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特务

时间:2024-08-28 15:54:01 来源:网友投稿

王彪

那时候要看到一部好电影不容易,放来放去就那么几个样板戏。我们看厌了。看厌了也不能不看,总比没得看强。

好电影不一样,看不厌。我们那时候所谓的好电影,第一要打仗,打日本鬼子,打美国佬,打国民党,打谁都行,只要有仗打,最好从头打到尾,这部电影顶好看。二是紧张,实际上这要求比较高,能说得上紧张的,必定是反特片,抓特务,猫捉耗子,斗智斗勇,让人大气也不敢出。更重要的是,片子里有女特务,那就绝对不是好看不好看这个级别的问题了。

怎么说呢?女特务一般都不是主角,可我们比看主角还想看她;
女特务都是坏人,但我们比看英雄人物还兴趣十足。只要女特务出现在银幕上,哪怕短短几个镜头,我们都会心痒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撩拨了一下,泛起几朵小浪花。

我们都承认,女特务长得漂亮——不是我们生活中见到的那种漂亮。比如,她们烫头发,画眉毛,搽口红,穿一身紧身旗袍,说话妖里妖气,笑起来媚得很,有一股狐狸精味道。《英雄虎胆》里那个阿兰,王晓棠演的,还会跳舞,她晃着腰肢,扭着屁股,嘭嚓嚓,嘭嚓嚓,把我们都看傻了。

当然了,我们是憎恶女特务的。她越漂亮,我们越憎恶,好像我们跟她的漂亮有仇,这是真的。我们喜欢看漂亮女特务,我们又觉得她是烂货。

所以,有一天,当我们听说,我们身边有个女特务,那种吃惊,那种兴奋,简直像一把火把我们烧着了。我们全都呼啦啦围上去,睁大眼睛瞪着告诉我们惊天消息的张云辉。这小子,平日蔫不拉唧的,他上哪儿发现女特务?别是蒙我们不成?

本来,我们那地方属东海前线,整天备战备荒,深挖洞,广积粮,敌情观念强得很,广播里时不时报道重大消息,某某地方抓住了一个从台湾来的特务,也有从香港来的,只可惜我们小镇上从没抓到过。天天说抓特务,却没见过真特务,更别说电影里出现过的发报机、无声手枪之类,这多少让我们心有不甘。想一想,要是真的有一天我们抓捕成功,人赃俱获,那该有多刺激。

看着我们猴急的样子,张云辉倒不慌不忙,慢悠悠地说:“你们都瞎眼啦?就在我们眼面前嘛,我们新来的苏老师,她像不像个女特务?”我们当时听了这话,都呆了一呆,然后豁然开朗,仿佛脑子里过了电流一般,一下子亮堂起来。谁说不是呢!这个苏老师,怎么老觉得哪儿不对劲,原来叫张云辉找出问题的关键来了。

之前我们对苏老师一无所知,她是这学期新来的,当过知青,擅长文艺表演,人自然也长得漂亮。记得苏老师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引起全班小骚动,当时我们都难以形容那种新奇又怪异的感觉,似曾相识却说不出来,现在终于给张云辉说破了——苏老师确实像电影里我们见过的女特务。

比如苏老师的打扮,她也像女特务一样烫头发,画眉毛,只差没搽口红。但张云辉说苏老师搽香水,她身上有股怪怪的香水味,绝对不是雪花膏之类。“那是外国女人用的东西,男人闻了都会神魂颠倒。”张云辉说得煞有介事,我们哄堂大笑。张云辉怕我们不信,赌咒发誓说他闻到过苏老师身上的香水味,那天他在课堂调皮捣蛋,苏老师叫他到办公室写检讨。校长来找苏老师谈话,他看到苏老师直往校长身边靠,裙子晃来晃去,香气扑鼻,校长给熏得晕晕乎乎的,一双眼睛粘住苏老师的裙子不放,脸直往那上面蹭。张云辉也给熏得晕晕乎乎的,检讨一个字也写不出。“妈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叫拜倒在石榴裙下。”张云辉平常脏话连篇,此时狗嘴吐象牙,说出了句戏文里听来的斯文话。他的意思,校长都快钻到苏老师裙子底下去了。

