那一刻,不是嫌弃手帕,是嫌弃他。
苏亚爸爸是厂里的工程师,妈妈是化验室的化验员。按照苏亚父母的要求,不说找一户书香门第的人家,最起码要找一个读书的孩子吧。宗平大学毕业,这一点符合苏亚父母的要求。但苏亚并不满意宗平,不是不满意宗平本人,是不满意宗平的家庭。在那么一个城市和农村二元对立的年代里,农村出身就像身上的胎記一般,就算外面穿上光鲜的衣裳,胎记照样消退不去。苏亚嫌弃宗平农村出身,嘴上不说,心里想起来就厌烦。
宗平说,你要是觉得我俩不合适,就分手吧。苏亚长叹一口气不说话。
第二章:补习课
一
苏亚算是宗平的学生。
宗平大学数学系毕业,分配到厂里教育科当老师。那几年,陶瓷厂扩张,招进来的年轻人多。他们多半初中毕业,小半高中毕业。教育科开设培训班,三个月一期,分期分批地培训刚进厂的年轻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青年人奋发学习的黄金时代。厂里花工夫帮助他们学习文化课,鼓励他们参加成人高考,上“五大”(广播电视大学、职工大学、职工业余大学、函授大学和夜大学,简称“五大”)。宗平工作半年,苏亚来上培训班,她报考的是卫生学校护士专业。苏亚高中毕业,母亲退休,接班进厂,在职工医院当护士,如果不去进修一张文凭,害怕将来被淘汰。
数学是主课,苏亚课上遇见难题就问宗平。宗平当面就能解答,然而数学知识系统性强,不是解答一两道题就能会的。苏亚要想多问一些问题,就得周末。好在苏亚脱产学习,不用回医院上班。宗平也愿意牺牲休息时间,帮苏亚解答疑惑。那个时候,每周只有星期天休息一天。星期天上午他俩各忙各的事,下午苏亚找宗平补习数学课。补习地点就在厂教育科办公室。办公室是一处公共场所,就算星期天,也不会只有宗平和苏亚两个人。厂里有一批上广播电视大学的年轻人,就在旁边的教室上课。
有一天下午,宗平给苏亚补习数学课到傍晚。他俩一块走下办公楼,临分别,宗平问,你有没有对象?苏亚迟疑一下说,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苏亚想一想说,我要复习考试,现在不想谈对象。宗平只好说,那就等一等吧。
宗平问苏亚这件事,看似很唐突。苏亚这样回答宗平,倒是很冷静。往后却很被动。苏亚还找不找宗平补课?宗平还愿不愿给苏亚补课?一下子,他俩都陷入难为情的局面。办公楼在厂区中间位置,宗平回宿舍往西走,苏亚家在厂区外东北角,应该往东走。一时间,宗平和苏亚都站在原地不动弹。
宗平说,我回宿舍了?苏亚说,我跟你一块走西门。宗平问,你走西门不绕路吗?苏亚说,不算绕。
厂西门往北是搬运公司,搬运公司东边是子弟学校,穿过校园就到苏亚家。苏亚走这样的一条路,多绕一半路程。
宗平前面走,苏亚后面跟,相距十来步远。就算有熟人看见他俩,也看不出苏亚跟着宗平往厂西门走。宗平走出厂西门,过一条马路,对面就到单身宿舍大楼。宗平站在前面等苏亚。苏亚慢慢地靠近宗平,有三四步那么远停住脚。
宗平再一次说,我回宿舍了?苏亚问,你给我介绍的对象是哪一个?宗平说,等你考完试,我跟你说。苏亚问,这个人我认得?宗平不说话。我知道你说的哪一个!苏亚说过这句话,快速地向北走去。宗平站在原地看着苏亚一步一步走远,一点一点消失在暮色里。
此后,宗平与苏亚恋爱。他俩要是说起这天傍晚发生的事,苏亚断定宗平给她补习数学课,原本就是一个圈套。或许宗平最初没想到会有这样一种结果,却水到渠成地有了这样一种结果。
二
有这么一件事,当年宗平没跟苏亚说。看似这件事跟苏亚关联小,其实跟苏亚关联大。
宗平大学的同班同学中,只有两名女同学。其中一名女同学和班里的男同学公开谈恋爱,而另一名女同学则和班里的男同学偷偷玩暧昧。两位公开谈恋爱的同学,多次遭到学校老师的批评,毕业时一块分配到农村的一所乡镇中学里。另一对玩暧昧的同学,男的叫卢伟,女的叫吕馨,他俩毕业后,分配到了市区。宗平跟卢伟关系好,工作后依旧经常来往走动。卢伟跟宗平提出,叫宗平想办法从中撮合他跟吕馨的事。想什么办法呢?卢伟跟吕馨熟悉,缺的就是相互见面的机缘和空间。宗平想不到更好的主意,于是便打电话约吕馨,说周末三人一块去乡镇中学看望老同学。吕馨想一想便答應了。吕馨跟另一位女同学,说不上关系好,也说不上关系不好。
星期六下午,三人坐上长途车,傍晚时分到那里。那个时候,交通落后,两百里路程,中间转一趟车,走了四个多小时。不管是坐车上还是走路上,宗平都主动让位,让卢伟跟吕馨一块。镇中学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学校,民国年间建造的。两位老同学请他们三人在镇上的一家餐馆吃饭,旅社是两层楼房,楼梯和楼板都是木头的,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在宗平的记忆中,吕馨算不上漂亮,身子微胖,大眼睛,一头乌黑的长发,梳着两根粗辫子,齐腰。卢伟跟宗平说,他喜欢看吕馨走起路来两根粗辫子一悠搭一悠搭地拍打在屁股上;
还有她说话时,两只大眼睛一忽闪一忽闪的样子。吕馨的这两个特征,宗平也喜欢,只是宗平埋藏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他们三人在那里待了一个半天加一个晚上,星期天下午坐上长途汽车原路返回。隔一天,卢伟按照约定时间给宗平打电话。那个时候,打电话不方便。宗平这边打电话要从厂总机转出去而卢伟那边打电话要去学校旁边的邮电局。宗平问卢伟,吕馨怎样回复你的?卢伟情绪低落地说,吕馨说他俩不合适。宗平问,怎么不合适啦?卢伟说,这种话我怎么问。宗平安慰卢伟说,慢慢来吧,这不是一件着急就能解决的事。卢伟在那边不回话,急急慌慌地挂了电话。
时隔半个月,吕馨打电话跟宗平说,这个星期天上午,她过来拿磁带。宗平说,我送过去吧。吕馨说,我正好去那边的一个亲戚家。
教育科办公室有东芝牌彩色电视机、三洋牌收录机,这两样电器在那个年代都是奢侈品。不要说一般人家买不起,一般单位都没有。教育科要组织广播电视教学,这两样电器是必备的。就算闲暇里,宗平在办公室也很少看电视,白天电视上只有电视教学,没有其他电视节目。宗平喜欢听收音机,广播听得多,磁带听得少。在那个年代,磁带同样是稀有物品。吕馨说,她家里有磁带。宗平说,你带一盒我听一听。磁带是他们三人去乡镇中学看同学时,吕馨带给宗平的。一盒世界名曲,上面有舒伯特的《小夜曲》,勃拉姆斯的《摇篮曲》,贝多芬的《致爱丽丝》等十几首曲子。这些名曲,宗平在广播里听过,在磁带上还是头一回听。
星期天,宗平在办公室等吕馨。吕馨待了半个小时便走了。宗平想留吕馨在食堂吃饭,吕馨说,她跟亲戚说好的,晌午去他们家吃饭。这座城市东西跨度大,吕馨从东边过来,要走一个多小时。吕馨的亲戚家住矿机厂,矿机厂在陶瓷厂南五里路处。宗平送吕馨去公交车站,望着吕馨坐上公交车。
