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诗
1
从公交车门挤着人下来时,凉鞋胶带“嗖”地一下崩断了。周婕一脚拖着鞋,一手提着几个袋子,歪着身子,远远望去,很是狼狈。她心中想,这该不会是什么不好的兆头。上一次凉鞋胶带断掉是在三年前,最后一次见李响的时候。李响走的那天,她坐在长板凳上,忽而想起了那根断掉的鞋带还未修,心里像被风刮过似的。那双鞋至今还留在柜里,她总舍不得丢。今天是见忧忧的日子,周婕没到清晨六点就醒了。她亲自煎了几只小笼包,熬了玉米糊,分别装在那套皮卡丘饭盒里头。如今忧忧长牙了,能吃不少东西了,知道分辨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她小嘴一噘,眼睛一瞟,周婕便知她吃得开不开心。
奚小婷开了门,她看起来比上周又瘦了些,整个人跟一片纸似的,一日薄过一日。周婕知道奚小婷不愿她来,她虽不会说话,可她的眼神总时不时地往钟表上瞅,且从未主动留过周婕吃饭。周婕于是每回来都自带餐盒,陪在忧忧身边同她一块儿吃。周婕来的次数多了,四周邻里都认得她。她晓得别人是怎么看她的,整天眼巴巴地盯着别人家的孩子。奚小婷于是同外人说周婕是她姑妈。如今周婕每回来,都避着人,她受不了那样的目光,像火烧一样停留在她的体肤上。说到底,都是因她心里放不下忧忧。那孩子才那么一丁点儿大,跟她妈妈一样轻飘飘的,吃了不少东西也不见长,瞧着着实惹人怜。奚小婷平日一定没让孩子营养跟上,她那种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哪里能照顾孩子?周婕给过她红包,她偏不要;
周婕于是亲自来,她又不乐意了。
“李大哥今天不来吗?”奚小婷假意问。她巴不得他们俩都不来呢。周婕道:“他肩疼,去看中医了。”周婕为了来看忧忧,特意在网上自学了手语,日常用语都掌握了些,再不济就自己比画,反正奚小婷都能看懂。李默就不学,他的脑子日益僵化,记不下那么多动作,平日里只拿着此事说话:“忧忧都三岁了,话还说不清,都是跟着她妈妈的缘故。忧忧要是跟着我,都会背唐诗了。”
这时候,周婕往往会在一旁道:“让忧忧回去的是你,如今你又在这儿说道什么?”今日李默不来,主要也是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奚小婷,他曾跟周婕说,那奚小婷的目光像蛇,仿佛能锁喉似的。他这人有点儿神神叨叨,周婕习惯了。奚小婷不会说话,可周婕会啊,她每每来,总在忧忧跟前“伯母”长、“伯母”短地叫着。忧忧嘴里含着玉米糊,骤然间发出一阵模糊的声音,周婕确信那是忧忧在喊她“伯母”,她于是凑上前冲忧忧道:“宝宝,你再喊我一遍?”米糊从孩子嘴角漏出来,两只小手无助地挥摆,周婕瞧着哭笑不得。
厨房里飘来一阵茄香,随之响起一阵油锅炸开的脆响,过了一会儿,奚小婷端了几盘菜出来,招呼周婕过去。周婕抱起忧忧,见饭桌上摆着炸茄子、蒸排骨、炒豆角还有海带汤,奚小婷一人吃属实有点儿多了。奚小婷让周婕坐,说:“周姐,你今天留下来吃顿饭吧?”周婕一挑眉,太阳竟打西边出来了,她道:“不了,我鞋坏了,还得赶着拿去修呢。”奚小婷不管,还拉着她,她犹犹疑疑地坐下来,尝了口茄子,油香四溢,想来平日里奚小婷当真是一点儿也不想留她吃饭。周婕道:“你今天有什么事吗?”奚小婷笑着不说话。忧忧也坐在桌边,直勾勾地盯着茄子看。周婕道:“忧忧还小,吃不了,等忧忧大了才能吃。”
奚小婷看着忧忧,道:“忧忧胖了,大姐,你觉得吗?”周婕瞅了一眼,还觉得瘦,小手腕随意一掐就能捏着骨头,只是比起初回到奚小婷身边时略好了些。周婕想起初到这屋来那日,忧忧的模样羸弱得就像一剪魂,不成个人样。她心里的气都憋到喉咙上来了,对着奚小婷,硬是吐不出來,就算吐出来了,她也听不见。小婴儿都是天降的宝贝,哪里经得起糟践,平日在家,她和老李都恨不得时时刻刻把忧忧托在掌心里的。忧忧这支丰硕的羽毛,到了奚小婷手里,愣是变得只剩下骨头了。奚小婷道:“还是大哥大姐会照顾人,忧忧如今跟你们比跟我都亲。”周婕知她这话,表面上是夸自己,实则是嫉妒,暗地里还带着一丝谴责的意味,意思是他们夫妇俩越界了。周婕放下筷子,比画手势道:“忧忧好,我们就好。”
