泳池

时间:2024-08-28 17:00:02 来源:网友投稿

唐颖

两年后,我回到住了四年的小城。三月初,上海已立春,这里仍然白雪覆盖。下午五点左右我开车去游泳馆。这个时段Downtown露天停车场可以免费停车,所以那几年的冬天,除了遇上暴风雪,我常常在下午晚些时候来游泳馆。

更衣室此时无人,我在热水龙头下匆匆冲洗换上泳衣。

游泳池空空荡荡,只有一位女子在游泳。池边的救生椅上坐着年轻的救生员,有男有女,都是大学生兼职。今天是一位女生,坐在高高的救生员椅子上,一位男生手里握着水管,在冲洗池边的水泥地部分。这些年轻男女生简直是两年前的原班人马。当然不是,只是相像而已,年轻的面孔和身材,而我从来没有真正记住他们的容貌。

我很快认出池里独游女子,熟悉的亚裔脸,细长眼,高颧骨,虽然她戴着游泳眼镜,我仍然能清晰辨认。现在是冬天,她应该长发及肩,即使戴着游泳帽,我也能知道她的发型。

那几年我经常在这个时间段遇到她。她不是天天来,隔三差五,有时,间隔时间长一些,最长的一次,有过两个月没有出现。也因此让我注意到她的发型,无论隔多久,她的发型不会变。冬天长发,夏天短发。无论短发还是长发,都经过仔细修剪。短发不是特别短,到下颌,两侧发稍长,在脸颊旁自然弯成勾子,这一勾便勾出了时尚感;
长发则刚刚及肩,蓬松飘逸。

在这座似乎人人都不修边幅的大学城,你很难见到发型讲究的女子。

我在更衣室暗暗观察她如何打理头发。事实上不用暗暗观察,情景在眼前展示得恣肆。她自备吹风机,开足风量,在扰人的噪音里,满头湿发吹得飞起来。她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当然不用在乎,冬天,你不能披着湿淋淋的头发离开更衣室,停车场在室外,气温在零下。洗完澡吹头发很正常,人们通常就用更衣室提供的吹风机,要是开足风量,噪音更响。

只是,她用吹风机的时间有点长。一般情况下,假如更衣室有其他人,我总是急急忙忙把头发吹得半干就离开了,在异域公共场所格外小心翼翼,怕干扰了别人。她并没有这种顾忌,心安理得吹她的发。先是满头吹,然后一片发一片发地吹,直到头发呈现她认可的发型。此时头发的颜色也发生变化,原先被水浸湿的头发,墨黑墨黑,吹干后,墨黑变成浅黑,是柔软的黑,不如说更靠近深褐色。

是的,头发给她形象加分,成了她身上最突出的优点,假如说她容貌不够漂亮,却因为发型不俗,而使她有了气质。

好几次我欲开口问她去哪里修剪头发,却又忍住了。我们之间从无交谈,甚至没有眼神交集。我总觉得她刻意避开我的目光,释放的信息是不想与我交谈。而我也不擅长与陌生人交流。我发现恰恰是在亚裔人之间,彼此很少主动打招呼,说穿了,我们很容易鄙视自己的同胞。但她看起来像是邻国人,也许和我一样,对于自己有口音的英语不那么自信,尤其是在两个异国人之间,交流更艰涩。

她在她喜爱的泳道,也是我喜爱的泳道,泳池最里侧的泳道。所以我和她之间有暗暗的竞争关系:彼此都有可能比对方早一步占据喜爱的泳道。连冲淋房都会共同选择最角落的那间。难道她跟我一样,有着异乡的落寞和胆怯,不想被人注意?可我在自己城市曾经相当爱出风头,年轻时穿奇装异服,享受街上行人的回头率;
在朋友圈中是最有存在感的一位,自我中心指手画脚;
遇上拍集体照,总是不客气地挤到中间。异域生活改变了我,这变化我是在游泳池才意识到,心里有小小的震动。

不过,亚裔女子并不怯弱,看她在泳池的表现就知道了。她在水里动静大,自如又强悍,身体俯卧在水面呈流线型,一左一右划动手臂,双腿蹬出激烈的水花;
游到尽头,她在水下一个跟斗,便已头脚交换,不作停留,开始新一轮的划动。水里的她和其他美国人一样,游自由泳,可以不停歇地游上几十分钟。在更衣室她也是洗沐换衣动作迅捷,从不与周围人搭讪,而旁人也与她保持默契般的,连“HI”都免了。因为,当我们两人都在更衣室时,某个老美进门会对我说一声HI,就好像她是透明的。或者她们曾与她打过招呼,而她的反应让她们明白,她不喜欢被人招呼?