吕馨走后,宗平恍然大悟,吕馨原来是喜欢他的。宗平回办公室,前思后想好长时间。宗平问自个儿,我喜不喜欢吕馨?说不上多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有一个客观事实是,卢伟夹在中间,宗平从来没往这一方面想过。或许吕馨愿意去看那一对老同学,就是想等宗平表露心声。前后一天半时间,宗平一句示好的话都没说,吕馨就冷下一颗心。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只能说宗平与吕馨有缘无分吧。
上午宗平与吕馨在办公室见完面。下午辅导苏亚半天数学课,傍晚时分就跟苏亚提出介绍对象的事。
第三章:见父母
一
有一天,宗平和苏亚去铁路上散步出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从那往后,他俩再也没去铁路上散步。
宗平和苏亚已经习惯轧铁路,不喜欢轧马路。马路上,行人多,灰尘大。相比较,宗平更喜欢晚上约苏亚去铁路上散步。夜晚四周黑暗,看不到火车在哪里,脚下路基就开始震颤。他俩慢慢走到路基下面等火车经过,火车的声音越来越喧嚣,脚下的震颤越来越厉害。先是火车头上的大灯瓦亮瓦亮地直射过来,紧接着呼啸的火车身影铺天盖地地碾压过来。苏亚不由自主地往宗平怀里扑,脸紧紧地埋进去。宗平也趁势紧紧地抱住苏亚,感受苏亚的体温和心跳。火车的响声渐渐地远去,脚下的震颤渐渐地消失。宗平怀抱着苏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似两个泥塑人。
苏亚问宗平,你喜欢来火车?宗平回答,当然喜欢,来火车我就可以抱住你。
苏亚假装生气地一把推开宗平,自个儿走到铁路上面去。路基下面有水沟和石子,不好散步。苏亚往前走一段,宗平慢慢地跟上去。
这一天,就在他俩拥抱的时候,就在火车带动强烈的气流掠过他俩的时候,宗平的头顶被什么东西猛然地磕碰一下。一列绿皮客车,车窗一扇一扇半开着。车厢内的乘客不一定能看见站在路基下面的宗平和苏亚,但他俩能看到车厢内的乘客。可能正是乘客手里的一样什么东西,随手从车窗扔出来,正好砸在宗平的头顶上。瞬间,宗平头上就有黑乎乎的血水流出来,他惊慌失措地不知道怎么办。苏亚倒是显得很沉稳,她叫宗平原地蹲下来,苏亚伸手扒开宗平的头发,查看头上的伤势。黑夜看不清伤口,只看见一道血水弯弯曲曲地往脸上流淌着。凭借经验,苏亚知道宗平的伤口不算深,只是擦破一块头皮。苏亚掏出手帕,紧紧地捂在伤口上,再搀扶宗平回厂里,去医院清洗消毒。
苏亚问,疼不疼?宗平回答,不疼,但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苏亚解释道,刮破了一块皮,头皮上血管多,好流血。
医院是苏亚的地盘。她打开装酒精的瓶盖,准备擦洗宗平的伤口。苏亚说,你忍一忍,酒精擦上去会有一点疼。她手持镊子,夹一团酒精棉球轻轻地按上去。宗平觉得头皮上有一股凉气,有一丝酒精激发出来的疼痛。流血止住,露出小拇指甲盖大小的伤口。紧接着,苏亚在宗平的胳膊上做皮试,准备打一针破伤风针。打完针,苏亚送宗平回宿舍。一间宿舍住两个人,另一位是分来的大学生,家住附近县城,周末骑脚踏车回家了。虽然宿舍里只剩下宗平一个人,但苏亚待在这里依旧内心很紧张。前后不过两分钟,就离开宿舍。
宗平问苏亚,你来宿舍找我有什么可害怕的?苏亚说,我怕别人说闲话。
宗平回宿舍躺在床上,苏亚不停地端茶倒水,不时地嘘寒问暖,好像宗平真的变成一个病人。苏亚看到宗平有两件脏衣裳泡在脸盆里,搁在床下面,便拿出来,上手搓洗掉。每层楼有一间水房,在走道顶头。苏亚在宿舍里搓洗衣裳,清洗则去水房。职工宿舍统一管理,床单、被罩有宿舍管理人员定期换洗,房间卫生有宿舍管理人员定时打扫。苏亚在水房里看见有拖把和抹布,便拿过抹布把桌子和床头抹一遍,再用拖把把房间拖一遍。苏亚做这些事,手脚麻利,像是在家里。宗平看苏亚干这些活,熟悉又陌生,像他认识的苏亚,又不像他认识的苏亚。
宗平说,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家吧。苏亚说,你这个样子,我回家不放心。人受到惊吓容易发烧。等晚一点,你不发烧,我就回家。宗平说,我不是一个孩子,哪里有什么惊吓?更不会发烧。
晚上十二点钟,宗平先后测试三次体温都正常。宗平问,这下你该放心回家了?苏亚说,路上没路灯,我走哪条路回家都黑灯瞎火的。这么晚,我不回家了。宗平紧张地问,你不会打算留在这里吧?苏亚脸涨得通红,我去跟李燕挤着睡。李燕是苏亚的同事,晚上值班。医院在厂大门里边,苏亚去那里不害怕。
隔天早上七点钟,苏亚过来敲门的时候,宗平还赖在床上没起来。苏亚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宗平头上的伤口,伤口干燥,不见有血水渗出,苏亚终于松出一口气。
苏亚说,我一夜没睡好。宗平说,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不好正常。苏亚说,人家是担心你的伤口发炎。
苏亚素面朝天,不描眉毛,不涂口红,一夜没睡好觉,跟往常一样看不出来。在宗平的记忆里,那个早上的苏亚,不见疲倦和困顿,却洋溢着兴奋和喜悦。
二
其实,这一夜宗平也没有睡好觉,宗平这一夜里都在思考着要找一个什么方式带苏亚去见他的父母。如果他父母见过苏亚点头同意,他和苏亚的事就算定下来。但是,怎样带苏亚去见他的父母,心里又犯难。
他俩要是有一个媒人,媒人安排一个场合,双方父母见面,在一块吃一顿饭。这种事就轮不上宗平操心。宗平贸然地提出带苏亚去见他父母,苏亚愿意不愿意去?就算苏亚愿意去,在不在他家吃饭又是一件犯难的事。那个时候,宗平家条件不好。宗平家姐弟四人,大姐出嫁,二弟住校,父母带小妹,临时住在两间破旧的屋子里。家里有一条木船,农忙时,父母在家干农活;
农闲时,木船装上煤炭,父母划船沿涡河去涡阳做生意。宗平家搬迁前住北岸,搬迁后住南岸。相比较,家住北岸,种庄稼,做生意,都便利。这也是宗平家不搬新房,临时住在两间旧房子的原因。去新房屋见父母,那里空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去旧房屋见父母,确实寒酸得不像样子。