苏老师在香港那边有亲戚,她的身份有点特别,好像是华侨一类的人物,所以穿着打扮十分时髦,这是我们后来知道的。

说到苏老师的裙子,我们都想起女特务穿的旗袍。《羊城暗哨》里,女特务八姑最爱穿旗袍,可实际上我们从没见过真旗袍,破四旧早把那些腐朽玩意破掉了。我们当中到底还是刘新懂多一点,他家开过裁缝铺,他告诉我们,苏老师的裙子叫连衣裙,不是旗袍但最像旗袍。

还有一点很重要,也跟电影里的女特务对得上,张云辉发现苏老师会抽烟。在我们学校,没有女老师抽烟,我们思想里头,年轻女人抽烟都不正经,像阿飞。你见过电影里有良家妇女抽烟吗?没有,只有女特务。张云辉观察得很仔细,他说苏老师抽烟也跟女特务八姑一样,两根手指翘起来,屁股扭来扭去,眼睛笑眯眯,冷不丁,她噘起嘴唇喷出一股烟来——《羊城暗哨》里就有这种镜头,八姑把烟喷在侦察员王炼脸上,我们印象至深,不耍美人计哪还叫女特务——苏老师又是在勾引谁?张云辉说他亲眼看见苏老师一口烟喷在校长脸上,校长一点儿不生气,反倒美滋滋的,摸摸自家脸蛋,好像捡了个大便宜,开心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在我们学校,校长还是蛮有威严的,他相貌堂堂,最主要的,他是工农兵大学生。我们眼里,校长无疑属于又红又专,假设有美女蛇想要迷惑他,我们相信那是很有可能的。

那会儿我们十三岁了,十三岁不该这么幼稚对不对?可实际上我们一点儿也不幼稚,恰恰相反,我们认为自己足够精明老到。我们都读过《一棵南瓜秧的秘密》,一个小孩在一棵南瓜秧下发现了地主的变天账,这个故事被我们政治老师用来布置任务,训练我们提高警惕性。他说有个学校的小学生,就是因为每天注意观察周边各色人等的言行举止,揪出了一个埋藏很深的老特务。那老头是学校传达室的临时工,伪装得很好,可还是被警惕性极高的同学发现了蛛丝马迹——老头每次跟人打招呼,总习惯性地把右手举起来,举到额头边,那动作非常像敬礼。为什么临时工老头会有军礼的动作?小同学们经过细心探究,发现老头走路的步子也像部队训练过,这里面肯定有问题,于是报告给学校保卫科老师,老师再报告上级,引起重视,结果一查,竟然查出老头是个国民党上校军官。

既然能发现苏老师像女特务,张云辉自然也有一双警惕的双眼。这会儿,他终于说到了紧要处,他其实已掌握了苏老师的一个重要疑点,如果称之为特务的证据,也未尝不可。就在刚刚放学后不久,张云辉没急着回家,他绕着学校围墙闲逛。最近张云辉养成了一个寻找敌情的习惯,特别留意围墙的石头缝,他觉得如果特务要传递情报,十有八九会选择这种地方。张云辉还真不是胡思乱想,他很快就从石头缝里发现了一些小秘密,比如不知是谁藏在松动的石块里的一支钢笔或者圆珠笔,石缝里的几角零钱,长了草的洞穴里有几颗漂亮的玻璃弹子。当然,最常见的是纸条,大多是骂人的,写满了脏话,比如:“×××是王八蛋!”“×××不得好死!”之类,有一天他居然找到一张情书,不过只有一句话:“我想死××了,我爱××!”没有署名,这个××张云辉倒是认识的,高年级一美女,也是我们学校的校花。

张云辉对这些不感兴趣,他通常会把小秘密藏回去,但作为一个掌握了秘密的人,张云辉倒越来越认真了,他有预感,他会碰上真有价值的情报。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傍晚,张云辉终于遇到了情况。当他转过墙角,准备回家时,他发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靠近围墙的另一头,伸手在石头缝里扒拉。张云辉反应极快,赶忙躲起来。那人从石头缝里扒拉出一张纸条,打开来看了看,迅速团起来,藏进口袋。然后东张西望了几下,转身离开——正是她这些慌乱的动作,让张云辉看了个真切,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苏老师。