有一阵我对她生出惧意,希望不要遇到她。她的沉默、自顾自到自闭状态,给我莫名压力。以后我又怀疑她也是个抑郁症患者,当我自己顽固性失眠诱发了抑郁症而需要吃药时,对她固执的沉默不再见怪。

我服药期间中断学业两年,承蒙导师关照,这次是来参加博士论文答辩。

今天看到她在我常游的泳道,竟生出久违之感。

我羡慕她自由泳游得这般娴熟。我只会蛙泳,这还是小学体育课勉强及格的课目,之后很多年不下池子,是个讨厌运动的人。我对我的所谓“蛙泳”是否是蛙泳,毫无把握。在满池泳者手臂飞扬双腿踢出水花的自由式游泳中,我觉得我的蛙泳简直像狗爬式。

我得不到最里侧的泳道,便在最外侧泳道。我不愿意在中间泳道,我对自己的蛙泳姿势自卑,希望不被人注意,尤其不愿意让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的年轻救生员观看我的游泳姿势。他们若不是池中好手,拿不到救生员执照。我觉得最外侧泳道,正在救生员的眼皮底下,她或他通常不会太关注眼皮底下的动静。

在美国游泳馆我才发现,这里的人都爱游自由泳。当泳道都满的时候,你发现你是泳池里唯一的另类。

可笑的是,也会产生戏剧性转折。曾经有一天,我发现池里有人在蛙泳,一个、两个……有一天满池人都游起了蛙泳,这有点像灰色幽默,是本地居民在向少数民族表示融合的姿态吗?当然,这只是即刻的好玩心态,他们很快又恢复了自由泳,而我却没法自由转换,我试过却失败了。

我没法做到自由泳标准的下坡式漂浮,卧在水面双腿立刻下沉,成了上坡式漂浮,既甩不开手臂也没有力气用腿拍水。自由飞扬的泳姿,在我这里成了沉重的包袱,颇有挫折感。

因此,我试图让自己融入主流泳姿中的努力,很快放弃了,就做埋于水中的鸵鸟吧。戴上防水眼镜,看出去的世界退远了,唯有水下清澈。在透明的蓝色中,思绪排空了,连自我都消失了,不再自卑也不再焦虑。

于是我这个不爱运动的人,在长达半年被雪覆盖的白色冬季,除了暴风雪天,竟然在坚持游泳。

冬天的游泳馆暖气宜人,却收费低廉。这是一间开放给市民的社区中心,内有篮球馆乒乓房桌球室以及健身房,都是免费的,除了游泳馆和瑜伽教室。出入这里的人多是退休老人,或低收入者,以及由家长陪伴的儿童。城里的中产阶级们更愿意去收费高一些的会所。当然,比起国内象征身份收费昂贵的会所,这里的会所是平价,上班族都能消费。

事实上,我有学生游泳卡,大学的泳池规模更大。但我不愿与年轻学生为伍,池里的青春气氛,而更衣室大而无序,热水不够充沛。总之,是个让我觉得自己已经上年纪的地方。我宁愿来这里买月卡,享受这个社会为弱势一族的周到安排。

我进入池子,迫不及待和水拥抱,离开小城我就不再游泳,回到自己的城市,生活是另一番节奏。喧闹嘈杂庸庸碌碌,是我年轻时最讨厌的生活,可我在喧闹嘈杂中不用再吃抗抑郁的药了。

