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湾,(短篇小说)

时间:2024-08-28 16:36:01 来源:网友投稿

马可

龙行行站在院子里,往桌上的杯子里放茶叶的时候,数得很仔细,她往每个杯子里放的茶叶数量是相等的。她又去厨房,问三花要了几个盘子,把糕点分装在盘子里。三花很胖,屁股和胸部上的肉特别多,每做一个动作,身上的肉都会跟着颤动。三花就是有种干活干脆利落的劲头,龙行行她妈很喜欢三花,说三花是能干的女人。

龙行行进去的时候,三花和蔡小明正在厨房里用筛子把米粉筛进盆里。她们在准备做米糕。人死的时候,送前来吊唁的人米糕,一直是我们这里的习俗。送的米糕越多,越表示这家人对葬礼的重视,也越能得到邻居的尊重。三花和蔡小明正在把米粉和面粉混在一起,蔡小明站在三花后面。和三花相比,蔡小明要瘦得多,看着病怏怏的。不过她不是真的有病,只是缺乏精力,不够活跃罢了。

这是葬礼的第一天,大姑妈还要去联系殡仪馆,要跟殡仪馆的人约好时间,还要去买鞭炮、买烧的纸,要联系饭店,事情多得不得了,龙行行的妈才让龙行行来帮忙。临走前大姑妈对她说,如果人只是来一下就走,就不用给他们倒水了。还嘱咐她,没事用不着总站在太阳地里,可以去厨房看三花她们做蒸糕。

大姑妈并不真是龙行行真正的大姑妈,她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龙行行的爸管她叫大姐,龙行行才跟着叫大姑妈的。大姑妈是周星晓真正的大姑妈。周星晓的爸爸是大姑妈唯一的弟弟,他们俩在父母死后虽然各自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但大姑妈始终觉得对这个弟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无论大小事情,都要跟着操心,仿佛这样才能证明他们之间有着根深蒂固的血缘关系。

龙行行把蛋糕摆在盘子里,这是那种油非常多的小蛋糕。有段时期,我们这里的人特别喜欢吃这种蛋糕,外面烤得焦黄,包裹着一层厚厚的油。她小心地只用两个手指夹着,把蛋糕一个个拿到盘子里,以免手沾上过多的油。等拿完蛋糕,她舔了舔手指,又在裙子上擦了擦。这全是因为手边没有抹布造成的。

周星晓不知从哪里窜出来,跑到龙行行身后。今天他穿着白布孝衣,没戴孝帽,见龙行行把蛋糕装在盘子里,就顺手拿一个。他边吃边拿眼瞄她。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黑的那部分因为冲着她,全都挤在眼角,像两个墨点儿。

他们俩同岁,在同一所中学上学,但她已经上初三了,他却还在上初一。附近每个人都说他傻,不仅每门考试不及格,在操场上做操时,还常常左手左脚,跟不上节拍。看到大家都看着他,他还会得意地咯咯笑起来。

龙行行认定,他是想引人注意才这么干的,他就喜欢很多人站在旁边看他做操。

他不但在学校要引人注目,在他们家附近也同样如此。他常常跑进树林,找养蜂人的蜂箱偷蜂蜜,被蜜蜂蜇得全身红肿,如果有人问起,他就说是太阳晒的;
他还经常跑到湖里游泳,在水里弄出很大动静,让在岸上钓鱼的人没有办法钓鱼;
他还把铺鱼人布下的网捞起来扔在草地上。

龙行行也常常去湖里游泳,却从来不像他一样爱捣乱。她总是一个人走到水边,脱下外套,悄悄潜到水里。去年有一次她曾游到湖中心的小岛,发现那里除了鸟屎之外什么也没有,就又游了回来。她没有声张,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这样做,她怕他们对她的行为大惊小怪——从岸边游到岛上,距离可不算短。

周星晓他做了那么多让人心烦的事,要是换成其他人,早就被骂了,或者有人会因为怀恨在心,找机会狠狠揍他一顿。但对他大家最多会说:“那是个傻子,别跟他计较!”

