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瑄
台上的演员一退场,张瑜倩抓起帆布包就匆匆从剧场内跑到四川大剧院停车场出口处,这里已经汇聚了和她一样目的的二三十个年轻人,他们大多手拿本场演出——精华版《牡丹亭》的场刊,探头往栅栏隔开的演员出入通道张望着。
此时大约晚上十点过,他们在等待这场演出的主演,柳梦梅扮演者施夏明和杜丽娘扮演者孔爱萍。
精华版《牡丹亭》是由江苏省昆剧院创作的经典作品,4月26日、27日,该剧再次在蓉城分两日演出上、下两本。昆曲,这个被誉为“百戏之祖”的剧种,发源于600多年前。如今,昆曲演出的观众席中,年轻人才是“主力军”。
“这些年,江苏省昆剧院的驻演剧场青年观众占50%,中年观众占40%,老年观众有10%。”一名常年在每周六前往南京兰苑剧场的观众告诉廉政瞭望·官察室记者。
不仅是昆曲,錾刻、刺绣、做绒花、学古琴……这届年轻人,白天可能是绑着脏辫的嘻哈潮人,晚上就和年代剧里的鲁迅先生共情;
工作日里是穿着干练套装高跟鞋的职场白领,周末却穿上戏装演起“杜丽娘”。穿着传统服饰、感受传统器乐、打卡文物古迹……这些有着“过时”标签的事物与爱好,在青年群体中愈发受到追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赵南辰也是这场精华版《牡丹亭》的观众之一,她在一家乡村振兴公司做文旅策划。在昆曲圈,赵南辰有另一个名字叫“树欢”,她利用空余时间,在成都办起了昆曲教学工作室。借着此次江苏省昆剧院来蓉演出的机会,她和其他几名成都昆曲社的朋友约了裘彩萍老师交流。
裘彩萍1985年从江苏省戏剧学校昆剧科毕业后,就进入江苏省昆剧院工作,专攻老旦,现为国家一级演员。2012年,她在网络上开设了裘彩萍昆曲网络课堂,成为不少昆曲爱好者的“拍曲”启蒙。
赵南辰和戏曲打上交道,得回溯到十多年前,她还在河南上大学的时候。“河南的豫剧氛围特别浓,在郑州,你经常都能看到豫剧团在街头演出,因为在他们那边,很多家庭逢婚丧嫁娶这些大事都会请戏班子来唱几天大戏。除此之外,在我们学校里也有着浓厚的戏曲氛围。”遇见传统戏曲,赵南辰感觉自己的“基因被点燃了”。她开始到处搜索资料学起了京剧。
临近毕业,赵南辰觉得北京的文化氛围更好,于是她选择了北上。“我是学理工科的,在北京的那段时间,我干过两个工作,一是图书编辑,二是演出经纪。不过最重要的,是在这期间,我找到了老师教我唱戏。”
赵南辰起初是跟随一名中国戏曲学院毕业的京昆演员学习,学戏期间,她经常跟着老师到处活动,比如参加戏班演出、到电视台录节目、去东门大戏楼跟老师学梳头容妆,有时候还化身管箱的(戏班中掌管戏服盔头的人),捎带着帮演员穿衣、束带、扎靠。
“闲下来,我也会去票房玩玩,认识了很多老师和戏友,有种旧时跑江湖的感觉,不仅有趣,还能学到不少戏曲实操技能。”赵南辰形容自己,“一接触到昆曲,就像《牡丹亭》里唱的那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决定回到家乡四川前,赵南辰也有过犹豫,但她在QQ上搜关键词“昆曲”“成都”后,发现在成都竟然也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大多数喜爱昆曲的人都有一点文人情怀。”赵南辰认为,昆曲有一定的门槛,它承续诗词文脉,流连演舞之中,文辞、音韵、口法、表演、布景、服装都有讲究。
“成都昆曲社成员的平均年龄在30岁左右,人凑得齐的话,可以由咱们自己人完成一场同期,就是指一折完整的戏,完全由我们自己演奏并分配角色表演。”赵南辰既可以唱,又可以弹奏三弦。她记得有一年在成都图书馆举行过一场清唱会形式的周年庆典活动,图书馆提前发布了活动预告,社会上自发前来观看的人坐满了3楼报告厅。
赵南辰想过要不要辞职专职做昆曲教育,但现实的问题是在四川,昆曲市场需求不够支撑她全职做这件事的开支,“不过放眼全国,昆曲在年轻人中,尤其是高校学生中,已越来越普及。”