“你们说,苏老师要不是女特务,她到围墙那儿干什么?她为什么去取纸条?是谁给她传递纸条?纸条里又写着什么秘密?”张云辉发出了一连串的疑问,我们自然回答不了,但大伙儿心里明白,苏老师太反常了,怀疑她是特务一点儿都不过分。何况我们学校附近就有一个军用机场,最近正在扩建,听说是为解放台湾准备的,属于高度机密。苏老师的举动会不会与此有关?

那么,苏老师也一定有她的上线和下线了,不管是谁,我们假如不打草惊蛇,顺藤摸瓜,是不是可以把他们都一股脑地揪出来?一想到可以抓特务,我们顿时都表情凝重了起来,大家的目光聚到一起——其实所谓的我们,也就三个男生,张云辉、刘新,还有我。

晚上夜自修,我们三人做了分工,刘新负责教室,我负责办公室,张云辉负责苏老师寝室,不管苏老师到哪儿,保证都有我们的人盯住她。苏老师倒挺配合我们工作,她一部分时间在教室,指导我们做作业;
一部分时间到办公室。这期间我找借口去问苏老师作业,发现苏老师老老实实待在办公室备课,校长来过一趟,找别的老师谈话,整个过程,苏老师连正眼也没瞧校长一眼。

难道我们怀疑错了?一直到熄灯,苏老师回寝室,盯在寝室外头的张云辉同样没发现异常。他等了半个多钟头,跑到厕所与我们会合。侦察员可不是随便当当的,我和刘新蹲在男厕所便池上,忍受臭气熏天,一步也不敢离开。过了熄灯时间,要是在校园被老师撞见,问我们为何还不回家,瞎逛个啥?那麻烦可就大了。

第一次侦查以失败告终,我们沮丧得很。黑暗中摸索到墙根,这么晚了,学校大门关闭上锁,我们只能翻墙出去。突然,骑在墙头的张云辉停住了,他说:“等等。”

我和刘新爬了一半又下来。张云辉说:“我想起来了,苏老师有问题。”

我和刘新问:“什么问题?”

张云辉说:“我刚才从门缝里瞧见,苏老师睡觉前化妆……”

我和刘新叫起来:“啊?睡觉还化妆?”

“我看到苏老师对着镜子搽口红。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女人不该睡觉前化妆,搽口红给谁看啊?你们说对不对?女人该出门前化妆。”

真有情况!必须马上回去。我们当即掉转头,潜回寝室方向。走到半路,却见一个人影从苏老师寝室出来,闪了一闪,转过楼梯口,上楼去了。

那不就是苏老师吗?也真是巧,她出门要往哪儿去呢?

我们悄悄跟过去。苏老师走到过道尽头,站住,左右张望,她反跟踪的警惕性倒蛮高的。不过这一招难不住我们,我们躲在楼梯转角一动不动。

笃笃笃,三声敲门声,接着又是三声,笃笃笃,像暗号。立刻,门无声打开,一眨眼工夫,苏老师消失在门洞里面,过道变得空荡荡,仿佛根本没人来过。

好啊,苏老师,你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现在,我们三个站在门外,房间里有轻轻的说话声,我们听不见。怎么办?我们想,可能女特务正在秘密接头,跟她接头的人是谁?会不会传递纸条里的情报?我们急中生智,看到过道外头一棵大树,枝杈伸到窗户边。太好了,我们都是爬树高手,这点高度难不倒我们。

我们悄没声息地从过道栏杆爬上去,爬到树杈上。谢天谢地,房间亮着灯,有一角窗帘没拉严实,恰好让我们看得见里面的一个角落。

有个背影移过来,假如不是意识到我们在树上,我们肯定以为这是电影里看到的一幕镜头,那背影细腰丰臀,窈窕优雅。天哪,真是苏老师!她居然还穿着旗袍。这可是我们第一次亲眼见到旗袍,穿在苏老师身上,要多迷人有多迷人。

