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岚田,葛 扬
(南京大学 经济学院,南京 210006)
新冠肺炎疫情的暴发、地缘冲突和大国博弈等事件使全球发展前景充满不确定性,主要经济体面对的内外部风险逐步积聚,增长陷入停滞。进入新发展阶段,我国内外部环境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在此背景下,防范系统性风险、确保经济发展的安全成为当下的重要任务,增强经济的韧性则是实现此目标的关键抓手。
Martin 等(2016)[1]较早完善了经济韧性的概念与内涵,经济韧性是一种系统的分析性概念,表述的是经济系统在受到冲击后回到原先增长路径的能力,可细分为脆弱性、抵抗性、适应性和恢复性。李连刚等(2019)[2]提出区域经济韧性是动态演化的过程,区域面对冲击扰动及其恢复过程可能会引起经济结构的演变,进而会影响抵御后续冲击的能力。我国的市场分割存在于消费品、资本品、劳动力等多个市场[3],具体表现为区域间存在行政壁垒,区域市场间的经济关联弱,市场规则的不统一,对区域内外部企业的歧视性和差异化待遇[4]。现有研究认为我国地方市场分割的深层次根源在于经济转轨时期一系列的制度性安排,财政分权使得地方成为实际上的独立经济主体,区域间过度竞争产生了地方保护主义[5],同时自然因素带来的地理隔离、地方文化和方言造成的差异、地方官员自身的关联等非制度性规则也会加深市场分割[6]。关于市场分割对经济发展产生的影响,有研究认为其造成的负面影响是主要方面,市场分割强化了政府对资源配置的权力,弱化了市场功能进而导致要素错配[7],降低了金融资源对企业创新的支持作用[8],不利于区域经济的协调发展,会将效率高、创新能力强的本土企业挤出本地市场进而转向对外出口[9]。也有研究认为市场分割对经济的影响是非线性的,在短期内形成的地方保护给经济增长创造了有利条件,但长期来看会抑制规模经济效应发挥,损害经济的持续增长能力[10]。
现有文献较少直接研究市场分割如何影响区域经济韧性,因此本文将市场分割与区域经济韧性置于同一框架中进行研究,从市场分割的角度着手,试图厘清其对区域经济韧性产生影响的具体机制。
1.1 市场分割抑制制造业规模进而影响区域经济韧性
市场分割导致全国市场的区域化和碎片化,生产要素和商品跨区域流动的难度增大,受歧视性准入规则的影响,外地制造业难以进入当地市场形成规模化集聚,本地制造业开拓外地市场销售产品的难度也显著提升,无法通过销售规模的增加带动生产规模提升。同时区域间的无形壁垒限制了企业通过跨区域的资产与股权并购来提升自身规模的资本市场行为[11]。区域市场分割也阻碍了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强化了政府在地方经济发展中的引导和干预作用,产业发展理论指出政府的政策无法完全代替市场的作用,市场机制无法充分发挥将导致企业无法做出最优决策,影响制造业的做大做强[12],多种影响渠道都说明了市场分割对制造业发展的负面作用。
具有强大制造业集群的区域在经济衰退期间更具韧性,集聚带来的分工深化和规模效应可以提升经济系统长期协调运行的能力。而在冲击发生后,强劲的制造业保障了产业链和供应链的稳定畅通,经济体依然能够有效供给食物、燃料、药品等必需品,提升在经济下行期的抵抗性和适应性能力。而在经济恢复期,制造业作为经济的引擎,可以率先恢复产能,拉动经济复苏;
同时制造业可以吸纳大量劳动力就业,在经济波动和下行时期有助于稳定就业和民生。本文据此提出:
假设1:市场分割会通过影响制造业的规模,进而对区域经济韧性造成负面影响。
1.2 市场分割损伤创新能力进而影响区域经济韧性
经济体面对冲击时的适应性能力依赖不断地调整和创新行为,同时创新能力的提升可以通过优化要素配置、实现产业结构升级和提高人力资本等多种路径来增强在遭遇冲击后的再组织和更新能力,有助于打破对旧体系的依赖,转变优化经济增长方式,避免陷入发展路径锁定,实现高质量转型以提升恢复性能力,进而不断强化自身的经济韧性[13]。
