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中华,本名王杰,中國铁路作家协会会员,济南铁道报社特约通讯员。现供职于济南局集团公司青岛电务段。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济南铁道报》《齐鲁晚报》《中国报告文学》等报刊。
一
桐古站三面环山,站在北面的隧道口向南望,整个地形像一个大簸箕,桐古站就位于簸箕的中央靠右一点,车站左侧紧邻桐古河,旅客在站台上候车时,抬抬眼就能看到跳动的河水,要是赶上四五月份,漫山遍野的桃花、梨花盛开,红的像霞,白的如雪,各色鸟儿蹦上跳下呼朋引伴好不热闹。两条钢轨自隧道出来沿河谷右侧向站台南侧延伸,两趟绿皮火车每天迎来送往各地的旅客,他们中有来这儿爬山的驴友,有来这儿采购各色农产品的人,也有来这儿旅游的。刘征的妈妈郭琪算是来这儿旅游的,但桐古站上的知情人透露她来这儿不是旅游的。
近两年,郭琪可谓操碎了心。都说孩子大了父母操心的事就少了,可郭琪觉得这话说得正相反。
刘征小的时候,一直跟着父母在省城生活,爷爷奶奶也在城里,每逢周末,三代人聚在一起吃饭逛街拉家常,尽享生活美好。那时的郭琪从没想到有一天会跑到大山深处的桐古站看女儿,而且会变成常态。
刘征在大学学的是人力资源管理,大学毕业时父母劝她在省城的大公司发展,可她像着了魔一样,硬是自作主张,通过考试来到了铁路。这个不寻常的举动让父母很是恼火。更让双亲接受不了的是,女儿一下子飞到了二百多公里外的桐古山区。从省城到桐古,要倒两次火车,先坐高铁,后乘绿皮火车,中间还要在换乘站等一个多小时。
看到女儿飞到山沟里,来回又极不方便,两个大人猜着女儿也就图个新鲜,估计坚持不了半年,定会嚷嚷着回来。可两年过去了,两个大人不仅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刘征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想着孩子工作两年了,年龄也大了,该谈婚论嫁了,郭琪有点着急,想让女儿回到她身边工作。
这天周末,刘征打电话说这周还不回家,要在站上配合工务、电务、供电的同事们,对钢轨、信号设备及供电网进行要点维修。
郭琪虽是铁路家属,对铁路设备怎么维护却一窍不通。她问丈夫,丈夫白了她一眼,说:“没到过现场,还没看过电视吗?天上、地上立体作业……”郭琪让丈夫白了一眼,心里自是不爽,懂与不懂都不好再问下去,便换了个话题说:“我想明天到桐古去,一来看看那里的山水,二来看看孩子……”丈夫一边盯着电视看球赛,一边说现在是冬季,风大,气温低,山上也没什么风景,他们干活大都是晚上,白天要休息,这个时候去不合适。
郭琪看着紧盯球赛的丈夫,提高了嗓门说:“那我也要去。”丈夫打了个激灵,抬头看了看,没有言语,笑了笑,继续看球赛。中场休息时,丈夫起身接了一杯水,慢悠悠地说:“你要真去,我只好陪你,不能让女儿说我的不是。”
听到丈夫欲陪着自己前往,郭琪心里甜滋滋的。她心里清楚,这两年,丈夫对自己有点芥蒂,她分析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拆散了女儿和她的男朋友。在婚姻这件事上,丈夫是支持女儿的。
二
高铁从省城开出,几分钟后时速就达到三百多公里。郭琪将圆润的右手放在丈夫温暖的大手里,心满意足地观赏着窗外的风景。树木排着队紧着向后飞跑,一架客机悬停在不远处的天空,这一动一静,让人多少有些恍惚,郭琪不自觉地握紧了丈夫的手。她一时搞不清列车是在运行还是在静止。
车厢内静悄悄的,郭琪不好开口问丈夫,奔五的人了,总不能还像个小女生似的问这问那。直到一分钟后,她才想到客机悬停的原因——那是飞机与高铁列车相对静止的缘故。她为自己的顿悟窃喜。
阳光透过玻璃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催生着她的心思,那心思像发面团里的泡泡,带着香味慢慢滋长。她想女儿以后能像自己一样找个可靠的人一起生活该有多好。她清楚地记得女儿大学时谈过一个男朋友,是自己棒打鸳鸯,硬生生把他们分开了。理由自然很多。也就是从那时起,女儿在家不再像以往那样絮絮叨叨什么都说,她开始有选择地说话。这让父母感到沮丧不已,他们为听不到女儿的心里话而懊恼。