一个男人的脑袋伸过来,他给苏老师点烟,苏老师吸一口,两根手指夹着烟,像唱戏似的翘起兰花指头。那男人的手伸到苏老师旗袍的开衩,苏老师咯咯笑起来,她躲来闪去,既像讨厌,又像带点挑逗,花枝乱颤的样子。男人把脑袋埋进她胸前。苏老师推他一把,我们终于看清苏老师的侧脸,她嘟起的嘴唇,搽了口红,艳丽如花——说不清楚什么表情,好像《羊城暗哨》里八姑问王炼:“我们到底是做真夫妻,还是做假夫妻啊?”然后,苏老师慢悠悠喷了男人一头烟。待烟雾散去,我们看到男人抬起的面颊,没错,他是校长。

这会儿校长拿出一张纸,递给苏老师,苏老师刚要接过来,校长却突然又拿开了。苏老师来抢,校长呵呵笑着,把那张纸折起来,插到苏老师旗袍的衣缝里。苏老师脸红了,她伸手抓住那张纸,看得出来,这张纸对她很重要。校长及时按住了苏老师的手,这一次,苏老师的手没挣开,她让校长握着。但校长的手却像毛毛虫似的爬动起来,慢慢绕着苏老师旗袍的纽扣转,一转两转,苏老师旗袍的纽扣便松开了。

屋里安静极了,苏老师抓着那张纸,校长抓着苏老师旗袍的一角,两人都僵持不动,好像松一松手,苏老师手上的那张纸便会飞走,校长手上的旗袍便会掉下。

我们三个趴在树上,不知接下来的一幕会发生什么,都紧张得不敢动。张云辉打起哆嗦,他的哆嗦像传染病,害得我和刘新也抖个不停。说实话,我们有点害怕,一想到苏老师和校长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简直不知所措。

终于,张云辉忍受不住,脚一滑,踩断一根树枝,寂静中发出“啪”一声响。房间里头的灯光随之熄灭,不等我们反应过来,窗户砰地推开,传出校长一声断喝:“谁?”

我们从树上跳下,落荒而逃。跑了几步,我们回头去看,却见一个人影也从校长房间跑出来,竟然是苏老师。她怎么开溜了?我们愣了一愣。校长追出来,苏老师咯咯笑着,说:“谢谢校长关照啦,再见。”校长哼了一声,悻悻然地骂了句什么,然后退回房间,轻轻关上门。这一切都发生在几秒钟之间,随后,那扇打开的窗户也关上了,黑漆漆的,寂静至极。

我们找了个僻静地方,坐下来讨论,案子还是没眉目,苏老师与校长到底什么关系?他们是上下线吗?那么,苏老师从校长那儿得到的又是什么情报?下一步苏老师会干什么?我们觉得只有继续跟踪苏老师才能解开谜团。

第二天傍晚,苏老师果然又出现在学校围墙一角,她扒开石头缝,把一只厚厚的信封藏进去。好家伙,这么厚的信封,里面装的是钱还是秘密图纸?我们想起《秘密图纸》这部电影,那里面的图纸是装在公文包里的。苏老师把信封藏妥了,拍拍手上的灰土,然后迅速离开。我们按兵不动,这种情况我们在电影里见多了,我们知道后面的故事会怎样发展。没错,那个取情报的人一定会出现的,我们只要守株待兔。

我们等了将近一个钟头,眼看天都要黑了,取情报的人还没出现。这中间,我们有点耐不住了,刘新提议说,要是那人不来,我们难道会等一夜吗?他的意思是我们过去瞧瞧,苏老师放的什么东西,先把秘密揭开再说。厚厚的信封确实有诱惑力,但张云辉死活不肯,他怕关键时刻我们暴露了自己,前功尽弃。正争执不下,我发现有人过来了,赶紧示意他们住声。那人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确认四周没人,快步走到苏老师藏东西的那块石头前,准确地扒拉开石缝,完全是熟门熟路,他相当利索地取走了那只厚信封。整个过程只有四五秒钟时间,简直是电光石火,把我们都看呆了。等我们反应过来,那人已经走远。我们连忙跟上去,那人看上去胡子拉碴,头发乱蓬蓬的,穿一身破烂衣裤,像个流浪汉。苏老师怎么会跟这种人有来往?我们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反过来一想,人家这是特务联络,流浪汉当然是特务乔装打扮的。

