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里,对于绝大多数中国消费者,茅台酒是一个传说。
在尼克松访华的新闻照片中,人们看到了茅台酒;
在全国评酒会的榜单上,又看到茅台酒。在日常生活中,这种酒似乎并不存在,它与民间绝缘,只闻其名,难见其身。
作家叶辛是在弄堂里长大的上海人,70年代末,他听人说茅台酒“很不得了”,就想看看它长什么样子。
当时,上海滩最时髦的地方,是南京路的四大百货公司,叶辛跑到南京路,从路头跑到路尾,逛遍了南京路上所有的百货商店,就是没有找到茅台酒。
茅台酒厂,看上去都顺风顺水,有一个苦恼一直缠绕不去:企业利润非常微薄。用任过厂长的邹开良的话说:“茅台酒是一个讨饭的王子。”
从建厂到20世纪70年代,茅台酒厂的销售实行统购包销,因执行国家高税、商业厚利、工厂薄利的计划政策,每调出一吨茅台酒,商业获利5000~6000元,工厂仅获利60元。
其后,茅台突然被推进市场的大海洋,走向普通大众,起初,它也一样呛水。
王子讨饭
茅台“王子讨饭”的原因,便是早期没有销售的权利。
从50年代合并建厂的第一天起,茅台酒的销售权就在专卖机构手上,酒厂仅仅作为一个内部结算的生产单元存在。
起初,茅台酒的出厂价(当年叫调拨价)采用一种纯计划性模式。
1958 年之前,其实行成本定价法,即工厂一年下来,把所有的生产和运营管理成本核算上报,专卖公司给一个留利比例。
利润率基本上为0.65%~1%,就是说,100 万元的生产收入,最多可以留1万元的利润,十分可怜,但总是有利润的。
1958年之后,改为收支两条线,即专卖公司定一个调拨价格,生产成本如何,它就不管了。很快,工厂就陷入常年的亏损。
酒厂与渠道之间的利益分配,一直就畸形得惊人,如酒厂历史资料所记录的,相差足足有100倍。
如1951年,专卖机构给酒厂的调拨价为每瓶 1.31元,而专卖零售价为2.25元;
30年后的1981 年,调拨价为每瓶8.4元,专卖零售价为25元;
到80年代中期,在华侨商店和友谊商店的外面,茅台酒的黑市价格被炒到140元,出厂价还是8.4元。
其后,全国进行国营企业“放权让利”试点改革。时任茅台厂长的周高廉,几次跑省里要求将茅台酒厂列入试点,没有被允许,理由是“茅台酒很特殊,而且酒类属于专卖事业,先放一放再说”。
到1980年,为了安抚酒厂,商业部门做出了让步,每吨酒给予1200元的补贴,到1983年又增加到7800元。
在那一时期,企业承包制改革如火如荼,国家体制改革部门以“包死基数,确保上缴,超包全留,歉收自负”为原则,杏花村汾酒厂等酒企都享受到了这样的政策,拼命扩大产能,多酿的酒都是计划外的,可以自主销售。
而茅台酒厂因为外贸和外交的两重特殊性,成了改革的“例外”。上级部门宁可给定额的补贴,也不愿意给自主权。
酒厂终于获得一定的销售自由,还是因为一个特别人物的“帮忙”。
1985年,原海军副司令员周仁杰中将“重走长征路”到茅台酒厂,时任厂长的邹开良请他喝酒。喝到高兴处,副司令员问:“厂里现在有什么困难吗?”邹开良说:“缺钱,很缺钱,非常缺钱。”
副司令员的脸上就有些为难了。邹开良乘机请他向上级请个愿:“我们既不要钱也不要东西,能不能要一定比例的产品销售权?”
