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亦辉
39.灯知道与两碗菜
到第三十四回,王夫人与袭人的勾结与联盟就付诸实施了。
其时,宝玉“大承笞挞”,正躺在床上休养。
这边王夫人派人去“叫一个跟二爷的人”,想进一步询问一下宝玉挨打的原因以及他的现况如何。袭人就亲自过来了。
两人之间进行了一番长篇对话。袭人表达了她的“忧虑”,甚至建议“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因为姊妹都大了,宝玉与她们“日夜一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像”,所以要“君子防不然”。最后,她这样表态:
“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
“惟有灯知道”,说法之新奇,语感之现代,让我们禁不住想起流行歌曲中所唱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人们在表达情爱或表明心迹时,总是喜欢假借于物,化主观为客观,这种做法,古今攸同,中外皆然,可谓恒久而普遍的“原理”,几乎内化为人类之本能。
为了证情明心,情人之间总是互送礼物与信物(泰戈尔有一部散文诗集就叫《情人的礼物》)。《诗经》里就有许多“案例”,《静女》第二章“贻我彤管”中的“彤管”(一种叫丹荑的草,也有人认为是一种红色管状乐器)和第三章“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中的“荑”,《木瓜》第一章“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中的“木瓜”和“琼琚”。《红楼梦》里则有我们熟悉的荷包与香囊等。
情人的礼物化无形之爱为有形之物,体现了人类寄托精神、形塑情感的技艺和能力。话语与誓言会在空中消逝在风中弥散,而彤管和琼琚却可以一直置于胸口陪伴身边,时时惦念,反复揣摩。情人的礼物使精神性的爱拥有了可靠的物质性,使看不见摸不着的爱情变得有模有样,爱于是触手可及,不再只是遥想和嗟叹。
如果身上实在没有合适的信物,人们甚至用手指着月亮,让镜子般的永恒的月亮代表自己的心。这比用手捂着心效果要好得多。
同理,“惟有灯知道”,显然比“惟有我知道”更客观公正也更有说服力。
那为什么是“惟有灯知道”?而不是“惟有镜知道”或“惟有海棠知道”?我想是因为,园里面那些“不方便”,那些“叫人悬心”的事,偷偷摸摸的,都发生于暗中,都处在暧昧隐晦状态,需要借助灯光才能照明看清。反过来,“惟有灯知道”恰恰隐含着意味着一种贬损与指控:那些事情阴暗不堪见不得人。
当然,“惟有灯知道”还是巧妙的自比和迂曲的自况。因为实际上,知道这些“不方便”之事并告诉王夫人的,正是她袭人,其他人要么是当事人,要么稀里糊涂蒙在鼓里,惟有她袭人近水楼台旁观者清,并为此“悬心”,不仅忠诚而且可靠,只要王夫人需要,她就义无反顾地化身为这样一盏灯!
一句看似随口说出的话,简直藏匿着一部心理学。
能说出这种话的袭人,当然不是等闲之辈(第三十一回袭人被宝玉误踢吐血时,曹雪芹专门描述过她的心理:“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
连王夫人都被她弄得“如雷轰电掣一般”,开始叫她“我的儿”,便当即表示要把宝玉“交给你”,还说“我自然不辜负你”(可王夫人不知道的是,与宝玉行过云雨事的恰恰是她袭人,与袭人一伙的碧痕与宝玉洗澡竟然花了两三个时辰。而被袭人视为眼中钉的黛玉晴雯到底怎样呢?第十九回宝玉想与黛玉靠在同一个枕头上她愣是没答应,第三十二回宝玉替黛玉拭一下泪她都嫌他动手动脚;
而晴雯在第三十一回也不肯与宝玉一起洗澡,第七十七回临死还保持清白之身)。
为了让王夫人与袭人的联盟变成实锤,曹雪芹在第三十五回又特意增添了一个小细节,让王夫人专门给袭人送去了两碗菜(当然后续还有双份月子钱等加码)。袭人假装奇怪和不好意思,可连宝钗都已经看出其中的道道了:
“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
从此,袭人就正式成了王夫人的眼线与间谍,成了那颗定时炸弹;
从此,黛玉与宝玉之间的任何大事小情难以逃脱袭人“灯一般的眼睛”了,而后面晴雯等人的悲剧无疑也是这颗炸弹爆炸的结果。
小说发展到这儿,已然有一种忽然起风阴转多云的感觉,甚至有一种风声鹤唳之感。我们不禁替黛玉捏一把汗,并为她的处境感到忧心忡忡。
我们越来越觉得,金玉良缘已然压倒木石前盟,大家纷纷站在了宝钗这一边,从元妃到凤姐到袭人到湘云,连贾母也很快加入这个阵营,第三十五回她当着众人面说出了这样的话:
“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
而黛玉则越来越形单影只孤军奋战。与宝钗系的人总是相互奉承串连结盟相反,黛玉系的人如晴雯妙玉等则君子之交淡如水,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一部《红楼》,黛玉与晴雯几乎就没有直接交流过一句话。
黛玉现在只剩下了宝玉和他的爱。好在证情已经告一段落,两个人的情感经受住了轮番考验,两颗心已经连成了一颗心。
40.生即是死,死即是生
第三十六回,听袭人说起“人活百岁,横竖要死”,宝玉就谈了他对死亡的看法。他认为传统的文死誎武死战“皆非正死”,因为“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然后他说出了自己心目中得时的理想的死: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了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我到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我们见过战乱灾祸中尸首漂于河,我们也熟悉眼泪流成河的比喻,但尸首在眼泪流成的河上漂起来,则绝对是曹雪芹的想象与原创!