那人一直走到河边,钻进桥洞,看样子他就住在桥洞里,这倒符合他流浪汉的身份。我们停止了跟踪,因为再走过去,我们就要露馅了。

不用说,到这时候,我们基本上可以断定苏老师就是个女特务。我们写了封揭发信,当然是匿名的,给校工宣队,当时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一个姓马的打铁师傅来我们学校当工宣队长,他的嗓门跟铁锤砸在砧子上一样响亮,骂起人来毫不留情,我们都很怕他。

但工宣队并未对苏老师采取行动,我们等了一天,什么动静也没发生。相反,马师傅倒跟苏老师有说有笑,眼睛也像校长那样变得活络了,以前板着脸目不斜视的他,现在也会盯着苏老师好看的裙子看个没完。

这样就到了第二天,苏老师可没闲着,放学后她又出去了一趟,从围墙的石头缝里取出一张纸条。跟往常一样,她打开纸条看了一眼,团成一团,藏进口袋。她刚要离开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一回头——藏在围墙角落的我们也跟着她的视线回头,不要说苏老师怔愣了一下,我们也都怔愣住了——从河边的小路上走来一个人影,那是个年轻的英俊男人,头发卷卷的,穿一件崭新的夹克衫,看上去挺洋气,男人也在回头看着苏老师,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会了,停了一停,碰在一处。

他们应该是彼此认识的,都微微点了点头,苏老师的眼泪出来了,她把嘴唇咬得死死的,差点要叫出来。而那个男人,也张了张嘴,喉结活动了几下,却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慌乱起来,原来是一声狗叫惊动了他,他把头一扭,拱了拱肩,赶紧快步离开了。

差不多与此同时,苏老师也扭头走了。这一切都一闪而逝,倒是留下我们三个,傻傻地呆若木鸡。好一会儿我们才想起,刚才那个男人怎么有点眼熟,我们在哪儿见过?可奇怪的是,不管我们怎么费神猜测,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

这样看来,苏老师跟那个男人是有秘密的,会不会苏老师手里的情报或者指令就来自那个男人?他是苏老师的上线?而校长就是苏老师的下线了?我们作出各种推论,最后都是不得要领,我们心里明白,主要是缺乏证据。苏老师手里的情报到底什么内容,我们一无所知。还是张云辉有主意,他把手一拍,断然说:“我们得冒一次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很自然,张云辉这一说,我们都想到了反特片里的经典情节,公安人员乔装打扮,打入敌人老巢,把敌人一网打尽。那么,对我们来说,怎么个深入虎穴呢?计划很快就制定出来了,我们决定趁苏老师不在时,偷偷潜入她寝室,直接把罪证拿到手。

那天中午,趁着午休时间,苏老师又出去了,我们猜想她又去送情报了。我们三人分开行动,由刘新跟踪苏老师,张云辉和我潜入苏老师寝室。这之前我们早观察好了,她的寝室门框上有一扇气窗,偶尔会打开来透气,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从那儿翻进去。

不过,我们那天的运气好坏参半,还没等张云辉和我采取行动,我们俩被工宣队的马师傅叫住了,他正在校园巡视,把我们逮了个正着。“午休时间必须待在教室,不许四处乱走,这是革命纪律性问题!”马师傅严厉地训斥了我们一顿,然后大手一挥,命令我们滚回教室写检讨。

张云辉和我没精打采地写完检讨,给马师傅送过去,又听了他一顿教训,却也因祸得福,从办公室回来,我们特意绕道去教师寝室,看见苏老师寝室的气窗开着,四周没人。张云辉和我赶紧翻进去。苏老师寝室不大,靠窗位置放了个写字台,角落摆着张小床,床边有个小衣柜,这些就是所有家当了。我们进去后直扑写字台,打开抽屉翻找。抽屉里除了几样化妆品,还有一叠粮票、油票、布票等票证,找不到任何可疑物品。再找小衣柜,里面都是衣服。张云辉不死心,拿起写字台上的两本书翻找,一本是《新华字典》,还有一本《青春之歌》。我们都在电影里看到过,特务会把秘密夹到书页里头,显然苏老师也没例外,很快,从厚厚的《青春之歌》里掉下一张照片。