周仁杰回去后,认真地帮酒厂办这件事情,报告一直打到国务院,到6月,轻工业部和贵州省政府办公厅先后下文,允许茅台酒厂将超计划部分的30%,进行自主销售。
这份文件一下,当年酒厂实现利润576万元,比上一年翻一番还多。
当挤牙膏般地从计划体制中争取自主权的时候,谁也没有料到,这只紧握的手,会在某一天突然完全打开。
1988年,中央政府推行物价改革,废除“价格双轨制”,宣布酒类价格全面放开,除了出口仍由中粮包销,国内市场允许自由竞争。
挣扎了整整37年的茅台酒厂,一直哭着喊着要自主销售,当自主销售到来时,其实并没有准备好。
唯一的自信是,咱们是“国家名酒”,没有人不知道。
跌到民间
当年,叶辛的问题是,去哪里买茅台酒,邹开良的困扰却是,去哪里卖茅台酒?酿了这么多年的茅台酒,酒厂上上下下,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喝茅台酒的人。
1986年,时任茅台总工程师的季克良,在北京开了第一家茅台酒专营店,之所以选在西苑饭店,因为它的周边有国家计委、财政部和建设部等主要部委,季克良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就是茅台酒的主力消费者。
当自主销售到来时,2000多吨酒如何销售,酒厂是完全没有底的。
1989年,国家又进行经济调整,市场疲软,产销失衡,茅台酒被列为社会集体控购商品。国家物价局出台规定,宴请外宾不准用高价位白酒,实际上就是指茅台酒。
茅台的销售跌到谷底,几乎一夜之间,一向“皇帝女儿不愁嫁”的茅台酒,全面滞销,每瓶零售价从208元瞬间跌到95元。
酒厂欲哭无泪,只好紧急打报告,请求各地糖酒公司的援救。在商业部的协调下,3月在遵义专门为茅台酒厂举办一次协调会。
当各地糖酒公司代表到遵义时,他们发现,马路边地摊上都在卖茅台酒,最便宜的只要50多元一瓶。
商业部主管白酒业务的处长刘锦林,陪着邹开良,从早上十点开始到深夜两三点,与30多个省的公司代表一家家地谈。三天谈下来,订货量仍然寥寥。
以邹开良为首的茅台人,终于尝到了“自主”的苦涩,这一年的第一季度,只销出90吨酒。
连商业部开协调会也解决不了,邹开良只好自己去跑市场。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他跟两个同事自己开车,跑了广东、福建和浙江的十多个城市,行程有几千公里。
在广州友谊商店洽谈时,商店的人抱怨说,茅台酒价格太高,假冒产品又多。邹开良就向他建议说:“要不我来出钱,你们替我们打一个广告?”
不久,广州沿江路的华侨友谊公司大楼挂出一块广告牌:“要买真茅台,请到此地来。”
这是茅台酒厂建厂以来的第一个广告。
就这样,在销售最困难的时期,邹开良亲自带队跑市场,在各个中心城市建立了21个代销点,它们居然完成了1/3的自销产量。
到年底,酒厂生产1727吨酒,比前一年还增长32%,销售额首次突破了1亿元。
90年代初,成都举办全国糖酒商品交易会,这是国内食品行业最大规模的订货会,在此之前,它与茅台酒无关。这一次,邹开良派出副厂长宋更生前去参加。
宋更生咬咬牙,提出要3万元的宣传费,邹开良说:“我给你5万元,不够的话还可以多花点。”宋更生到了成都,请了一支宣传队,亲自背着彩带,开着带大喇叭的宣传车,在成都游街走巷,还租了几个空飘气球,几公里外就能看到。
“皇帝的女儿”,就这样毫无悬念地跌到民间。
在未来的三十多年里,茅台酒仍将遭遇一次又一次的滞销跌价、经销商流失更换,每一次的危机,都逼迫着企业走出舒适区。
壮行卖酒
1998年春节,一向不愁卖的茅台酒突然陷入了滞销危机。
季克良用“门可罗雀”来形容那时的情景,“ 1997 年的春节那真是车水马龙,经销商把我们两个宾馆住得满满的。1998 年的春节突然没有人了,真的没有人了”。
为何不愁卖的茅台酒会遭遇如此困境?这得从大环境说起,“亚洲金融危机”与“山西朔州特大假酒案”连续出现,尤其是假酒案,造成26人死亡,一时间,大众谈酒色变。