如今,忧忧还跟着李默姓李。奚小婷把孩子接回去时,也未曾提过改姓的事,李默夫妇便装作不知道,平日里只叫小名。这姓氏不改,他们夫妇心里便还默认忧忧是自家孩子。既然是自己手心的肉,便由不得别人怠慢。午间,周婕给忧忧念《格林童话》,故事念到一半,孩子就眯了眼。她如今是愈发依赖周婕了。有过几个晚上,孩子兴奋得很,怎么也不肯睡,奚小婷的嗓子发不出声,只得眼睁睁看着孩子在她跟前闹。她于是给周婕发短信,周婕便在电话里给孩子念故事,好不容易才睡下的。大抵是这个原因,奚小婷愈发觉得周婕如今有了要取代她的意思。她愈发恨自己。周婕比她好在哪里?不过是多了张会说话的嘴罢了。她总是这样没用,在闻军面前是这样,如今就连在一个小娃娃面前也这样。
奚小婷把周婕送出单元门口时,周婕又回头冲她说:“你今天真的没有事情吗?”奚小婷静静地,周婕见她不发言,便要走,可奚小婷又拽住她,说:“闻军被抓了。”周婕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男人模糊的影子,没有脸,只依稀散发着一股粗犷的气息。
2
忧忧刚到李家的时候,周婕几乎一分半会儿都离不开她。李默早前刚刚到朱师傅那儿清掉了一批故物,家里空出大块空间来,看着寥落了不少。忧忧一来,家里就有了人气,虽然孩子哭声比笑声多,但那股哭得撕心裂肺的张扬劲,是李默和周婕身上所没有的。那样一个小东西,竟能扯出这么大嗓门,李默说,那敢情是颗原子弹,一炸,四海八荒都要被她降服。周婕多年未带过孩子,如今难免有些手生。她把李默赶去书房,自己和忧忧一块儿睡。孩子饿了、冷了、尿了,她随时伺候着。她并不觉得累,倒觉得有事儿干了,总好过先前那般清闲。孩子就像一棵向阳的小草,跟孩子待在一块儿时,她还会生出一种错觉,好似时光倒了回去,回到她年轻时刚生孩子那会儿,浑身充满力量。
周婕第一次看见忧忧时,就很是喜欢她。那小娃娃长得白净,肤质细腻得好似麦芽糖,小脸圆嘟嘟的,眼睛大得像脸庞上缀着两颗大黑提。听说是女孩,等以后长大了,定然是个窈窕的小姑娘。周婕一直都是喜欢女孩的,女孩是珠宝,得细细地护着、疼着。周婕问福利院的人:“这孩子有名字吗?”对方说还没有。周婕便道:“我想给她取一名,就叫无忧,一辈子无忧无虑。”带她张罗此事的人是她的侄女阿瑞,她同周婕说,只要他们夫妇决定好了,手续一办,就能接孩子回家。此事是周婕先提的,也是她喊阿瑞带自己来福利院的,她巴不得立马办手续。她看了看待在一边的李默,他正站在鱼缸前,四五条金鱼正从他面前飘过,他撅着屁股痴痴地望着,眼珠子跟随鱼儿左右移动,好像那鱼能同他说话似的。周婕知道李默在想什么,便同阿瑞说容她回去再考虑考虑。
夜里,李默在电视机柜底下翻找了半天,周婕问他找什么,他说前年生日阿瑞送的那个眼部按摩仪找不着了。周婕推开他,在一沓影碟盒子底下把按摩仪给翻了出来。周婕问他用来做甚。他呻吟着说眼睛疼。周婕站起身,见书桌上笔墨已干,便收了毛笔和砚台去洗,还不忘撂下一句话:“这么晚了,还写什么劲?眼睛迟早要废了。”李默仰躺在沙发上,不断把按摩仪往眼袋上推挪,姿势活似一条咸鱼。厨房里传来周婕的话音:“孩子的事,得早做决定。你是怎么看的?”李默道:“你要那么喜欢孩子,就到幼儿园去寻份差事,也是一样的。”周婕道:“啧,你能有句好话吗?”李默道:“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就怕等不到孩子长大的那天。”周婕急匆匆地从厨房出来,把砚台“砰”地一声放下,说:“早晚把你这张臭嘴给封了!”李默道:“你悠着点儿,这东西贵着呢!”