张云辉和我差不多要喊出来,因为我们看到照片上的两个人,一个是苏老师,另一个就是我们昨天傍晚见过的那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好像是结婚合影,苏老师和这个男人挨得很近,脸上露出甜蜜的笑意。

“这是苏老师老公?”我有点迷糊了。

“好像是。”张云辉也给搞晕了。

“那他们俩是怎么回事?”我说。

“你问我,我问谁啊?”张云辉没好气地说。

这事太怪了,人家两夫妻,这唱的是哪出戏啊?过了一会儿,张云辉忽然想起什么,他说:“等等,这里面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这男人我总觉得不对劲,你想想,我们还在哪儿见过他?”让张云辉这一点拨,我眼前忽然闪进来一个人影,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乱蓬蓬的头发,破衣烂衫。“难道……那个流浪汉?”

“没错,就是他!”张云辉说,“跟苏老师联络的是同一个人,差点给他骗过去了,真会伪装啊!”

我们还没讨论下去,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有人过来了。张云辉和我一下住了声。脚步停在门外,然后,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张云辉和我只来得及连滚带爬躲进床底下,门开了,苏老师走进来。

我们先看见苏老师的两条腿,来回在房间走动,衣柜的门开了,苏老师好像在整理东西,她要干吗?想溜吗?果然,我们看到一只鼓鼓囊囊的袋子放在地上,就在我们的脑袋旁边。这样也好,我们从袋子后面探了探脑袋,终于看清苏老师全身。她浑身喜气洋洋,眉开眼笑,好像从外面捡了个宝似的,嘴里都快哼出曲子来。

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儿,不知刘新刚才跟踪苏老师怎么样了?张云辉和我对了对眼神,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门被叩响,笃笃笃三声。

“谁?”苏老师问。

“是我,快开门。”校长的声音。

“你有什么事?”苏老师问。

“当然有事,是大事,我进来说。”校长的声音更急切了。

苏老师沉吟了一会儿,轻轻打开门。校长闪身进来,他大概一把拉住了苏老师的手,被苏老师推开,我们在床底下看见校长后退的脚步。然后是校长慌乱的声音,校长说:“你被人举报了,说你是特务。”

苏老师肯定大吃一惊,同样大吃一惊的还有躲在床底下的我们。但我们却听到苏老师的笑声,尽管她笑得很勉强,“莫名其妙,我一个老师,到哪儿去做特务啊?”

“那得问你,你打扮得妖里妖气的,难免别人说你像女特务。”

叫校长这一说,苏老师生气了,啐了校长一口,“讨厌,你们男人就爱乱编排。”

“我说的是真的,刚才工宣队马师傅找我谈话,他说你丈夫是反革命分子,你跟他最近有没有联系?”

“我丈夫都已经死了,死人我能联系吗?”苏老师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但在我们听来,她的语气多少有点虚张声势。

大概校长也听出来了,他说:“不是吧?我怎么听说你丈夫只是失踪,并没确定死亡。我实话告诉你,马师傅都查过了,你丈夫在青海劳改农场那场事故里是死不见尸,活不见人……”

“我不知道,你别跟我说这个。”

“苏老师,我也是好心提醒你,马师傅这个人……不好得罪。”

“他想怎么样?”

