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中篇小说)

时间:2023-09-27 11:40:02 来源:网友投稿

李娃

初见

五月的上旬,我见到鲁娜。那天下过一场暴雨,我拎着一小袋苹果和一条新浴巾、一个卫生纸卷盒子,站在百里湖的渡口边,头发贴在了腮帮子上。我忍不住扭过头,抬起肩膀,蹭了蹭下巴。雨水还在顺着往脖子下边钻呢。就在那个时候,我接到了上山客栈老板唐毅的来电:“今天有客人来,你什么时候回春山?”

“知道了,在等开船,快了。”我有些不耐烦地说道,随手挂上了电话。那家伙,怎么还不来?我心想。鲁娜,我的那位京城出生长大的堂姐,从记事起至今,只见过一次面,话都没有说过几句的人,突然联系了我,跟我说,她要来春山度假。

天光和湖面白得刺眼。不单是因为遇雨或是不近人情的老板唐毅而心生烦闷,那时我正处在非常纠结的时期。旅游的旺季眼看着就要来了,而工资却不尽如人意。何况那家客栈所在的春山,四面是水,除了一天一个班次的客渡,出入依靠船只交通运输,十分不便。要不是大专期间因为男朋友的关系跟父母闹得很僵,毕业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加之男朋友毫无征兆地分手,经亲戚朋友的关系引荐过来,我还真想不到自己能在一个这么没落的地方待满三个月的时间。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上山客栈实在是不得已而停留的地方。

春山是一个狭长的岛屿,从东岸到西岸,步行完毕只需要三个小时,沙质的土地上,树木稀疏。我在上山客栈干清洁的活儿。岛上从前都是打渔人家,自从岛民们放弃祖辈的营生,纷纷上岸打工,留在岛上的全是老人和孩子,直到旅游业兴起,人们把自家的房子收拾了一番,添置了些器具,就像旅馆一样地营业了。至于客流量,一个连基础设施都没弄全的孤岛,可想而知能有多少。不过,听说上山客栈曾经的那位老板娘,就是唐毅的母亲很善经营,客源比起其他的旅馆就要多得多。我去的时候,已接待过旅行社的定点项目、协会采风团,以及大学生社团之类的组团项目。那家客栈,原本请了亲戚帮工经营,老板娘再婚去了省城,年轻人里头,唯一的服务员、唐毅的表妹出嫁之后,人手紧张,正好由我补上这个空缺。

眼看着船到眼前,鲁娜还是不见人影。误了这一班,今天别想去岛上。再不来,可怪不得我了。当栈板落岸,前头的车鱼贯而上,我头也不回地跟着走。“美佳!”后头一个清脆的声音喊住我。一张笑脸冷不丁地迎了过来。

“我是鲁娜。”她看着我,就像见到一只中意的宠物似的。“哦……”我有些惊讶,也有些尴尬。她怎么认出我的呢?上一次见面,还是十多年前,外公去世的时候。但我不想像她那样,带着亲近而又好奇的感情色彩,从彼此的脸上甄别过去的痕迹。跟之前所有的顾客一样,我也没法热情地招呼她。“走吧。”我转过头去,有些匆忙地走着,生怕那条船会丢下我们似的。

站在船头,工作人员发了件救生衣给我,我接了过来,和手里的东西混在一起拎着,从救生衣的前襟垂下的几根带子挨到了船板。只是客船过河的惯例安排而已,不必非要穿上它,天气热起来了,浑身的雨水还未干,我就更不想套上它了。

“要我帮你拿东西吗?”鲁娜问我。她离我两尺远,正瞧着我呢。我有点诧异。她指了一下我手里的救生衣,腕表亮光一闪。她已经穿上了那件丑陋的救生衣,还把衣服上的带子逐一打成了蝴蝶结。我不吭声,把视线转向别处。表很贵吧,但是,这么粗大,好看嗎?我想。这是准备来住多久啊,箱子可真够大的?我又想。

那位工作人员指着这边,提醒我赶快把救生衣穿上。要不是她指指点点,那人才不会在意我呢!我有点怪她多事。她呢,竟然往前一步,向我伸出手来,是想接过我手里的那些东西。无可奈何地让她接下了那些杂七杂八,我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那件救生衣给套上了。

“你到这里三个月了吧?”她突然这么问我。她打听得倒是清楚。为了等我回答,她一直在看着我,把脸偏向逆风的这边,江上风大,她的头发被吹得乱蓬蓬的。我“啊”了一声,做出听不清她的话的样子,把我的东西从她的手里拿了过来。

引擎声,风声,本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界,可她走出几步,又跟那位工作人员给聊上了。太阳出来了,热烘烘的,湖面和船,哪儿都有一层明亮的铜黄。耳边听到笑声,看他们的表情,就像是两个老朋友在谈什么有趣的事情。断断续续的,在说去春山的路。都是水路,最后到达的,是同一个渡口。一条是从航运公司的码头那儿出发,乘快艇从湘江向洞庭湖去;
一条是从镇上那条沿江的公路往前,行至百里湖码头乘这条客船。两条路都要经过芦苇荡。“芦苇荡啊?”她的语调突然地拔高,满脸的好奇。快三十岁的人了,却像个小女孩似的兴奋不已。要说是没见过世面,谁信呢?这种娇憨的样子,看着就很刻意。说实话,我挺讨厌她。

倒不是因为她的那个傲慢看不起人的妈妈。堂伯在大学里遇到了鲁娜的妈妈,毕业后就留在了她的城市。成家后,堂伯回来探亲的次数屈指可数,跟这边的亲戚早早就疏远了,近些年,算是断了来往。据说原因在于鲁娜妈妈的不贤惠,反对堂伯与我们这帮亲戚联系。好些年前,我爸为了伯父孩子就业的事去京城找堂伯,竟然生生被她给挡在了门外,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堂伯知晓后,打了个电话给我爸,从此以后,大家便没了念想。好在后面那两个孩子挺争气,读了大学,在省城扎下了根。不过,这都是他们之间的纠葛,跟我没关系。只是,鲁娜成为传说里的人物,时常活在亲戚们的嘴里。听说她头脑如何聪明,会读书,琴棋书画样样好。后来说起她的结婚对象,开公司的,有才有貌又多金。而我,作为与其对立的参照物,这么多年来被无休止地比较,对她的印象怎么可能好呢?又听说堂伯精神失常后,她妈妈不久就患病去世了,她自己也得过一场病。上帝总是公平的,有所得,便有失。不过,讨厌归讨厌,却也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想法。她的到来,对于我来说,只不过相当于一个普通的游客罢了。

到岸了,我忙不迭地下了船,甩了甩手臂大步朝前走。打湿的衣服被晒个半干,粘在皮肤上又燥又重,浑身说不出的难受。越过那座新建的牌坊,“春山”两个大字就写在牌匾上。牌坊两边竖立着一句欢迎游客的标语,都在风里呼啦啦地扬。

“哎”,鲁娜在叫我,“美佳……”我回头看向她,她拉着她的那个行李箱,磨磨蹭蹭的。“快点,好远的路呢。”我不禁皱起了眉头。上山客栈在春山的“上山”,靠近岛的最北端,岛上能见到的车,都是政府派轮渡过来进行电力维修之类的工程车,如果遇不到这种顺风车,还得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达。

“唐毅,你好,我已经跟美佳在一起了……”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我再转过头去,她把手机放回行李箱的夹层去,又从里头掏出一把卷起的伞来。我想象着唐毅接她电话时那个窘迫的样子。他应该是一句话都没回她。这位年轻的客栈老板,如果不是非得说话,一整天都没法听到他的声息。

一路上,她时不时问我晒不晒啊,要不要和她共同撑遮阳伞啊,我说不呢。一会儿指着路过的几株矮树问我,那是不是桃树,她来春山前就听说岛上桃花开的时候很美的,又问我蔓荆子是不是全部都长在沙滩上,这次能不能赶上它们的花期。我来春山的这段时间,根本就没去搭理过那些花啊草啊,只有游客才在乎这些。我说我不知道。这也是我跟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当她提议要不要歇歇再走时,我听到了车的引擎声。是辆工程车,太好了!我朝它扬起手来。司机的去向,离上山客栈不远,我们搭上了这辆车。

司机是个秃头的中年男人,他问她箱子重不重,要他帮忙提上車吗?她笑了起来,多亏她的牙齿长得整齐,不然,都能让人看到她的牙床了。接下来的时间,她都在跟司机说话。除了觉得聒噪,省下了原本应该由我对司机做的应承,这让我有点儿庆幸有她同往。

“到时我们一起去看看啊。”她说这话时,我们到了上山客栈的门口。那个司机绕道把我们径直送到了目的地。她向他说谢谢,那人眉开眼笑地打着方向盘。车开出好远,她还在追着车尾挥手,以为那人看得见。

上山客栈

“蔓荆子开花有香味的。刚才王师傅说,今年雨水多些,开花会迟些,看来不会错过,真是太好了!”跟着我进了上山客栈的门,鲁娜转过头看着我,又是渡船上那种满脸兴奋的神情,“到时我们一起去看看啊!”原来,下车前的那句话,她也是对我说的。正想着怎么说个理由拒绝她,偏巧老板唐毅向我们走过来,她朝他打着招呼,问他能不能陪她参观一下客栈,唐毅搔了搔剪得很短的头发,支吾着让我带她去。