他一点不像他哥哥,好多人都说,他哥哥苏云深可要比他聪明得多,大概因为他们不是一个父亲生的。有人说正是因为周照林基因不好,才生下周星晓这样的儿子。苏云深的父亲苏锦华就要聪明得多,只可惜死得早。有些人说就是因为苏云深太聪明,才早早从家里跑出去了。

苏云深在外面流浪了几年,不但找到了稳定的工作(在给一个房地产商干活),还很快就结了婚。听说那个女的是个护士。结婚的时候,他们一起回来过,待了一个上午。龙行行没见到他们,不过她很肯定,那个护士好看不到哪儿去——龙行行见过的所有护士都不怎么好看。

大多数时候,苏云深的妈妈都在跟人谈论苏云深。龙行行的妈妈说,可能因为苏云深是第一个孩子,他妈妈才总在谈论。人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总是最为在意。另外,大概因为对苏云深心怀愧疚,才把心思和注意力都放在苏云深那儿。

她为苏云深操碎了心,可还觉得没有照顾好他。“不然他不会离开的,”她一再说,“也不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每当说起这些,她眼里全是负疚的神情。

不断有人进来,龙行行把倒好的茶水端过去,还让他们吃掉盘子里的点心。点心有两种,一种是泡芙,另一种就是小蛋糕。泡芙里的奶油更多,稍微吃一吃就腻。蔡小明和三花的蒸糕还没做好,做好估计也得四五点钟,那时候来的人就少了。

龙行行没敢往灵堂里去,只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不想看见那些花圈、供桌、供桌旁边立着的纸人,还有供桌上用蜡做的假桃子、假花,更不敢去看供桌后面的棺材。

还好棺材放在供桌后面,用花圈挡着,这样即便无意朝那边瞟一眼,也不会看到。一个人活着是一回事,可以跟他讲话,打招呼,死了就不一样。人死了很快就会腐烂,龙行行怕把头转过去的时候,正好看到死者脸上的一块皮正在溃烂。

太阳光晒进院子,整个院子找不到一块阴凉的地方,龙行行被太阳晒得头疼。天空里连一丝云都没有。本来只要看着电磁炉上的水,烧开了倒进保温瓶,谁要喝谁可以自己去倒,用不着一见人来就去端茶送水,龙行行却仍旧让自己走来走去忙个不停。

有几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周星晓跑出去还没有回来,有人就说他应该在灵堂等着前来吊唁的人才对。“如果苏云深在就好了,他是长子。”有一个人说。周照林说已经打电话给他了。周照林边说边给来的人散烟,这些人接过去后并不抽,只是别在耳朵背后。“他坐飞机赶过来,下午才来得了。”周照林的黑皮鞋太旧,尽管有鞋带,每走一步都掉后跟,还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一只绿头苍蝇在院子里飞来飞去。

龙行行去厨房烧水,那里有一个电磁炉是专门用来烧水的,三花和蔡小明正在把糕一块块放进蒸锅。她们俩的衣服上都沾着米粉,鞋面上也是。

蔡小明对龙行行说:“再蒸半个小时,过半小时你来帮我们一起装袋。”

她从厨房里出来,不知道要去哪,她不想加入到那群聊天的人里去,和他们在一起,她插不上嘴。她在院子里的花盆前面站住,假装欣赏刚开的一朵月季。正是月季的盛花期,这盆月季却只开了一朵,其他的枝条上,连个花蕾都没有。她在好几片叶子上面都发现了蚜虫,特别是那些刚长出来的嫩绿的叶子上面。外面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她听到周照林喝问周星晓去哪了。

“你的孝帽呢?”周照林说。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周照林说着就跳起来要打他,却被其他人拉住,说办白事不兴打人,又说“他这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才算把他劝住。大家扭头,才注意有人进来了,是苏云深,后面还跟着一个女的。

龙行行猜,她就是医院里那个护士。护士和她想的不一样,她以为她会像医院里的那些护士一样,穿着白色的罩衣,可她穿的却是五颜六色的连衣裙,头上还戴着阔边帽,帽沿上有一条丝带,和她脖子上围着的沙巾绞在了一起。