当初听刘征说,那个男生来自农村,具体哪个方位,郭琪一点不感兴趣。郭琪跟丈夫商量过,女儿不能找个农村的,农村的生活习惯跟城市有区别,她担心因为生活习惯不一样而经常闹矛盾。对妻子的决定,丈夫的态度是沉默。郭琪却据此推断丈夫对自己的决定持支持态度。但后来丈夫批评了郭琪,说她乱猜测别人的想法,不该棒打鸳鸯,拆散女儿的幸福。
列车飞速向前,郭琪不得不收起思绪。一身阳光的她抱怨火车跑得太快,几百公里的路程,感觉还没坐稳就到了。郭琪意犹未尽地走在前面,丈夫手提行李跟在后面,站台上一阵刺骨的寒风将他俩冻了个趔趄。
郭琪裹紧鸭绒大衣,缩在候车室的座位上。刚才的刺骨寒风,让她觉得四周都是冷的。丈夫猜得透郭琪的心思,笑着说:“刚才还高高兴兴的,这一会儿就心冷了?”郭琪看了看周围,旅客们虽穿着厚厚的外套,但大都舒展着四肢在悠闲地等车。一群穿铁路制服的小伙子也在候车,聚在一起也是有说有笑。
郭琪放松身心,她知道刚才是心情使然,主要还是不愿来这儿,不愿从省城跑这么远的路来到这个中转站,更不愿再换乘绿皮火车到桐古。她感觉这样的旅程太麻烦,劳心又劳力。她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把女儿弄回来。
去桐古的火车检票了,那群穿铁路制服的小伙子跟在旅客后面上了车。这些小伙子仨俩成堆地坐下,他们有的在一起小声说话,有的拿出零食分享。跟年轻人在一起,郭琪顿感自己也年轻了不少。
她看到对面戴眼镜的小伙子接过伙伴递过来的洗好了的大山楂,边品尝边小声说:“这山楂味道真正,像小时候吃过的山楂。”
小伙子一抬头,看到郭琪正满脸欣慰地看着他们,“阿姨,给您山楂,您也尝尝,很好吃。”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小伙子,郭琪想到了自己的女儿。“小伙子们,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戴眼镜的小伙子很有礼貌地说:“阿姨,我们去桐古。”那声音不大不小足够郭琪听得到。
“你们去桐古干什么呀?”好奇的郭琪继续问。
“今天晚上那儿施工,我们去干活。”戴眼镜的小伙子用同样大小的声音回答着,并把“天窗”说成大家都能听得懂的“干活”。
“今天晚上很冷,你们可要多穿衣服。”
“谢谢阿姨关心,我们都是大人了,会照顾好自己的。”戴眼镜的小伙子很有礼貌地回答道。
沉默了一会儿,郭琪又禁不住地问道:“小伙子,看样子,你们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吧!”
戴眼镜的小伙子说:“我们才二十六七岁,都还不着急呢。”
“为什么不着急?”
“我们刚参加工作两三年,工作上还不算熟悉,大家都在拼命钻研业务呢。”
“学习与谈恋爱要兼顾,两不误嘛!”
戴眼镜的小伙子不再说话,像是在想事情。
“阿姨,我去给您接杯水吧!”郭琪的丈夫赶紧说了声“谢谢”。
“阿姨,水热,您别烫着。”一句暖心的提醒。
为了打发这一个小时的旅程,郭琪有意无意地问小伙子们:“你们晚上干活,白天不睡一会儿?”
“睡,我们到桐古吃完午饭就睡一觉。那里有食堂、有宿舍,宿舍里有空调……”戴眼镜的小伙子似乎是为了让郭琪放心,很耐心地说了很多。
“上大学的时候没谈过恋爱?”郭琪认真地问道。她似乎对此特别感兴趣。
“谈过,但是人家家长不同意,就分手了。”戴眼镜的小伙子非常坦率地说。
郭琪想知道女孩子的家长为什么不同意。她盯着这个小伙子,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
戴眼镜的小伙子顿了顿,笑着说:“她母亲说我是农村的。”
郭琪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她笑着说:“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同事也给我介绍过几个女孩,总觉得还是她好,所以就没谈。”
“那以后还会联系她?”