其实李默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们这把年纪,再经不起“失去”二字,就是养只小狗也得慎重思虑,谁知最后是谁先走呢?何况,他们年纪大了,不似年轻夫妻,有的是精力给孩子争取最好的东西,他们又能为孩子做些什么呢?書房的灯熄了。这几日,老李一直在书房待到很晚,看书写字,也不知看入脑了没,有的字写过一遍,又写一遍,写到一半才察觉写重了。总之,手头上有事干就显得不那么寂寞。周婕不似他,她没什么兴趣爱好,除了洗衣做饭,脑子里再无其他。近日老李胃口不好,吃得少了,她三天才去一趟菜市场,日子愈发寂寥起来。她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盯着对面墙上那张合影,那是十年前去黄山的时候拍的,三个人勾着肩搭着背,那时的自己总嫌人生过得太快。
周婕腾地起身,给阿瑞打了通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侄女的声音:“婶,你想好了?”
“没,这不没想好才给你打电话吗?”
“倒也不急。”
“这种事,咱也没经历过,会出什么岔子吗?”
“这种事能出什么岔子?”
“你不晓得,我老了,再经不起折腾。”
“婶,你别多想,这事儿没那么复杂。”
周婕挂了电话,闭上眼,又看见那个女娃娃,趴在摇床的小栏杆上盯着她看。孩子的眼睛是光明的,除了光以外什么都没有。周婕再度起身,去推书房的门,正瞧见老李还躺在沙发上,睁着一双明晃晃的眼盯着自己,着实吓了她一跳。周婕问:“你怎么还没睡呢?”李默道:“我刚才在梦里见着老爷了。”周婕道:“老爷不是在家好好的吗?”李默道:“老爷同我道别来了,说他明儿就走。他说,家里几个孩子就数我最软弱,最不放心的就是我。他待在我跟前,迟迟舍不得走,看来是真舍不得我。”周婕在他身旁蹲下来道:“别瞎想,把脑子想坏了。”李默的眼睛痴痴的,好像在和老爷对望。
次日,老爷真走了。当阿瑞她爸把消息发在家族群里时,周婕两眼一黑。她心里有股怨气,一直在体内来回转悠,愈转愈快,搅得她好不安生。她早说过了,她这把岁数,再经不起折腾,怎么就不听呢?可是也不知该怪谁,连骂也没个实在的对象。
几家人挤在老爷家里,排着队轮番瞻仰老爷的遗容。老爷的灵魂兴许尚未走远,说说话他或许还能听见。李默泪眼模糊地在老爷床边挨着,昨夜还见着的人,今日已不能吭声了。周婕杵在他身后,也跟着流泪。室内燃着香,把周婕呛得脑袋眩晕,一个没站稳,险些倒下去,好在阿瑞在一旁扶稳了她。
葬礼那晚,各家人聚得都齐,就连二哥家远在上海的儿子也带着妻儿回来了。二嫂道:“今年春节的时候,老爷还说咱们一家四世同堂呢。谁曾想,还没几天,只剩三世了。”周婕瞟了眼二嫂家孙子,比春节那会儿又长高了不少,在花篮边蹦蹦跳跳,把花一朵一朵往外扯,服务生见着他都得绕着走,周婕道:“孩子几岁了?”二嫂道:“四岁了。哎,我听说你跟四弟打算再养一个?”周婕道:“你听谁说的?”二嫂道:“大家伙都在传。我说,你们俩年纪不小了,这事得慎重考虑。”周婕胡乱点头,说知道知道。
把忧忧接回家那天,周婕给自己买了一双新凉鞋。店员给她推荐不系带的款式,说穿这样的不容易坏。周婕接过来瞧了瞧,这款虽然稳固,可不如系带的凉快,才走不出两步,脚底下定然全是汗。周婕于是挑了一款系带的,她同店员唠叨说,脚底出汗是她的老毛病了,因而只能穿凉鞋。这新鞋倒不硌脚,从街上一路走回家,同她的脚磨合得很快。老李又在电视机柜底下翻东西,抬眼见了她,就问以前李响用的奶瓶去哪儿了。周婕笑道:“多少年的东西了,早扔了。别翻了,我买了新的回来。”说罢,把购物袋往茶几上一堆。李默兴奋地站起身,站定好一会儿眼睛才缓过来。