“啊,没事的,我也正想着让美佳带我去看看呢。”她笑着说道。遇到这样的店老板,想必再热情的客人也没辙吧。唐毅与我同岁,按月份,他还小我三个月,高中毕业之后进过工厂,最近才继承了客栈。邻居们都这么说:“唐毅啊,以后要找一个像他妈那样的女人才行啊!”想起最初见到他时,我按约定的时间到达百里湖码头,他用自家的船来接我。很小的一条渔船,安装了推进器,没有篷布遮挡。船舱里放上了一张小板凳、一件救生衣,对于像我这样第一次坐这种船的人来说,感觉安心了不少。他站在船头,垮着脸,从嗓子底下蹦出几个字:“你就是去‘上山的那个吧?”连我的名字都不愿意叫出来似的。几个月了,我们说过的话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每天清洁工作之外,我还得跟着他等在渡口,把客人从船上接下来。客人们难免询问一些问题,我应付不来的,他才接过话头。不到那个时候,他基本就不会说话。

邻居们说起他的母亲,就是从前的老板娘,说她性情爽朗,非常贴心和周到,听说从服务设施以及各方面条件还比不过别家的那个时候起,很多客人就是因为老板娘的原因而选择了“上山”。我没见过老板娘,但是接过两次她的来电,光听她说话,就觉得邻居们的说法不无道理。她打给唐毅的电话,都没接通过,她向我说过拜托,也许是客气话,但是很挚诚,让我很自然地感受到她的那份真心。唐毅呢,听说母亲来过电话,总是一声不响。一方放心不下,一方却冷淡疏远,认定他没有人情味,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因素。如果非要在他身上找到什么优点的话,无非就是他对天气的预测能力,与渔民数十年积累的经验比起来,他的灵敏准确活像一个人体感应器。想想这些,就不难理解邻居们的言下之意,老板娘打下的江山,会败在他的手上。迟早的事。

我们穿过这栋房子的客厅往后边走。“上山客栈”就是前后两座平房,前头是一座两进的房子,与客厅并列着的,是前后两个卧室,客厅与卧室的后面是一个餐厅。后边的那座房子还很新,并排六间客房,两个浴室和一个大的盥洗室,都是随着旅馆的经营状况而做的扩建。两座平房之间是一块较为宽敞的空地,厨房建在空地的东侧,占地很大。西侧被小树林遮挡了,都是当地自然生长的树木,房屋扩建的时候没有把它们砍伐掉,也是为了起到挡荫遮凉的作用。

“我发现,春山的房子都是平房,没有见到两层的呢。”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是因为沙地,再有钱也不行。”我随口答道。

春山的沙质土地无法提供牢固的地基作为支撑,这也是听邻居们说的。入夜之后,邻居们走进来,坐在靠窗的藤质长沙发上,跟着我们一道等候着游玩的客人归来。客厅里开一盏白炽灯,灯泡不大,夕阳一样的光晕里,电视机在柜台上闪烁着不同的画面。今天生意怎么样啊,哪个客人有什么趣事啊,谁谁两口子今天在赌气,明天谁要休假……一个个夜晚,不论门吱呀地打开,进来了谁,吱呀地关了,离去了谁,都是寂静的。

岛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即使有游玩到很晚才归来的客人,作为客栈的服务人员,九点之后,也会毫不顾忌地睡下。客人们回来,起来为他们开一下门,然后又关上门,进自己的卧室去。洗浴的地方,是刚到的时候就介绍好了的,床单、洗浴的物品都已备好,任由客人们自己进去做就寝前的准备工作。有的客人希望来点夜宵,唐毅就说,岛上没有夜宵提供。寂静,是上山客栈本来的模样。这也是我不喜欢它的一个很大的原因。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然,谁会留在这里呢?

像家一样

“真不好意思,这两天就我一个人,要给你们添麻烦了。”吃午饭的时候,鲁娜笑眯眯地看着唐毅和我,突然这么说道。唐毅愣住了,他那样子,还真有点傻气。客栈里就我们仨,坐在厨房那张小小的四方桌子边,她那么郑重其事,弄得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跟唐毅说起她的家庭情况,母亲教中学语文,父亲是工程师,很恩爱的那种婚姻关系,连争吵都极少发生。她感慨地说:“像爸爸妈妈的生活,我一直认为就是最好的生活了……”

早已知晓的她的父母,据她说来,却像是第一次认识似的,我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她没有说起她的老公,是想低调处事吧,要么就是离了婚。唐毅果然没有反应,其间只低低地吸了一口气,或许是打定主意说点什么,可最后也没有开口,因为他的思维跟不上她的节奏。比如,就在她刚刚感慨完她父母的生活后,马上就转过头来问他:“听说岛上都有船,你也有自己的船吧?”

午餐后,鲁娜抢着收拾饭桌。我不跟她争,杯碟碗筷那种油腻腻的触觉,真是避之不及。来的时候,没说让我干洗碗工,工钱里也一直没有添加这一项。原本负责厨房的工人是唐毅的伯父,因为肠胃病去了省城住院,客人们的用餐只好暂时托给别的旅馆。唐毅管着采购和接待,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待在客栈里边,虽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用具,但一日积一日,堆在清洗池子里实在太难看了,我才挽起袖子洗了一回,之后,竟然成了我的分内事。她愿意干,可不是出人意料的好事嘛!她悠悠地说:“到了这里,就像回到家里一样……”没头没脑,难以理解,我却不会为此感到不安,倒是看唐毅的表情,既感动,又亏欠,他是很不自在的。

当天晚上,我打着哈欠给她开门,“打扰你休息了……”她看着我的眼睛,十分抱歉的那种神情,我想,她是真的感到了歉意。这让我有点儿意外。像她这样迟归的客人,在岛上到处都是啊。“总觉得像是在自己的家里一样,任性一些也没事。”当我准备关上房门的时候,她微笑着说道。

“像是自己家里一样”,这种肉麻的说法,最能击中唐毅这类男人的软肋。唐毅显然对她很上心,第一天的傍晚,他就带着她去看了他的那条小船,之后的几天里,他都会开着小船载着她沿着岛溜个一圈半圈。

鲁娜每天早餐后出门,带一部照相机;
午餐后休息一会儿,再出门;
晚餐后的归来,一般会在十点之后。她跟我说把客栈当成自己的家的那句话,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一般客人来岛上住,一两天为主,多的三五天也有,像她这样,在客栈里住上十多天还没有退房的意思的客人,还是非常少见的。远远不止对岛的好奇吧,在我整理房间的时候,看到她带来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好几个清晨,我提醒她用餐时,看到她盘着腿坐在床头敲打着键盘,十分严肃的样子。

“是个作家吧。”邻居们议论起她的时候这样说。“上山”接待过采风团和写生团,作家或者画家,从前的老板娘,在他那位以能干著称的母亲经营着的时候,倒是没少见。但我觉得,她跟那些客人有些不一样。比如,会询问一些服务方面的麻烦,客人最关心的是哪些事,岛上缺少的哪些东西,都是很随意的那種闲谈,唐毅总是一板一眼地作答。周边干旅馆业的邻居们不久就熟悉她了,也跟她说起自己的烦恼事,对政府在设施投入方面的一些建议。

我想,她跟开发商有没有关系呢?早些时候就听说,有人要来春山,在岛上建度假村,有饭店、洗浴中心、马术馆、保龄球馆、烧烤城……这样一来,就会对“上山客栈”这类农家乐式的小旅馆产生很大的冲击。同行里有人说,实在不行,就给他们去打工吧,那么多的服务项目,总要人手的。但是更多的人觉得还是在自己家里工作自在一些。“他们那些人,眼里只有钱,不知道会把岛搞成什么样呢!”人们很担心,对于开发商普遍怀有排斥的态度。早前听亲戚们说过,鲁娜的那位律师老公,与人合伙投资做过地产开发。除了我,好像没人往这上头想。我也只是想了一下罢了,毕竟这事,两头隔得太远了。

每次出门前,床上物品都会收拾得很妥帖;
用餐之后,把大家使用过的碗筷拿到厨房的洗碗池边;
有什么要帮忙的吗?鲁娜常常这样问;
有几个清晨,她比谁都要早起,清扫客栈外的小路,与路过的人偶尔交谈;
很会说话,特别客气,又不让人产生距离感;
甚至有一回,她亲手做了几个菜……是个好客人!唐毅有一次忍不住跟我这么说。我还从没想过,他能跟我说出这么一句纯属私人性质的话来呢。事实上,自从鲁娜住进“上山”的第二天,唐毅就开始主炊了。他会做饭,味道还不差,直到那时我才知晓。也是她的建议,说是很想在自家这边吃饭,即使是煮个面条都可以的。

没有人不喜欢她,我想。但是,我不喜欢。

同行

“美佳,晚上跟我们一起走走吧。”一天晚餐后,她微笑着邀请我。她总是这么叫我的名字,好像跟我很熟悉一样。她要求得合不合理,“我们”又是指的谁呢?我正想着,唐毅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鲁娜、唐毅和我,就这样走在了通往“下山”的路上。我的脑子里想着“下山”这两个字,岛这个紧密相连的地界,被称为“上山”“中山”“下山”,不知缘由从何而来。一马平川的春山,陡然分作三个“山”的区域,一直让我感到费解。

月亮升起来,是一弯金色的下弦月。风吹起我的头发,蛐蛐和别的虫儿的鸣叫声,青色的路灯把影子拉长了,又拉短。小路的一边,树影绰绰,另一边呢,是空旷的黑暗。那是沙地,大片大片的沙地。白天,在强烈的日光下,白色的沙地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岛上的沙,是纯白的颜色。寂静中,人走过的路面都没有发出声响似的。