宗平见过苏亚家人,苏亚妈安排得很自然,在家烧一桌子菜,请教育科领导和老师们一起吃的饭。苏亚妈跟教育科领导过去是同事,苏亚妈说,不管苏亚考得上考不上卫校,这份人情都要担待的。教育科领导挨个跟老师们打过招呼,苏亚在学习上遇见难题就问老师们。苏亚上面有一个姐姐叫苏娜,比苏亚大五岁,先下放农村,后上工农兵大学,在纺织厂工作。苏亚上高中时,爸爸生重病,姐姐不在家,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苏亚上课经常地迟到早退,因此落下不少课。爸爸去世那一年,苏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苏亚妈说,就算苏亚考上的是中专卫校,对她爸爸来说也算一个安慰呀!宗平这才知道,苏亚考上卫校,不光是对她个人重要,对她家人更重要。
宗平去吃饭的时候,刚跟苏亚谈对象,教育科领导和老师们并不知道。饭桌上,苏亚妈的一双眼睛在宗平身上扫过来、扫过去,宗平知道苏亚跟她妈已经说过他俩的事了。吃过这顿饭,宗平知道苏亚妈默许了,宗平開始主动和苏亚交往。
这一天,宗平对苏亚说,我想带你去我家见父母,但我家没地方吃饭,不知你是否愿意去?苏亚说,没地方吃饭就不吃,见一见面就回。我跟他们不熟,你叫我在那里吃饭,不如杀了我。
星期天下午,宗平带苏亚回了家。陶瓷厂北边二里地是土坝孜街。他俩去那里买水果,去那里再坐公交车回家。从土坝孜车站上车,到毕家岗车站下车,前后半小时。下车后走五里路到淮河渡口。过淮河再走两里地,就到宗平家。
老话说,新媳妇害怕见公婆。其实,公婆一样怕见新媳妇。前一天宗平回家跟父母说这件事。母亲问,你看给多少见面礼?父亲说,家里给你钱,你给人家丫头买两身扎根布。宗平说,不需要买。村里男孩找对象见面,要给见面钱,要买两块布。钱叫见面礼,布叫扎根布。那个时候,不兴金银首饰,有钱人家顶多再买一块手表。父亲说,你给人家丫头买一块手表吧?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你只管说。宗平说,什么钱都不需要花。宗平上高中家里花钱,上大学家里花钱,参加工作工资低,抽不出钱贴补家里,也不想再花家里的钱。
两间旧屋,里间铺两张床,母亲跟小妹睡一张,父亲睡一张;
外间支一口锅,烧火做饭。锅灶前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放茶水瓶和一摞饭碗。宗平注意到,桌上有一包红糖,专门买来招待苏亚的。这里人家不喝茶叶茶,有贵客喝红糖茶。苏亚穿一件淡蓝色的淡花连衣裙,湿漉漉的汗半身。母亲递过一只芭蕉扇,跟宗平说,快倒红糖茶给丫头喝。
父亲问苏亚,你妈的身子骨还硬朗吧?苏亚爸过世,宗平跟父母提过。苏亚说,我妈有哮喘病,这个天稍微好一点,冬天差一点。母亲跟苏亚说,你妈的身子骨不好,你在家多照顾你妈,别让她累着。苏亚没作声,点点头。
宗平跟父母说,我带苏亚去河边看一看我家的木船。母亲说,在这吃罢饭回去来得及。苏亚说,我回去还有别的事。苏亚不在这里吃饭,宗平事先跟父母说过。母亲这样说话,算是客气话。
河边凉快,有风有树。苏亚站在一片树阴下面乘凉,宗平家的木船在不远处,随波浪不停地摇晃。宗平问,你想不想上船看一看?我上去放个跳板,木船离河岸有一截距离,不走跳板上不去。苏亚看一看摇摆不定的木船说,不上了。宗平想一想,就算放跳板,苏亚照样很难上。宗平原本打算带苏亚去新房屋看一看,想一想作罢。四间新房屋空空荡荡的,他带苏亚去看什么呢?
在宗平的记忆中,他清楚地记得,他跟苏亚从土坝孜车站下车,想请苏亚去街上心中乐饭店吃一顿饭。苏亚说,改天吧,我今天太累了。宗平看出来,苏亚这一趟回老家见他父母不满意。宗平不奇怪,破破烂烂的一个家,宗平自个都不满意,有什么理由叫苏亚满意呢?
宗平回家听父母意见。父亲问,苏亚妈的个头有没有你娘高?父亲是嫌苏亚不够高。母亲问,她们家是不是茶饭不怎么样?母亲是嫌苏亚不够胖。老话说,高高大大门前站,不做事来也好看。苏亚的高矮和胖瘦都不符合父母的要求。父亲说,你找老婆,你过日子,你自个当家。母亲说,她们家就两个丫头,你不能做上门女婿。
宗平离开家的那一刻决定下来,苏亚就是他老婆了。
第四章:办婚礼
一
宗平跟苏亚谈对象前后一年半时间,就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苏亚去卫生学校读护士专业,学制是两年半时间。前两年在学校学习文化课和专业课,后半年去医院实习。按照宗平原本的打算,等苏亚毕业才结婚。他俩结婚还有一道门槛,那就是没住房,回老家住不可能,在苏亚家住一样不可能。那个时候,不存在花钱买商品房,职工住房全靠厂里分配。陶瓷厂职工家属上万人,住房不是一般地紧缺。按工龄,按职位,哪一样都轮不上宗平和苏亚。苏亚妈倒是一个敞亮的人,她跟苏亚说,你俩结婚住我家,我搬出去住。苏亚妈这样说话,不是住房难题解决了,只是暂时地不叫苏亚焦心,能安心地在学校上课。
苏亚妈早就向苏亚亮明观念,她家不招上门女婿,不跟女婿一块住。跟女婿住一块,有矛盾怎么办?不住一块,女婿好,多走动,女婿不好,少走动。这样一来,我过日子轻松自在,你们过日子一样轻松自在。
苏亚跟宗平商讨过结婚住房问题,但没有结论。好在那个时候,苏亚刚到卫生学校上学,离毕业还有两年时间,暂时没有影响。其后,快速地催促他俩结婚的是厂里盖起两栋光荣楼。厂里告知他俩结婚就分住房,不结婚就不分住房。宗平这一边没有什么好选择的,结婚分房不是老天给的一桩大好事吗?宗平没想到,他认为的一桩好事,苏亚却不认为。
星期六下午,苏亚从学校回来。宗平满心欢喜地跟她说这事,不想苏亚一脸冷淡地说,我现在不想结婚。宗平好像猛然地遭到一闷棍子,结结巴巴地问,你真不想跟我结婚?苏亚说,你干什么事都是一副急急慌慌的样子,叫人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苏亚紧接着说,上一回,你给我上补习课不到两个月,就提出来要给我介绍对象,我不得不勉强地答应你。這一回,我上学不到一年,你提出来要跟我结婚,你站在我的角度好好地想一想,我是答应你,还是不答应你?宗平说,我俩现在只是打结婚证,不是办婚礼,婚礼你说什么时候办就什么时候办。苏亚问,打结婚证算不算结婚?宗平心里咯噔一下没话说了。
那几年,厂里陆陆续续有一批大学生分配进来,大部分是陶瓷专业的,少部分是其他专业的。大学生单身时,住职工宿舍。结婚后没住房,依旧住职工宿舍。原本大学生两人住一间房,一人结婚住里边,另一人就没办法住。厂里为了解决大学生住房问题,专门盖了两栋光荣楼。
现在好了,机会来了,结婚就分住房。不管苏亚是一个什么态度。宗平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中间隔了一个星期。星期六上午,苏亚直接去办公室找宗平。苏亚说,现在我俩去计划生育办公室。宗平问,我俩去那里干什么呀?苏亚说,你不会不知道结婚登记需要什么手续吧?