“这条路那么难走。”护士一进来就说。

她把帽子摘了下来,用一只手拿着,用另外一只手理头发。她嘴唇上方有几根粘着汗水的黑色唇鬓,让龙行行想起她妈经常用刀刮去的猪皮上的毛。

苏云深没有太大变化,还和她上次见他的时候差不多,只不过他的双肩像老年人那样往下垂着,两颊上的肉也松松垮垮的。

“你长高了不少啊。”他对龙行行说,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龙行行没有长高多少,从十三岁以后,她就再没有长高了。

苏云深把龙行行的名字告诉护士,却没把护士的名字告诉龙行行。护士没有看龙行行,她面无表情。

“你是来帮忙的吧?”苏云深又对龙行行说。“真是辛苦你了。”

他看起来真是相当愉快,眼睛还和以前一样亮晶晶的。还有他的黑头发,也和以前一样。不过,难道他不应该表现得很难过悲伤吗?

“来,给你这个。”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递给龙行行。“没买什么,不过这个是给你的。”

她低头接过他的巧克力,心里很感动,他都没给其他人什么东西,甚至都没和周照林打招呼。可能是太过激动了,她的手和他的手碰在一起,他的指头从她无名指上滑过,像水那样凉。她被突如其来的接触弄得不知所措,这种感觉去年就有过。

那次是在集市上。她在买桂花糕,他从她身后走过来,和她站在一起,挑了几块让老板称重。“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你?”他穿着一件花格衬衫和一条白短裤,看着很清爽。她没有答话,不知道应该离开还是应该站在那里。他接过老板找的钱,把一块糕递给她:“这个给你。”她说我也买了。“你买是你买的,这算我给你的。”他说着,强行把桂花糕塞进她手里,顺便捏了捏她的手指。“噢,你的手这么凉。瞧你那么瘦,应该多吃点。”

这时他的目光又在她呆下来的脸上停了一会儿,龙行行以为他像是要说什么,不过他很快说他要上楼换衣服去了。

她听到周照林在喊苏云深去穿孝服,如果周照林不喊他,这个时候他肯定是会对她讲点什么的。她后来知道——这是在她长大之后想到的——很多时候,某些东西稍纵即逝,它们就像被风带来,稍微拐了一下又向别的地方去。

但他手指带来的触感,对她来说却很清晰,即使过去好几年,都仍停在那里,爬在她的皮肤上,她想把它洗掉,却从来没有成功过。

她去厨房烧水,把壶坐在电磁炉上,耳朵却听着外面的动静。她想知道苏云深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又小又含混,让她听不清。不过那不重要,只要他的声音存在就行。

“你知道卫生间在哪儿吗?”护士走过来问她。

她当然知道,就指给她看。

“你帮我拿一下,我去上卫生间。”护士说。

还不等她回答,护士已经把帽子、包、围巾往她怀里塞,好像她这里就是一个寄存站。

“我去去就来。”护士踏着急切、忙乱、鲁莽的脚步走了。

苏云深已经进灵堂拜祭他妈,周照林又上楼去找什么,楼梯上传来他“咚咚”的脚步声,有几个人仍坐在院子里聊天,炉子上的水烧开了,壶嘴发出“呼呼”声。又有人来了,却不能去倒水,龙行行还抱着护士扔给她的那堆东西。有的人就是这样,她想,在厕所里一蹲就是半天,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在等他们。

“这个卫生间怎么那么小啊,还那么脏,他们平时都不打扫吗?”