茅台也被重创。至今仍在销售公司任职的唐军,回忆起那段艰难岁月还历历在目:
“销量是一下子为零了。茅台当时有5000多名员工,怎么发工资?最糟糕的是,酒厂账上没有钱。高粱、小麦、瓶子、包装等,都可以(向供应商)赊账,工资却关系着员工的家庭生活。我当时月薪为500多元,那年5月,第一次没有领到工资。”
最终,酒厂领导层决定化整为零,由季克良带队,所有厂领导奔赴遵义市的每一个县去借钱,只从一个县借到了钱,方得以在当月给员工发了工资。
何以解困?唯有变革。7月,一场销售变革呼之欲出。
“把酒卖出去才是根本!”酒厂领导决定让销售公司招募20人,面向全厂员工公开招聘,组建酒厂史上首支销售队伍。
对于应聘者,有几个硬性要求:男女不限,年龄为25~35岁;
工龄在3年以上;
文化程度必须为高中以上;
男性身高在165cm以上、女性在155cm以上。
那会儿有100多人报名,面试总共进行了三天,初赛筛选35人,复赛确定了一个20人名单。最终,只有17人成为“幸运儿”,得以加入销售公司。
销售公司最初并没有划分具体的部门。唐军负责驻外销售,驻扎昆明,负责云南全省,由制酒工正式转为销售员,开局异常艰难。
很多酒水专卖店的老板对唐军等并不待见:“我知道茅台是中国名酒,没人买茅台啊!我只卖民众喝得起的。”吃饭喝酒可以,但生意免谈。
当时,做茅台酒的经销,从账面上算,是怎么都赚不了钱的。
53度飞天茅台的出厂价为168元一瓶,终端一般卖169~170元,一瓶只有1~2元的差价,且买茅台酒必须先付款后发货,概不赊账,运费由经销商承担——从交通不便的茅台镇运至千里之外的其他省份,运费都不止2元一瓶。
此外,销售政策没有优势,没有任何广告支持,没有促销人员与礼品……怎么卖?
驻外跑销售市场一个月后,大家便会按照约定从全国各地返回茅台酒厂,反映问题,并群策群力,商讨下一步的销售方案。
每次回来,季克良及厂领导都亲自接待,每个领导落座一桌,为销售员们接风:“各位辛苦了!敬大家一杯!”
在厂里待半个月,销售员们又得出去,带着新的销售任务与策略,重新奔赴市场一线。每次出行,由大巴车统一送到贵阳机场,季克良等都会为之送行,并敬上壮行酒:“拜托各位了,等你们归来,再庆功!”
在那些驻外销售的日子,白天,销售员骑着自行车奔波在大街小巷,拜访新的酒水老板,或到经销商门店去帮忙,哪怕事情与茅台酒并无直接关系;
到了夜晚,销售员主动拎着茅台酒请客吃饭、陪客喝酒,只求让对方答应购入一批茅台酒……
在锲而不舍的诚意拜访与频繁的觥筹交错中,经销商或被打动,或被磨得受不了,开始试水卖茅台。在这种坚持下,茅台经销体系才逐渐成形。
顽固代表
除了市场压力,还有一个令茅台纠结多年的困扰:到底是走自己的传统之路,还是跟着国家政策一起创新?
从60年代到90年代的40年里,中国白酒业的主题是工业化和低度化。为降低粮耗,实现低成本发展,酒业顶级精英们几乎全数上阵,其成果便是“液态法白酒”制造工艺。
所谓液态发酵制酒,顾名思义就是用调制的办法生产白酒。一言蔽之:“采用现代生产酒精的方式酿制白酒,称为‘液体化白酒。”
相比于传统固态发酵,液态法有两个明显的优势:
其一,原料多样化,凡是含有淀粉和糖类的植物都可成酒,如玉米、土豆、山药、红薯等,酿酒不再受原料和地域的限制;
其二,工业化调制,完全不受节气的影响,工艺简洁明快,制酒时间大为缩短。
更关键的是,生产成本呈几何级下降。“如有10 吨固态法白酒生产能力,就可以搞出 100吨以上的新型白酒。”有液态法白酒研制专家说。
1987年3月,国家经委牵头,在贵阳召开全国酿酒工业增产节约工作会议,纪要中有几条明确而具体的要求,比如,“力求全国至少要有三分之一的白酒产品,降下酒度10度”“发展利用食用酒精采用串、调、勾法制造白酒的生产”。
“贵阳会议”的定调,影响其后20年白酒产业的发展路径和格局。
1987年,全国年产白酒约400万吨,到1994年,年产量增长到560万吨,其中,液态法白酒约280 万吨,占了半壁江山。