去区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需要从计划生育办公室开一张证明。上面写着男女双方姓名、年龄和工作单位等。那个时候没有身份证,宗平集体户口,连户口本都没有。宗平和苏亚结婚,全靠一张证明材料。
宗平问,这么说你愿意跟我结婚啦?苏亚说,我不跟你结婚,我从学校回家,我妈连家门都不让我进。宗平得意地笑一笑,心想托教育科领导找苏亚妈说情托对了。
苏亚提前准备两包喜糖,一包带给厂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一包带给区民政局结婚登记的人,两包糖都用红色的手帕包裹着,显得喜气洋洋的。厂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是一位女同志,姓鲍,宗平和苏亚都认识。苏亚掏出一包喜糖递过去,鲍主任写好材料,盖好印章,然后问宗平和苏亚,你俩的结婚合影照片拿出来我看一看?
鲍主任这样一问话,宗平和苏亚傻眼了,他俩忘记这事了。
宗平说,我俩现在去照相馆,下个星期去民政局。
苏亚说,我天天忙这些事,你说我在学校学习怎么安得下来心?
鲍主任知道现在去照相馆照相,一天两天洗不出来。鲍主任说,这样子吧,我给区民政局的人打电话说一声,你俩先去办结婚登记手续,结婚证上的照片,自个贴上去。区民政局登记材料上的照片,宗平过一天送过去。
二
就这样,宗平和苏亚领取的两本结婚证,贴照片处是空白的。后来他俩的二寸黑白结婚照片,夹在结婚证的壳子里,一直没有往上贴。那一天,他俩去区民政局来回都是坐公交车,回头从土坝孜车站下车。街上有一家照相馆,宗平想跟苏亚顺路把相照了。苏亚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能去照相吗?苏亚去结婚登记,像是干一件重活,脸上显得疲倦、憔悴,身上一点精神都没有。宗平问,你回家干什么?苏亚说,我回家睡觉。宗平问,大白天睡什么觉呀?苏亚说,我哪能跟你比呀,你是遇见天大的事,先睡一觉再说,而我一连几天没有睡好觉。宗平才知道,苏亚同意跟他结婚,这个决心下得不容易。
宗平说,那你回家睡觉吧,晚上我们去街上心中乐饭店吃饭。苏亚说,我妈让我俩晚上吃饺子,我回家睡一觉,送饺子来你宿舍里。宗平问,结婚吃饺子有什么说法吗?苏亚说,这个我不知道,你去问我妈。
这一天晚上,宗平跟苏亚一块吃的是猪肉芹菜馅饺子。苏亚妈是北方人,喜欢吃饺子,厂里食堂恰好没饺子。这样一来,苏亚三天两头就带饺子给宗平吃。只不过,过去苏亚带得少,宗平一个人吃,一只铝制饭盒就够了。这一天,苏亚手上提一只保温桶。苏亚说,保温桶是她爸生病那一年买的,她天天提着去医院送饭,今天她妈找出来洗刷干净,用保温桶装饺子才够他俩吃。保温桶打开,宗平闻见一股香油味道。过去苏亚妈包饺子不舍得用香油,香油比豆油贵一倍。
宗平吸一吸鼻子说,是香油拌的饺子馅。苏亚说,你光想着吃,你看一看保温桶上有什么呀?宗平说,保温桶不就是保温桶吗?我没看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宗平往苏亚手指指点的地方看,保温桶上贴一幅小小的紅双喜。宗平问,这是你剪的?苏亚说,这是我妈剪的,邻居家办喜事,都喜欢找我妈剪喜字。保温桶上原本就有大红花,苏亚不指点,宗平注意不到有喜字。保温桶贴上一幅喜字,宗平觉得跟往日吃饺子还是有些不一样。毕竟这是他俩结婚登记后吃的第一顿饭。
苏亚说,今天你要亲手喂我吃一只饺子。
宗平上筷子夹起一只饺子,塞进苏亚嘴里。饺子不算大,苏亚嚼一嚼,一口吞咽下去。苏亚空出嘴来说,你问我话呀?宗平问,我问你什么话?苏亚迟疑一下说,你问我生不生?宗平问,你生什么?苏亚说,我生孩子。宗平一下明白过来,脸涨得通红。
新婚吃饺子,是苏亚妈老家的风俗,不是宗平老家的风俗。小时候,宗平喜欢去村里结婚的人家抢炮仗、闹洞房、看新娘,瞧见的都是新娘吃枣子和花生。枣子有早生贵子的含义,花生预示着多子多福、子孙满堂。吃饺子包含一种什么寓意,宗平暂时不知道。
这一晚,苏亚没有留下来跟宗平住。宗平说,我俩现在是夫妻,你留下来合情、合理、合法。苏亚说,你这样认为,我妈不这样认为。宗平问,你妈怎么说?苏亚说,我妈说一个女孩子家要走得直、坐得正。宗平问,这跟你留下来有什么关系呀?苏亚说,我妈说一个女孩子家还有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两条腿要夹得紧。宗平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妈怕你走你姐那条老路子。
苏亚的姐姐跟她的对象,领过结婚证,没办婚礼就住一块。原本秋天办婚礼,一下拖至隔年春天里,苏亚的姐姐怀上孩子都有四五个月了。苏亚妈生气,跟苏亚姐姐的公公婆婆不见面不往来。
宗平说,我家不会拖,巴不得明天就把你娶进门。苏亚说,你家一天不办婚礼,我一天不会跟你住一块。宗平问,你就那么怕你妈?苏亚说,我不想叫我妈瞧不起我,更不想叫我妈瞧不起你!