我在水中脸湿了,发热的水从眼里涌出。

把脸埋入水中这一刻,水的清澈,总是令我惊喜。我屏住气息,身轻如纸片儿。我以旁观者视角目睹我的身体和灵魂一起深深沉浸于水里: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从水里出来,我会自嘲:我没有江海,只有消毒水。所以,所谓透明的蓝色,是水中加了用来杀菌的化学药剂。

这一大池为冬泳者准备的消毒温水,在上海,不是我能享受的。上海的温水游泳池多半建在酒店,与市民隔离,虚荣的人会在乎,在他们心里,它成了城市的负面背景,因为得不到而有了怨念。不幸的是,也是我的怨念。

池边热闹起来,一群老妇人从更衣室出来,这也是不变的情景。游泳池旁边伸出一方小池,老妇们总是在这个时段,进小池作水里的健身运动。

她们蹒跚走来,连体式泳衣凸现着女人年老后身材的全部缺陷。她们肥胖,像怀孕的女人挺着崩在游泳衣里的大肚子。不知她们是从哪里弄到特特大号泳衣。我是高个子,体重正常,身上这件连体式泳衣是XL号,她们至少需要XXL或XXXL号码的泳衣。我在当地购物中心为自己挑选泳衣时发现,连体式泳衣尺寸不全,可挑选范围远远小于比基尼泳衣或两件套的运动泳衣。

年老的妇人们胖而松弛,脂肪裹在皮里,从游泳衣的腰身边缘溢出来,溢出太多,形成真正的肉皮囊挂在泳衣外面。

看到她们我会想到另一位老妇。她身体瘦弱显得轻盈,从不运动。她叫萨琳娜,是我房东莉莎的忘年交。我在咖啡馆遇见她,也曾在一家可以吃简餐喝咖啡的连锁店见到她。她的桌上总是放着书和厚厚的夹了很多纸片的笔记本,手里握着笔。是的,她在写诗。

遇到她的那一年,她已经高龄九十。她化淡妆,涂玫瑰红唇膏,穿秋香色两件套的羊绒圆领套头衫配开衫,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她从十六岁开始写诗,直写到九十岁,从未出版诗集。萨琳娜说,写诗是她的生活方式。她守寡三十年,和女儿在一个城市,却住在不同的county(县)。

两年前我在游泳池看到老妇们,想到萨琳娜,我会希望我的老年更接近萨琳娜,我希望像她一样外表优雅、体面,像她一样在独居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

但现在我却更羡慕老妇们。虽然,她们的大腿过粗在行走中会相触摩擦,她们不得不努力岔开双腿,胖鸭子般慢慢朝前挪动;
隔着距离,你也能看到她们的小腿静脉曲张,如同蓝色的塑料管子镶嵌在肉腿上。

但是,这一切丝毫不影响她们的好兴致。

她们说笑着,语速比步速快。即使每天见面,仍然有说不完的话。所以女人比男人长寿。女人善于利用各种机会与同伴们分享自己的心情,絮叨着已经重复多次的话题。说什么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有说话机会,张开嘴,把话说出来。她们往往七嘴八舌,各说各的。在外人听来都是废话。然而,说废话是排毒,排出情绪的毒素,说个不停的人会得抑郁症吗?

她们老成这样,大半生里经历了难以预料的风险:情变、婚变、家变各种变迁。这个年龄的她们,丈夫或兄弟可能参加过越战,她们因此经历了生离死别。关于自身形象的丑陋与否,实在微不足道。她们是彼此的镜子,谁也不用嫌弃谁。她们比萨琳娜更具有普遍性。

我双手抓着池边水沟凹槽,把防水眼镜推到额上,抹去脸上的水,颇有兴味地打量她们。

我看到她了。这并不意外,可我仍然一惊。

十几个女人,花花绿绿一大簇。她们已经从我面前走过。我掉转方向,朝深水池边游去,很快她们会沿着池边转到这边来。从这个角度,我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她。她走在里侧,不时被人遮住。她是这群老妇中最年轻的一位,但也年近六十了。她也是最沉默的一位,表情不变,是脸无表情的表情。我第一次看见她就是这个表情,那时她的家还是完整的。