宝玉对死亡的观点与想法,与道家尤其是庄子简直如出一辙!这是《红楼梦》在儒释道三家中更贴近道家的又一佐证吧。
读宝玉这番话,我们一定会想起庄子关于死亡的著名寓言,想起《莊子·养生主》谈到老子之死的话:“适来,夫子时也;
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想起《庄子·至乐》中的“鼓盆而歌”;
想起《庄子·列御寇》“庄子将死”时的达观:“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
当然,我觉得宝玉谈的与其说是死亡观,还不如说是生死观:如何死,恰恰表明了他是怎样活着的,死即是生;
反之亦然,生即是死,沽名钓誉地活着,不知大义地活着,自然以死于誎死于战为荣,而活着时就看淡世俗功名,定然希望自己死得得时随风化了。
宝玉希望“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深觉人生无谓,自愿脱离轮回,则进一步探入存在的荒诞虚无之境。是呵,即便生在豪门大族里,想要远离功名利禄,想要自在随性地活着,其实也只是一厢情愿的理想,在世俗现实中则举步维艰捉襟见肘,进退尴尬左右烦恼。
另外有意思的是,宝玉对死亡的一席说法和想法,完全被袭人当作了“疯话”,以袭人的品性修养,她的确很难理解宝玉的想法。曹雪芹在这里其实指出了这样一种尴尬,面对一些终极的抽象的重大话题,人们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交流者与对话者,总是难以避免地陷入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的局面。就像宝玉对袭人说生死,就像湘云对翠缕讲阴阳。
41.情感教育
对多情到情不情的宝玉来说,人生中必将经历一次情感教育。
给他上这一课的是小旦龄官。
戏子无情的说法其实值得商榷。学戏的孩子通常出身于贫寒人家,而学艺尤其成角绝非易事(电影《霸王别姬》里的小癞子说“那得挨多少打啊”),所以必然体验过超常的艰辛凄冷,这与置身于舞台时感受到的热闹绚烂恰成对照。一个看透了人世间的热闹与冷清的人,一个明白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人,往往心高气傲(第十八回元妃省亲时,受赏却拒演“非本角之戏”的正是龄官),常常冷漠示人。她一定不会是一个多情者,更不会是一个滥情者。然而,正因为她不轻易表露生命的情感,正因为她一直压抑着情欲能量,一旦动情,必然专注执迷,燃烧如熔岩。
龄官对贾蔷大概就是这样的形景。
第三十回曹雪芹专门用“龄官划蔷”的情节,描述了龄官的执迷与痴情。巧合的是,在雨中见证那份痴情的正是宝玉。
到第三十六回,宝玉因“各处游的烦腻”,想起《牡丹亭》的曲来,就出了角门,到梨香院找小旦龄官,想让她唱一套“袅晴丝”。不曾想却碰了个硬钉子:
只见龄官独自倒在枕上,见他进来,文风不动。
别的女孩见到宝玉还不主动凑上来?这龄官居然“文风不动”!四字几乎写尽了世界上的全部矜持与冷漠。宝玉哪见过这阵势,他进前来坐到龄官身旁,陪笑央她唱一唱:
不想龄官见他坐下,忙抬身起来躲避,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进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
多情的宝玉,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厌弃过?这样的无情者,他应该是第一次遇到。
宝玉“便讪讪的红了脸,只得出来了”。
不早不晚,贾蔷恰巧这时候进来。接着,宝玉就目睹了龄官对贾蔷的那份痴情。
宝玉经历了这次罕见的情感教育,痴痴地回到怡红院,长吁短叹之余,悟到了情感的真谛(对我们来说其实是常识):
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
而昨晚他还对袭人说什么“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了河”,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托大了,自以为是了,实际上,并不是每一个女孩都会为他流泪的。
宝玉就像福楼拜笔下的主人公弗雷德里克一样,身陷爱情幻想而不可自拔,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并把爱情当成终身的事业,这样的痴情者,迟早要经历情感的教育和精神的幻灭。
42.洒泪亭
第三十七回回首:
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过宗祠及贾母起身,宝玉诸子弟等送至洒泪亭。
曹雪芹随口一哂,就成妙章。