鲁娜原本稍微走快一些,偶尔又落在我和唐毅的后面,后来便跟随着我们的脚步,三个人,彼此拉开一点儿距离,并排走着,刚好就是这条小路的宽度。察觉到了刚才她在拍照,过了一会儿,她就给我们看她的相机,我和唐毅在路灯底下的背影,说着就有点儿撮合我们俩的意思,不过,我觉得她打趣的成分居多。她啊,总在寻开心。拿着相机拍啊拍啊,就连客栈的屋檐都认为怎么个好看,见到几只蜻蜓的时候,像捡到了宝贝似的。我又一次下意识地猜测起她的身份,还真不像是做开发商的样子。

很快,她就和唐毅谈起客栈里的情况。客人们来岛之前做什么工作,家庭的状况……我一点儿都不关心岛上的旅游业会是怎么个走向,从没跟人说过我对她的怀疑,因此,对于他们谈的这些事情,我都听不进去,何况陪他们来散步,只是我需要应付的一个接待任务,就一直沉默地走着。

“美佳,你是为什么来岛上的呢?”“美佳,你觉得岛上什么地方是你最喜欢的呢?”“夜晚有失眠的时候吗,美佳?”她时不时与我说话。也许是被当时的氛围影响着,我开始认真地想那些问题。我读书不好,是因为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野心。出人头地那是别人的事。还没毕业时,我就打定了以后跟男朋友结婚的主意,日子啊孩子啊,都是结婚之后的事,男朋友的家境不错,我也做好了当家庭主妇的准备,可不久,这些计划就像肥皂泡泡一一破灭了。

妒忌。一想到这个词儿,我差点吓了一跳。是鲁娜招人喜欢的身材和相貌(她的高挑,并非干瘪,腰细臀圆的,比起少女阶段才有的那种窈窕,又多了成熟女人的韵味),她那到处受欢迎的性情,来岛上消遣的财力,还有她的快乐,才是让我这么不喜欢她的原因吧。想起每次开饭的时候,她说我们等等美佳吧。吃饭的时候,她说,美佳吃鱼的吗?吃鱼让人聪明哦。明明她是客人,却像个主人那样招呼着我。好啊,吃鱼聪明,我重复着她的话,脸上笑着,心里却不免怨怼她。在所有接待过的客人里,她是唯一如此想要亲近我和唐毅的人。讨厌一个人的时候,真是毫无道理可讲。当醒悟到这些,感觉就很不相同了。

“唐毅挺不容易。”鲁娜与我有了一场单独的谈话。那时,唐毅走向了沙地,他想要找个地方方便,“下山”这边,几乎不存在服务设施呢。高美佳,你不要跟来啊,他竟然破天荒地跟我开起了玩笑。这样一来,我们都不觉得尴尬了。

接着,我知道她来岛上的目的,她老公就是开发商的合伙人啊,她说有好几个合伙人,她先来岛上看一下,摸摸情况。还有很多复杂的事情在后面,这是第一步。

“以后,等度假村建起来,你来我们这里工作吗?”她认真地问我。

“哦,”对于从没考虑过的问题,我答得倒是挺爽快,“我早就打算离开‘上山了,我不喜欢这里……”

“真是这样,唐毅就说你很单纯,呵呵,你真是不会拐一点弯的。”她笑了起来,说不清是赞许还是觉得无奈。

“唐毅说你,像只小猫一样,”她边点头边说道,“说你动不动就想藏起来,嘴里从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唐毅到六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是被吓的,被他爸爸吓出来的。都以为他会长成一个傻子,幸亏没有。”她看了沙地那儿一眼,把眼睛闭了一下。

唐毅这么说我吗?我惊讶极了。不言不语的,却比谁都了解我。他经历过什么啊?听上去好像挺严重的?有过创伤的人,更能敏锐地察觉人心呢,我心想。

“唐毅他妈妈一直很担心他,不过,那头,也有她脱不开的责任。他妈妈也是很不容易呢。”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她竟然跟唐毅的母亲有了联系,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觉得很意外,心里感慨着,她还真是个有心人。

“按我年轻时的想法,什么事情都可以简单化,非常容易就被解释了——春山,因为没有山,这里的人向往山,所以就叫作春山……人要是一直能留在单纯的年纪就好了,什么事都很简单。”看着唐毅从不见人影的沙地里走了过来,她朝他挥了一下手,脸上挂满了笑容,“青春年少真好啊!看着你和唐毅,就打心里羡慕呢。”不过年长我六七岁,却说出这么沧桑的话,是故作深沉吧,我这样想着,并不回应她。

继续往前走。路灯消失了,所有的光都将消失。在黑暗的面前,我想: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吗?我的脚步没有迟疑。这时,同行的人都停了下来。

哈哈哈,鲁娜爆发出爽朗的笑声,唐毅也在笑着,好像一个捉弄人的小诡计得以实现了。

“美佳,刚才如果唐毅大叫一声‘鬼来了!你会不会被吓到尖叫着逃跑啊?”折返的途中,鲁娜略带神秘地问我。

我看着她,奇怪为什么唐毅并没有那么做,她却要说一个假如来让我回答。

“因为你们一直在走啊,”我说,“我以为我们还要继续往前走呢。”

“那刚才我应该说‘跑,你就会像只小兔子那样撒腿跑起来!”鲁娜笑得眼睛眯起来的样子,好像真的看到我像只小兔子那样狂奔呢。

他们俩又笑了起来。

对面走来几个男人。原本应当擦肩而过,其中有个人突然指着我,大声地问:“你去哪啊?”分明是陌生人,还喝得醉醺醺的,我不想理他,径直往前走。根本没有想到,那个人会猛地推了我一下。我踉跄了两步,要不是鲁娜飞快地扶住我,肯定就会狠狠地跌倒。耳边的声音很乱,有个男人在发笑,鲁娜像是跟谁打了个招呼,只听她说:“没事,我们走吧。”我的胳臂一直被她拽着。明白她这是不想惹祸上身,虽然很生气,可被她这么一拉扯,火气自然被压了下来。我心想,算了吧。可那个男人嘴里说出了脏话。

“你推她做什么呢?”唐毅上前一步,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又把眼光从那个男人的身上挪开。他的语气里有不快,也有告诫。但看得出,他也不想惹事。那男人愣了一下,推搡过我的那只手再次向我伸了过来。只见唐毅的手跟着扬起。要动手了!我的头脑里轰地响了一下。就在这时,鲁娜一把拉过了唐毅,笑嘻嘻地跟那人说:“哥哥,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没注意,挡了你的路了……”又冲周边的几个人说:“哥哥们,快劝劝啊,真是不好意思啊,我们诚心赔不是呢,都是来玩的,要开开心心的嘛……”

直到远离了那些人,我的耳边还在响着她那一声声亲热的“哥哥”。听说厚脸皮的人,常常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那些。鲁娜真是深谙其道。那几个男人,看着年纪跟我差不多,怎么喊得出口的?回头看她一眼,她又开始跟唐毅聊起天来,呵呵地笑着。刚才发生的事,她好像一点儿也不在意。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就是这种感觉。永远都在自得其乐的人,这世上就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她放在心上或者大惊小怪的事吧。她为我们避开了一场风波,我却瞧不起她。“哥哥”和“像家一样”,这些肉麻的说法,都让我感到非常不适。

噩梦

那天半夜,鲁娜啊啊地叫着,隔壁房间的我,被惊醒了过来。下意识地起身,跑到她的门口,她的叫声变成了呜呜的哭声,我就更迷惑了,是做什么样的噩梦吓成这样子呢?或者就是她那个闹腾的性子才会连梦话都搞出惊天动地的架势?正犹豫要不要敲门,又想拖着等会儿再说吧,过了一会儿,她的声音消失了。我回了房间。半晌后,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开门的声音。是她出去了吧?想着她总是这样一声不吭来来去去的,我也犯不着为她担心。

被吵到,睡眠就彻底消失了。来“上山”之前,我怀疑自己已经患上了失眠症。到春山后,感觉睡得还行。这也是春山唯一的好处了。像吃过糖的人,再吃苦味的东西就会特别反感一样。这一晚,因为睡不着而感到特别生气。

想起鲁娜来“上山”的前两天,我像往日一样,跟着唐毅站在渡口边等待着客人,突然便不声不响地朝水里走去。水没过我的鞋子,午后阳光在水纹的背脊上流动,哗啦哗啦。“你在做什么呢?”唐毅叫住了我。要是我说我想自杀呢,他会认为我在胡说八道吧,不过,我可没心思开玩笑。他瞪着我,让我觉得有点儿难堪。我有多犯傻,才会干出那样的事。是因为迷惘吧。自卑,狭隘,像头困兽一样。浑浑噩噩,厌恶浑浑噩噩的日子,又不知怎样才能结束,觉得不可能结束,就是当时的心情了。擺烂的人其实日子很难熬。

后半夜,听到开门的声音,还有唐毅叫我名字的声音。我跑到客厅里,鲁娜坐在沙发上,唐毅站在她的身边,两人似乎是一起回来的。唐毅看了我一眼,往门外走去。

“下的网要收了。”他这么说了一声,好像是对我说的。

“梦游症,又犯了,呵呵……”鲁娜有些尴尬地朝我笑了起来。

“怎么回事啊?”我有点儿惊讶。

“这两年有的,以前没有呢,”她摇了摇头,“挺不顺利的,唉……”

“美佳,你谈过恋爱吗?”她认真地看着我。

“嗯,前面谈过一个男朋友,已经分手了。招呼都没打一个,就分开了。”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跟人谈起隐私,可她的眼神很真诚,这个问题又刚好问到了我的心坎上。