江苏省昆剧院院长、第三十一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得主施夏明告诉记者,仅计算江苏省昆剧院,每年会进高校免费演出近30场,每周六晚在兰苑剧场的常规折子戏演出门票从25元到150元不等,学生证均可购买半价票,这样的形式在不断培养着昆曲的年轻观众。
如今,基本每周末赵南辰都有教学安排,前来找到她学习昆曲的年轻人和当年的她一样,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们怀揣着对这门“小众”艺术的热情,在有限的空间条件里,四处寻觅着良师。
传统要真正融于生活
彭琴脂是赵南辰在琴院里认识的一个姑娘。在成都,学习古琴的氛围可以说全国领先。“琴院里各个年龄段,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大部分人在学古琴学别的乐器时有一个很明显的区别是,不图考级,不图成绩,只为实现自己的兴趣爱好。”彭琴脂说。
在彭琴脂和众多古琴爱好者看来,古琴是最能反映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乐器。
1993年出生的她称自己就是传说中的“小镇做题家”,她读大学时从福建去到了东北,在学业上,一路高歌猛进。读本科期间,她获得了全额奖学金和到美国交流半年的机会。
“我本科学的對外汉语,本就需要多了解中国文化,再把它介绍出去。我在美国学习的是东亚史,从西方客体角度回过来看东方的文化,产生了很多不同的感受。过去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抽离来看,愈发觉得中国传统哲学更能吸引我。”彭琴脂说,研究生毕业后她选择在成都发展,古琴,让她感受到传统哲学的具象化。
弹琴达到一定水平后,便能理解到琴做成什么样是好的,制作古琴的过程,叫做“斫琴”,这是一门融音乐、造型、漆艺等于一体,具有独特艺术和审美价值的工艺。彭琴脂所在琴院的主理人之一宋文庭是川派古琴传承人,这个1986年出生的“金融人”却一直致力于古琴艺术的琴学研究、琴器制作、琴艺传承。
据他介绍,古琴琴体原材料通常采用一些符合乐器声学特性的木料,例如桐木和杉木。中国古代有“凤栖于桐”之说,桐木的纹理比较直,象征了人的正直,因此符合中国人的传统价值观。中国古人讲究“天圆地方”,这也反映在古琴形制上,就是以面板为“圆”、底板为“方”。
“跟其他很多乐器比起来,古琴有一个‘非专业的传统,很多名家都不将弹琴作为职业。比如川派古琴名家喻绍泽,民国时期就是一名英语老师。”宋文庭说。
彭琴脂还将从古琴中领悟到的中式哲学,融入自己的汉服设计理念。她经营着一家汉服网店,她的店铺有着上万名粉丝,每次出新款,虽然量不多,但都会被蹲守的粉丝一抢而空。在琴院学琴时,她时常还会被同学认出来。
“我在4年前开始做这家店,刚开始的风格和市面上差不多,慢慢地,我明确了自己的审美。”彭琴脂的汉服款式大多极为质朴,没有大面积的刺绣,色彩饱和度也较低,“我的理念或许是受到古琴哲学的影响,就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
曾经,她出过一款明制的汉服,外套看起来像风衣一样,却被人攻击像和服,“我只能放出孔府旧藏的文物图才平息了这场争议。”彭琴脂坦言,这也说明,大家对和服的印象非常深,比如有一个英文单词Kimono sleeves,直译过来是和服袖子,在维基百科的解释却是像中国古代服装一样平裁的袖子。“这是因为在西方世界,和服已经先入为主了。”彭琴脂在美国上学时,曾和老师讨论过,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更看重民族叙事,得到的答案是,大家要给精神文化找到根,好不容易往回找到了服装这个非常外化、显性的事物可以寄托自己的精神,于是不断地追求形制复原、妆容复原。