我先认识她丈夫和她儿子。那年我第一次在美国中西部小镇过冬,一场接一场暴风雪,我还未考驾照没有车,需要去学校的日子,得算好时间等在校车站。其他日子便像关在笼子里。我未婚,相亲路不顺,便指望出国开始新的旅程,在三十八岁年纪来美国大学读冷门专业博士,从申请、录取、拿签证到出发,千回百折,赶上的是冬季开学。

到美国才几天,第一场暴风雪给了下马威,公寓断电的夜晚,我因恐慌而失眠。我带了安眠药,可药片也像患上水土不服,在异乡突然失效……

那几天,学校和商店关门了。我不得不禁足在房间,也许因此落下了病根—幽闭恐惧症,诸如此类。

我寓所的窗户对着小镇最宽的马路,35mile车速直接开上高速公路。所以,路上车流如织,每一秒在变化,又似乎毫无变化,隔着窗玻璃只见车子不见人。

我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长大。我到美国才了解我和我民族的文化基因:我们无法离开人群。失去人群比失恋还让我失落。不断下沉的情绪让我对自己害怕。我希望有学校之外的社会生活。

马路对面的教堂,吸引我的目光。风雪夜,中西部平原狂风呼啸,教堂大门口亮着灯,眼见一部部车子压着雪辙驶进停车场。我通过教堂停车场变化获知教堂活动:有些夜晚,教堂有Bible Study(查经班);
礼拜天停车场最满,早晨有两场礼拜,还有面向未成年人的主日学校。

我透过双层窗玻璃望着马路对面,想象着教堂内的盛会,那里热闹还有信仰加持,简直是严冬最完美的庇护所。

我没有信仰,却需要人群。一个晴朗的冬日,我踩着咔咔作响的冰雪,绕了一些路,走到十字路口穿马路,走进教堂。

她的丈夫、教堂副牧师、提前退休的药剂师威尔逊先生接待我。他至少年过六十,身体有些臃肿,说话微微喘息,但灰蓝眸子闪烁慧黠和幽默,一缕忧伤时隐时现。我们才见面就聊起来。他有足够的耐心倾听我口齿不清结结巴巴的破英语。或者说,因为他,我才有勇气开口说异国语言,而威尔逊先生也并不急着传教,言语间能感受他对外族人心态开放。

这座教堂属于路德宗,教堂还未有华人教徒。事实上,城里的华人教徒有自己的教堂。威尔逊先生对我出生的国度和城市感兴趣。我无法用贫乏的英语单词向他描绘,便去网上找来照片向他展示。

来去间,我在威尔逊先生的办公室见到他儿子。这是个高壮的小伙子,名叫约翰。他蓝眼睛严肃专注,短短的栗色头发,两颊已有淡淡的络腮胡子,虽然他才十七岁,仍是个高中生,寒假后再读一学期毕业。他与我寒暄一下就离开了。威尔逊先生告诉我,这天是约翰打扫教堂的日子,他放学后直接从学校来教堂。我以为约翰在城里高中上学。他父亲说,他们住在另一个county,他从学校开车过来,车程三十分钟。

来回一个多小时,就为了给教堂做清洁?我在心里问。当然,也不奇怪,子随父行,他跟他父亲一样,愿意把时间奉献给教堂,用他们的话说,为上帝服务。

我离开时,威尔逊先生让约翰带我参观教堂。那时他正在给教堂每张座位摆放圣经书。

我和约翰一起把《圣经》摆放在椅子背面的插袋里。

他不言一字,脸上肃穆的表情仿佛在强调教堂的神圣,以至我也不便开口聊天。教堂不小,有四五百张椅子。摆放书这个动作,竟也带来些许愉悦,是因为这动作安静有规律?我突然意识到,约翰也许很享受做这件事,他并不欢迎我的加入。

约翰遵他父亲嘱咐,带着我把整座教堂都参观了一遍,包括地下室的储藏间,这个过程令约翰稍稍有了生气。走进儿童活动室,只见墙上贴满童稚的画,地上低桌上到处是玩具,让人一瞬间忘记这里是教堂。约翰的脸上有了笑容,嘴角两粒小酒窝溢出了十七岁的稚气。在童稚的气氛中,约翰告诉我他母亲也全职为教堂服务,他说,这是他们全家人的教堂。