“挺好的……美佳,是好事呢。”她劝慰似的说道。她没有打探和深究,看向我的眼神却并非随口说说那种敷衍和轻易。

“唐毅晚上都在水邊,他的睡眠很不好呢……刚才他就是在那儿碰到我的。”她起身,往房间走,突然转过身来。看我的样子,就能确定,我的确不了解唐毅。之前偶尔起夜时,我见过唐毅和衣躺在厨房的长凳上,那时没在意。原来,他也有失眠的情况。

回想起来,在面对那个粗鲁的男人时,唐毅的反应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不只是老板员工的那种交情,这样就有了一种感动的情绪。之前,我根本不想了解唐毅,还有鲁娜。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对她有了同情。从小有个很幸福的家庭,没遇到过什么阻碍,接连遭遇了不顺心的事情后,才患上了梦游症吧。精神上是有创伤的。白天里,根本看不出来。

不可思议的事

第二天晌午,我们仨去找唐毅的小船。客栈一直没有来新的客人,所谓“团”,就是鲁娜一个人。她包下了整个客栈。之前都是唐毅陪着鲁娜去湖上玩。

走在两旁都是灌木的小路上,见过几只鸟,比起常见的鸟儿硕大得多,灰色的羽毛,眼缝是白色的。不知是鸫鸟,还是椋鸟,我确定它们跟喜鹊和八哥不搭界,这不过是根据毛色来判断的,也不是杜鹃,杜鹃的眼睛可没有一丝白色。到了后来,我们连它的白色是在眼部和背部,或者仅仅是眼睛周边那一圈都争论不休,而且非常犹豫。春山的鸟就跟湖里的鱼一样,总有那么多,因此我们都没仔细看,或许也是因为大家都是各怀心思,根本没留心去看吧。

“是不是画眉?”鲁娜突然问道。隔了许久,中间过去了几个其他的话题,突然又听她提起,可唐毅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不是的。”她点了点头。唐毅又说:“那个,小得多。”

小路尽头,就是沙滩。湖在沙滩的那头,天在湖的那头,阴天的湖水是墨青的,天空的乌云一层染着一层。转过头去,远远的那一条浅绿的线,天与地就是从那儿被分开的。白色的沙滩在水中延绵成一个弯月的形状。沙滩上散落着一条条的藤蔓,每一条藤蔓用向水面靠近的姿态生长着,就像一道又一道的平行线。但是,没有一条藤蔓可以到达水边。看着这样阔远的沙滩,让我诧异春山远比我印象里的广大。

“美佳,快看啊,蔓荆子!”鲁娜喊了起来。只见她忽地蹲了下去,仔细地看着那些藤蔓。“看它们的叶子,铁扇公主的小扇子那样,灰绿灰绿的……”她小声地说着,膝盖落下,一只手撑在沙地上,“跟我爸爸说的一模一样!”她那又感动又感慨的神情,就连看惯了她小题大做的样子的我都不免疑问,这可不是少见多怪,更不是出于经济价值之类的考量,她从一上岛就在问蔓荆子,何况跟着唐毅都来过沙滩这么多回了,可见,它们应该是跟某种对于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有关。

“美佳,你来闻闻,花骨朵,芝麻粒样的,很快就要开了,我已经闻到它的香气了,一丝丝的,往心里头钻的好闻的香气呢!”她把头仰起来,满怀期待地看着我,身子几乎伏在地上,那样子有点儿滑稽。我蹲下,在她的注视之下,把脸趋向那条藤蔓,“嗯,是有点。”我说。其实我没闻到什么香气,除非像她离得那样近。“啊,马上就会开了,我爸爸说,紫色的小花,是最好看的那种紫色呢!”她盯着那些细小的花苞看啊看啊,我觉得自己过于冷静的表现也许会让她感到失望,不过,她的注意力全在蔓荆子上,不论怎么回答她,她都不会介意吧。

坐在唐毅的小船上,我低着头,闭着眼睛,双手捂着脸颊。我忘了戴帽子了,湖上哪怕是阴天,也多的是紫外线。看看鲁娜就知道,再过几天,肤色就跟岛上人没两样了。突然感觉到耳朵被什么碰到了,是鲁娜。我很惊讶。很多年来,我都不曾被哪个女人这样碰触过,就连我妈妈也没有。她微笑着,将风吹乱的我的头发,挽到了我的耳后。我有点害羞,担心她再来这么一下,就用双手抱着头。她又咯咯地笑起来,在嗡嗡的马达声里,她的笑声依然响亮,好像她是彻底放松了,才发出这么大的笑声。

不带目的的行船,就像没有寄托的梦一样,明明很快,却感觉很慢,开出了好远,却觉得刚刚才离岸。湖上的风不热也不凉,吹得胳膊和腿都是轻的飘的,我感觉自己像只炸毛的红鸢。那是许久前从电视里看到的一张图片,一只未成年的红鸢站在树梢上,风把它全身的羽毛吹得像花瓣那样张开着,看上去又倔强又呆萌,没有一点儿猛禽的样子。

就在这当口,鲁娜跟唐毅换了个位置,船眼看就要停歇下来,她猛地拉下了推进器的按钮,呜——,船再次开动了!当我晃过神来,她唱起了歌,没有歌词的吟唱,我想她是在为自己壮胆。紧接着,我就感到了害怕。船的航向不大平滑,整条船像个不久前才学会走路的孩子那样时不时地踉跄,我张着嘴,背上汗津津的。

“嗨,唐毅!”我下意识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喊了起来。他转过头,跟鲁娜说了句什么,接着船便慢了下来。唐毅回到了操控的位置,直到鲁娜像刚开始时那样规规矩矩地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我一直死死地盯着他们俩,担心一不小心,船就翻了。

船往回走,她斜过身子,几乎倾向船外,她把手伸进了水中,白色的浪牙咬着她的手指,她看着渐渐清晰的湖岸,像是发了呆。眼神那么空洞,我觉得她并非真的想与我们同舟。后来才知道,不是落寞,也不是怅惘。一个人,带着孤绝的心,面对没有边际的天地,这样的情形之下,才能感受到悲伤吧。

船头磕到岸边,唐毅跳下船去,把缆绳系在沙滩的一块石头上,阳光就在那时破开了苍穹似的照下来,瞬间,到处都是明亮无比。沙滩近处是纯白的,远处是灰白的,这是太阳的魔法。

“看云母,像星星吧?都闪着光呢……”鲁娜站在船上,用手指着沙地,念叨着,“这么漂亮的沙滩,踩在上面,总会感觉有些罪过啊!”唐毅伸手牵住她,她把另一只手也递给了他,像个孩子那样被依托着跳下了船。唐毅回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想着要不要也让他牵着呢?双腿已经不受控制般地往下跃了。脚尖落在沙滩上,抬起头来,唐毅那有点儿蒙的表情,让我忍不住想笑。

鲁娜说起系缆绳的那块大石头,是他们从渡口边搬到那儿的,这些天,他们都是从沙滩出发,行驶一段水路,又返回到沙滩上。跟我猜想的没错,鲁娜不是第一次开船了。唐毅说,她已经能够控制好推进器了,拐弯、掉头都没有问题,像我吓成这样,完全是心理上的排斥,不相信她罢了。我很惊讶这些话是从唐毅的嘴里说出来的,虽然说得慢吞吞的,一句一顿,但是把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做出如此清楚的表述,还是从没有过的事呢。

几天就学会了独自驾船,这不可思议的事,放在鲁娜身上,又觉得没什么好奇怪。她的确是能干,任何一门陌生的技能,随便当成了游戏,也能做得有模有样。这个参照物啊,真是强得让我口不服也要心服啊。这个时候,鲁娜说起昨晚与唐毅妈妈的通话。

原来,老板娘结过三次婚了。初次结婚的那个男人,就是唐毅的父亲,与她性情不合,老板娘忍受不了,净身出户,离开了那个家。当时婆家不放唐毅,老板娘以为孩子跟着有手艺的爸爸比跟着一无所有的她要强,直到听说奶奶去世后,唐毅被他爸爸整日整夜地关在屋子里,境况很不好,老板娘赶去,费了很大的折腾要回来。离婚后的头几年,老板娘在省城车站附近的餐饮小店当洗碗工,一个月两百块钱,手都洗烂了,十根指头都得贴上膏药。晚上支一张折叠躺椅,住在老板的餐饮店里。要回唐毅后,继续在那儿工作。有一回唐毅走丢了,让人从几十里开外的另一个车站给送了过来,那人后来就成了唐毅的继父。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岛上。继父能吃苦,人也老实,靠在工地做搬运工养家,做工的钱都寄回家了,身体上不舒服也没有告诉她,后来就完全垮了下来。她服侍了他七年,继父去世也有十来年了。那时老板娘才四十多岁,大家都说让她再找一个,她老家的邻居,小学和初中的同学,找上她,说家里老婆脾气很不好,不想一辈子就这么过了,知道她的消息之后,不停地打电话来,也来过客栈几次,她跟他说不行,她没有想过再成家的事。后来那人出了车祸,老婆孩子都不管他了,她去看望他,两个人都觉得还是从前一样的感情,就决定后面也一直在一起。说到这里,鲁娜看向了唐毅。当面把人家的隐私说得一点儿都不使人觉得尴尬,这是鲁娜才有的本事。

“我妈说,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妈,我饿了!”唐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着,接着笑了起来,“听说我爸喝醉的时候就叫我‘唐家醒崽(唐家的傻瓜孩子)的,但我记得他不喝酒的时候,人最好了……”苦痛也能说得那么轻松,像很自然的事,没有丝毫的别扭和怨恨,那一刻,唐毅真诚的眼睛,我很难忘。