3
奚小婷来过三次以后,周婕就去敲了大哥家的门,赖在阿瑞身边不肯离开,眼泪鼻涕全流在阿瑞身上。“你早说过,这事出不了岔子的,如今这算怎么着?这女人三天两头来我家,跟女鬼似的,没完了她!”大哥嫌她吵,恼得索性关了电视,给李默发了条短信,请他赶紧过来把他媳妇领回去。阿瑞年纪小,这种场面应付不来,再说,早前是婶婶自己说要养的,她只不过是个帮忙办事的,这会儿错竟全算在了她的身上。大哥扔了遥控器,同周婕说:“弟妹,这事你不能怨我女儿。我们早同你说过了,让你再三思量,你不听。家里亲戚都在背后议论呢,说你跟李默那么大年纪还要收养孩子。”周婕吼道:“谁爱说让谁说去!”大哥是知道周婕的性子的,也就李默那个窝囊废受得了她,大哥不再出声,在手机上再次催促李默赶紧过来。
后来,每当周婕盯着忧忧看时,脑海里总是抑制不住地浮现出奚小婷那张脸。她原先不觉得她们俩像,认为那奚小婷就是个骗子,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要算计她们李家。可是那张脸在她脑中停留得愈久,她就愈觉得忧忧同那个女人似乎有几分相似。奚小婷生得也白,但是那种没有血色的惨白,就像老李写坏了字、弃置的宣纸一样,又薄又皱。据说她才二十来岁,面部就已松弛,她的眼睛也大,可那双死鱼眼没有半点儿精气神,只有上他们家来的时候,自有一股赶不走的劲。只不过,周婕可不是好糊弄的女人。这辈子,知道她的人都说她犟,脾气虽不大,可韧劲足,否则,也不能在早年父母双亡过后,一个人闯荡世界几十年。奚小婷估计也看出了她这点儿,她愈刚,奚小婷就愈柔,话说不到半句,又开始哭,哭得梨花带雨,还专挑门外有人经过的时候哭。说她男人跟了别的女人,还背着她把他们的孩子偷偷扔了。她为找孩子,走了不知多少地方,吃了不知多少苦。她虽柔,可实则坚韧得很,就像胶水有股黏性。这两个坚韧的女人碰在了一起,谁也不服谁,僵持下来,周围人都知晓了奚小婷这人,且又知她是个残疾人,这下全成了李默夫妇的不是。
这日,奚小婷独自来到小区门口,门卫老远就瞧见她了,她来过三回,给门卫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对方摆起一副看热闹的嘴脸,等着瞧她如何去寻李家麻烦。奚小婷心里也不好受,闹得跟她在无理取闹似的。她晓得外人不是可怜她,无非是看她笑话。她于是转身到邻近的水果店,挑了些又红又大个的草莓。李家夫妇软硬不吃,便只得退让,谁让孩子在他们手上,总是不经闹的。老板称了重,说三十块。奚小婷犹疑了一下,又把草莓重新倒回去,拾了几个苹果装袋。周婕见了她,没有好脸色,任凭她拎了什么过来。
奚小婷走后,周婕晚饭都没吃几口,只端着碗,整个人好似只剩一副躯壳,李默给她夹菜,她也没瞧见。过了一个钟头,她似又醒过来了,径自抓起拖把干起来。李默在一旁看得眼晕,道:“周婕,你坐下,我跟你说话。”周婕跟没听见似的,依旧握着拖把在屋里来回转悠。李默无可奈何,索性前去把拖把夺了。周婕的眼泪快溢出眼眶来了,委屈地坐下,道:“凭什么事事都冲着我来呢!”说罢,用手飞速抹去眼角的泪。李默拾起眼镜,又放了回去,慢悠悠地同妻子说:“那个女人畢竟是忧忧的生母,现在弄成这样,还说咱们欺负残疾人。”周婕带着哭腔说:“好不容易领回来的孩子,连幼儿园都打听好了,转头又给人送回去。”李默道:“咱们没有孩子命,强求不来。”
李默当下同周婕说好了,回头把手续办了,让忧忧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那李默向来是个委曲求全的人,几十年来遇着什么事总是逆来顺受,李家四个孩子,就数他最没出息。如今李响走了,老爷走了,回头忧忧也要走,一想到这里,周婕巴不得自己也走了,让老李尝尝独活的滋味有多难受,谁让他的心那样狠。
