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斌
1
北阳河,当地人叫阳河,发源于山东青州西部的清凉山,流经青州、广饶、寿光三地,经小清河注入了渤海。
东朱鹿村就在阳河东岸,从1928年起,中国共产党和共青团的火种在这里播撒,四边的革命青年心向往之。“中共益北特支”、鲁东抗日游击指挥部第十支队在这里成立。1938年后,中共益都县委、益寿临广四边县委、中共益都中心县委、益寿县委,这些响当当的名号,就在东朱鹿村闪耀着,温暖着渴盼解放胜利的人们。
东朱鹿村,成为享誉华东的红色堡垒村,华东军区解放军官训练团、益寿临广四边县委兵工厂、印刷所,相继汇聚此地,运筹着一方红色土地的方方面面。
1948年,小小的东朱鹿村迎来了一些大人物,陈毅、粟裕等华东野战军领导的身影相继在此闪现。因为这年,华东军区解放军官教导团在山东正式成立,分为多个训练团,青州东朱鹿村是一分团的驻地。驻地门口的两列字,至今仍依稀可见:“放下臭架子,重当小学生。”多么直抵人心的训喻啊!
在这里学习的都是国民党高级军政人员,军人是少将以上,文官是厅长或省市党部主委以上。其中有:济南战役中被俘的国民党第二绥靖区中将司令官、山东省政府主席王耀武,淮海战役中被俘的国民党徐州“剿总”中将副总司令杜聿明等。到了这里,无论老幼尊卑,互相间只有一个称呼:“同学”。
教导的成果怎样?这从1949年民主人士青州一行的记载可见。1949年2月末,中共中央邀约民主党派领袖、社会知名人士,经由山东解放区进京,参加新政协会议,共商建国大计。叶圣陶、郑振铎、曹禺等,在华东局、华东军区所在地青州驻留了三天三夜。3月12日,他们参观了东朱鹿村的一分团。
在民主人士的眼里,被俘军官的宿舍,被褥整齐,桌椅齐全,生活方面要求自理,“一切生活方面之劳动,各自为之”。训练团对被俘人员进行思想改造,组织安排上时事政治课,观看文艺演出。叶圣陶在日记里写道:王耀武发言,认识到了“始臻光明之路”,在此读书讨论学习大有兴味。宋云彬日记里,记述:被俘军官对解放军之宽大均表感谢,愿今后为人民服务。王耀武被俘,进入军官团后,忽有所悟,撰写一对联:早进来,晚进来,早晚要进来;
先出去,后出去,先后都出去。横批是,你也来了!
2
20世纪20至40年代,东朱鹿村这个阳河边的小村庄被称作“小苏维埃”。
这是一个有信仰的村庄,200户人家,有144人脱产抗日。刘旭东“一门九烈”。家家都有烈士,有光荣牌,三英家庭和五英家庭也相当多。
东朱鹿村姓“共”,可靠,每次敌人“扫荡”,县委机关就秘密转移到这个村。1941年,一年3次惨案,没有毁掉东朱鹿村人的意志,却让这革命之火烧得更加旺盛。
那是一些什么样的身躯啊?刘旭东一定是有一双眼,怒目圆睁,有一张嘴,钢牙厉口,他高呼着共产党员是杀不绝的。真正怕了的是敌人呐!他们割他的舌头,挑出他的双眼,却杀灭不了他一身的正气。敌人发现了地道,用柴草加上辣椒,往地窖里吹烟。生死关头,张鲁泉以身体挡住洞口,直到腰部被烧烂,昏死过去。
生和死的选择一次次出现,如果让他们再选择,他们还是选择自己死。交通员于素梅被抓以后,受到严刑审讯,只要从她嘴里要四个字:“愿意转变”,就放过她,她却绝不松口。酷刑又来了,敌人要她供出县委和八路军的藏身地。即便被砍下了左臂,她在剧痛中,也绝不妥协,直到付出了生命。张淑贞和妇救会的其他同志们,也慷慨地赴死了,不背叛组织,不出卖同志,就微笑着交出了年轻的生命。烈士陈景堂的父亲陈福开被二尺钩子活活打死,对干部的去向不吭一声,在他眼里自己的生死算什么呢?他们想要保护的是抗日机关和团体的100多人。敌人在洞口熏烟投弹,刘旭东、李连臣两个人却迎着死亡而上,主动出洞暴露。他们坚定地说,洞里没有别人了,只希望把生的希望留给别人。
阳河的水淙淙流淌。在静静的夜里,那里面仿佛还重复着这些声音:“他们前晚就出村转移了,不知道哪里去了。”“不知道。”“洞里只有我们,没有别的人。”“需要转变的是你们,与人民为敌的家伙!”“共产党员是杀不绝的!”