我见到约翰母亲是在两三个礼拜以后,那段时间我不时去教堂找威尔逊先生聊天,不如说把他当作练习英语的对象。

她叫雪瑞,比她丈夫年轻十岁不止。她面容清秀,眸子没有一丝笑意。当她丈夫把我介绍给她时,她只是微微点头,没有交谈,连寒暄的话都不说。她深沉的静默,令我说不出话来,心里甚感意外,印象中教徒们遇见陌生人,总是满脸笑容热情得过分,让你想象他们比我们这些没有信仰的人来得快乐,不是吗?

见到雪瑞那天,我也遇到了约翰,但他看到我时,面无表情,好像我们不曾相遇。威尔逊先生脸有歉意,欲言又止。

那天之后,我突然就停止教堂访问,不说话的母与子,让我觉得自己不受欢迎,我也不愿看到威尔逊先生为难的表情。

四月,我收到威尔逊先生的邮件,他邀请我找时间去教堂演讲,给中年上班族聊聊关于上海和中国。他说,他们从未去过东方,可能以后会去旅行,甚至会考虑去中国做生意。这有点让我吃惊,已经二十一世纪了,居然还有这么多美国人没有去过东方?

我那时已经不像刚来时那么热衷于融入美国社会,我被学业和失眠困扰,没有闲暇充当文化使者。但来自于威尔逊先生的邀请很难拒绝。我于是带上与演讲有关的视频材料去教堂见威尔逊先生。

那天是星期二。记得星期二,是因为我在威尔逊先生办公室时,约翰进来拿吸尘器,便想起星期二傍晚是他打扫教堂的时间。多日不见,我们互相寒暄了一下,他仍然不爱说话,急着离开,出门时突然回转身伸出手与我相握,突兀而令我惊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父亲用玩笑语气婉转道歉说,这些teenager(青少年)说话愣头愣脑,粗声粗气,像头动物……

我的情绪却被突然涌起的怅惘笼罩,看着约翰拿着吸尘器离去的背影,眼前浮现他孤独清扫教堂的身影。

我和威尔逊先生定下了五月初的演讲时间,这之前我们需要电话确认一次。我打电话给他,却被告知威尔逊先生最近不能来教堂,因为他家发生紧急事件。我第一秒钟想到约翰,他在来去教堂路上出了车祸?我心跳加速。

然后我收到威尔逊先生邮件,他说最近家里发生一些事,去教堂演讲的事要耽搁一阵。这一次我想到雪瑞,她没有表情静默如雕像的脸,宛若关闭与外界的通道,让我无端地为她担心。我回复威尔逊先生邮件,问他家里到底发生什么,需要帮什么忙?威尔逊先生没有答我。

五月中旬大学学期结束后,我匆匆回上海,返回我熟悉的生活。

我在开学前两星期回到美国,我要参加一门补考。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学霸,读书生涯对于我从来不轻松。

那个夏天,水灾侵吞我所在的大学城和整个州,隔壁城市已成水城,并发生缺水恐慌。超市拥挤,人们都在买水。我在超市遇到教堂认识的年轻女生,我向她打听威尔逊先生,夏天之前他家曾经发生的紧急事件是怎么回事?现在应该安然无恙了吧?她吃惊反问,你不知道威尔逊儿子割腕自杀?她喃喃嘀咕道,他撇下父母亲,先走了……

我脑子乱了。我问,威尔逊先生有几个儿子?她说威尔逊先生只有一个儿子叫约翰。我问,他不是经常来清扫教堂吗?她说,他已经离世,不会再来教堂清扫。这句话令我眼睛湿了。我在想约翰母亲,她如何承受这个打击?回想初见雪瑞时,她的没有一丝笑容的眸子,难道她早有预感,却无能为力?

