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晨翡
铁丝要不硬不软,不粗不细,刚好。用不上钳子,手的力度最适合掌握弯曲的弧度,把这秘密工具探进那一个个肉眼望不穿的黑色小洞,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提一扣。屡试不爽。之前,自然要失败几回,仅仅是几回,便掌握了门道,自觉是干这行的料。
他向来偷一半留一半,自称是盗亦有道,其实是怕,怕户主恼羞成怒必须要揪出这贼手。难免有粗心大意的户主见着留下的,还以为本就是这些。除此之外,他的首要目标是食物,财物是额外的惊喜补足。无论怎样,留一半,来日方长。
先敲门,力度不能太轻,否则屋里若有人没听见,撬门闯入被撞个正着,另外,也显得心虚。有人开门,只说是社区宣传防盗知识的志愿者便好,被一两句话打发走,再换一家。他不喜欢蛰伏。观察,盯准一家,适时下手,时间成本太大;
但观察也必不可少,找到监控盲区,翻墙的功夫平日也有练习,实在避无可避时,通常选择放弃。他流动在不同社区,像一条鱼,心里想江河湖海总要游个遍,但瞄向的却都是小河小溪。
十八层楼,多半是空房,从楼外是否安装了空调外机可以大概判断。选了十四层,用望远镜看,空调外机似乎还算新。社区里的基础设施尚未修建完全,乳白色的灰尘陷在鹅卵石走道的缝隙里,风吹不走,恐怕只有暴雨才能清洗。老旧小区和新小区是主要选择对象。新小区由于急于招商和售卖,通常不设门卫,但门卫室是有的,起码看上去要一应俱全。测电仪也是常备工具,有些摄像头虽然固定在路灯灯杆上,但其实只是摆设,用来唬人的。这样的,用测电仪一测便知。灯没亮,正中下怀,可以开展行动。
他穿得最普通不过,普通到无需语言赘述。踏在鹅卵石走道上,凸起的圆石硌得脚底疼,鞋又该换了,流动作案的坏处之一就是费鞋。朝九晚五,混在上班族人群里。在地铁上,大部队要下车他也跟着下车,顺着人流走,走到哪是哪,一路寻找合适的目标。在地铁上被混合着香水味和汗臭味的温热身体裹挟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这其中一个,偷窃是他的工作,八小时工作制,他也算是个敬业的打工人。不用刀片,不趁混乱时悄悄划开某个女士的皮包,他觉得这是低级而卑劣的行为。他不想破坏整个车厢的和谐,即便这种他所以为的和谐里充斥着瞌睡、牢骚以及各种不一而足的怨念。他属于他们,所以他要拥护他们自身。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每停一站,上去一些人,下去一些人,像潮汐更替,他便也跟着来回游动。
电梯里也有乳白色的灰尘,鞋印的纹路印上去,算不上有力的证据。摁下14,一路顺畅,反而是空空荡荡的电梯间让他隐隐感到不安。十五秒不到,抵达十四层。西户,门上的不是智能锁,老式的锁孔不怕停电,他喜欢这种。电梯间过道跟住户门有个转角相隔,电梯到层有“滴”的一声提示音,这些都是安全要素。
弯下身,左眼闭着,右眼先探路。洞口里有光,没有人影晃动,没有声音。第一次敲门,正常力度连敲两下,等待,没有回应。他心急了,本该敲第二次的,这也是安全措施。或许是那些乳白色灰尘铺满鹅卵石走道和空荡的电梯给他的感觉,这是一间闲置已久的房。这样的房虽然安全,但往往收获很少。不必敲第二次了。
干这行一年多,他还没被逮住过。幸运必然是有,但他以为正是他向来偷一半留一半的优良职业操守,让他得以保全,只要一摆尾,便能逃出法网。偷了一年多,没有什么大的收获,小门小户对钱财损失通常是自认倒霉,不想惊动警察。口头念几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也就作罢。他见过,妈就是这样念的。念完,日子还是照常过下去。小偷小摸对一户人家造成的伤害微不足道。他不以为意,用着偷来的仨瓜俩枣过得也算舒坦。妈送他上学,他不想上,故意不学,一直垫底。妈不知道他是从那不知名姓的小偷身上看到了捷径。高一没念完,他要出去打工,他知道妈左右不了他,就像妈左右不了爸,左右不了那小偷一样。是无可奈何,他想,这也是某种报复,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铁丝从口袋里取出,瞄准锁孔,探了进去。轻而易举。每次打开一扇门,像开盲盒,一眼望去室内装修,心里有个大概。由于有了预设,下手时也分了轻重。淡黄色瓷砖抹到墙体腰部,地面铺的是大理石。进了屋,不能再装作是志愿者,于是蹑手蹑脚,身体前进的同时也始终保持半个身位微微向后,以备家中有人,及时逃走。再往里走,两侧是客厅和厨房,正对的一条过道连接着三个房间。根据经验,值钱的东西一般都藏在卧室。在此之前,他需要快速检查一遍所有的房间,厨房也不例外。打开冰箱,拿出其中的一瓶矿泉水,水很凉,八月的天,喝一口,活过来了。除了水,冰箱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一根黄瓜已是橡皮泥的手感,没有随手扔掉,他关上了冰箱门。他有时在想,自己也许并不是为了偷窃而偷窃,生存依靠哪种方式不行呢?他似乎只是喜欢在小偷小摸里不动声色地吃掉饵料,然后像一道短促的闪电从水里消失。