护士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走到她身边这样对她说。好像这是她的家,她就应该知道原因。

护士把帽子、围巾和包一样样拿回去,并没有向她道谢,仿佛她天生就是做这个的,要不,她就是一个衣架,就该把这些东西往她身上扔。

“晚上我们恐怕只能去住旅馆,这里这么脏,那里至少有卫生间,还有淋浴头,可以洗洗澡。路上灰尘特别多,一路上都见在修路。”

护士说着话,把帽子戴上了,之后又把帽沿正了正,表情专注,像正在对着一面镜子做这些事。

“不过这一带风景不错,生活在这里还是好的。”可能为了缓和气氛,护士又这样说道。说完转眼打量着院子,懒懒散散的目光扫过那幢房子。院墙上挂着的干玉米和干辣椒,晾绳上搭着几件破衣服,水缸像猪食槽和一些农具放在一起,还有那只绿头苍蝇,和她一样,护士肯定也都看见了。

“给我一杯水,我们带的水早喝完了,我渴得要死。”护士对她撇嘴笑笑。

这是她第一次见护士笑。她把一杯茶递给她,护士咕咚咕咚喝了,把纸杯重重压回她手上。

“现在最好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开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太累了。”护士打着哈欠说,“你这个人不爱说话,真是太闷了。”

护士走了以后,她回到厨房。水壶仍发出嗤嗤的声音,她走过去,把炉子关了,把暖瓶灌满,再往装着茶叶的杯子里倒水。茶叶在水里飘了起来,在浮沫里转了四圈。

在走之前,她总算帮着三花和蔡小明把五十几块蒸糕装在塑料袋里,她们问她第二天还去不去。那时候院子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只有周照林陪着来悼念的人,苏云深不知道去哪儿了。

龙行行走到湖边,看着在云层下面显得幽深的湖水,和纠缠在一起的芦苇。岸边的小石头那么的洁白,她真想知道它们在这里躺了多少年,脚踩在上面的时候,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那是一种深邃的蓝。湖水被太阳照成了金色,对岸那栋不起眼的疗养院大楼灰白色的影子照在湖面上,在风的吹动下缓缓晃动。

从龙行行卧室的窗口,可以看到湖湾,如果太阳出来,就会照在湖面、草地上和芦苇上。每到夏天,她喜欢开着窗户,让风吹进来,让风吹着窗帘,发出啪啪声。湖湾里的风要比其他地方小,在这个季节,水边的芦苇和杂草几乎不动。这种静止,让空气显得越加粘稠了。

她对这一带太熟悉了,熟悉到知道脚下的每一块石头是怎么排列的。知道哪里有一处土堆,知道这条路在哪一丛灌木的前面拐了弯,知道这条路上的哪一段哪一处的石头下陷,如果不注意,就会崴了脚。走上一道坡,她把目光投向湖边的芦苇,知道那里有一些青蛙,还有一些野鸭在芦苇丛里。雏菊上总有很多蜜蜂,大概是因为这一带风小,蜜蜂才特别多。土里面有蚂蚁,紧贴着地面,不紧不慢地爬来爬去,在草丛和树丛里寻找动物的尸体。

周星晓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像一片从树上飘下来的叶子。因为逆光,她只看得到他的轮廓,他的身影被后面的光勾了一道边。

“我在抓鸟。给你看看这个,你看这是什么?”他对她说。

他的脸很黑,眼睛却在发光。她从周星晓身上看到了苏云深的影子。他们当然一点不像,只是在这一刻,眼睛有某些相似。是光线的原因。

“她在这里干嘛?”她不满地问。这个时候她就想一个人待着,不想让人打扰。

他伸开手,给她看手里的一只壁虎。

不管是壁虎、蛇,还是蜥蜴,她都怕,从来不想仔细看它们是什么样子,即使远远看上一眼,都会让她舌头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太恶心了!”她嚷道。“你让开!我要走了。”他让她心烦,她得强忍着,才能把“滚”字咽回去。

“你要去哪?”他体会不到她厌烦的情绪,眨巴着眼睛问。

“回家啊。”

“我跟你去。”

“你跟我回家干什么?”

“我送你回去啊。”

“又不是找不到路,我自己会回去。”她说。

“我又不是找不到路。”

他学着她说话的样子重复了一遍,这让她气急败坏。

“我不要你送。你走开!”