那晚我特别想念母亲,暑假回沪,她苍老很多,说是太思念我,因为之前她从未与我分离在大洋两岸。

我给威尔逊先生发邮件,对他失去儿子表示哀悼。他回信告诉我,约翰患抑郁症久矣,他们没有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

新学期我搬去公寓楼相对集中的社区,那里学生人来人往,至少物理空间不那么空寂令人惊慌。当然视线里已见不到两英里之外那座路德教堂。我没有去探望威尔逊先生,我的玻璃心让我害怕面对威尔逊先生的哀容。

十月下第一场雪,十一月人们就开始担心十二月的寒冷。已经是第二个冬天了,我仍然失眠。我去接受心理咨询,医生建议我多做运动。我买了游泳卡,在积雪的日子,这是我唯一可以实现的运动。

记得那天更衣室有些拥挤,一群老妇人在冲洗更衣,做游泳前的准备。雪瑞在她们中间。有一秒钟我们的目光相遇。她似乎没有认出我,或者说,她漠然的目光让我以为她没有认出我。老妇们在热烈交谈,她仍然保持她固有的静默状态。我突然意识到,她根本没有看我,她对眼前的人世视而不见,她的目光聚焦在约翰身上,在她记忆里一直活着的男孩。

此时我伏在深水区的池边,戴上了游泳眼镜,她和她们的面孔透过眼镜变得遥远并且模糊。两年前很多个傍晚,我也是这样在池水里默默关注她。

老妇们进水池后,有个年轻女子随后出现,她是她们的健身教练。两年过去了,她仍然是她们的教练。年轻女子发出我已熟悉的口令,她声音清亮,性格开朗,常在口令间隙说些逗乐的话,引来老妇们的笑声。两年前,我常常在欢笑声中转脸去看她们,更是为了看雪瑞。池子站满了老妇人,我很难看到她的面孔。

今天我在外侧泳道上,当我向小池子看去时,我的目光同时收入里侧泳道亚裔女子的泳姿,她不知疲倦,来来回回,在水里完成心中预定的目标。

这不变的情景,无论是她还是老妇们,以及隐在老妇人中间的雪瑞,还有那位声音清朗的年轻教练,她们让两年的时光突然消失。这不变的恒定的次序,包裹着的故事重又变得清晰。

我久不下水,才游了二十几分钟,便体力耗尽。我已经做不到像两年前那样游上四十分钟,虽然这四十分钟也是停停歇歇。

我回更衣室时,她们都还在水里。我匆匆洗沐、穿衣,赶着人们到来之前,把头发吹干,我仍然很在意吹风机的声音会干扰他人。

我刚打开吹风机,朱迪走进更衣室,她是我前房东莉莎的好友。是的,我在四十岁那年搬出学生进出的公寓楼,住进单身女子莉莎的出租屋。我和朱迪热烈寒暄聊了好一会儿。朱迪是家庭主妇,为城里一支业余爵士乐队做过钢琴伴奏,这支乐队的主唱便是年逾六十的莉莎。两年前我带着未完成的论文回国,莉莎也卖房离开小城。她动过膝关节手术,无法忍受中西部漫长的寒冬,搬去佛罗里达。

朱迪说莉莎离去后,乐队也解散了。我问起萨琳娜,朱迪说,萨琳娜已去世一年半。见我吃惊的表情,朱迪似在提醒我说,萨琳娜九十四岁了。朱迪告诉我,萨琳娜去世前,终于等到自己的诗集出版。

也好久没见你,至少有半年吧?朱迪问。我笑着摇头,告诉她,我回国两年,所以,至少两年没见。朱迪一阵惊问,有两年吗?已经过去两年?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我在心里惊问。我看着从我们俩面前走过,径直走向冲淋房的亚裔女子的背影,她走进角落冲淋房之前,拉下头上的游泳帽,露出光头。顶上白灼灯照在她的光头产生一秒钟的反光,仿佛那是一圈金属,从来不曾长出头发。

朱迪在我耳边说,有一阵我陪我丈夫看病,也在医院见到她。

从泳池通道传来说笑声,老妇们陆续进来了。

我走出更衣室站在社区中心大楼台阶上,大楼门外是露天停车场。夜色笼罩,停车场亮起了路灯。我有些茫然,一时找不到租来的Honda车。那圈反光仿佛刺伤了我的眼睛,我看出去的物体模糊、退远,就像戴着防水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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