彭琴脂从大学时候接触汉服到现在,从未尝试做过复原妆,她设计的汉服也全是能让大家融入日常生活的款式,这是她在众多汉服原创商家中占有一席之位的原因。
文,所以载道也。道以成器,而器以载道,物可以传情。“服饰既是物用,亦是器用,是物质文化最浅层和显性的直观表达,如何不可以趋向达成文与质、形与神、用与美的统一呢?我并不想完全成为一个古人,我只想一个现代的我,延续传承古人的精神。”
守正创新不易
5月21日,在成都高新区天府三街的写字楼里,赵垚燚和朋友、同事刘力在工作室里绣着公司安排的蜀绣作品。
赵垚燚正在绣的是《亭亭山上松》,他只剩部分松树还未绣,今天就要完工。《亭亭山上松》是成都蜀锦织绣博物馆锦绣文化品牌蜀江锦院的畅销作品,这幅直径大约30厘米的作品,需要一名绣工绣上两个月才能完成。
27岁的赵垚燚身穿一件黑色T恤,戴着一条年轻人钟爱的时尚配饰银项链,陌生人应该很难将眼前的俊秀小伙和刺绣联系在一起。然而,这已经是他学习刺绣的第9个年头,他的《墨竹三鱼图》获得过“蜀绣主题文创产品设计大赛蜀绣大师精英邀请赛暨蜀绣新秀技能大赛”一等奖。
18岁时,赵垚燚走进了成都蜀锦织绣博物馆询问是否招收学徒,“他们说‘招,我就顺理成章地进入了,然后到郫都区学习了一段时间。”当时的赵垚燚对传统文化很感兴趣,他想学一门这方面的手艺,“哪怕不学蜀绣,我可能也会去学木雕或者其他的传统技艺。”
学习刺绣的男孩子并不多,刚开始赵垚燚也担心,会不会面临一些偏见,当他进入了这行才发现,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蜀绣都是以男绣工为主。想像中的偏见并没有感受到,赵垚燚学习蜀绣后面临的第一个,或者可以说是长期的困难其实是薪资问题。“一幅工期两三个月的作品市场价格在3万元左右,除去丝线成本,以及公司利润,绣工拿到手的工钱并不算多。”赵垚燚说,和他同期学习蜀绣的一共有4个人,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坚持了下来。
“热爱和天赋是这行筛选人的首要标准。”赵垚燚并不避讳他的父母给他提供了一定的经济支持,但同时,他也一直在思考,该如何改变这一境况。
这些年,蜀绣的确获得了不少关注,成都第31届世界大学生夏季运动会开幕式上反复出现的蜀锦蜀绣元素成为一大亮点。不仅各国代表团的入场引导牌由蜀绣工艺制作,获胜运动员还会收获一幅精美的蜀绣纪念品。“但是,这样的关注度,对于转化为销量还是动力不足。”蜀绣要求平齐光亮,色彩柔和。它不像冰箱贴、徽章这类周边,大家花几十块钱就能买到,一幅最便宜的熊猫图也要卖600多元,因为都是人工绣制,所以价格根本无法压低,这限制了大家的购买欲。
“不过一直以来,蜀绣都有自己的固定受众,如何扩大我们的受众群体是我们年轻一代绣工需要思考的事情。”赵垚燚一直在尝试做年轻人喜欢的绣品,他和刘力的工作室内有一幅二次元人物的绣品,“可是這很难进入市场,因为涉及到了版权问题。”
在赵垚燚看来,现在不论是服装还是文创产品都在做“国潮”,但“国潮”并不是简单粗暴地在一件现代的衣服上印上国画、绣上花就完事,中国元素只能作为“国潮”的一部分,最主要的还是要回归到中式美学上来。“现在年轻人的仪式感越来越重,大家在对自己的生活用品选择上也更注重个性化的东西,蜀绣,或许可以改变定位,以服务者的心态去为消费者制作产品,而不是一味地绣着传统的牡丹、鲤鱼。”
市场决定了从业者的数量,目前,全成都的蜀绣绣工包含各级大师在内也不超过200人。在成都蜀锦织绣博物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各阶段的学校组织学生前来体验蜀锦织绣技艺,“哪怕这中间能有一两个人爱上蜀绣、学习蜀绣,对这门传统手工产业来说都是有意义的。”赵垚燚期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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