她小跑似地加快了脚步,他在她后面一步不落地跟着,她不得不朝前飞奔起来。她发现他比她跑得更快。“你别跟着我!”她狠狠瞪他一眼。他发出奇怪的咯咯的笑声,仿佛是在做一个和她赛跑的游戏。“你别跟着我!”她叫着,不再往前跑了。

这时候他也停了下来,回过身看着她。

“你不要跟着我。”她又说了一遍。“你再跟着我,我就去告诉周照林。”

这个说法起了作用,周星晓没那么兴奋了,站在一旁,脸上仍挂着痴傻的笑容。她从他旁边走过的时候不看他一眼,免得他又再次兴奋,直到转过一个弯,才放松下来。

龙行行不想马上回家,好久没有游泳了,她想在水里游个泳。她走到湖边,天色比刚才又暗了一些。她没打算游太长时间,天黑前是肯定能回到家里的。她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踏在岸边的石头上,赤着脚走进水里。被阳光晒温的湖水不断地涌向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水底的泥土和石块,水光滑得像丝绸,渐渐地包裹住她。她的心开始跟着融化,天上是一片静谧的蔚蓝,夕阳的光辉在山顶徘徊,似乎在邀请她朝着更远处游去。

龙行行的双脚朝外蹬开去,让湖水发出哗哗的声音,草丛里的蛙鸣声太大,很快掩盖住了划水的声音。她在蛙声里翻了一下身子,仰面躺在水面上,打算顺水漂一会儿就游回岸边。

一个长度和她个头差不多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看到它正朝她漂过来。她以为是一截木头,在水流的作用下,晃晃悠悠移动着。它的影子投在水面上,最暗的那些部分,因为反射了光,像一把把发亮的匕首。等它再漂过来一些的时候,她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人。他身上白色的衣服从下面掀起来,露出了一截肚皮。

她看到周星晓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脸在夕阳下显得非比寻常,一种既平静又惊讶的表情。他的眼珠一动不动,嘴角残留着笑容。

她想她大概尖叫了一声,她并没有感觉,也不记得是否这样做过。她奋力朝岸上游去,想马上逃离湖湾,并有种感觉,觉得周星晓正朝她漂过来。她得游得更快,才能不让他追上。

恐惧慑住了她,害得她连吃了两口水。她失去了往日游泳时的从容,几乎是扑腾着朝着岸边扑去,战战兢兢爬到岸上。

她一直在哆嗦,慌慌张张地在草里找着外套披在身上朝大路跑去。湖面上吹来的风是凉的,带着水汽,扑到她的眼睛里,让她眼里起了一层雾。对面的森林传过来植物的香气,她使劲吸着鼻子,好像是在害怕再也闻不到这样的味道。疗养院的灯光亮了起来。她在想,不知道那些房间里有没有人?有没有看看到湖里泡着的他?她估计,即便这时窗口恰好有人,也什么都看不到,距离实在太远了,湖湾这边光线太暗,天已经黑了,自然不会看到。看到的,只会是湖边的芦苇丛和树林的轮廓。

“我就说我不想来,这里到处都是蚊子。”她突然听到有个人说。

她看到两个人正站在湖边的草丛里,那些草高得差不多没到人的肩膀。她看不清他们,听出那是护士的声音。龙行行站在路边停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

“哦,别这样。”她又听到护士咯咯笑着说。“万一有人过来……”

“不会有人。”苏云深的声音太含混了,勉强才听出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我听到声音了,确实有人来了。”

“你听错了,天马上就黑了,不会有人来的。”

“谁说的,太阳可还没落下去。”

“马上就落了。”

他又说了一句什么,龙行行听不清,他的嘴正被什么占据着。

“说不定她会突然赶过来的。”她又听到护士说。

“她这两天都要加班,医院很忙。”

“忙得连婆婆的葬礼都不来。”护士又吃吃笑起来。

“她啊,就是这样。这种时候说这个干什么?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

龙行行跑开了。现在她终于知道了,这个人女人并不是护士,护士还在医院里加班。虽然湖湾已经离得那么遥远了,他们俩同时在草里倒下去的身影,还老在她眼前晃。应该说是他用身子把她压下去的。