恪守传统酿酒工艺,成为“落后意识”的体现,茅台恰恰是其中最“顽固”的代表。“很多浓香型酒的酒厂,都有酒精厂或酒精车间,把人工合成的香精在白酒中勾兑,可以快速地扩大产能。”
90年代中期,贵州要发展经济,能抓的东西不多,就提出“云南有烟,四川有酒,贵州有烟酒”,要在这两个产业整出大动静。那会儿,省内一度出现各酒厂产能大竞赛的景象。
跑在最前面的是安酒和习酒,在1994年前后,其产能都超过1万吨。其中,习酒最为激进,掌门人陈国星提出要建“百里酒廊”,而从习水到仁怀,只有50多公里,陈国星是要把酒厂建到茅台镇来。
那时候,邹开良、季克良的压力特别大。有一个时期,一度传出要把陈国星调到茅台酒厂当厂长。
“当时,企业应以效益为中心的说法,提得很响......如果质量下去,口头成天讲的千百个效益,会有什么实质的意义!”季克良说。有一次,他去省里开产业发展大会,轮到他发言,他又开始大谈“速度必须服从质量”的观点。
会议结束后,领导把他叫到一边,脸色严肃地一顿狠批。他默默地听完,然后对领导说:“我接受批评,但坚决不能改,下次不这么公开讲。”
超级单品
日后来看,茅台最终的成功,得益于四个坚持:坚持固态发酵,坚持高度白酒,坚持高价策略,坚持超级单品。
2023年,贵州茅台营业收入1477亿元,其中,茅台酒营收为1265亿元,占总收入的85%左右。这一比例,2004年之后没有太大波动,正负在3%以内。
以53度茅台酒为中心的产品矩阵,是如何决策的?
“我们因为‘笨,所以总跟不上别人的快和变,久而久之,只能老老实实地走自己的路。最终消费者告诉我们,他们喜欢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做。”季克良回答说。
所有与季有过接触的人,都会留下一个印象:这是一个看上去很温润随和的人,他的骨子里其实十分固执,一旦认定了原则,几乎不可能打破。
茅台人的“顽固”,在规模优先的时代,被认为不符合形势的要求。要增加茅台酒的销售量,除了增加产能,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多生产品质不是很高的低度酒。
茅台酒要经过七轮次取酒,其中,第一轮次的酒占比7%,最后被勾进成品酒里的只有约2%,只要把这些基酒利用起来,就能把量打上去。
这个提议,也被邹开良等人否决了。
事实上,茅台在低度酒上进行过很久的努力。1985年,季克良牵头进行 38度茅台酒的研制;
1992年,酒厂又开发出43度、33度茅台酒。
消费者最乐于接受的“真正茅台酒”,还是53度的。那么,为什么定在53度,不像五粮液、泸州老窖或汾酒那样定在52度?
季克良顺手拿过一张纸,写了一个公式:53.94毫升的酒精加49.83毫升的纯水,容积不是103.77毫升,而是100毫升。
这证明,在酒精浓度为53度时,酒精分子和水分子结合得最为牢固。因此,53度的酱香型白酒,在口感上最为绵软、柔和,很少有刺激性。
围绕着“普茅”,茅台酒形成了自己的系列产品和价格矩阵,又执行与五粮液完全不同的策略。
五粮液产品矩阵,以数量取胜,价格带非常宽泛,从上千元的产品到八九元的尖庄不等,最多时有1000多个子品牌,其中“普五”是价格的顶尖支撑,其产品矩阵为“一主多仆型”,产品适用面极其广,利于在短时间内攻占柜台,收获业绩,从中长期看,可能稀释品牌价值。
五粮液后来被茅台超越,这个战略软肋是重要原因。
相比于五粮液,茅台把“普茅”作为中轴,在其之下,只安排汉酱酒(2005年)、茅台王子酒(1999年)、茅台迎宾酒(2001年)和茅台1935(2022年)与中高档白酒抗衡,更多的系列产品,全数布局在“普茅”之上,产品矩阵为“橄榄形”。
这一模型,守住了消费者对茅台品牌的心智底线。
本文选编自《茅台传》,吴晓波著,中信出版社授权刊载,2024 年1 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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