第二天,宗平跟苏亚一块回老家一趟。宗平搬进新屋,父母带小妹依旧住在北岸那两间旧屋里。过年过节,家人在新房屋里聚一聚。宗平要是带苏亚回去,父母回来见个面。新家像一处临时会客厅,缺少居家过日子的烟火气。这一趟,宗平和苏亚在毕家岗下车直接去菜市场买菜。
宗平跟苏亚说,我俩买过菜回家,你在家烧菜、做饭,我过河去喊父母。苏亚说,我俩一块提菜过河,晌午饭在那边吃。宗平说,那边烧饭一口锅凑合着,吃饭的地方都没有。苏亚说,有锅就能烧饭,屋小在外面吃。两间破旧的屋子,苏亚都不嫌弃,宗平还有什么话可说呢?苏亚看出宗平一脸为难相,就说父母能在那边烧锅吃饭,我就能在那边烧锅吃饭,我跟你登记结婚,跟他们就是一家人。宗平想一想苏亚说话在理上,父母为吃一顿饭跑来跑去地耽误干农活。
在宗平的记忆里,苏亚在他家烧的这顿饭,算是丰盛的。一碗红烧鸡,一碗红烧鱼,一碗红烧肉。留出一块瘦肉,剁馅烧出一盆肉丸汤。菜园地里有豆角、马铃薯和辣椒,炝一盘豆角。菜园地里有马铃薯,于是苏亚又炝了一盘豆角、马铃薯丝和辣椒炒鸡蛋。三荤三素一汤,摆了一桌子。屋里坐不下,一家人就在院子里吃了这顿饭。那一天,小妹在家里。柴火锅,苏亚烧不好,宗平不愿烧,小妹一直坐在灶前烧柴火。那一年,小妹十五岁,爱说话,“大嫂、大嫂”地不断喊苏亚,喊得苏亚的脸羞得通红。吃饭的时候,宗平妈一直夸赞苏亚烧菜味道好。宗平爸说,等冬天闲,就把你俩的婚礼办掉。
两个月后,初冬时节。宗平家办一场婚礼,放炮仗,下喜礼,打红伞,摆酒席,热热闹闹地把苏亚娶进门。那一夜,宗平和苏亚无师自通地头一回做了男女之间的事。
第五章:生孩子
一
苏亚上学第四个学期怀孕,毕业后生孩子。怀孕是意外,生孩子也是意外,实习时挺着一个大肚子。
苏亚是护士,知道怎么避孕,去厂计划生育办公室领取避孕药。这个星期六,宗平去市报社参加新闻培训班,原本说好的晚上不回来,晚上却回来了。苏亚下周期中考试,原本说好的星期六晚上不回来,留在学校里复习功课。到下午,宿舍同学都回家,留下苏亚一个人看书不安心,于是收拾书包往身上一背回家了。苏亚没回光荣楼,直接回了娘家。晚上在娘家吃饭,顺便看一看娘家妈。苏亚结婚前,觉得她妈整天唠叨心里烦,不愿意回家。苏亚结婚后,觉得她妈一个人在家太孤单,所以一有时间就多回家看妈。苏亚走进娘家门,看见宗平坐在沙发上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书。
苏亚问,你怎么在这里呀?宗平说,我在这里等你呀?苏亚问,你不是说留在培训班不回来了吗?宗平说,你说留在学校复习不是一样回来了?苏亚妈在厨房里做晚饭,听见他俩在客厅打嘴仗,笑嘻嘻地走过来说,你俩这是演的哪一出?回来吃饭跟我说一声,我好上街买菜,现在家里什么菜都没有。
半年前,宗平从厂教育科调到厂宣传部。宗平在教育科是专职任课老师,教数学课。宗平去宣传部做专职新闻干事,写新闻稿。其实,宗平在大学就喜欢写文章,在校报上发表过诗歌、散文。宗平在陶瓷厂参加了厂团委的《萤火虫》文学社,经常在市报上刊发作品,慢慢地有了一点名气。厂宣传部缺少一位新闻干事,宣传部领导问宗平,愿不愿意去?宗平说,愿意去!
宗平的性格,喜欢安静,不喜欢热闹。市报社举办新闻培训班,各个单位的新闻干事聚集在一块。培训班十天时间,授课,参观,写稿,点评。白天,学员在培训班上课。晚上,三五一群,四处去喝酒。连续几场酒喝下来,宗平感到心里烦。他不想喝酒,也不想喊别人喝酒。这个星期六,宗平留在那里躲不开酒场,就坐公交车回了家。苏亚不在家,冷锅冷灶的。宗平心想不如去岳母家,有一碗热饭吃,有一杯热茶喝。
宗平和苏亚吃过晚饭一块回家,苏亚先洗澡上了床,宗平随后。俗话说,小别胜新婚,他俩自然而然地去做亲热事。事做完,苏亚惊醒地说一声,坏事了!宗平问,怎么啦?苏亚说,我忘记吃避孕药啦!苏亚忘记吃药的原因有二。一是宗平参加培训班不回家,苏亚吃药干什么?二是苏亚忙着复习考试。宗平问,有没有补救办法?苏亚说,我明天去医院打一针。
第二天,苏亚要是及时地去医院打针,就不会怀孕。苏亚冷静头脑想一想,算一算,跟宗平说,早过排卵期,不在排卵期,不会怀孕,不用打针。
转眼到了下个月,该来月经的时候没有来,苏亚开始焦虑起来。那个年代,检测怀孕要等四十天后。苏亚感觉身上哪里都不对劲,知道一定怀孕了。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苏亚跟宗平频繁地争吵起来,积攒一肚子的怨气,一口一口地吐出来。苏亚说,我报考卫校,你要跟我谈对象;
我去上学,你要跟我结婚;
我没毕业,你又叫我怀孕;
你说我这两年过的什么日子?往后该怎么办呀?
苏亚说的该怎么办,就是要不要孩子。宗平说,孩子要不要,我听你的。苏亚说,我总不能挺一个大肚子去上课吧?宗平说,那就不要孩子。苏亚说,我去流产,你不受罪,我受罪!宗平低下头不说话。苏亚说,自从遇见你,就遇见了恶魔和恶鬼。
苏亚妈出面协调。苏亚妈跟苏亚说,你回娘家住,眼不见宗平,心里就不烦了。等两个月,我陪你去医院打孩子。那个年代,女人怀孩子不足四个月,不能做流产。
苏亚妈跟宗平说,女人怀孩子不能生气,更不能动胎气。宗平问,听你这么说,苏亚同意生下孩子啦?苏亚妈说,天下结婚的女人没有不想怀上孩子的,怀上孩子的女人没有不想生下孩子的。
星期六下午,苏亚从学校回来,直接回娘家住。宗平想见苏亚就去她妈那里,苏亚脸色好,宗平在那里多待一待,苏亚脸色不好,则少待一待。就是这个时候,宗平早早地厌倦婚姻生活,开始质疑他俩的婚姻关系。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宗平没去苏亚妈家见苏亚,而是去了一趟寿县古城。宗平看苏亚脸色看够了,想找一个地方逃避开。
陶瓷厂与古城相距三十里。宗平没结婚之前去过好多趟,城内城外很熟悉。这一趟跟过去的心境不一样,过去是游玩。这一趟是逃离与散心。搁以前宗平喜欢骑脚踏车,遛一遛,转一转,再骑脚踏车回头,早一点,晚一点,自个能当家。这一趟宗平坐公交车去再转换长途车,下午要是晚了,没有长途车,想回都回不来,宗平就是利用这一点,逼自己在古城中待一夜。
那个时候,古城年久失修,破落得不成样子。城墙、民房、道路、衙门都破落,上千年的风吹拂上千年的灰尘,上千年的雨淋湿上千年的石径。在这样一座古城内,一阵风雨中,宗平淋雨在大街小巷里独自穿行,颇合那时的心绪。暮色四起时分,宗平找一家小饭店,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再找一家小旅馆,和衣躺下来。宗平悲情万分地跟自个儿说,这就是对你结婚的惩罚!这就是你找苏亚的恶果!
苏亚星期六下午从学校回来,照例直接回娘家。过去这个时间,宗平早坐在客厅沙发上等苏亚。这一天沙发上空着,苏亚心里一凉,感觉这个日子有一点异样。就算单位工作忙,宗平也不该这个时间忙。到吃晚饭的时候,苏亚妈问,要不要等宗平一块吃?苏亚说,不用等!你知道他什么时间能过来?苏亚妈说,我俩先吃,饭菜留锅里。苏亚说,这里没他的饭菜,想吃回家烧,不想烧吃食堂。苏亚妈小声地問,你俩没吵架吧?苏亚说,我都没见着他人,跟鬼去吵架呀!
原本该看书学习了,苏亚却心神不宁起来。手捧书本看不进去一个字。索性放下书本,背上书包往外走。苏亚跟她妈说,我回家看一看。我怕他一个人在家有一个头疼脑热的我不知道。苏亚妈交代说,你回家千万不要跟宗平吵架。苏亚问,你就这么想我俩吵架?苏亚妈生气地说,我怕你吵架动胎气!