回到家,爸妈都不在客厅,龙行行跑进卫生间。她并不像平时那样只是冲一下了事,而是用肥皂一遍遍搓洗身体,想把身上的脏东西都搓洗掉,觉得这个世界肮脏得让人直恶心。

“你吃饭了吗?怎么洗这么长时间?”她听到她妈在外面问。

她没有答应。

“你在里面吗?”她妈又敲了敲门,语气开始急切起来。

“马上就好了。”为了阻止妈妈再敲下去,她尽量用正常的语调说。

外面的夜那么深沉,窗外的蛙鸣非常单调,像是催眠曲。她想到最多的,是还泡在水里的那个人。

他会不会冷?她在想。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因恐惧怦怦地跳着,而他的已经不跳了。他在湖里游泳,是被湖里的水草绊住了吗?还是有人想要杀死他?可谁会想杀死他呢?谁又会那么无聊,想杀死一个傻里傻气,从不会有意伤害别人的人?他最多让人讨厌,也不至于有人想要杀死他。

她的脑子被种种想法塞得满满的,整夜都无法入睡。她梦见她还一直泡在水里,没有上岸,被一阵阵波浪,一上一下推举着,朝更黑的地方漂去。她旁边有一捆黑色的东西,一会儿是一根木头,一会儿是周星晓。木头经过她旁边的时候,周星晓的脸朝她扭过来,呲着牙在冲她笑。她似乎又觉得湖面冻成了冰,她独自站在冰封的湖面上,四周一片漆黑。她在寒风中站立着,手指在不停地哆嗦,眼泪在止不住地往下流。

早晨,醒来的时候,她看到卧室的窗户没关,窗框正被风吹得直响。从窗口看出去,微明的光线下,湖湾上面的薄雾铺展开,远处是一座山,半山腰有一座灰白色的建筑。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似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她是在家里,正躺在卧室的床上。她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重新找到了回忆。

她想起了周星晓,想起了苏云深,想起苏云深在给她桂花糕和巧克力时碰到她的手,她甚至想过他成为了自己的男朋友……这样的想法让她感到奇怪,她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她告诫自己,以后都不要再犯这样的错误。

楼下有两三个人在说话,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两个男人的声音。难道已经有人看到尸体报警了?要不然就是周星晓一夜没回去,周照林第二天早晨报了案?

他们来调查情况。她听到妈妈正在对他们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或者,她会想起头天晚上,龙行行去过湖湾游泳。她妈会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们,要不就因为害怕惹上麻烦,只会在事后对她进行反复盘问。

她发现她已经从床上起来了。她开始穿衣服,梳头,准备下楼去。她已经想好了,如果他们问她,她就会说出一些事。她的头发被裤带上的扣子绊住了,她用一把剪刀把那缕头发剪了下来。衬衫的一粒钮扣错了扣眼,她解开重扣。她的手指并没有哆哆嗦嗦。她有可能是撒谎,但她就是想叫某些人难堪。

“昨天晚上去游泳的时候,你看到什么了吗?”她想着他们会这样问她。“哦,我看到了,”她听到自己说。“我看到他们在吵架了。”

如果周星晓知道她会这么讲,肯定会发笑的。即便他已经淹死在湖里,肯定也会咯咯笑醒。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发现自己也跟着笑了。

责任编辑 包倬

猜你喜欢 湖湾护士 生态廊道建设对洱海不同类型湖湾鱼类群落分布及多样性的影响水生生物学报(2023年12期)2023-11-22最美护士安徽医学(2022年10期)2022-11-12最美护士安徽医学(2022年9期)2022-09-23最美护士安徽医学(2022年8期)2022-08-25最美护士安徽医学(2022年7期)2022-07-28北部太湖DO、pH时空变化及其与叶绿素a的相关性分析四川环境(2022年2期)2022-04-28洱海湖湾水生植物群落结构及时空分布特征研究安庆师范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2020年4期)2020-12-05基于近自然结构的湖湾生态修复工程设计写真地理(2020年24期)2020-10-20冷却排水在湖泊中的复温范围研究浙江水利科技(2018年4期)2018-08-09呼吁《护士法》尽快出台中国医院院长(2017年7期)2017-06-15

推荐访问:短篇小说 湖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