“过一阵子吧!现在我在忙着学业务,准备参加全路比赛。”
“从事技术工作可得技术过硬,铁路运输离不开技术支持。”
“阿姨说得对,现在是技术立身。没有技术,就不能保证安全。”
走一路聊一路。戴眼镜的小伙子不仅人长得帅,眼里也有活,还有志向,说话也中听,挺有修养的,就是家不在城市。郭琪心里想了很多。
“农村孩子,优秀的也大有人在。”临下车,郭琪突然说了一句公道话,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
三
桐古站西五百多米,有一排农家乐饭庄,还有旅馆。饭庄是平房,旅馆是楼房,楼房都是两层。这些建筑,一半建在河上,一半建在河岸上,河上的部分用三根水泥柱子支撑着,看着有些吓人。河水不深,河的阳面因为房子遮着阴,水面也结了冰,从冰下偶尔出现的气泡能看出来河水在缓缓流淌。
郭琪带着丈夫走进一家旅店。店主是一个小伙子,桐古镇人。得到这对夫妇的姓名后,笑着说:“您的公主已经电话通知我了,您二位的房间我已准备好,空调已开,温度合适。”店主一边帮忙拿行李,一边在前面引路。待收拾停当,郭琪问店家有什么特色菜。店主报上名来:“虹鳟鲤鱼炸蚂蚱、煎饼大葱小豆腐……”郭琪看了看丈夫,丈夫说:“来条虹鳟鲤鱼,外加一份小豆腐,再来几个煎饼。”店主应了一声准备去了。
郭琪倚窗远眺,正午的阳光照在对面的山坡上,凹处褐色的树叶堆砌,山脊上树冠相拥,树干明明暗暗,极显得亭亭玉立。一群大鸟起起落落,盘旋在山前,尽情扇动着阳光。郭琪入了景似的说:“住在这里应该很不错!”丈夫看了看妻子笑着说:“你不让孩子来这儿,倒是自己喜欢上这儿了。”郭琪笑笑说:“来这儿度假真好,山上桃花梨花盛开时都是最美的季节。”
丈夫知道郭琪尤爱梨花。两人相恋时,她不止一次拉着自己一起赏梨花。他还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爱情要像梨花般纯洁。”这话当时给了他不小的压力。
晚上八点,休息了一下午的郭琪,突然想到桐古站去看看,她很想知道年轻人是怎么干活的。丈夫说:“这有什么看头,远了看不清,又不能近看,天气又格外冷。”郭琪说:“去感受一下冬夜年轻人工作的氛围也好。”妻子的提议得到了丈夫的支持。这几年,妻子在家休养,很少关心外面的事,去看看也好,长长见识。
两人穿得厚厚的暖暖的,顺着来时的路向桐古站走去。几盏路灯在寒夜中眨着眼睛,五百多米处的桐古站灯火辉煌,人声鼎沸。
站台外侧两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几间青砖青瓦的房屋里透着亮光,里面不断传来对讲机里的声音。郭琪的丈夫说:“施工马上就要开始了。”
忽然几声哨响,站台上的人们迅速各就各位,整整齐齐站成了三队,他们身上的反光条亮着充盈的光。几位负责人口齿清楚地交代施工任务和注意事项。还没等郭琪夫妇反应过来,队伍已经迅速分解成多个小组,有向南的,有向北的,有彎腰抱着机器拧钢轨螺丝的,有爬到接触网上的,还有站得笔直做防护的,一时间机器轰鸣。
在寒冷的夜,在偏僻的山沟,很难想象有这么一支年轻的队伍,利用现代文明的成果,维护着先进的铁路运输设施。郭琪突然像哲人一样,说:“中国的现代文明无处不在。”
丈夫没有呼应她,用胳膊戳了一下妻子,说:“你看,那个衣服上印有电务的人不是戴眼镜的小伙子吗?”
“是他,看样子他还是个技术骨干,又测量又记录的。”
“你冷不冷?”
“不冷,你看头顶上的那个‘蜘蛛侠,脸上一闪一闪的,出汗了呢!”郭琪说。
四
“妈,昨天晚上您看到的场景是不是很震撼?在这么冷的夜,大家能干出汗来,您没见过吧!”
“你妈没见过,可我见过,我们现在干客运的,晚上有时也忙出汗来。”
睡了一上午的刘征,此刻正陪父母吃午饭。
“闺女,昨天晚上怎么没看到你?”
“妈,我在有窗帘的运转室,您看不到我呢!”
“噢!”