区域的创新能力依靠创新活动的开展,需要劳动力、资本、土地等要素的持续投入,通过长期的竞合行为实现创新绩效。区域间的分割会影响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决定性地位,区域间的无形壁垒让生产要素无法按照价格信号进行流动,要素的选择和分配无法达到最优状态,进而对区域的创新能力产生负面影响。本文据此提出:
假设2:市场分割通过影响区域创新能力,进而对区域经济韧性产生负向影响。
1.3 个体私营经济发展的调节作用
个体私营经济对市场环境的敏感程度较高,个体私营企业的生存与长期发展依托于价格机制、产权机制、金融支持等一系列市场规则和市场基础设施。市场分割程度的加深,既不利于政府引导和孵化职能的发挥,也是对市场功能的扭曲和破坏,恶化了个体私营经济发展的外部环境,对个体私营经济的发展产生不利影响。
个体私营经济也更容易受到内外部冲击带来的不利影响,其自身的组织与发展管理能力较弱,市场搜寻与渠道能力不足,对未来的发展情况难以预见,应对危机的抵抗性和适应性能力较弱[14]。同时,个体私营企业自有资金少,缺少抵押物导致融资渠道单一,财务成本高,容易背上债务负担,具有脆弱性特征。个体私营经济的就业弹性也高于其他所有制经济,当冲击引发经济短期下行后,企业的发展预期和进行持续经营的意愿会迅速降低,容易出现“闭店潮”和“失业潮”现象,造成经济韧性的进一步恶化。本文根据上述分析提出:
假设3:市场分割对经济韧性的负向影响在个体私营经济规模较大的区域会得到强化。
1.4 数字经济对市场分割不利影响的缓解作用
数字经济作为新的经济形式,具有信息获取成本低、信息传播效率高、网络共享等特征,数据要素与传统生产要素的组合与重构,打破了传统市场活动开展所受到的空间约束,重塑了经济地理中传统的区位理论。以平台经济为代表,其克服了经济主体面临的信息约束和认知约束,可以高效整合资源,帮助企业拓展和实现市场潜力,提高整体资源配置的效率[15]。
企业通过有效的数字化转型,可以建立起对财务指标数据的实时分析,捕捉经济形势的变化趋势,从而及时优化经营策略应对可能的风险,增强预警抵抗能力。在受到疫情、灾害等冲击时,市场主体过去基于线下开展的融资、生产、销售等行为可能受到时空和地理上的限制而被迫中止,数字平台却能将不同区域的生产者和消费者进行匹配,企业可以在线进行产品销售,即使受到冲击,也能够维持正常的经营活动。工业互联网、大数据等数字化手段可以帮助实现产业发展对接、产业链协同、资金融通等,帮助市场主体摆脱在复工复产的过程中可能面临的业绩下滑、供应链中断、资金流不足等困境,提升恢复性能力。同时数字技术的推广和应用提高了资源的配置和使用效率,减弱了地方政府进行区域贸易保护的动机和强度。因此发展数字经济,进行数字化转型有助于缓解市场分割对区域经济韧性的不利影响。本文据此提出:
假设4:数字经济的发展可以缓解市场分割对区域经济韧性的负向作用。
2.1 计量模型设定
2.1.1 基准模型
为了验证市场分割与区域经济韧性之间的关系,本文构建以下基准模型:
其中,经济韧性(resilit)是被解释变量,市场分割程度(segit)是解释变量,i代表省份,t代表年份,β0是截距项,controlit是本文选取的控制变量,本文对时间效应和个体效应加以控制,采用稳健标准误并聚类到省级层面。
2.1.2 中介效应模型
为了揭示市场分割影响经济韧性的传导机制,构建多重中介模型进行逐步回归分析:
其中,Mit是本文所使用的中介变量,包括制造业规模(manu)和创新能力(sti)。
2.1.3 调节效应模型
为进一步验证假设3 和假设4,构建调节效应模型进行检验:
其中,tjit是本文的调节变量,包括个体私营经济规模(pri)和数字经济发展程度(de)。
2.2 变量描述
(1)解释变量。采用相对价格法对市场分割程度(seg)进行测算,选取家用设备、交通和通信、食品、书报杂志、烟酒、衣着、医疗保健和娱乐教育文化这八类商品价格的零售指数,构造省份间的市场分割指数,并取对数。此数值越大,表明市场分割的程度越高。