“他叫你晚上去他办公室,当面跟他交代问题。你仔细想想,这事也许不是空穴来风,马师傅哪儿得来的举报信?好了,我能帮你的也就这些。”校长说完,开门要走,到了门口,却又站住了,叹了口气,说:“我给你开空白介绍信的事,千万别说。就这样吧,记住,晚上八点,马师傅办公室。”

房间里只剩下苏老师,当然还有我们。张云辉和我趴在床底下,大气也不敢出。苏老师呆呆地坐在写字台前,毫无声息。半晌,张云辉和我探出脑袋去看究竟,却见苏老师坐在写字台前,脸对着边上的镜子,不知在想什么。从我们的角度,本来是看不到她的脸的,但镜子的侧影把她的脸给显露出来了,于是,我们真切地看见了泪水怎样涌出她漂亮的眼睛,然后顺着脸颊,流到写字台上,一滴,又一滴。

苏老师哭了,无声地,却是泪水汹涌。我们有点惊愕,也有点不知所措,头脑一片混乱。忙乎了半天,不过就是苏老师与她老公的事情,哪怕这里面有什么秘密,也可能不是我们原先猜测的那样了。我们知道,无论如何,这时候我们眼里哭得一塌糊涂的苏老师,已经不像一个女特务了。

张云辉和我从苏老师寝室出来,外面天黑了,刘新正焦急地等着我们,他都快急疯了,不知我们去了哪里。他告诉我们,中午他跟踪苏老师,一直跟到小镇东头的朝阳旅社,他看到苏老师走进旅社,敲开205房间的门。从房间里探出一个脑袋,没错,就是那个年轻英俊的男人。苏老师扑进那男人的怀抱,随即,门又关上了。

苏老师是跟她老公见面了,难道他们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用纸条传递情报,就是为了在旅社见个面吗?当然了,我们就是再笨,也该明白其中的缘由,苏老师老公是个见不得人的人,这就是所有事情的秘密所在吧?

得知这个秘密后,我们的兴致却一落千丈,并不是我们对苏老师老公有多同情,他毕竟是反革命分子。但我们的目标是抓特务,现在这个结果,多少让我们觉得当初的想法完全是一厢情愿。既然如此,那就早点结束,我们决定,晚上八点,等苏老师去马师傅办公室交代问题时,我们也当面把情况向马师傅说清楚。

就这样,这天晚上,我们来到了马师傅办公室。办公室亮着灯,我们老远便看见马师傅拍着桌子训斥苏老师,嗓门极大,声震屋宇。他让苏老师老实交代,她的上线是谁,下线又是谁,准备搞什么破坏活动。

我们没料到马师傅这时候还对我们的举报信信以为真,一时有点尴尬,站在窗户外面的冬青树边,进退两难。马师傅见苏老师不回答,火气更大,他又拍了拍桌子说:“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别以为你能蒙混过关。说,你的情报藏哪儿了?”

“我没有。”苏老师说。

“没有?哼,看我不把它找出来。”马师傅突然拉过苏老师,一只手往苏老师的身上摸去。

苏老师叫起来:“你干吗?”

“老实一点,配合我工作!”马师傅开始搜身了,他先是在苏老师的衣服口袋摸了摸,接着一只手扳过苏老师的肩,另一只手径直从衣领插进苏老师的胸脯。“你们女人,我是说你们这些女特务太狡猾了,欺负我们工人阶级觉悟低,哼,别以为你们这点小把戏能唬我,把秘密藏在最隐私的地方,我们就不敢碰了……”

马师傅粗鲁地捏住苏老师的胸脯,苏老师疼得呻吟出来,马师傅却不管不顾,相反,他更勇猛了,一把将苏老师压倒在凳子上。

苏老师的身子被压住了,露出一张惨白的脸,房间里的灯光这时候也白得瘆人,我们根本想不到马师傅审讯女特务的场面会是这样的,站在窗外目瞪口呆,只觉得血液上涌,脑袋嗡嗡作响。

苏老师却突然停止了挣扎,也许是灯光刺痛了她的眼,她叫了一声:“灯,灯——”

这一次,马师傅听从了她的话。啪一声,灯灭了,房间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几乎是不约而同地,我们三个都蹲下身去,等我们再站起来,我们每人手上多了块石头。完全是不假思索,我们至今也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动作来。我们手一扬,砰——砰——砰——,三块石头击中窗户,玻璃粉碎,露出三个大洞。

等马师傅怒吼着跑出来,我们早已逃之夭夭,把光屁股的马师傅和那个黑乎乎的房间抛在了身后。

然后,一晃十年过去了。

命运跟我开了个玩笑,我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分配回了原先的母校,报到第一天,我就遇见了苏老师,她还在学校教书,已经变成了年级组长,而我则成了她的组员。