星期天下午,苏亚该回学校没有回学校。她去附近找一位女同学,代请一天假。昨天晚上,苏亚一个人在家前思后想了一夜,想一想她跟宗平的过往,她跟宗平往下怎么过?苏亚恍然明白,我又不想跟宗平离婚,我回娘家住干什么呀?我又不是不要这个孩子,我跟宗平生气干什么呀?苏亚想明白这些事,就留在家里等宗平。
星期天下午,宗平回到家,见苏亚满脸喜气,饭桌上摆满饭菜。宗平像个犯错误的小学生,遇见老师不再批评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说什么话,该干什么事。
苏亚说,你赶快洗手吃饭吧。
宗平去一趟寿县古城回来,邋里邋遢,蓬头垢面的。
宗平问,你不想知道我昨天去了哪里?
苏亚说,吃过饭、洗过澡慢慢说。
二
翻过年,苏亚去市二院实习。那个时候,苏亚怀孕已经快五个月。苏亚从内科、外科、骨科、五官科、儿科、妇产科,挨个科室实习,每个科室待上半个月。实习由医务科统一安排,苏亚跟医务科的科长打过招呼称怀孕,不方便去传染科。医务科的科长就没安排苏亚去传染科实习。
市二院在土坝孜街南头,离光荣楼有二十分钟路程,离苏亚娘家只要走五分钟。苏亚去市二院实习,在娘家待得多、吃得多,在光荣楼吃得少,宗平也一样,在食堂吃得多,在光荣楼吃得少。苏亚不在家,宗平吃食堂,或去岳母家吃。
苏亚跟她妈说,宗平吃饭不讲究,有一碗饭填饱肚子就行了。宗平也跟苏亚妈说,我碰见什么吃什么,没有菜没有饭,我下一碗面条吃也行。
苏亚妈可不这样想,女婿就是女婿,你不给他吃,他来你家干什么呀?不管宗平来不来,苏亚妈都要刻意地多烧菜多做饭。那个时候,苏亚娘家没有冰箱。宗平不来,剩菜剩饭苏亚妈只好塞进自个的肚子里。苏亚妈这一代人,不管家里穷富,都没有倒掉剩菜剩饭的习惯。那个年代,人们不知道多吃饭多长肉会生病。苏亚妈身上的糖尿病,就是苏亚出嫁头两年吃出来的。后来苏亚妈听从医生的话,不再敢多吃。
现在苏亚怀孕,一个人需要两个人的营养,不要说宗平上班没时间,就算宗平请假不上班,他都不知道烧什么给苏亚吃。苏亚在市二院实习,一日三餐都由苏亚妈来做。苏亚妈买了一台冰箱,天天上街买菜,天天回家烧饭,天天忙一个不亦乐乎。
宗平来苏亚娘家吃饭的次数反倒越来越少。道理很简单,苏亚天天吃住在娘家,宗平再天天过来吃饭,跟倒插门有什么两样子。这一点,苏亚妈理解,从不问宗平,你来不来吃饭?宗平下午下班,先去食堂吃饭,再到岳母家坐一坐,看一看苏亚娘儿俩都平安,再回光荣楼。苏亚怀孕,由苏亚妈照顾,宗平是放心的,是感激的,又是羞愧的。
星期天,苏亚不去医院实习,宗平也不去单位上班。星期六晚上吃完饭,苏亚收拾好自个儿的东西准备回光荣楼跟宗平一块过。大多数时候苏亚都是自个儿回去,苏亚会跟肚子里的孩子说,走!我们回家找爸爸喽!苏亚这样做,是给宗平面子,是对宗平的尊重。苏亚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宗平是我的丈夫,也是肚子里的孩子的爸爸。不过,苏亚妈望着远去的闺女,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失落的。
市二院妇产科有一位助产医生姓陶,是从苏亚进修的那所卫校毕业的。科室里,别人都是小陶、小陶地喊她,苏亚却恭恭敬敬地喊她陶老师。苏亚去妇产科实习,跟在陶医生后面。陶老师比苏亚小两岁,在妇产科工作几年,积累了不少经验。那个时候,妇产科提倡顺产,不提倡剖宫产。孕妇生产有难题,大多是陶医生去解决。
有一天上午,苏亚跟陶医生说闲话,不知怎么的就说到忘记吃避孕药这件事。苏亚说,要不是忘记吃避孕药,哪里会有肚子里的孩子。陶医生激灵一下子,提醒苏亚说,恐怕这个孩子不能要。苏亚脸色大变,好像吓傻一般。冷静想一想,那个月我没吃呀?陶医生说,你每个月都吃避孕药,体内一定残留不少药物,会影响孩子生长发育。
晌午,苏亚游魂一般回了娘家。苏亚妈知道这件事,建议不要这个孩子。要是生个傻瓜孩子怎么办?生个少胳膊、少腿的孩子怎么办?苏亚没有勇气去跟宗平说。苏亚妈破天荒地把宗平喊过来,宗平赞同苏亚妈的意见,准备陪同苏亚去医院打掉孩子。
苏亚不甘心,毕竟孩子在她肚里怀了五个多月。苏亚跟宗平说,我俩下午回你家一趟。这么大的一件事,得跟你爸妈说一声。苏亚妈说,你俩回去说一声也好,这不算一件小事。宗平不愿回去。这事不用跟他们说,你说哪天去医院,我就哪天陪你去医院。苏亚想跟公公婆婆说一声,其实是想找一个支撑点,更想听到反对的声音。就算最终这个孩子保不住,最起码苏亚在心理上有一个缓冲,有一个适应。
这个支撑点,最终苏亚还是找到了。苏亚一下想起来,怀孕那个月的上一个月也没吃避孕药。那天是排卵期不赶在星期六,苏亚在学校,不能跟宗平在一块。苏亚听人说,吃避孕药,内分泌容易紊乱,身体容易发胖。苏亚结婚后,每个月都掐指算一算,需要不需要吃药,避得开就不吃药。苏亚清清楚楚地记得,上个月没吃药。
这一天,苏亚私自决定两件事,一是留下孩子,二是跟宗平离婚。苏亚把这两件事跟宗平说出来,宗平好像不认识苏亚一般。宗平说,你留下孩子,就要跟我离婚吗?苏亚说,万一生下一个不健康的孩子,我不想拖累你!苏亚的潜台词就是她和孩子,宗平都要要,或者都不要,不能二选一。宗平说,我听你的,你说要孩子就要,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
这一年秋天,苏亚生下闺女。苏亚生闺女的时候,宗平在产房里。陶医生接生,破例同意宗平在跟前陪同。苏亚说,宗平是数学老师,他数得清数,孩子要是少胳膊少腿,你不好跟我说,我叫他跟我说。说到底,虽然苏亚有勇气留下孩子,但真到生孩子的时候还是胆怯的。闺女生下来,不少胳膊、不少腿。孩子在陶医生怀里拼命地哭,苏亚躺在产床上拼命地抬起头。想看看孩子的脚指头和手指头少不少。
在宗平的记忆里,苏亚坐月子那一段时间,经常半夜惊醒,解开孩子的包被,盯着孩子看。宗平说,孩子四肢健全,什么都不少。苏亚说,我老是不相信,老是半夜里做噩梦。
第六章:过日子
一
那个时候,职工产假四个半月。苏亚产假结束,回陶瓷厂职工医院上班。宗平妈说,家里忙,地里忙,离不开,不能帮你们带孩子。苏亚妈说,哮喘病,糖尿病,身体差,不能帮你们带孩子。好在厂里幼儿园有婴儿班,孩子可以送去那里。