我們不难想见,宝玉送到洒泪亭,不仅无泪可洒,反倒会长吁一口气,内心保不齐像送走了瘟神般感到轻松与欣喜也未可知。
不显山不露水,几乎是随手给亭子取了个反讽的名字,曹雪芹就解构了始自《诗经》“瞻望弗及,伫立以泣”的送别场面与文化经典。站在无泪可洒的洒泪亭,看着远去的马车,宝玉一准会想起前不久差点被父亲打死的事,所以,那一刻,曹雪芹其实也解构了孝悌传统与父子之情。
另外,故意重复叠用两次“起身”,语感干巴枯涩,读来甚觉无味,恰如贾政之个性为人。
43.会写诗不一定是诗人
从修辞角度或音律角度,宝钗的诗,是写得不错的。
起诗社当天,大家就着贾芸送来的白海棠作诗。评定时,自荐掌坛的李纨抹稀泥谁也不得罪,而探春却直接把黛玉的诗排在第二,排第一的当然就是宝钗的诗了。
可曹雪芹通过叙事细节告诉我们,宝钗身上没有什么诗人气质,从本质上说,她不是个诗人,而是个俗人。
起诗社翌日,湘云也应邀来入社。至晚,宝钗将湘云邀往蘅芜苑安歇,湘云想第二天做东,宝钗建议用螃蟹招待大家。两人随后商量诗题,末了宝钗却说:
“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这番话,与此前袭人对诗歌的看法何其相似乃尔:“什么要紧,不过玩意儿。”
对诗歌抱这样一种态度的人,很难说是一个诗人。
反过来,黛玉哪怕不写诗,凭她那忧郁纤敏的个性,凭她那清越脱俗的气质,就是一个天生的诗人。何况,她的诗实在是写得最好的。
谈到诗词的好坏,很多人从修辞音律从格调意境等评骘《红楼梦》里的诗词哪些好哪些一般,如隔着靴搔痒,似方向盘打偏。
《红楼梦》里诗词众多,但那不是曹雪芹手痒炫技,而是叙事的需要。评价这些诗词的好坏,就不在于诗词本身,更不在于修辞音律,而在于这些诗是否符合写诗者的气质与个性。也就是说,绝不能以诗评诗,而应该从叙事角度和人物角度评诗。
关于诗与诗人的关系,无论是《孟子·万章》之“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还是《毛诗正义·关睢序》之“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或者是《文心雕龙·明诗》之“诗者,持也,持人情性”,都表明了一个基本观点:诗是诗人心志性情的外化,你拥有什么样的性情,就会相应写出什么样的诗。
当然,诗与诗人之间,也并非简单机械的关系,就像什么藤结什么瓜,或什么树开什么花。艾略特早就指出,写诗不是情感的宣泄而是情感的控制。钱钟书在《管锥编》中也有剀切之论:写诗并非“徒以宣泄为快有如西人所嘲‘灵魂之便溺也”;
长歌虽可当哭,但哭与歌还是有质的区别:“哭者情感之天然发泄,而歌者情感之艺术表现也。”也就是说,诗者,虽发乎情却止乎诗艺。
尽管如此,与想象虚构或经营实用之文不同,诗歌毕竟直抒胸臆畅发情志,与写作者之间显然存在更为密切的依存关系,即便谈不上因果关系,至少近于一种函数关系。
如果诗是最终的函数值,那么,决定它的应该有诸多变量,如时代风尚、环境与季节、书写的笔与纸张,窗外的鸟叫声或下雨声等,但最关键最核心的变量,一定是诗人的心志与性情。
相对而言,诗与诗人的关系无疑更近,文章与作者的关系则可近可远。在决定文章函数值的变量中,作者的心志性情的权重要低得多,比如小说,生活经验与虚构能力可能比心志与性情更为重要。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写什么样的诗。或者,我们可以从一首诗歌的风格特点,反推出写诗的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
比如粗线条一点讲,豪迈奔放如李白,不会去写《三吏》《三别》,不会写“晚节渐于诗律细,谁家数去酒杯宽”;
而沉郁顿挫的杜甫,不会去写《将进酒》《蜀道难》,不会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读苏东坡的《赤壁怀古》,可知其豪放旷达,读柳三变的《蝶恋花》,可见其儿女情长。
回到《红楼梦》,孤高的黛玉在元妃面前的题咏不卑不亢,明智的宝钗则写得取巧讨喜;
黛玉写柳絮必缠绵悲戚:“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而宝钗则写得高昂向上:“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像《葬花词》与《秋窗风雨夕》这样让宝玉“恸倒”的诗歌,当然非黛玉莫属,宝钗是写不出来也不会去写的。
当然,我们知道《红楼梦》里的诗词灯谜,实际上都是曹雪芹所撰所写。曹雪芹写这些诗的难处,他的心血所向,主要不在诗艺与修辞,而在于揣摸各人性情,忖度各人心志,潜入人物内心,想象黛玉宝钗探春迎春李纨各会写什么诗,然后模拟之创作之。
因此,评价《红楼梦》诗词好不好的正确方式就变成:
黛玉写的诗像不像黛玉写的?