“嗯!”轻快的笑容又回到了鲁娜的脸上,她用双手轻轻地击了一掌,意犹未尽地说,“现在,是最好的季节呢。”

那天临睡前,我打了唐毅的电话,有事硌在心里,不跟他说,就像是亏待了自己一样。我问他知不知道鲁娜是给开发商那边做事的人。他说,他知道。我有些惊讶地问他,不是说不欢迎他们吗?他答道,她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听他那平静的语气,就知道我以为多么复杂的事情,放在他那儿根本就没什么可操心的。收了线,我才想起为什么要给他打这个电话,出于正义感而不吐不快吗?倒显得我小人之心了。

我怀疑唐毅是否知道我跟鲁娜的关系,就是那层撇不开的亲戚关系。即使知道,他也不会主动跟我说的。以为彼此有过共同的经历,距离就近了,只是我的误解。我有些后悔打这个电话。

骚乱

第二天一大早,鲁娜突然对我和唐毅说,她的朋友很快就到了,她包了快艇,送他从北岸直达“上山”。

我和唐毅面面相觑,原来她报的“团”确实是有的,可这样一惊一乍,使人有些措手不及。虽说不必要,也不需要做什么其他的准备,卧房都是现成的,即使没有客人,我也每天都会收拾干净的。三个人呆坐在客厅里,鲁娜不说话,我和唐毅也就无话可说。鲁娜满脸慎重,我猜想着,那是一个对她来说挺重要的朋友,是不是合伙人呢?过了一会儿,唐毅就往厨房去了。还不到准备午餐的时间,他只是不喜欢像现在这样死守着罢了。

临近中午,那位朋友还未现身。我真想问鲁娜,那人,到底是来还是不来了啊?就在这个时候,前夜遇见的几个男人,突然在客栈前面出现。那个推搡过我的人,径直走了进来。

“里头会漏雨吧……”那人抬头看着房顶说话。四白落地的客厅,的确没什么能够让人夸赞的。但被他那么一说,感觉连头顶上的那盏白炽灯都要气得摇晃起来呢。他盯着我,好像我应该做出什么舉动来回应他,然而,我足够让他失望。视如无物也是一种态度。

“小孩子……”他看着鲁娜笑着,用一种类似仁慈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自以为是的家伙!我心想。鲁娜竟然做出一种沮丧的神情。就像她没有听到那人的话。自从上岛来,没见过她有过这样的神情。从早上开始,沉闷的气氛重又笼罩在“上山”。

“客栈已经包团了。”我不假思索地说道。意思就是,不欢迎他们。他们自然听得懂。门口的那个,算是识趣,听我这么说,就放下了搁在门框上的那条胳臂。可那个推搡过我的人,几步凑上来,两条壮实的臂膊挥起,一下子全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觉得他是想要把我整个人给搂住。“唉,喝醉了吗!”我挣扎着大叫起来。坐在藤椅上的几个人哈哈大笑,门口的那个,看笑话似的看着我的窘样。

“这是在做什么?!”唐毅的声音响起。他飞快地出现在了我的身边,一把拽住那只冒犯的手。激烈的事就这么发生了,闹哄哄的声响中,原本想揍唐毅的男人,被唐毅剪住了双手。一伙人从藤椅上跳了起来,门口的那个也在靠近。鲁娜像是突然被惊醒了似的,终于赶在这个当口做出了回应。她轻轻地拍着那人的后背,劝唐毅松手,一边转过头去,跟门口过来的那个男的说着什么。柜台上的瓶子罐子被打碎了,那是老板娘制作的泡菜和腌梅子。他们还会砸碎更多的东西。“我要报警!”我大喊着,开始拨打电话。很快,我的想法就落了空,有人夺走了我的手机。就是原本站在门口的那个男的。

混乱的时刻过去之后,我对鲁娜心生怨念——没有立场的人,并且毫无亲情可言。直到这时,我才计较起与她是亲戚的这层关系来。要不是她肉麻兮兮,那几个男人怎么会寻到这里来呢?客栈出了这么狗血的事,可从头到尾,她都处在安全的一方。那伙人显然对她印象不错,离开的时候,那个无耻的肇事者甚至还冲她笑了一下。

我没参与鲁娜和唐毅的午餐。当她向我走近时,我没好气地跟她说:“啊呀,不是没事嘛!”接着,我就借口不舒服,把自己关在了卧房里。被骚扰到,真是太讨厌了!我花了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推门出来,才发现除了我,客栈里再没有人了。他们都不知去了哪里,又是约着去哪儿玩了吧,我把房间做了一点儿清洁后,就无事可干了。鲁娜没有带走相机,平日可是不离身的呢。觉得有些饿了,晚饭的饭点都到了,他们也没回来。

客厅里,电话响起,是唐毅的妈妈打来的。不用她说,我也明白,唐毅又一次没接她的电话。往厨房去,突然听到刺刺啦啦的声音,谁在做饭呢?见到唐毅时,我还是有些惊讶。他转过身,对我说:“吃鱼吧。”

“吃……鱼?”我半张着嘴傻愣愣地望着他。

“嗯,刚才钓的。”他说。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吃饭。春山的小鱼儿,最大不过巴掌长,手指似的圆滚滚的那种,细细的鳞片银光闪闪。用菜籽油把皮煎得金黄酥脆,里边的肉质白白嫩嫩,好吃极了。之前没有见识过唐毅还有这项本领。可是岛上长大的人,怎么可能不会钓鱼嘛?

“你在哪里钓的?”我搭讪式地问道。

“水边。”他说。说了等于没说嘛,春山最不缺的就是水了。

“哦。”我有点儿尴尬地点了一下头。

“鲁娜……”我们两个突然不约而同地说道,又在同一秒刹住了话头。他看着我,我看着他,都在等着对方接着往下说。明明有事可以聊啊,比如午间的那场惊心动魄。可我们都不知从何说起似的。回想起他向我施以援手的那个时候,我不禁笑了起来。唐毅有点儿愕然的样子,让我更觉得好笑了。跟着他也笑了起来。他的肤色十分健康,牙齿露出来,很白,很整齐,笑容那么阳光。在这一瞬间,我想起了鲁娜说过的话,就觉得,这个男孩子还不错嘛,心里也隐隐有些异样的感觉,但是这念头一闪而过,我没有再往下想。

“你妈妈刚才打电话来了,你又没接,你老不接……”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在收拾碗筷的当口,把这句话给说了出来。

“哦。”他恍然地说道,接着便往外走去。

是介意我说的话吧,又不是不知道他跟他母亲之间的隔阂。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我和唐毅根本就没有熟到那种程度呢。

当我回到客厅,唐毅站在电话机前,放下电话,他对我说:“刚告诉我妈妈……下午我的手机没电了。”老老实实的模样,真像是个听妈妈话的乖孩子,我在心里感叹着。从前可不是这样呢。

变天

唐毅让我给鲁娜留的饭已经凉透了。平常这个时候,鲁娜早就回来了。我清洗着碗筷,唐毅像平常一样,一声不吭地离开,当他回到上山客栈,我惊讶得差点儿捂住了嘴巴——他的眼眶红肿着,嘴角也破了,他被人打了。鲁娜面无表情地跟在他的身后。

打他的人,就是那个粗鲁男。那伙人在小路上截住了他,他们威胁他,唐毅的反抗激起了他们更大的敌意。他们联手控制住了唐毅,为的就是让那个男的痛快地揍他。如果不是鲁娜恰巧路过,唐毅可远不止吃这么点亏了。

“报警吧。”我不安地看着唐毅。明明知道春山这里出个警多不容易,等警察来了,人早跑了。

“唐毅也把那几个男的揍得不轻呢……”鲁娜皱着眉头说道,“已经说好了,就此了结。”

“就这样?”我有些不甘心。好比我和唐毅都掉进了水里,鲁娜就是那个一直站在岸上的人。她只是一个游客,说走就可以走,才不用管这家客栈之后还会发生什么糟糕的事呢。

“那你还想怎么样?”鲁娜突然怼了我一声。她的脸色很不好看,凶巴巴的样子,像是我惹毛了她。那个成天笑呵呵的人一瞬间彻底变了样,我呆住了。刚想起要反驳,她已经一溜烟地钻进了她的那间卧房里。当她出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拎了一个大箱子,就是她来时拎着的那个。

“我不住这里了,太吵了。”她冷冰冰地说道。

我盯着唐毅,真是又讶异又气愤。看吧,精致的利己主义,这就是她的真实面目了。

第二天一早,经过菊姨家的客栈,见到鲁娜站在屋檐底下,跟那几个男的说说笑笑。那个骚扰过我的人竟然跟我打起了招呼,想到他离开的时候指着我和唐毅说:“你们等着!”唐毅已经被教训过了,是不是该輪到我了呢?我有些恐慌,却装作毫不在意,一边加快脚步远离他们。回想起亲戚们谈论的鲁娜的爸妈,不禁感慨她跟他们还真是一模一样啊。然而,想到这些天里她跟唐毅相处的情景,我依然无法接受一个人还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经如此善变和寡情。

回到客栈,唐毅不在,或许是去接新的客人了吧。鲁娜也只是一位客人而已。这么想着,心情就好了很多。午饭一个人吃了,唐毅没回来,该做的清洁,我也没做。像是缺失了什么似的,做什么都使不上劲儿。我不想承认,却也明白,是因为介意鲁娜在的那一段难得的热闹时光。

“鲁娜的电话打不通,暴雨快来了……”唐毅一进门就冲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他有些担忧的神色。

