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晶明
尹学芸,一位经营的天地并不广阔的小说家。她显然没有气吞山河的想法,甚至都没有走出自己家乡的欲念。她的小说天地有时给人感觉像是立在北方乡村街角的一家小卖部,每天出入的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乡亲,谁的口袋里装着几毛钱,需要买什么,家里有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烦心事,都了然于心,偶尔冒出个从远方回乡的亲友,则是最具新奇感的事件。这是一个叫罕村的华北村庄,尽管离大都市天津不过一百里,仍然给人遥远而又闭塞的印象。这里上演的故事,如果不是小说家来捡拾、打磨、造型,那也就是干涸的河滩上一块块一堆堆的乱石,太过寻常,毫无可观之处。然而,这就是小说,这就是短篇小说,总可以在“无事”处找出故事,总可以把这些故事推向极致,似乎在平淡无奇与惊心动魄之间,在稀松寡淡与迭宕传奇之间,也就是相差一支笔的距离。但我必须说,尹学芸看出了别人所未见、写出了自己所能写的独到之处。
在她的笔下,罕村变成了一个世界,这里的故事甚至有了寓言色彩,从而有了通行到更大世界的能量。所以,说她没有气吞山河的气势,并不意味着她的小说就与更广阔的山河无关。普通不过的世故与人情,经小说浓缩与放大,就具有了普遍性甚至“神性”。
《神的孩子》即是如此。
《神的孩子》讲述了一个看似稀松又很特别,看似平常又很极致的故事。在罕村,村人们每天都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香丫每天傍晚到村南的桥头去接喜奎,是罕村的一处风景。”妻子每天在村子的桥头等丈夫下班回来,这件事既可以理解,也的确难以理解。六年了,没有一天不是这样,风雨无阻。这是一种生死恋的描写么?不,香丫不会做饭,给她一碗米都煮不熟。她的等待,与其说是急切地想见到丈夫,不如说是等喜奎赶紧回家给她做饭。原来,香丫已经有过一个叫玄武的丈夫,天天为她做三顿饭。玄武死于一场车祸,他给一无所长的香丫留下了两个儿子。
尹学芸为人物制造了一个极端化的状态,这就是香丫的一无所能和喜奎的任劳任怨。这里有爱的成分么?当然有,当香丫遇到喜奎后,两个在别人眼里根本不看好的组合,却充满了欢笑和快乐。村人们先是不看好,后是不理解,最后是想不通。尹学芸把“实用”与爱情糅合在一起,既没有让故事趋于浮夸和失真,也没有让故事完全掉入世俗的泥潭。香丫和喜奎的结合,他们的相守相扶,既是一幅乡村风景,也具有通神的效应。
一个人的等待是以吃一口热饭为直接目的,两个人的欢笑又是情投意合的证明。但这种纠缠和平衡毕竟不可能是小说真正要表现的主题。故事很快出现了翻转。跟玄武一样,喜奎也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此后的故事,就是夫妻二人的角色来了个大调换。喜奎躺在床上无能为力,香丫则承担起了包括做饭在内的所有家务。
居然出现了奇迹。奇迹之一是喜奎在香丫的精心照料下逐渐恢复并回归工作岗位,这是与医生的断言完全相反的走向。奇迹之二,是香丫居然可以承担起所有的生活重担。如果要问造成这一局面的动因,只有一个:爱情。当然这不是花前月下的爱情,不是嘴角抹着蜂蜜的爱情,甚至也不是理想火花碰撞出来的爱情。这是一种深爱。是被生活所逼迫展现出来的奇迹般的力量。这样的能量储备和力量展现的确超出了普通人的想象。人们本来在等待笑话的频繁上演,没有想到,有关香丫和喜奎的一切,居然发展到让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步。
尹学芸是借一出乡村爱情故事来做一个爱的歌者么?既是,也不全是。小说的结尾,故事又一次出现翻转。因为喜奎渐好并且上班了,罕村再现之前的“风景”,香丫每天傍晚立在村头等待喜奎的归来。你道这位经历浴火重生的女性究竟因何还在此守候?她说,自己不会做饭,要等喜奎回家来替她做。
也就是说,尹学芸这是要写一篇《狂人日记》式的小说了。“癫狂即清醒”。当狂人从疯癫中恢复常态时,他的战斗性也就了无踪迹,又找机会候补做官去了。香丫的革命性当然没有那么强。作家如此处理,是借这样的来回翻转,展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又依靠怎样的神奇力量化重为轻。最后,生活仍然还要回到原来的样子。香丫能力的获得和再次丧失,其实具有不通常理的地方,它因此就拥有了某种寓言色彩。“香丫开的那一‘窍,后来又关上了。”小说写得很随意,但内里的意味却很悠长。