周婕坐在忧忧的小床边,她一来,忧忧就睁开眼冲她笑。她的模样好似一朵云上长了眼睛和嘴,眼眸中还挂着片片星辰。这样漂亮的孩子,是天地的鬼斧神工,是上苍赐下的宝贝,怎会有人狠得下心把她踢出家门呢?把忧忧刚接到家那天,周婕就想着她要看着这孩子茁壮成长,给她买新书包,送她上小学;
给她买电脑,送她上高中、上大学;
以后还要亲自帮她挑选女婿。李默拿着电话过来,说这会儿把消息发过去,约了奚小婷,这事就定了。周婕一把将李默手中的电话夺了,说:“我听她话里的意思,她如今是一个人过。我看她穿的衣裳,已是十年前的款式了,想来经济条件不佳。她又是个聋哑人,自己尚且有诸多困难,如何能带好孩子?”李默道:“你又反悔了?”周婕道:“老李,我求求你,你让我跟忧忧再多待一阵吧。我舍不得她,我真舍不得!”正说着,周婕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李默看着不忍心,便放下了电话。
4
忧忧认生。她见着阿瑞的时候目光怔怔的,阿瑞伸手要抱她,她便立马急得哭了起来。周婕赶忙跑过来,把忧忧抱回床上,并对阿瑞道:“你乖乖坐着,别把你那身社会气沾染给孩子。”阿瑞自觉没趣,便退了出来,路过李响房间门口时,对周婕说:“李响的房间还空着吗?”周婕一边给忧忧喂粥一边答应:“不然呢?”阿瑞道:“我以为会给忧忧住。”周婕道:“忧忧还小,身边时刻得有人,原想等她大些了再换过去。”阿瑞瞧着墙上一张张篮球明星的海报都未撕,地上堆着三五个不同颜色的篮球,一晃眼,竟有种李响还在的错觉。阿瑞快步走开了,怕自己心里憋不住要伤感起来。
阿瑞同李默夫妇说:“我查了,忧忧的生父姓闻。”周婕急道:“说重点。”阿瑞继续说:“男的和奚小婷都是从乡镇上来的,听说是父母不同意,私自跑出来,没什么文凭,在这边打了一年工。奚小婷怀孕时,男的在外头有了别的女人,她非要把孩子生下来,男的不想要,背着她把孩子扔了。忧忧在外头经人发现,被送到福利院。奚小婷一个人找了好久。”
周婕一边听一边想着忧忧,愈想愈觉得孩子可怜。孩子是无辜的,却被人这样扔来扔去,跟踢皮球似的。李默道:“奚小婷倒也是个可怜人。”周婕立马说:“我们忧忧才可怜呢,还未出生就遭人嫌。”李默道:“可奚小婷毕竟是忧忧的生母。”周婕道:“她是打工的,没几个钱,日后怎么养孩子?她初中都没毕业,又怎么教孩子?你就放心把忧忧交回到这样的人手上?”李默不说话了。他心里实则和周婕是一头的,今晨还给忧忧买了新袜子回来,怕入冬后冻着孩子。
奚小婷那边知道周婕舍不得孩子,三天两头过来,说看看孩子。她把忧忧一抱起来,忧忧就不哭了,到底是亲生的骨肉。
入冬那日,风刮得很大,衣架都吹下楼好几个。周婕一边追着捡,一边念着楼上烧的开水无人顾及。还没进家门的时候,周婕就已听见家里传来一阵电话铃响,她赶紧开了门,先拔了水壶插头,再去接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是朱师傅,说李默在花园下棋时晕倒了,这会儿已让120送医院去了。周婕听后,只觉得心脏仿佛停了似的,整个世界都被消了音,她的一切,周围的人,包括她的毛发、她的皮肤都会被某种力量搜刮而去,最终只剩一副骨头架子残留于世。电动车未充电,周婕便拉了一辆共享单车,赶去医院的路上,风刮得愈发大了,仿佛要将她连车带人全部刮走。风沙入眼,又涩又疼。