“那你告诉她,会有暴雨吗?”我下意识地问道。也不知他这大半天是干什么去了,一个客人也没带回来,倒惦记着已经退了房的人。

“嗯,说了,她打电话跟我说,她借我们的船去水上玩的时候,就跟她说了。”他说。

“她找你借船?”我感觉自己绝不是惊讶的表情。鲁娜这个人,一再地刷新我对她的认知。可真正让我气愤的,却是唐毅。鲁娜的辜负,他竟然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

“今天菊姨家的船检修,”他认真地说道,“早上我送去的,建叔的腿发了风湿痛,船有点儿问题,今天开不回来了……”他帮鲁娜解释了借船的理由,看来根本就没听出我话里的意思。

“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吧。”我应承了一下。总不能再说鲁娜的坏话,他都宽宏大量到了这种地步。我想,我本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嗯。”他走到门口,抬头看着天空。太阳已经沉下地平线,天光的赭黄色,像从一面铜镜里照出来的,亮晃晃的,很好看。

当天黑下,风就起了,像从地底下滚出来,瞬间摇起。除了轰轰的响声,周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这“妖风”!鬼哭狼嚎一般。感觉屋顶抖了一下,房子不会被掀翻吧,我不禁有些心惊胆战。接着就是大雨了——我心想,唐毅的预报从不出错的。

电视开着,没有人看。唐毅坐在靠卧室那侧墙壁边的一把靠背椅子上,我坐在藤沙发靠墙的那端。他一直在看着手机。他打电话问过菊姨,鲁娜还没有回去。闪电划过,雷打下来了,雨声腾起。我把电视关了。鲁娜的手机还是打不通。

“她看到变天,肯定会回来的。”我忍不住安慰起他来。

“会下很久。”他说。

“七点了。”我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

寻找

“我去找下!”唐毅霍地站起身来。我们俩在客厅里,已经不声不响地坐了半个小时了。我不假思索地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当我站起身,发现他正看向我,眼里有感动,也有认可。我想,这是很自然的事啊。她借了唐毅的船,真要出了事,“上山”脱不了干系。

我们打着伞往外走,沿着小路前往沙滩。这两天,唐毅的船一直停在那儿。唐毅说,鲁娜借船的时候,告诉他,她用完后,会把船开回沙滩那儿。

这时才明白,雨有多大。雨像是落在我头顶那方小小的伞面,再沿着它向四周铺延。雨在四周,在茫茫沙野,又从无穷无尽的远处拢向头顶那方小小的伞面。雷声隆隆,仿佛巨轮,从头顶碾过,直到陡然一声巨响,大地为之一震。劈下来了——芸芸众生所敬畏的雷霆,携自洪荒亘古的惩戒与警示,让我迷信般地检讨过往,在心里默默祈祷。不知年月,不知身在何处,瞬间便换了时空,唯有闪电,无声之中,隐忍着的千钧之力,刹那间天地都是青白的。

闪电照亮了我的双脚,没走出多远,脚就开始在凉鞋里滑溜着,地上到处是水,带着闪电落下的青白的波纹,流得很急。每一次闪电出现,我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双手紧紧地攥着伞柄,闭上眼睛,等个几秒钟。唐毅好像一点儿都没察觉到,总是走远几步,又等着我追上他。

沙滩上,我脱下凉鞋,拿在手里,赤脚踩在沙子上,很沉,很凉。没有人烟的夜,黑得彻底,我们就像是走在地球底端的两个人,世界摇摇晃晃。风雨里,我时不时小小地恍惚一下,忘了我们是来找鲁娜的,一個劲地走啊走啊。

我们停了下来。水边的那块大石头上没有缆绳,江是黑的,是空的。“船呢?”我不禁叫出声来。

这么大的风雨,该不会出事了吧?我的心怦地一跳。我和唐毅呆呆地看着前方,茫然无措。

“我去借船。”唐毅转过头来,有些急切地对我说道,“你回去等着。”

上山客栈是春山最靠北端的人家,邻居的船大多泊在百里湖对岸的水边,要去那儿,必定要经过客栈。我不会游泳,如果跟着唐毅一起去水上,既不安全,反倒会给他添麻烦。

走出沙滩,我把凉鞋套回脚上,小跑几步打算追上唐毅时,脚被什么给绊了。是鞋子坏了。被雨水泡了那么久,鞋带与鞋底已经完全脱了胶。“唐毅!”我喊了一声。唐毅停下,走过来,看着我的双脚。

“我背你吧。”他突然这么说道。

我很惊讶,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那不合适啊。我摇着头,说:“不了。”唐毅兀自收了他的伞,对我说:“我背过我表妹。”

我不禁抬起头来,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孩淳朴的非常坦诚的眼睛。算起来,我也称得上他的“姐姐”了。到底是一起工作了这么久的人啊,在我看来的疏离,原来在他心里边根本就是没有的。

我笑了起来,对他说:“不了。”

秘密

洗过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时不时看着墙上的钟,我没有鲁娜的电话号码,唐毅的电话也打不通了。我开始在几个房间之间走来走去,不时站在门口观望。他们现在在哪里?凌晨三点,我毫无睡意。雨不停不歇,仿佛全世界的雨都在春山落下了。

听到声响,我快步地向前走去,鲁娜站在门口,全身湿透。“美佳,帮我拿条干浴巾来。”她对我说道。她的嗓音微微发抖,我才发觉,她的全身都在发抖,脸苍白极了,嘴唇发乌。她一定很冷。我跑到浴室里,打开吊柜最上边的抽屉,拿出跟她一起乘客船来“上山”的那天,我给自己新买的那条大浴巾,飞快地返回客厅里。

鲁娜坐在沙发上,用我递给她的那条浴巾把上半身给裹住,低声说道:“啊,我真是累极了!”她把头靠在沙发的靠背上,浴巾从她的脑袋上滑下来,落到了她的肩膀。

唐毅呢?我终于记起来,她没有遇到他吗?就在这时,鲁娜用凿凿的眼神望着我,像是一个憋了许久的消息,终于可以发布了:“美佳,我今天做了一件事……”大概认为我那么直愣愣地瞧着她是出于关切,她拍了一下我的手,像是为了安慰我。我看到她的双手,白得吓人,手指和手掌的皮肤全是褶皱。

“你等下……”我说道。对于她,我可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我急着想告诉唐毅,鲁娜回来了,可拨打了几次,他的手机还是无法接通。

“前天来闹事的那个男的,我把他扔在水上了!”这句话从鲁娜的嘴里一蹦出来,我真是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事啊!如果那个男的死了,作为服务方,我们会被追究责任吧?这要报警的吧?我的脑子飞速地转着,感到十分紧张。

“这些天,我让唐毅教我开船玩,让他一次次带我沿着岛游船,就是为了搞清楚,把船停在哪段离岸最远,水最深,最不可能遇到别的船,没有人能瞧得见的地方,确保自己去的时候准确地找到那个位置。”她说得不慌不忙的,又像是斟酌再三。

鲁娜,杀人了——我的脑子全都被这个想法给占据,再也想不到其他。我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她轻轻地拍了拍沙发,示意我坐下,笑着说:“我说绕了呢……”或许是因为疲惫,她的笑,十分牵强。我的手机放在了沙发上,就在她的腿侧。电话机呢,在柜台上面,从我坐着的椅子到那儿,少说有七八步的距离,报警的话,就算是百里湖那边的水上派出所马上出警,从上岛到客栈,没有几个钟头是绝对不可能的呢。我走了过去,坐在沙发上。下意识地坐在紧靠扶手的一头,我想尽量离她远些。

“我报团,学船,都做了预案。是想教训我的那个老公的。一起去死吧,就是这么想的。”她不紧不慢地说道。鲁娜,是在说,她预谋了杀人吗?我终于感知到事态的严重,我的头皮开始发麻。听到声响,我转过头,见到她在抹鼻涕。我下意识般地探身从左手边的小茶几上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她对我说了声“谢谢”,把头仰在沙发的靠背上,把眼睛给闭上了。我忍不住瞥了一眼我的手机,她的小拇指的指尖就搁在那上边呢。我提醒自己,别慌,可是,我很快就泄了气,就像站在世界尽头,除了她和我,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如此凶悍的她。

“他想拿下一块地,让我爸给他造假,我爸不肯。没多久,就走失了。三天,找到人,精神上已经出现了问题。没证据,说是立不了案。我只能自己动手……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可惜,他没上岛。”她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满不在乎地说着:“那个时候,我妈妈打电话来,告诉我,爸爸已经往我这里来了……”

“爸爸就站在房子的门厅外面,”她的眼睛睁开了,抬起手来指了指前方,“我打开门,让他进来,他对我说:‘我不会走进那里面,孩子,你离开这里吧。‘我只来这一次,之后怎么样,我都不会再来!爸爸是这么说的。”

“一直都是,被欺骗的。幸福还是不幸福,自己都感觉不到。那么久,只是习惯了。从一开始,就看错了那个人……”她的嗓音有点儿颤抖,像是很快就要哭出来似的。我焦躁地看了一眼时钟,不过一刻钟,我却觉得如此漫长。隐隐有些怨气,凭什么要让我来遇上这么骇人听闻的事呢?