宝钗写的诗像不像宝钗写的?
我们之所以都觉得黛玉的诗最好,除了她别有诗才,对语言文字特别敏感(听戏文而伤痛落泪),更主要的原因,是她的诗感时伤怀直见生命,葬落花而参悟生死,见秋月而忧伤悲怀,她的诗与其孤高纤敏的个性气质最是吻合,她的诗更像是从内心而不是笔端涌出,更像是泪水而不是墨水写成,她的诗真正抵达了人诗合一之境。相比之下,宝钗的诗虽技艺娴熟,湘云的诗虽才思敏捷,但诗歌对她们而言,差不多只是修养工具,只是高雅生活的体现,这倒也符合她们的性情。
从人诗吻合这个角度上说,《红楼梦》里那些看上去平庸的诗(比如迎春或李纨写的诗),其实也都是好诗。而像香菱学诗时那几首稚拙生涩的诗,曹雪芹写起来反倒更费功夫也未可知。
至于刘姥姥与薛蟠与凤姐写的不像诗的诗(“一夜北风紧”)或酒令,在叙事的意义上或塑造人物的角度看,恰恰可能是最好的诗。
总而言之,《红楼梦》里的诗词灯谜好不好,与曹雪芹的写诗才华高不高,这是泾渭分明迥然有别的两个问题。前者必须考察诗词与人物性情的相关性和吻合度,后者只要盯住诗歌技艺本身。
遗憾的是,许多解《红楼》者,总是把两个问题混同为一个问题。
44.空间与话语或者窝与凸
《红楼梦》的叙述主体無疑是话语(人物对话),其次才是讲述和描述。
这一定与《红楼梦》的空间叙事特征有关。
空间叙事有两种性质相反的类型。
一种是封闭的固定的空间叙事,所有的故事情节发生在同一个固定的封闭空间内,这个有限的空间就是人物活动的区域与范围。电影中常见这样的叙事,如《十二怒汉》在一间教室里,《活埋》在更狭小的一个地下的木箱子里;
小说方面,西方的《鲁滨逊漂流记》,我们的《红楼梦》,都是这种叙事类型的代表。
另一种是开放的运动的空间叙事,人物不断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空间地点不断地转换,移步换景,叙事也跟着柳暗花明别开生面。许多旅游探险类的叙事,美国的公路电影,都属于这种类型。小说中,西方的《堂诘诃德》《白鲸》《在路上》,中国的《西游记》,则是这种叙事类型的代表。
由于《红楼梦》的故事情节封闭固定于贾府和大观园(逸出的部分就像水桶里溅出的水滴一样轻微),它不可能像《西游记》那样爬山涉水平妖降魔,也不可能像《三国演义》《水浒传》那样攻城略地东征西讨,《红楼梦》的叙事注定以饮食起居的日常生活为主,注定是家长里短的,或者是闲言碎语的。因此,曹雪芹的叙述自然也就以话语为主(海明威的小说也以话语为主,但那是冰山理论的产物,是简省风格的结果,并非固定空间叙事所致)。
我们知道,叙事就意味着时间的变形,叙事时间不是大于就是小于故事时间;
但话语却是个例外,当叙述变成人物对话的时候,叙事时间恰好等于故事时间。所以,对话的修辞效果就很特别,它必然是当下的即时的,既不延后也没剪切,就好像电视的现场直播,直观、生动、鲜活,如在耳边,似在眼前。
对话除了是塑造人物推进情节的手段,它还能够形成一种非常特别的叙事效果。有一种说法,虽不算是理论,但被人们信服并遵从:小说是制造现场感的艺术。而中外古今的作家之所以都重视人物对话,正是为了创造那么一种现场感。
细读静读《红楼梦》,读到无数精彩的人物对话,我们随时随地会陷入这样的幻觉般的现场感之中。
当然,谈到话语修辞,我们还必需区别南方作家与北方作家。
南方作家在叙事的时候,尤其是在写对话的时候,会碰到一个不利的处境或被动的局面,人们说话用的是地道的方言,作家在写作时却必需把方言“翻译”成普通话。而我们知道,任何翻译都是对原文的某种损耗,语感语调会变得文绉绉,变得不自然,就没有那么生动鲜活,甚至会弱化对话的现场效果。
北方作家这个时候就显出了优势,人们说话用的基本上就是普通话,生活中怎样说,小说里就怎样写,对话的生动感与现场感就可以原汁原味地保持在叙事之中。尤其是北京地区的作家,他写对话时可以充分利用“京白”的丰富资源,那些儿化音,那些习惯用语,那些独特的语调与口吻,会让人物对话变得活灵活现,可闻可见。《红楼梦》的对话之所以这么精妙绝伦,一定有这方面的原由吧。