早晨上班时间一到,宗平怀里抱孩子走在前面,苏亚提一只包后面跟着。包里有尿布,卫生纸,奶瓶,水杯。苏亚奶水多,够孩子吃。孩子需要搭配补水、炼乳和鸡蛋吃。上班中间,哺乳期职工有一个小时喂奶时间。一到时间,苏亚就去幼儿园喂奶。医院跟幼儿园相邻,苏亚去幼儿园两分钟。宗平离幼儿园也不远,下楼过一条厂区道路,顶多三分钟路程。上班有空闲,宗平也去看孩子。孩子要是哭闹,就抱起来哄一哄。
那一段時间,宗平最怕去市里送稿件。陶瓷厂发生什么重要事件,宗平把新闻稿子写出来,先交给领导看,再一式三份誊抄出来,一份交给市报社,一份交给市电台,另一份做口播稿件。新闻讲究时效性,邮寄来不及,往往都是宗平亲自送过去。陶瓷厂与市里几家新闻单位一西一东,坐公交车没有个把小时到不了。这样一来一回不说耽误去幼儿园看孩子,就算下班接孩子回家都来不及。宗平不在,苏亚一个人接孩子回家,哄孩子睡觉,又烧锅又做饭,忙不过来。
苏亚跟宗平抱怨,就算月子里,你妈不来伺候我坐月子,最起码我上班,你妈要过来带一带孩子吧。你妈可倒好,做起甩手掌柜,一天孩子不来带,好像我生的这个孩子不是你们宗家的。
宗平说,我妈在家要做田里的活,还要划船去做生意。哪有时间来我家?苏亚说,说来说去,我生的是一个女孩,要是一个男孩,你看你妈有没有时间过来带?宗平心里咯噔一下不敢说话了。
苏亚生孩子第二天,宗平父母一块来医院妇产科看过孩子,临走丢了一点钱。苏亚出院回家坐月子,宗平妈来过两趟。宗平家的蜂窝煤炉子,宗平妈不会烧,孩子换尿布插不上手,上午来,吃一顿午饭就回去了。宗平妈走后,苏亚跟宗平说,你回家跟你妈说,她没时间就不要往这里跑了。她来这里,帮不上我忙不说,还要我烧饭、端茶伺候她。苏亚说的是实情,只是宗平不好回家说。
苏亚产假结束上班,原本指望她妈帮忙带一带孩子的,不说带全天,带半天也是好的呀。苏亚妈说,晌午你们来这里吃饭,我带孩子身体吃不消。
当年苏亚姐生孩子,苏亚妈一样不给带。老话说,姥姥疼外孙,到头一场空。苏亚妈早早地看透,指望两个闺女,不如指望有一个好身体。苏亚生气,她妈不给带孩子,晌午饭也不去吃。苏亚跟宗平说,两家老人我都不依靠,我看闺女能不能长大!
这一天,宗平去市里送稿件,回家快到一点钟。宗平妈坐在客厅沙发上,苏亚在一旁洗尿布。宗平跟他妈说,你洗尿布,叫苏亚烧饭呀?宗平妈说,我要上手洗,苏亚不叫我洗。苏亚说,我一会儿就洗好了。宗平看出来,苏亚有意磨蹭不烧饭,他妈坐在沙发上浑身不自在。宗平跟他妈说,你搭手,我烧饭。宗平有意把他妈支开,不想叫她一直不自在地坐在那里。电饭锅煮上米饭,等电饭锅断电,蒸上一个鸡蛋。另外再烧两个菜一个汤。宗平在厨房里烧菜做饭,他妈站一旁想帮忙帮不上。宗平一样一样地端上桌子。闺女在屋里醒过来,苏亚急忙跑过去抱孩子,喂闺女吃鸡蛋。宗平和他妈先吃饭,吃完饭便匆匆忙忙地走开。宗平喊苏亚吃饭,苏亚说她不饿不想吃饭。宗平说,不吃饭下午怎么上班呀?苏亚说,我是一个铁人,不吃饭不饿。
阳历四月天,宗平妈从家里带来一包莴笋、大蒜和蠶豆。莴笋带叶,能放四五天。大蒜带泥,新从地里拔出的。蚕豆带壳,个个饱粒子。苏亚上手提出门,一下扔进垃圾道里。
宗平大声地质问,你扔掉我妈带来的菜干什么呀?苏亚说,我不想吃。宗平说,你不想吃,我想吃。苏亚说,你们宗家大大小小欺负人。你妈不带孩子,还往这里跑干什么?宗平说,这里是我家!苏亚说,你说这里是你家是不是?你妈下回来,看我不当面撵她走!宗平说,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呀?苏亚说,是我不讲理,还是你们一家人不讲理?
苏亚在客厅里呜呜呜地小声哭,闺女在屋里床上哇哇哇地大声哭。宗平束手无策地站一旁。
二
闺女长到一岁半,上幼儿园小班,早上送去,下午接回,晌午在那里吃,在那里睡。苏亚跟宗平说,看来我俩最难熬的时候过去了。宗平说,你带孩子受苦受累了。苏亚的体重由结婚前的一百一十斤,下降到八十斤。苏亚说,你知道我受苦受累就好,就怕你不知道。苏亚说,下个月我参加值班。宗平说,你安心在医院值班,我在家里带孩子。
苏亚晚上在医院值班,白天在家里。上午去菜场,买两样男人和孩子都喜欢吃的菜,回来家烧一烧。下午去商店,挑两件男人和孩子合适的衣裳。这两年,苏亚满心都是男人和孩子,唯独没有自己。苏亚像一只陀螺,被生活的鞭子不停地抽打,越转越快的同时,越来越丧失自己。苏亚午睡醒过来,慢慢地睁开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自个跟自个儿说,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
在宗平的记忆里,闺女刚满两周岁的时候,拉过一次肚子,拉了好多天。夏季转秋季,孩子吃东西不注意,容易拉肚子。孩子睡觉受凉,容易拉肚子。孩子腹泻原本是小毛病。吃一吃药,打一打针,焐一焐热水袋,两三天就会慢慢地好。他家闺女却不行,药也吃了,针也打了,照样拉肚子。前后十来天,越拉越厉害。吃什么拉什么,不吃不喝还是拉肚子。有一天夜里,闺女拉肚子止不住。苏亚说,孩子这样在家拉一夜,我怕拉出事。宗平说,我俩现在带孩子去厂医院。苏亚说,换一家医院吧,闺女在厂医院吃药打针没效果,去矿二院。矿二院在附近名声最大。
矿二院离家十里路远,那个年代没有出租车。半夜里宗平骑脚踏车带娘儿俩去,那天夜里,天上下着小雨,宗平和苏亚顾不上打雨伞,一件外套紧紧地裹住孩子,一路淋雨去矿二院。医生问,孩子吃过什么药,打过什么针?苏亚说,吃的矽炭银,打的庆大霉素。医生说,矽炭银接着吃,庆大霉素接着打,另外开出两瓶吊水,一瓶平衡电解质,一瓶补充微量元素。宗平和苏亚在医院守着孩子打针吃药,一直到天亮。白天闺女拉肚子稍微有缓解,不料到晚上又止不住地拉肚子。宗平和苏亚慌忙地带孩子再去矿二院。如此反复,宗平和苏亚被折腾得半死。
最终治好闺女拉肚子的是推拿。陶瓷厂西大门南侧有一个车棚。看车棚的老胡五十六七岁,宗平跟老胡熟悉不是因为停放脚踏车,是崴脚。陶瓷厂下面有一座黏土矿,宗平去采访一位劳动模范,在矿井下面扭伤了脚。宗平一瘸一瘸地回办公室,同事推荐说,你去车棚找老胡,他推拿的效果好。宗平找老胡先后推拿半个月,右脚就不痛了。老胡是繁昌县人,早年从那里的陶瓷厂作为技术骨干调过来。老胡会推拿是家传,治疗跌打损伤有一手。