当天晚上,我和张云辉、刘新一块吃饭,多少年了,我们这三人组还在,偶尔碰个面聚个餐。张云辉从事行政工作,在镇里当了个助理,仕途光明;
刘新则顺应形势,重操家族旧业,开了家衬衣厂,摇身一变成了企业家。我们三人在一起时也会看个剧,我们都依然喜欢反特片,但只是看,看完后我们不会说长道短,最多嘿嘿笑几声,摆摆手,仿佛我们之间有个禁忌,彼此心照不宣。

这天吃饭时,我忍不住说起苏老师,我说差不多十年没见,苏老师还是那么漂亮,可惜不爱打扮了,看上去有点死板,无趣,是不是老师当久了,人也变了。刘新像是开玩笑,突然说了句:“现在都放开啦,再也没女特务啦!”我和张云辉都愣了一愣,想笑,却没笑出来。

我说:“苏老师一直单身吗?”

张云辉说是的。刘新说:“苏老师不是有海外关系吗?她待在小镇上倒安稳得很,想不通啊。”

就在这时,张云辉递给我们一张报纸,说:“你们说海外关系,我想起来了,今天的新闻,看看。”

报纸上有一篇报道,著名香港企业家回乡投资办厂,受到市政府领导热情接待,文章配发了照片。张云辉指指照片中间那个衣装笔挺的港商说:“你们认识吗?这个人。”

我和刘新仔细看了看,有点面熟,很快想起来了,“这……这不是苏老师老公嘛……”

“对,准确地说,是苏老师前夫,边上这个年轻女人,是他现在的夫人。”

我和刘新对视了一眼,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没办法,他命好。”张云辉叹息一声,说:“这几年,我差不多都理清了,那时候,没有介绍信是寸步难行的,何况对一个失踪人员。苏老师从校长那儿搞来的介绍信帮了他大忙。”

“本来苏老师也该一块儿走的……”刘新的话突然打住了,是啊,我们能说什么呢?苏老师今天的命运,不也跟我们有关吗?是我们把她给暴露了,马师傅当时就警告她,不配合就把她抓起来,开批斗会,她能走到哪里去呢?

这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回到学校,迎面撞上苏老师。苏老师见我醉了,想把我扶回寝室。也许是乘着酒兴,我说:“苏老师,你不请我上你那儿坐坐吗?”

苏老师笑着说:“好。”

我没想到,隔了十年,我再次进入苏老师寝室,一切几乎跟十年前一模一样,家具还是那简单的几样,唯一增添的是一排书架,还有一张单人小沙发。

我请苏老师坐沙发,我坐在写字台前的那把椅子上,我很想跟苏老师说声对不起。那时我们都太年轻无知了。可是我始终说不出口,因为我很害怕,要是苏老师真的知道是我们三个告的密,她会怎样对我?

苏老师给我削了只苹果,开玩笑地问我有没有女朋友,这时她俯身去捡地上的果皮,我脸对着镜子,突然,我打了个激灵,因为在镜子里,我清晰地看见了床底下的一只纸箱子。天哪,怎么会这样?电光石火间,我一下子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还有张云辉,我们两个十三岁的小男孩藏在床底下,试图要找到一个女特务的秘密。

那么,当年的苏老师,她是不是也早就看见了我们?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是不是也意味着,苏老师其实早就知道了是谁写的举报信?

我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看着镜子,仿佛看着一面银幕,一幕幕往事如电影般扑面而来,终于定格在《英雄虎胆》里的一个镜头。会抽烟会跳舞的阿兰,妖娆的阿兰,女人中的异类……是的,我喜欢那里面的女特务,我也憎恶那里面的女特务,我不清楚我的喜欢与憎恶哪样是真的哪样是假的,或者两者纠缠一起,早已让我不分彼此了。分不出彼此的还有她们身上的气息,那个时代不一样的味道。我们陷身其中,像个迷途的孩子,乐而忘返……

2023年12月14日 上海

【责任编辑】大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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