“爸爸出事后,我就发誓,这件事,我必须要做到!”突然听到她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说话,我被惊到了。但我很快便回过神来,她已转过头,正看着我呢,怕被她察觉,我只好低下头去。“我什么都没有拿,跟着爸爸往前走。走出大门外,那个人正开车进来,他看了一眼我,问我去哪里?他看了一眼我爸,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他明明知道,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怎样一个了不起的人!爸爸的背挺得笔直的,就像根本就没有看到过他。那一刻,我觉得,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回头了。美佳,你知道吗?爸爸是我唯一崇拜的人……”

我悄悄地看了她一眼,她手里攥着那团皱了的纸巾,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看得出,她在努力抑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谈到她的父亲时,那种由衷的崇敬感,实在是我所难以理解的。那个人,离我太遥远也太陌生。或许还是因为老爸曾经被他轻慢过,自以为并不在意,实际上却是不能释怀吧。突然想起了她的梦游症,从她回来到现在,我陷入了一片混沌中。她都是在说些什么啊?幻想,精神分裂?最好就是这样!

“春山是爸爸中专毕业后参加工作的第一个地方。爸爸在这里呆过四年。常听爸爸说起,特别是蔓荆子,他当年很想把这种稀有的药材推广出去。爸爸一直想带我们来春山看看的呢,可最后,也没能成行……看到春山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我,回来了……”她说着,用一种热切的眼神看着我。焦灼不已的心,被轻轻地碰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歉意陡生。真是猝不及防啊,有人把自己的秘密从心底里掏出来,捧到了我的面前。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情,不习惯这样被人信赖,也不喜欢被这种沉重压制着——这太荒唐了!我挪了一下身子,发觉脚跟在不自觉地叩着地面,就把双手放在了膝盖上。

“那个火球,打到我了——”她的嗓音有些发抖,脸上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的那种神情,“从天上落下来,我以为出现了幻觉呢,橘红色的,大概这么大……”她用手比画着,我推想,那是一个大约直徑两尺长的大火球。突然就想,鲁娜,她被天雷击中了!

“好亮!把眼睛刺瞎那种。在船舷上滚,那么大的风雨声,在滋滋地响呢。朝我扑了过来,这条手臂,一下就麻了,麻,痛,非常痛,就像一把吞掉一样,”她举了举右臂,她的语气异常平静,好像并非在谈论一件令她极度恐惧的事情,“蓝光,只看到蓝光了。我会死吧?我这么想呢……”我半张着嘴,看着她,视线落在那条微微颤抖着的右臂上。真幸运啊,那样的情形之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唐毅喊我的时候,那个火球訇地一下,要不就是我想象出来的声音……它飘了起来,就看到它往前飘了,很快,飘到了岸边的树林那里。在那里炸裂,火红火红的一大片火焰,整片树林都像着了火一样,”她的眼神灼灼,仿佛那道明亮无比的灸热的光映在了那里,“没有燃烧,一下就熄灭了,那里静悄悄的。就像时间静止下来了。我一直看着那儿……”

“我在船上躺着,疼得太厉害了,后来把手放到江水里边去,才感觉舒服一些,”她说着,摸了摸胸膛,“胸口一直都很难受,憋闷,被挤过似的,应该是紧张造成的……没跟唐毅说这些,就想着快点回来呢……”突然想起从前电视里见到的新闻,一个有着严重内伤的人,看着却是毫发无伤的样子,等发作时,已经无法救治了。我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事故

手机铃响了。菊姨打来的,问我人回来了没。我说,回来了一个。菊姨又问,是唐毅回来了吗?我说不是,是鲁娜。接下来,菊姨说出的话,让我惊讶不已。原来,菊姨的丈夫建叔也去了水上,听说唐毅向春光客栈的安伯借船,他们都不放心那孩子一个人,建叔和安伯两个人,划了安伯家的另一条船去了,消息一传开,兰婶家的余伯,万贤婶家的品伯,岛上得到消息的人们都赶去帮忙,能下水的船都下了水。找到这个时候,只见到上山客栈的那条船,翻了个底朝天,人却没见着。唐毅的电话打不通,大家都着急得不行了。之前因为担惊受怕,我根本没顾上问鲁娜是怎么回来的。这么大的风浪,唐毅驾的船不会出事了吧?想到这里,我的心跌落似的一跳。

“菊姨,今天我和人开船去玩,船翻了,多亏了唐毅。他把我送上来后,又把那个人送到对河去了……”鲁娜从我的手中接过了手机。

啊,我不禁长长地舒一口气。没有谋杀案呐,唐毅也没事,真是谢天谢地!

“从船上下来,我歇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走路……脑子有点不好使呢……”她放下手机,有些惭愧地看着我,“今天如果不是唐毅,那个家伙是上不了岸的。船上的那件救生衣,他的手机,我的手机……所有东西,都统统被我扔到了水里了。”

“没事就好呢。”我支吾着说出一句话来。就因为她思绪混乱,表述不清楚,才让我生出那么大个误会,心惊肉跳了好一阵儿,可我并不想埋怨她。

“我邀他去玩,让他上船,包括船的泊位、松开缆绳,都是预先就计划好的。趁他不注意,我就发动了船,开出好几米,他才反应过来,他叫了起来,问我想干吗。我说,到了地方,我会告诉他。”她将手里的那团纸巾扔进了烟灰缸,继续往下说时,那种俨然的平静的神情不禁使我想起那次我们仨一起在水上时她的样子。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我们所见到的她的快乐,其实是她的伪装。她的噩梦,她的心事重重,都被我给忽略了。

“我把他的底子都摸清了,他根本就不会水(游泳以及开船)。船上,他一动都不敢动,真是个怕死的家伙。他发现情况不对,嚷着快停下,还骂了起来,我不理会他,一心往‘下水那儿开。才走了一半,天一下就全黑了,风大,雨也大,船一直在晃,我掌船的那只手没多久就麻了。江上,闪电一起,都是白茫茫的,后来除了雨声,就什么都听不见了。”看似是在饶有兴趣地向我描述当时的情景,我却发觉,我有一丝隐约的心疼,为她感到心疼。并非出于她针对的人也是被我深深厌恶的人,因此就站在同一立场上的那种偏向和共情。这让我有点儿惊讶。像我这种生活既没有幸福感,又谈不上多悲戚的人,自身之外旁枝末節从不挂心,鲁娜这么一个“亲戚”,原本就是可有可无。不知如何安慰她,又不能心安理得地听下去,她真是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美佳,那家伙,叫啊喊啊,喉咙破了音,像只青蛙一样!”鲁娜说着便笑了起来,边笑,边咳嗽,肩膀随着笑声而抖动不停。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经意地把一只臂肘支在了扶手上。我有些心慌,鲁娜这样子,像是精神错乱了。等到唐毅回来,事情就结束了,我暗想着。

“高美佳……”防蚊的纱门被拉得咯吱一响,是唐毅的声音!我几乎是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鲁娜在家吧?”他问道。

“在呢!”我如释重负地答道。

我跟唐毅说起菊姨的来电,这才想起要给菊姨回电话去报个平安,让邻居家的大伯们早些返回。

“听到叫喊声,看着那船在晃,我喊她,往那边靠过去,雷打下来,他们那船就翻了……”唐毅在那张靠背椅子上坐下来,他全身都湿透了,水滴顺着他的裤脚往下流着。见到鲁娜站起身来,他把头转向了她:“他报了案,说你推的他。”他把那个像蛇一样坏的家伙救了上来,还送他去了对岸的派出所报案,唐毅的这些行为,只有鲁娜能够理解吧。

“美佳刚才也知道了……”鲁娜说道。她看向我的眼神使我有些局促,就像我是她的同谋一样,我本能地感到了紧张。瞥了一眼唐毅,他微张着嘴唇,眼睛竟然眯缝了起来,那不急不躁的表情,让我一下就放心了不少。

“到了‘下水那里,我把船停下来,雷在头上滚,我问他,还敢不敢再去找‘上山的麻烦,他说那是好玩……”她的眼里满是鄙夷。

“不是‘下水,隔那里还有一段路。”唐毅认真地纠正了鲁娜的说法。我拿起沙发上的那条浴巾递给他,他接下,抹了一把脸,就放下了。

“我告诉他,别想着能再回去好玩了!”鲁娜说着便挥动起她的双手,她的手指在使力,手背的骨节从皮下一根根地透了出来,“我抢了他的手机,能救命的东西,都给扔出去,他跟我拉扯,他可没想到我的力气也不小……我健身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瘦身用的。”

“听到唐毅在喊我呢。那个火球砸下来,往树林那会儿,那个坏家伙,早就落到水里去了,我也在水里——”她凝望着我,就像只想对我一个人说话似的。

“你也看到了吧,就是我推的。那家伙清楚得很,只怕我还会杀了他呢!”她终于把头转向了唐毅,言语里很是不屑。唐毅点了一下头,他的神情凝重。我恍然醒悟了过来,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这些殊死的情绪险恶的经历都是真实存在的。

“原本想扔出去的是另一个人。”鲁娜将手心向上摊开。在她左手的手腕上,表不见了,有一道旧伤痕,歪歪扭扭。切割留下的。我知道她说的“另一个人”是谁。我呆呆地看着。

唐毅没有说话,我们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那个家伙报了案,我们要怎么办呢?”我突然想起这件要紧事,看了看唐毅,又看向鲁娜,我的担忧溢于言表。

鲁娜抬起手,摸了一下我的脸,用抚慰的口吻对我说:“别担心——我每天拍摄和笔记,除了做项目的前期工作,给自己留些纪念,也是为了留下记录。事情的前因后果,我都写得清清楚楚,不论我或者我老公,谁出了意外,都不会影响到你们的呢。”兀自说着,好像没有意识到,我的担忧里,包含着她的因素。我对她有了真诚的怜惜。