在古今中外的小说中,《红楼梦》的话语密度与精彩程度,几乎都无出其右者。《红楼梦》的话语叙述真正抵达了这样的境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措词语调,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口吻语气,只要说话,便知是谁,只要开口,便见精神。无论是老爷太太还是小姐丫鬟,无论是婆子老妈还是家丁马夫,各人只说各人话,绝无雷同,从不混淆。
恍然回想,敛神静听,我们的耳边就会响起刘姥姥的村言,就会響起焦大的泼骂,就会响起黛玉说的第一句话与那么多雅谑之语,就会响起凤姐的无数俏言辣语……
一部《红楼》,最会说话的人当数凤姐了罢(连说书先生都夸她“刚口”)。
凤姐不仅天赋异秉,而且千锤百炼,她看菜吃饭,看人说话,金句频出,舌灿莲花。这其中,那些恭维贾母取悦贾母的话语,机巧应变,爽利泼辣,似贬实褒,出奇制胜,夸死人不偿命,笑死人不新鲜!最能展现曹雪芹作为话语大师的卓越身手。
第三十五回,凤姐张罗着要做莲叶羹给宝玉吃,贾母就对薛姨妈等人说“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趁便为凤姐说话:“老太太也会怄他的,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笑道:
“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能把玩笑开到天上去,能把天聊到尽头与极致(正如宝钗在第四十二回所说的“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这就是凤姐的看家本领,别人即使想得到,也断断说不出。
第三十八回螃蟹宴,凤姐扶着贾母,与众人一起走过竹桥,来到环水的藕香榭。贾母就想起年轻时候史家的“枕霞阁”,顺便说起了有一次失足掉下池塘,碰到木钉,在鬓角上留下指头顶大一块窝,差一点活不得:
凤姐不等人说,先笑道:“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福寿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未及说完,贾母与众人都笑软了。
你看看,还没等别人反应过来,凤姐就已经即兴发挥脱口而出,竟能从贾母的窝一直说到寿星的凸,思路清奇,巧舌如簧,脑洞大开,化恭维为艺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超出所有人的想象,而且一如既往地诙谐逗趣,直把所有人“都笑软了”!
凤姐的每一次说话,都堪比一场脱口秀,都把她的说话天赋与表演人格发挥得淋漓尽致(凤姐的表演,没有任何夸张和谄媚的痕迹,完全像天赋与本能的自然涌现。臻此境者,天下无双)。
当然,除了凤言凤语,除了宝黛证情时的肺腑之言,《红楼梦》里还可以读到许多看似日常琐屑的人物话语,不显山不露水,不像凤姐的话那么出彩叫绝,但却特别生活化,特别鲜活传神,细品极有趣味和余味。
第三十七回就有这样一个小例子。宝玉收到探春一副花笺,写的是起诗社的事,宝玉就去找探春商议。走到泌芳亭,遇到一个婆子,拿着一个字帖交给宝玉,说是芸哥儿请安,在后门等着。帖子上说要送两盆白海棠给宝玉。宝玉就笑着问婆子:
“独他来了,还有什么人?”婆子道:“还有两盆花儿。”
问的是人,答的竟是花。
是婆子耳背没听清吗?还是婆子一时糊涂脑筋短路了呢?谁知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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