(2)被解释变量。经济韧性(resil),就业情况的变动能够较客观地反映这一时期的经济波动,参考苏任刚和赵湘莲(2020)[16]的做法,使用各省份经济增长率(gtR)与全国同时期经济增长率(gtN)进行计算,具体公式为:
(3)控制变量。金融发展(fin),以区域金融机构贷款余额的对数来衡量;
基础设施(invest),以区域固定资产投资占GDP 的比重来衡量;
政府干预程度(gov),以政府财政支出与GDP 的比值来衡量;
对外开放程度(fdi),以实际使用外商投资额度与GDP 的比值来衡量;
经济发展水平(pgdp),以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对数衡量;
人力资本水平(edu),用每万人在校大学生数量的对数进行衡量;
财政自给程度(fis),使用区域政府财政收入与财政支出的比值来衡量。
(4)中介变量和调节变量。创新能力(sti),考虑到不同专利指标的内涵和价值不同,参考白俊红和蒋伏心(2015)[17]的做法,使用各省份专利授权数的加权平均值来衡量区域的创新能力,具体计算公式为:创新能力=(发明专利数*0.5+实用新型专利数*0.3+外观设计专利数*0.2)/10000。制造业规模(manu),根据数据可获得性,使用城镇制造业就业人口与全体就业人口的比重来衡量。数字经济发展程度(de),使用各省份人均邮电业务数量的对数来表征。个体私营经济规模(pri),选用个体及私营就业人口占总就业人口的比重来衡量。
2.3 研究样本
本文以我国30 个省份(不含西藏和港澳台)为样本,样本区间为2005—2019年。除了已经进行标准化处理和比值类的变量,数值型变量以2000 年为基期进行平减后取对数处理,实际使用外商直接投资按当年人民币对美元汇率平价进行折算。数据来自各省份统计年鉴、EPS数据库和CNRDS数据库,少量缺失值使用线性插补法补充,本文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如表1所示。
表1 变量描述性统计
3.1 基准回归分析
用OLS 估计模型进行基准回归,由表2 列(1)结果可知,未加入控制变量时市场分割对经济韧性的影响系数为-0.113,在10%的水平上显著;
列(2)结果说明,加入控制变量后,市场分割水平每提高一个单位,区域经济韧性便降低0.185个百分点,在1%的水平上显著。可见无论是否加入控制变量,估计系数均显著为负。
表2 基准回归结果
3.2 排除内生性问题
在基准回归模型中,本文对众多影响经济韧性的因素进行控制,但市场分割和区域经济韧性理论上可能存在互相影响的情况,参数估计可能存在偏误。参考吕越等(2018)[18]的做法,选取平均海拔高度与时间趋势项的乘积(haiba)作为市场分割的工具变量进行估计。地理因素严格外生,我国地形复杂多样,地理因素会提高地区间的交通运输成本,阻断地区间经济往来进而影响区域的市场分割情况,符合工具变量的相关性要求。同时理论上地形的起伏度不会对区域经济韧性直接产生影响,故满足对工具变量相关性与外生性的要求。根据下页表3中LM statistic和K-P rk Wald F statistic的值可以判断该工具变量的选取不存在识别不足和弱工具变量等问题,说明工具变量的选取是有效的。由表3列(2)的结果可知,市场分割的回归系数为-0.340,在10%的水平上显著,前文的结论依旧稳健。
表3 工具变量估计
3.3 稳健性检验
(1)更换估计指标,参考盛斌和毛其淋(2011)[19]的做法,构建各省份一体化指数(integ)作为市场分割程度的反向指标,具体计算公式如下:由下页表4列(1)可知,区域一体化程度在1%的水平上对经济韧性有显著的增强作用,与前文的结论一致。
表4 稳健性检验
(2)将解释变量进行滞后处理。经济体对冲击的抵抗能力和恢复能力可能取决于过去的情况,即影响经济韧性的因素可能存在时间滞后的情况。将市场分割程度滞后一期处理后,表4列(2)结果说明,市场分割依然在10%的水平上负向影响区域经济韧性。