世上有哪一支军队是这样的坚不可破,不为名,不为财,为了理想和信念,为了老百姓,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生命?世界上有哪一个政党的党员能够如此执着?看重组织的一切,看轻自己的一切,自己的眼,自己的舌,自己的臂膀,自己的鲜血,自己的尊严,自己的命。世界上哪有这样的老百姓?被烧了房子,杀了亲人,砍了头颅,也绝不后悔,绝不害怕,也要拼了命去保护他最信任的政府和军队。在东朱鹿村,这一切都真实地存在着。
站在腊八惨案的十字路口,看向四方。這条南通华东、北接京津冀的要道,东西扼济青咽喉的要地,又是泰沂山脉和沿海缓冲地带,地理位置,何等重要。这路口往西1.5公里路一河之隔就是日军的据点,这村庄东南西3个方向都是敌占区。至今,大槐树下,仍可以感受到村庄那强大的气场,那威压强权下的反抗,那血腥之间的正气和傲骨。
这个顶天立地的“小苏维埃”,这个让领袖毛泽东听闻也拱手起敬的“抗日模范村”。毛主席在悲伤之余,发出了感叹:精神可嘉,群英共荣。
80年后,我们来到这里,回望历史,仍被深深地震撼!
3
站在阳河边,清澈的水流,唱响着快乐的旋律。仿佛从来都是这样。我也相信,阳河曾经也是这样。
阳河的河面上,水雾渺渺,鲁东抗日游击指挥部第十支队的战士们在朝阳里洗漱,迎来新的一天。战士们会骄傲地说:“天是我们的帐篷,阳河是我们的洗脸盆。”
那是1928年的一个夏天。
清晨,武术团几十名壮小伙子,在河边的开阔地,一字摆开,舞枪弄棒,喊声传到几里之外。鼓乐起处,戏班子的乡村艺人们吊嗓子、打劈叉、翻筋斗,开始练功。
傍晚,夕阳洒落在河上,金辉荡漾,水流舒缓的河塘,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堂。玩水嬉戏,扎猛子,练憋气,不经意间一场水仗打起来,非得分个输赢不可,直到一方告饶。
有谁知道,那武术团在摩拳擦掌,为武装斗争做着练兵。那戏班子排演着京剧,是在宣传和联络革命活动。
我不知道于素梅是不是在阳河边,她听着悦耳的水流声,写下了入党申请书。东朱鹿村妇救会的女同胞们,在河边洗衣服或纳鞋底的时候,有没有深情地歌唱?阳河,这一条弯弯曲曲的河,不就是东朱鹿村的心灵之河吗?