深爱不能成为一种笑柄。世俗者眼里的深爱就是一种傻,一种不可理喻的傻气。然而这样的傻气,即使在当事人那里,也具有飘忽不定的特性,意味深长而又令人困惑。生活最终还要回到平庸的轨道。做饭作为桥梁的深爱,傻气作为前提的坚守,既有其恒定的力量,又有其灵光乍现的一面,令人感慨,让人唏嘘。罕村的“那条街上窜跑着许多车子,谁都不给谁让路”。这是没有香丫以后的罕村风景。传奇不再,庸常如水。
小说故事的天地并不需要无限延展。在逼仄的环境里,上演一出出看似无事的悲喜剧,当小说家把这些悲喜按照自己的理解写出来时,它或大或小、或显或隐、或直接或间接,都会与更广大的世界相联,而且不止是空间上的延展,还包括有时间上的相通。从而因为这种延展与相通,把简单的故事写成某种神话般的寓言,具有更加深广的意义。真实性,特别是艺术上的真实性如何葆有,这是对小说家笔力的考验。“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这样的纠缠、翻转、真假、对错,谁又能说得清呢。
小说,尤其是中短篇小说,为了在有限的篇幅里展现更深更长的意蕴,小说作者必须要借助某种特定的“外力”,以便迅速奔向主题。将人物性格极端化,人物行为极致化,或者,将人物性格的“正常”与“疯癫”来一次价值上的颠倒。我曾经写过一篇专文,分析鲁迅小说里的疯癫性格。正是因为人物具有某种疯癫性,或者,借助“酒■ 人胆”将人物行为夸张到超出常规的地步,从而让故事充满张力。鲁迅总是在有限的篇幅里表现出深广的意蕴和无尽的忧愤。狂人、孔乙己是如此,喝了二两酒以后的七斤(《风波》)、阿Q,何尝不是如此。新时期以来的长中短篇小说中,以傻子的眼睛看世界的小说又何止是一篇半部。我这样说的意思是,小说总是要让有限的空间接通无限的世界。将庸常与神性打通,桥梁和手段其实是有限的,写疯癫式的人物性格就是最有可能选择的路径。
《神的孩子》是尹学芸打通人神界限的尝试,这样的做法当然不是孤例。早在她的中篇小说《铁雀子》里,尹学芸就已经如此这般地表现过。那仍然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却是一个智障。她叫大白,憨直的她,始终把世界看成是一个透明的世界。小说的翻转之处在于,外出回乡的丁七欺负憨傻的大白,趁人不备占点便宜,后续的故事却是,大白从丁七而不是丈夫刘相那里感受到了真正的爱,从而坠入爱河,完全无视丈夫的感受、反应,也完全无视村人们的指擢、咬耳、笑话。这是一种傻,更是一种爱,这种不管不顾里,彰显出许多具有冲击力的东西,那是世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不能理解,所以变成他们口口相传的笑话。
深爱怎么能是笑柄。小说最大的翻转就是要反驳这一点,当然是通过迭宕起伏的故事来反驳。《铁雀子》的故事本身就具有延展性。不但大白这个本来的智障是爱情上的“白痴天才”,连精明的城里姑娘依娜也是爱情的傻子。她全然不管干部出身的父母如何反对,就是要跟一无所有的大白的儿子建春相爱。小说展现出的是两个互相分裂、互不通融、互相不能理解、又互相斗争的人生世界。在两个世界的不断抵抗中,人生世界的复杂性得以展现。正常人的世界和傻子的世界是如此格格不入,如此水火不容。
尹学芸做得比较独到的一点是,她并不想让其中一方因为“通神”因而就将其神圣化,更不想把人物理想化。无论是香丫还是大白,俱是可怜人,她们也都有可恨之处,甚至也都有回到庸常的时候。傻子的言行带给人诸多启示,但世界还是聪明人的世界。这是更广泛的力量,抵抗可以彰显精神和情感,但很难真正依靠这样的灵光乍现去改变世界。通透的小说家不应该为此悲哀。这就是生活,你必须学会适应和尊重。但也要理解傻子,并从他们那里悟到点什么。相爱的人都是傻子,傻子般的深爱不应该成为笑柄。
对尹学芸而言,罕村有无尽的创作资源。在她的中篇小说《李海叔叔》里,罕村是个正常人的世界,人情伦理在其中的表现都属于现实世界的一部分。大白、香丫们的出现,却让这个世界多了许多奇观,绽放出许多奇葩,展现出某种神奇。沿着这样的考量,尹学芸还有很多可以到其中探究的人和事。当然,我也认为尹学芸说不定会带着看罕村的眼睛去看更大的世界,并从那里获得更多重、更复杂的认知。毕竟,她本人也已然进入离罕村不过百里的大都市,她的小说也走向了全国。那就让我们在阅读中观察她将为读者带来怎样的新变吧。
责任编辑 喻向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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