(3)使用动态面板模型进行估计。经济韧性的变化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当年的经济韧性水平往往会受到上一年经济韧性水平的影响,将滞后一期的经济韧性水平加入模型作为解释变量,以控制其自身的内在冲击,采用系统GMM方法进行估计,表4列(3)结果表明市场分割依然对经济韧性有显著的负向影响。
(4)排除部分异常值对结果可能产生的影响,对样本数据进行1%的双边缩尾处理,列(4)的回归结果中主要系数符号和前文保持一致。
3.4 中介效应检验
(1)制造业规模的中介效应检验。表5列(1)和列(2)为前两步检验。结果显示,市场分割对制造业规模的影响系数为-0.003,说明市场分割显著抑制了区域内的制造业规模,列(3)为逐步检验法的第三步,制造业规模对经济韧性的影响系数为2.902,在5%的水平上显著为正,表明制造业规模在市场分割对经济韧性的影响中起到了中介作用,假设1得证。
表5 中介效应分析
(2)创新能力的中介效应检验。表5 列(4)为第二步检验,结果显示市场分割对创新能力的影响系数为-5.681,在5%的水平上显著,表明市场分割会负向影响区域的创新能力。列(5)结果是逐步检验法的第三步,创新能力对经济韧性的影响系数为0.003,在10%的水平上显著,此结果说明市场分割通过影响区域的创新能力,进而影响了经济韧性,假设2得证。
3.5 调节效应检验
本文选取个体私营经济规模(pri)和数字经济发展程度(de)作为调节变量。下页表6列(1)结果显示个体私营经济规模与市场分割的交互项系数为-1.152,在10%的水平上显著,表明在个体私营经济规模较大的区域,市场分割对经济韧性的负向影响会得到强化,假设3得到验证。
表6 调节效应分析
列(2)中数字经济发展程度与市场分割的交互项系数为0.116,在10%的水平上显著,说明数字经济的发展能够反向调节市场分割对经济韧性的不利效应,假设4得到验证。
本文基于我国2005—2019 年的省级面板数据,系统分析了市场分割与区域经济韧性的关系。研究发现我国区域间的市场分割显著降低了区域经济韧性,通过构建有效的工具变量排除内生性干扰,以及进行一系列稳健性检验后该效应仍然显著。具体而言,市场分割会抑制制造业规模和创新能力对区域经济韧性的支撑作用;
在个体私营经济规模较大的地区,市场分割对经济韧性的冲击会进一步加剧;
发展数字经济则是一个缓解市场分割对经济韧性负面影响的有效途径。
根据本文的研究可得到如下启示:(1)政府应继续深化制度改革,在公共投资、基础设施建设等方面,政府需从区域一体化视角出发,坚持全局谋划与统筹兼顾,加强区域间的信息沟通和共享,建立长效合作机制,逐步形成政策合力,明确区域间的不同发展定位,提高施政效率,逐步打破区域分割,建立高效有序的统一大市场。(2)我国强大经济韧性的重要来源是强劲的制造业,在外部发展环境出现深刻变化的情况下,制造业的发展能够保障充分的供给能力,应当继续坚持“制造强国”道路,保持制造业比重基本稳定,提高制造业发展质量,增强制造业韧性,引领经济在冲击中实现抗压消压。(3)创新是我国进入新发展阶段实现经济转型发展的重要保障,也是保持经济韧性的重要路径,政府需要逐渐打破市场间的分割,加强在科技、人才、资本等方面的交流,探索构建长期有效的跨区域合作机制,为持续的创新活动提供制度性保障,确保区域间持续有效的创新要素投入。(4)应当继续推动数字化转型,加大力度建设高水平的信息基础设施,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的深度融合是弥合市场分割、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重要抓手;
数字经济的发展能有效提升政府服务能力,激发市场主体活力,将我国超大市场规模的优势转换为强大的竞争力,推动数字经济与实体经济深度融合,建设数字化的流通网络,完善市场信息交互渠道,加快数据确权,加强数据流通,培育全国统一的数据和信息技术市场,更有效地发挥数字资源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