这天,宗平去找老胡,问他闺女拉肚子能不能推拿治疗。老胡没说能推拿,也没说不能推拿,只是说你把孩子带来吧。老胡推拿的穴位在闺女的两手虎口上和两腿的膝盖下。宗平心里疑惑,这两处穴位跟拉肚子有关联吗?老胡下手重,闺女疼得直哭。老胡说,孩子秋季腹泻,越吃药越拉,越打针越拉。宗平问,是个什么道理?老胡说,吃药多,打针多,肠胃功能失调不能吸收,不就一直拉吗?宗平觉得老胡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宗平叫孩子停止吃药打针,苏亚不愿意。苏亚说,推拿治疗崴脚,我相信。推拿治疗拉肚子,我不相信。闺女就一边吃药打针一边去车棚找老胡推拿。每天上午去一回,下午去一回,三天过去,闺女神奇般地不拉肚子了。苏亚说,闺女吃药打针有了效果。宗平说,闺女推拿治疗有了效果。推拿属中医范畴,吃药打针属西医范畴。他俩各执一词,没有定论。
第七章:调工作
一
那一年,宗平想起调工作跟闺女有关联。
自闺女上幼儿园,苏亚就很少带她去厂医院玩。苏亚说那里不干净,病菌多,怕闺女被传染。幼儿园每天下午四点钟放学,苏亚上班走不开,宗平就去接闺女。宗平办公室有事,就带闺女一块回办公室,要是没事,带她去厂区小花园玩。小时候,闺女就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在宗平办公室不哭不闹,有零食自个儿吃,有小人书自个儿看。吃一吃,玩一玩,下班时间就到了。宗平跟闺女说,我俩去找妈妈喽!宗平带闺女一路走一路玩,十分钟的路,能走上半小时。
有一天,领导跟宗平说,昨天周书记见我专门说了一件事。他叫我跟你说,在办公室带孩子影响不大好。
周书记是厂里书记,直接管宣传部。周书记这样说话,领导不能不跟宗平说。在宗平的记忆中,他工作中先后遇到过多位领导,这一位最宽厚,最像长者,也最值得宗平敬重。那一天,宗平却回答这么一句话:工作可以不要,孩子不能不要。
苏亚听说了这件事,跟宗平说,领导说领导的,你就当他没说过。宗平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同样的一句话,绝不会叫领导说第二遍。
宗平再去幼儿园接闺女,不能回办公室,只能去厂区小花园。遇见刮风下雨天,小花园待不住,宗平带闺女去串门子。去厂阅览室,那里安静,有各种报刊杂志,闺女去那里看图画,宗平去那里看文字。要是办公室有事,宗平走开,闺女留在阅览室看书。
这一天,宗平跟苏亚说,我想离开宣传部,重新调换工作。苏亚问,你说陶瓷厂的哪个岗位适合?宗平说,我想调出陶瓷厂。我想去市文联。苏亚说,你去市文联,你去找人调。你跟我说,我又不能帮你调过去。宗平说,我已调好,下星期去上班。苏亚问,你大白天说梦话吧?宗平说,是真的。
宗平悄无声息地调工作,主要有两个原因。其一,宗平觉得调动工作不是一件需要声张的事。在单位里,调工作是对原单位的背叛,领导和同事知道都不好。厂机关有人喊来喊去地调工作,结果工作没调成,惹一身骚气,领导不重用,同事看笑话。在家里,宗平也有前车之鉴。那一年,他想去市报社没去成,苏亚就经常地唠叨这件事,你不是觉得自个儿能耐大吗?有能耐你去市报社呀?我看你也只有在老婆孩子面前,摆一摆大爷的派头了。其二,宗平没想到调动这么快。前后半个月,市文联党组开会同意要宗平,很快把调动文件上报市人事局。
说起来,宗平去市文联是做了充分准备的,写出大量的文学作品。那一年,宗平调宣传部就不再写诗歌、散文,只写中短篇小说。每年坚持写十万字,年底修改出来,宗平挑选两篇自认为不错的誊抄出来,一篇寄给北京的一家文学刊物,一篇寄给上海的一家文学刊物。那个时候,宗平认为这两家杂志是国内最好的刊物。宗平心想要是能在这两家刊物上发表作品,就好了。刚开始宗平寄过去的作品不断被退回。直到有一年,北京的一家刊物编辑回信说,您的这一篇小说留用。隔了一段时间,宗平看到报纸上登出新年第一期目录中有自己创作的小说。新庄孜煤矿大桥头有一家书报亭,宗平去书报亭买了五本第一期刊物。这之后,宗平每天下午四点钟骑脚踏车去一趟书报亭,看一看刊物到没到。若刊物到了,宗平急忙翻开杂志,看看他的小说是否在上面。这期封面是一幅油画特写,郁郁葱葱的一棵鸢尾花,绿色的叶子,开满蓝色的花朵。多年后,宗平阅读梵高的画册,才知道这幅画是梵高的。
宗平在家里,在老婆、孩子眼皮底下写作,一样是低调的,不敢张扬的。苏亚想叫宗平多干家务活,孩子想叫宗平多陪她玩。这些都与宗平写作有冲突,冲突小,老婆、孩子生一生气。冲突大,苏亚就会不停地数落宗平。好听一点会说,我看你写东西,就是逃避干家务活。难听一点会说,你年年写,写这么多年,也没看你写出什么名堂来!更甚者,苏亚上去一把抓过宗平面前的稿纸,三下两下撕成碎片。恶狠狠地说,我看你还写、还写、还写!
宗平调去市文联,正好是年前腊月天。按照此地风俗,腊月天不搬家。宗平跟苏亚商量还是腊月天搬家。春节前搬过去,过完年宗平就能安心上班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一天,好运来搬家公司派来一辆卡车和四位搬家师傅。家具、锅碗瓢盆和书,满满当当地堆满一车子。光荣楼是一室一厅,面积小,家具就少。搬家的时候,最多的就是一捆捆书。不看的书和杂志,宗平主张扔下一部分,苏亚却一本不落地全部捆绑上。宗平说,这些书我不看了。苏亚说,你不看我看。苏亚说出这么一句话,宗平心里有了一丝暖意。苏亚敬惜书,就是对他这些年看書写作的认可。宗平要不是选择写作这条路,调进市文联根本不可能。在宗平的心里,社会的认可,亲戚朋友的认可,都比不上苏亚的认可,苏亚的认可最暖心、最关键。
天气寒冷,苏亚和闺女坐在驾驶室里,宗平蹲在车厢里。卡车离开光荣楼,走出家属区,驶上蔡新路,一路向南行。宗平眼里的陶瓷厂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二十二年后重回陶瓷厂,往事历历在目,只是苏亚与他已经阴阳两隔了。现在看到陶瓷厂这一切,不觉让宗平心潮起伏。
责任编辑 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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