面对女儿,郭琪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从女儿来到桐古,母女两人的心似乎就有了隔阂,语言成为最敏感的神经,时常因为一句话闹得不欢而散。
刘征能察觉到母亲在语言上的小心翼翼,也知道父母来桐古的目的。对于后者,刘征不想戳破。那只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今天戳破了,弄僵了,一家人必定面红耳赤。这样的情景不是没有发生过,此刻刘征努力不让它再发生,毕竟父母来一趟不容易,她不想扫父母的兴。
“爸,妈,今年我们铁路局组织的技能大赛,我获得了客运组第一名。”
“好,爸干了这么多年,也没拿个第一,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我们站上,还有一位小伙子,拿了信号系统第一名。”
“你说的是不是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个头很高,家是农村的,说话不紧不慢,昨天我们在车上见过的,那个小伙子真好,你可不能接近他……”郭琪一股脑说了很多,有些语无伦次。
对母亲的询问,刘征没有直接回答。
“爸,您参加工作时是不是也在小站上。”
“对,在三等站,后来调到了省城大站。”
“您调到省城前,妈认识您吗?”
“认识,我们是同学,那时我们在乡镇读书,我到了省城后,你媽才跟着我到了省城。”
“您怎么看上我妈的?一个小地方的人。”
“闺女,你怎么说话呢?我和你爸那是青梅竹马,相互扶持走到了今天,你如果有青梅竹马,我们也同意。”母亲几乎喊了起来,有些失态,满脸通红。
刘征暗自高兴。“那我以后也领个青梅竹马让你们看看。”女儿笑言,似是儿戏。
郭琪瞅了丈夫一眼,丈夫却满面春风。
吃过饭,女儿陪同父母参观了车站、文化室、宿舍、食堂。看见了设施齐全、干净整洁的环境和团结友爱的工友,郭琪心里踏实了。为了不耽误女儿的工作,郭琪和丈夫在这里没有久留,临走时她嘱咐女儿:“安心工作,多拿奖状回来。”
五
冬天早已过去,桐古山区阴面的积雪已融化殆尽,山下成片的梨花正在盛开。一年中最浪漫的季节已经到来。
“集团公司的技能大赛很快就要开始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梨园内,刘征边赏花边问。
“还差一些,个别问题还没弄熟。”戴眼镜的小伙子说。
“对,只会可不行,必须熟练,要在最短的时间处理完所有的活。”
“这次可是全路的比赛,高手如林啊,要是拿了全路第一,你有什么打算?”刘征瞅着他,继续问。
“我没想名次。我想的是这么大的比赛,是我学习的好机会,我要努力向高手学习,争取赛出好成绩来。”
“你想得对,不要有负担,等比赛完,我请你到我家做客吧!”
“你妈妈还没有同意呢。”
“我们大学几年,一直在一起,如今,我又跟着你来到了这里,你还担心什么?”
刘征望着他,桃花般的脸上写着满满的鼓励。
“那我得加把劲,争取拿第一。”
“那我也争取拿第一,不然赶不上你了。”
“好,我们都争取。”
“这就对了,等我们拿了冠军,我要请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来这儿看梨花,到时你也来。”
戴眼镜的小伙子满脸通红,激动地使劲点了点头。
全路技术比武表彰大会是在金黄色的梨子挂满枝头的时节举行的。流光溢彩的大厅里,全路各工种技术能手济济一堂。
“这真是年轻人的世界。”郭琪紧盯着集团公司电视台转播的新闻,激动万分。她的女儿刘征就要出现在电视屏幕上了。她要上台领奖了。
刘征是第一组上台领奖的参赛队员。在欢快昂扬的《光荣的凯旋》中,每一名队员都像是打了胜仗的战士一样精神饱满,气宇轩昂。
对这个取得骄人战绩的女儿,郭琪打心眼里喜欢,对女儿曾经惹人恼的选择突然表现出了无限的理解和原谅,她甚至激动得有点坐不住。
第三组队员上来了。解说员说这一组是各工种的冠军。
“你快看,戴眼镜的小伙子也上来了。”戴眼镜小伙子的出现,让郭琪有一种莫名的慌乱。
她瞅了瞅丈夫。丈夫神态自若,笑眯眯地看着电视,似乎对她毫不关注。
颁奖完毕,台上的少男少女们一起握手相祝。戴眼镜的小伙子与前来道喜的几位女选手合影留念。刘征紧紧握住了戴眼镜小伙子的手,仅仅是一瞬,郭琪却看得清清楚楚。刘征跟他一起向镜头打着招呼,虽然只有几秒,郭琪却觉得这个画面特别漫长。
“明年春天,我们一起去看梨花吧!”丈夫望着精神有些恍惚的妻子,认真地说。
“看梨花,去看梨花。”郭琪突然笑了,笑得很真,是久违的笑,是由衷的笑。
明年的梨花一定开得更好更白!郭琪这么想,刘征这么想,戴眼镜的小伙子也这么想,估计所有人都这么想。
那晚郭琪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笑出了声。因为她听到桐古站的人说她找了个好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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