周婕挨在李默床边,一摸他的手,冰凉刺骨,着实给她吓了一跳。周婕哭道:“老李,你可不能走了,若你也走了,留我一人可怎么办啊?我早说了,我这年纪经不起折腾了,怎么还总冲着我来啊?”李默的手指戳了戳周婕身子,随后传来一阵微弱的话语声:“你嚎什么呀?我还没死呢。”周婕道:“你醒了?吃点儿什么吗?”李默摆摆手,说:“周婕,你坐下,我跟你说话。”看见周婕坐了回去,李默才开口:“把忧忧还给奚小婷吧。我这身体,怕是真撑不到孩子长大成人。”周婕听后,立马哭出声来,一边捶着李默的胳膊,一边说:“你胡说什么呀,你这张嘴什么时候能说句好听的话?”李默抬手摸她的头,道:“有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把忧忧接回家那天,奚小婷怕是一辈子都没笑得这么灿烂过。奇怪的是,她明明一句话没说,可瞧着却像是说了好多话,吵着周婕的耳朵,句句都像在向她炫耀。周婕站在单元门口,看见忧忧一直往她身上看。她想同忧忧说,让她好生照顾自己,别让她那个没用的妈给带坏了。可转念一想,忧忧尚不会说话,哪里懂得这些,她今后的一切,都与周婕不相干了。当年周婕怀上李响的时候已三十九岁了。彼时,家里人都劝她要谨慎,李默也没说非得要孩子,可她觉得有孩子家才完整,就算豁出命也要生。那天,李响就躺在她怀里,一块红彤彤的小肉球,眼睛眯成一条缝。来的人一会儿说他像李默,一会儿说像周婕,可她怎么瞧着都不像。旁人都说,年纪大的孕妇生的孩子脑袋瓜格外聪明。周婕一辈子就发过两次誓,一次是对李响,一次是对忧忧,都是发誓要永远对孩子好,可都未能实现。
5
彼时,仲夏刚至,周婕难得睡到将近十点才起。近日,李默喜欢在单位待着,他就快退休了,有点儿依依不舍,想在厂里多看几眼。周婕起床后,瞧见冰箱里的饭盒还原封不动地躺在原处。李默的记性是愈发差了,总丢三落四的,再这么下去,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忘。厂子离家不远,过两条街就是了。周婕提着饭盒,咬了一片面包在嘴里,就要下楼去取车。那天,也是朱师傅打来的电话,周婕骑车到半路,忽而觉得胸口手机震动。朱师傅在电话里说晨练的时候经过江边,远远见着江岸上围了一群警察,担架上躺着三四个少年。最后一个从江里抬上来的人,朱师傅瞧见脸生得有点儿似李响,便打来电话让周婕去了解情况。周婕边骑车边骂朱师傅,他这张乌鸦嘴,说这等阴间言语,也不怕遭天谴。
和警察通完电话后,周婕僵在原地,饭桌上还放着昨夜做的清补凉,等今日李响回来吃的。窗外太阳大,把城市晒成白茫茫一片,要把空气中的水分榨干了似的,楼舍墙面仿佛都要晒脱皮了。周婕不止一次同他说,等高考成绩出来后再去玩,他不听。他生性是野的,高三时硬生生熬了半年,把成绩提上去了,可憋坏了,一考完就跟疯了似的,谁的话都不听。李响早就说过自己不聪明,与其浪费钱去读大学,不如找个技校学门手艺,早早出来挣钱。周婕哪里肯听,她好不容易才生得这么个儿子,十八年心思全放在他一人身上,二哥家儿子去了上海,他怎么着也得去个省会城市,免得他们一家永远活在别人的风头底下。“爸妈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也不知报答我们。”这是周婕的原话。当时李响不听,反问她生孩子难道是为了索取报酬的吗?周婕的脑子里一片嗡鸣,她坐下来,把那一海碗清补凉全喝了,肚子里一片凉意,大热天的,她却觉得冷得发抖。