直到1938年3月,中共益都县委在东朱鹿村,召开了益寿临广四县边区的益都县抗日救亡团成立大会,20余个村庄,有5000余人参加。一夜间,革命的洪流浩荡涌来。全村的儿童团、姊妹团、妇救会、自卫团、基干自卫团等,如雨后春笋一般,起来了。
为了有效地监视敌人的行动,村妇救会组织妇女们轮流在阳河堤坝上纳鞋底,来观察敌人的动静,一旦发现有敌情,妇女们就以撵鸡声为信号,一传十、十传百地通知村里。
村头,手执红缨枪的儿童,神气得很,他们稚嫩却坚毅的脸庞,倒映在水面,站岗放哨、查日货、盘查坏人,随时宣传抗日,闲下来就军事训练,配合自卫团打击敌人。
阳河,就是益北抗日救亡力量的产床。东朱鹿村,就是这产床诞生的婴孩,他点燃着抗战的火种,挥动起了“小苏维埃”的旗帜。
月色清凉,汩汩流动的阳河边,幽静的院落里,地下室里金属敲击声阵阵,益寿县委兵工厂的高手们在修理枪支,制造大刀、长矛、手榴弹、地雷等武器。他们分工合作,有的在修理枪支,有的铸造着手榴弹,有的在加工枪杆,还有的在处理白铁。工人们暗暗地高兴,五六个人合作,一天就造出一支枪了,比原来快了3天。成品区码放着10多箱手榴弹和子弹,今晚它们将被送往支队,去打鬼子。而“爆破大王”眉头紧锁,仔细思量,在研制五〇小炮。夜阑人静,难以入睡,他还在苦苦思虑。
老宅的窗户纸上,有着晃动的人影,煤油灯下,3台手动印刷机正忙着,宣传队和剧团的姑娘们也來了,帮忙油印、装订,屋子里散发着墨香,一沓沓的材料堆放在墙角。一位姑娘捧着才出炉的歌谱,不禁哼唱了起来。那些抗战宣传单,第二天就会遍布益北地区的村庄集市,让日军和伪军头疼不已。
4
阳河清清,投射着不屈的影像。于素梅,东朱鹿村的女子,人群里常听到外向的她爽朗的笑声。国难当头,她嫉恶如仇,投身了敌后抗战,赶集上店购物资,下地种庄稼,纺线织布做军衣,放哨,运粮……她和同村的妇女们,经常默念着一句话,“男作战,女生产,立大功,万古传。”当上了交通员后,她搞侦查、传情报,掩护地下工作者,救护八路军伤员,并送独生女儿参加了革命队伍。被捕后受尽酷刑的她,只字不提组织秘密,却怒斥着汉奸:需要转变的是你们这一帮为日本帝国主义卖命、与人民为敌的家伙!她高喊着“打倒汉奸!”“共产党万岁!”昂然赴死。
阳河悠悠,浸染着共产党人的鲜血。张淑贞,村妇救会长,还有5名女子,被日伪军抓捕了,她们被砍头、被剖腹,被抛弃在村西的阳河中,连尹卓然妻子的腹中婴孩也没有幸免。面对恶魔,面对死亡,张淑贞手抱胸前,面带微笑,没有畏惧。农历四月二十八的阳河水,成为了一条血染的红河,飘荡着永久的忠魂和信念。
阳河在低唱,诉说着革命群众的赤诚。1941年的1月5日,汉奸带着朱良据点的日军扑进了村子,到村民王长荣家去抓兵工厂的同志。王长荣把20多名兵工厂同志送进了新地窖,一家人下了旧地窖。旧地窖被堵住了,家人被手榴弹逼迫着上来,在毒打质问中,在大火烧掉了房子之后,全家人都咬定了“不知道去哪了”,最终保护了兵工厂同志们的安全。
在抗日和解放战争中,这个村有48名烈士壮烈殉国,有70多名群众失去了生命。他们的年轮好多定格在29岁的年华。29岁呀!在现今的我们,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在展馆里,可以看到他们的肖像,男的英武,女的明媚,充满着青春的气息和奔放的情绪。
在抗日战争中,东朱鹿村全村被日伪军烧毁过3次,但东朱鹿村人民坚决抗日,坚持跟中国共产党走,对敌斗争是坚决的,支前措施也很出色,以实际行动赢得了“抗日模范村”的殊荣。
5
东朱鹿村村名来源于这样的传说。秦始皇东巡的时候,在此处逐鹿狩猎。恰遇冯氏官员显灵,极力劝阻,不要开血腥杀戮的先例。以后村庄更名为逐鹿村,俗称朱鹿村。原来村庄的名字里,已经暗含着和平止战的意味。而有时候,和平和美好需要流血牺牲来换取。愿如此多的壮士的鲜血没有白流。
俯仰间,阳河弯弯向北流。
(作者系山东省作协会员、山东散文学会会员)
(责任编辑徐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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