“只是来的时候,没想到会遇到那伙人。本想大事化小,也是为了不让他们影响到我的计划。偏要伸着脖子往套上来。呵,做的计划,没白做,春山的水,够那家伙喝一肚子了……”她说着,不禁笑了起来,“唐毅把那家伙捞到船上的时候,他已经晕了过去,弄醒之后,他就一直把头压下去,看都不敢看我们一下。呵,他这一辈子,都不敢再欺负人了……还有他那一伙,欺负人之前会掂量掂量,没准又遇上我这样的呢……”

这就是来自鲁娜的惩罚。谁能想到一张笑眯眯的脸,甜妹似的人儿,有这么狡猾的心思,又这么胆大不要命呢。她一个人,对付了一伙人,一般人做不出来,也做不到。我打心底有些佩服她。见她带着一股子认真的劲儿笑着,又让我不禁有些想笑。是想到那个坏家伙被教训的样子。

“没有那么复杂,那个男的在船上打你主意,你不肯,你们拉扯着,雷打下来,船就翻了——我跟派出所这么说了。”唐毅站起身来,朝我们挥了一下手。

“好的。”鲁娜点头说道。

“去休息吧。”唐毅说着便往后边走去。她依然坐在沙发上,我已起了身,想着要不要再陪陪她呢,就这样又坐了下来。

“美佳,”鲁娜用我从未听过的一种格外郑重的语气叫了我的名字,她看着我的眼睛,慢慢地说道,“蓝光把我罩住了,整个罩住。没有任何的感觉,我就站到了一个隧道口前,嗯,就像是隧道口。那个地方,特别亮。底下,就是悬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到我了……就是,我从悬崖的顶上看到我自己呢。”

“整个人都是半透明的蓝色的,脸是红的,火球的那种红色。悬崖顶上,我的双脚翘了起来,马上就要跌落。就在落下去的前一秒,突然间,就是那么一下,我就回来了……怎么说呢,就是往前,一下翻转了过来。那不是我自己能做到的,感觉有双很大的手,从背后一把撑住,把我猛地给推了回来……”她说着,双手做出托起和推动的动作,我好像亲眼看到那个所谓的“火球”怎样击中了她,又怎样穿过了她的身体。听说的,网上看到的,那些惨烈的雷击事件从我的心头掠过,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听她讲述时的心情。憋闷,就是像她说的,那种感觉,在我的胸口突然涌起。

“火球飞了过去,在树林那里,铺天盖地,然后,就消失了……”她吸了口气,顿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她最想说的那句话:

“美佳,那个,就是神明吧!”

我定定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不由自主,连呼吸都变得很轻。我们看着彼此。在我的眼前,神秘的一幕被铺展开来。我想起雷电中我下意识的祷告,在那种巨大的伟大的威慑之下,曾经有过的充满敬畏的信仰的感情,与鲁娜是一样的吧?我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我向着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初夏

“叮咚咚——”我的手機铃响了,唐毅打来的。那时,我正经过山南老城区一条名叫楚江路的小路,那条路一侧是鳞次栉比的钢材店,一辆三吨叉车在店铺外倒车,几个戴着棉纱手套的雇工,吆喝着帮忙指挥着那台叉车卸货,彼此之间骂骂咧咧。另一侧是老水运公司的一排旧宿舍楼,花花绿绿的塑料广告布从几个窗口吊下来,宿舍楼前有几株桑树,地上掉了一地的葚果,将水泥路面染出小团小团的紫黑色。哦,这个时节,春山的蔓荆子应该开花了吧,又是一年初夏了。

四年前,我就离开了春山,与唐毅,也已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任何联络了。

“喂——”

“啊,唐毅,是我呢……”

“嗯,知道的……你有一个快递包裹……”

“啊,怎么可能呢?我离开岛上那么久了,没有买什么东西啊。地址呢?上边有写寄件人的名字吗?喂,喂,唐毅?你在听吗?怎么没有声音了呢?”

“在呢,听着呢,在等你说话……我没注意,等会儿再去看一下……”

那边又沉默了下来,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还是那个不会说话的人啊。我想象着他那个说话的样子,有些想笑了。

“什么时候来春山啊?”他问道。差一点儿,我就要跟他说再见了。

“不知道呢,现在在食品厂当会计,你都好吧?多保重。”

“恭喜你!你也保重……”他慢吞吞地说道。这算是道别吧?准备放下手机时,他突然又说:“你还记得那个客人吗,鲁娜?”

鲁娜啊!她的名字一出现,我就止不住地激动。当年那夜,她可是轰动了整个春山啊。春山的水上,从来没有过那么多的渔船。

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那个男人被送医院,住院观察了一天。鲁娜第二天早晨离岛。两人达成了和解,上山客栈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也没有再遭到骚扰。春山至今没有任何开发行为。

“她出什么事了吗?”我不禁有些担忧了。鲁娜与我保持过两年的联系。她迅速地离了婚,不久带着堂伯去了南宁,在那里开始了新的工作和生活。后来,我们只在年节的时候彼此留言问候。

“没有。”他说。

“哦,那就好……”我放心地说道。

“是她寄来的。”他慢慢悠悠地说。

“啊,这样啊——再也不会有像她那样的人了。”我很感动,也很有些感慨。鲁娜搬去菊姨家客栈住的那晚,结清了住宿餐饮游船等各项费用,然而,在她离开春山的那天,房间的床单下面,她放了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沓钞票。船只并未受损,那笔钱,是出于友情的报答。担心被拒绝才悄悄放的。当我发现,拿给唐毅,他打了她的电话,之后就收下她的那番心意了。

“你,还会来春山吗?”他问道。就像知道可能很长一段日子我们都不会见面了,这问题显得有点儿淡淡的忧伤。

鲁娜离开后,上山客栈照常营业。每天站在春山的水边,我的脸上开始挂着热忱的笑容,真心诚意的那种,不是出于勉强,为了应付而已。看着客人进进出出,有的客人在告别时会说“辛苦你们了……”“很愉快……”之类的话,还有那些来聊天的邻居们,使我觉得与人见面、相处,是十分美好的事。同时我也诧异,为何之前从未发觉呢。春山寂静依然,我是真正地喜欢上了那里。我也重新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的生活。我想,大专读的会计专业不要丢掉了,把需要的证都考到,想干的工作也能干到。我想,多读一些书,去一些从未去过的地方,做一些让人惊讶的有趣的事。

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牵连。从前我毫不在意的那些人与事,仿佛不经意间就成了日子里的一个结构,或者部分。只是,当时的我没有考虑到与唐毅之间也许存在着好感,或者还有别的可能性。而且,对于唐毅来说,这种情感会慢慢消退,他会在岛上有不断的新的遇见,一个熟悉或者陌生的女孩子在不久的将来和他在一起,两个人勤勤恳恳地把客栈经营下去。

“会来的。”我说。电话那边的唐毅,看不到我在微笑。

“好的。”听得出,他的声音,比起从前,开朗了许多。跟母亲的关系一定也亲近多了吧。在他的心里,母亲从来都是重要的人,他只是不懂得回应,所谓的隔阂,本就不存在呢。多亏有过鲁娜啊!

记得道别时,鲁娜告诉我,她爸爸一生都没有利用自己的才华和曾有过的地位谋取过利益,叔叔的两个孩子,都是他匿名资助到大学毕业。他一生从未写下任何一个违背良心的数字,因而屡遭不顺,最终,他成了那个样子……这应该是另外的一个故事。

我还记得,她这么对我说:“昨晚走回来,看到‘上山的灯光时,就像做了一场大梦。不可以那样看待自己。被辜负,被欺辱,被践踏,不容得自己遭遇这些,认为这样的话,活着,没有意义。这不对。什么过不下去了,不想过下去了……都是傻念头。人就是为了把日子过下去,才来这人世一趟的。

“什么是有意义?活着,就是有意义。不是树,不是泥土,不是其他,不以其他的形态,宇宙里,有一个我,以我存在,这就是有意义。万物之中,虚无之外,有一个我,这是多么大的运气,都没有办法来形容这种运气的珍贵。这是超越了宇宙的力量所做出的恩赐,交由我来掌管,有足够的野蛮。所以,绝对不能对自己说,这有什么了不起?任何人,任何事,在这个事实面前,都是无足轻重,不堪一顾。

“回头看,没有该不该,所有的,过去的,桩桩件件,好的,不好的,都是我的,只有得到,没有亏欠。

“美佳,我会记得你们,你,唐毅,邻居们。这里,真的,像家一样……”

她说的这些,许多,我都是讶异的。我想起那次我们同舟的时候,她眼里的悲伤。可是此时的她,是那么的平和,宛如千帆过尽,却又毫无沧桑。她的眼睛,跟唐毅的眼睛真是一模一样啊,那么真诚。我相信她所说的那一切。并非出于劫后余生的苟且侥幸,她曾独自穿过长长的河流,到达一个极少有人能够到达的所在。在那时那刻,我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她所遇见的那无比深邃无比宽广与温厚的力量,也环绕在我的周边。如同母亲的臂膀,从未改变。我想,我会记得。因为亲耳听说,因为那一刻,不论多久,不论经历什么,都会深感幸运。

“唐毅,鲁娜,是我姐姐。”我轻轻地说道。一种感动的情绪忽然从心底涌起,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觉得理所当然。

挂上了电话,我往桑树那儿走去,蹲下来,一颗一颗地捡拾着葚果,鸟儿从头顶飞过,风吹着树叶,又有新的果子掉了下来。拾了满满一捧,我抬起头,透过叶子看向天空,湛蓝的天空,真像那年春山的天空啊。我捧着小小的紫红色的果子往前走。那个过去的,永远不可能再有的初夏,对于我来说,弥足珍贵。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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