周婕原本决定好了,送走忧忧后就不再管她。可忧忧走了一星期后,她又不自觉地惦念起忧忧来。忧忧那张圆嘟嘟的小脸就像一片阴影一样常挂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忧忧的小床还摆在卧室里,周婕进了屋,仿佛还望见忧忧睡在小床上,口水流到脖颈上了。她脱口而喊了声忧忧的名字,那边李默在厕所里回她,说忧忧不在。她听后心里一阵落寞,又自顾哀伤起来。过了半月,周婕对李默说:“我想去看看忧忧。”李默说:“忧忧如今有了自己的生活,咱们就别再参与了。”周婕道:“怎么,她难道还真把我们当人贩子不成?我就去探望探望,又不是抢。”李默不言语,实则自己也想去,那日周婕走的时候,他也自动跟了上来。奚小婷见着他们俩,好像并不惊讶,似已料到他们早晚会来的。周婕径直往婴儿床边去,只见忧忧比先前走的时候瘦了大半,好像被裁缝裁小了似的。周婕心疼得把孩子抱在怀里,哭声戚戚然。周婕问奚小婷孩子怎么瘦成这样,奚小婷说孩子自己不爱吃东西。周婕去瞧她冰箱,责怪道:“孩子牙还没长全,吃不得硬的东西,得吃得精致些。”奚小婷说自己会先嚼一遍再给孩子吃。周婕说她瞎胡闹,又问她怎么不给孩子喝牛奶。奚小婷说牛奶贵,买不起。周婕当即下了决心,就算奚小婷不乐意,她也要来把忧忧照顾好。
今日,从奚小婷家回来时,周婕的脚已被凉鞋磨出了血。这双鞋刚买的时候明明很合脚的,鞋带一断,竟变得如此伤人。周婕累得把鞋往地上一甩,整个人倒在沙发上。李默从屋里出来,周婕见着他便问:“肩怎么样?大夫说什么了?”李默道:“没什么,年纪大的通病,让多运动。”周婕顿了顿,又说:“今天奚小婷同我说,闻军坐牢了。”李默听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犯的什么事?”周婕摇头道:“不清楚。这下奚小婷真的只剩下忧忧一个人了。忧忧是个好孩子,她会好好陪着她妈妈的。”李默道:“回头让奚小婷替忧忧把姓改回去吧,姓闻也好,姓奚也好,反正不姓李。”周婕点点头。
周婕经过李响那屋时,见篮球上已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若是以往,她定然要立马擦干净的。可自从李响走后,那间屋子一次也没打扫过,她生怕把李响的气味都给擦没了。周婕坐在同样蒙着灰的床垫上,以前李响在的时候,总不让她进来,如今她终于进来了,他却已不在了。她小的时候不这样,那时家小,她跟爸妈睡一个房间,一直睡到八歲。父亲先走的,过了一年,母亲也染了病,姥姥怕母亲把病气过给她,便拉她到客厅去睡。母亲同她说:“等你大了以后,嫁了人,也会有自己的家。人生都是轮着来的,谁也不会苦一辈子。”母亲说完这话后没多久就过世了。随后周婕去了姥姥家,那日,姥姥给她换了新鞋,她不知周婕脚底容易生汗,还买了一双厚底的给她,周婕知道姥姥的好意,也不说什么。姥姥说:“换了新鞋,就该重新过日子了,心头上没有过不去的事。”那日,周婕踩着那双硌脚的鞋,牵着姥姥的手,去看了一出折子戏。她嘴里嚼着桂花糕,盯着戏台上的演员,锵锵锵不知唱的什么,只觉得眼花缭乱,纷繁复杂。打那时候起,周婕就开始盼着结婚,只要结了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时她会有自己的孩子,她这辈子就算是死,也绝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的。姥姥转过头,把手帕递给她,叫她擦泪,周婕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泪眼婆娑。她跟母亲说好不哭的,到底还是年纪太小,经不起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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