进了过道,从左向右半包围式检查。先是左手边的房间,是间次卧,一张单人床,床板上只有床垫,一张学习桌上空空如也,连衣橱也是空的,似乎是为了日后孩子长大而准备的房间。退出去,轮到中间,是个卫生间,地面是干的,洗手台的镜子上留着干掉的斑驳的水迹,他通过那镜子看了看自己,鼻尖上蹭了乳白色的灰,不知是什么时候蹭上的,似乎这灰无处不在。下水道里有没清理的头发,发丝缠绕,看不出头发的长度,但应该是女人的。墙上固定的架柜有一颗螺丝已经松了,两个漱口杯,只有其中一个有牙刷,刷头分了叉。是离异家庭吗?他突然回想到那间空荡的次卧,想起那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他又摸了摸鼻尖,灰没有了。洗衣机、热水器、浴霸,各安其位,像是长久没有用过;
他这样想,为了劝慰自己这是一个安全的房子。退出去,轮到最后一个房间。
早晨,他跟妈去了个电话。在地铁上,被四面的人挤着,他见有人用蓝牙耳机打电话,称呼赵总,说的是生意上的事。他也想打,打电话只是个形式,异地他乡,困在廉租房两年,再没个牵挂的人他自己都觉出几分可怜。趁有人下车的空,他从裤袋里掏出手机,用肩膀和脖子夹着,开始说话。他说妈,我这就要去见客户,二十万的生意,指定能成。他留意四面人的表情,已经有人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偷偷瞥向他了。他当然没提那件事——廉租房暂时成了过去,他找到了新住所。城里的小河游倦了,他也想去郊外的小溪游上一回。那座像古堡一样的豪宅里有陈旧的霉味,青苔长满千疮百孔的墙壁。皮沙发是好的,他很喜欢这组墨绿色的皮沙发,他把青苔和尘土擦净后就睡在上面。这里似乎早被遗忘,一开始他也曾担心房屋的主人会不会回来,两天过去,无人问津,他的担心消减了大半。墙上只剩一幅杂糅各种色彩的油画,窟窿成片的天花板,茶几下生长着的小小丛林,所有一切,都在腐朽。没水没电,没有食物,他只有晚上住在这里,白天,他就游回城里的小河。他说了再见,结束了通话。有人在看他吗?即便没有看,也一定听见了他的话吧,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电话那头的声音。电话根本没有拨通,哪有什么声音呢?到了下一站,他将手机收回裤兜,也跟着下了车。
他扭动把手,推开了房门。向阳面,阳光几乎把整个房间的地面铺满。他顺着光路看见空气中飘飞着的细小灰尘,顺着灰尘的凌乱曲线看见依然只有床垫的双人床。他早该发现的,这个房间的气味跟其他房间有所不同,似乎也有一种霉味,有一种腐朽刚刚开始的气味,像淡淡的酸奶,像梅子。
一个通常用来装鸡蛋的竹篮,放在床头柜,上面盖着一层方格子花布。他不以为意,首要目标是衣橱和抽屉。衣橱是空的,抽屉里有几盒上了年份的磁带,邓丽君的歌,妈喜欢听。他用手在抽屉里一点一点摸索,怕遗漏夹层。总不能一无所获吧?贼不走空,多少该带点什么走。似乎,这次开到了盲盒里的“雷款”。他一屁股坐到床上,阳光把脸晒得很热,打开窗,一阵风涌进来,双颊收紧了些。等他回过身,准备结束这场失败的行动时,他终于发现了。竹篮上的花布被刚才的风吹起一个角,里面的东西若隐若现。障眼法?珍贵的东西有时会故意放在显眼或者破旧的器具里。他走过去,掀起了花布。
妈跟他说过一件事。有一天傍晚,妈回家,恰好撞上一个正在卧室里翻箱倒柜的小偷,十六七岁吧,跟当时的他年纪差不多。小偷沉浸于探索宝藏,没留意到妈已经手握扫帚站到了身后。妈说,那小偷被吓到,但没逃走,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匕首对着她的脖子,妈也没有逃。给钱还是给命?那小偷问。妈说,给命。那是他离家前的晚上,妈跟他说的。说完后,他就回房间睡了。那晚,客厅里的灯亮了很久,但他并不知道。
那条悠长的走廊原本可能是玄关,青苔和野草肆无忌惮地生长。他不太喜欢这条走廊,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清理这些青苔和野草。昨晚,他在睡梦中听到什么声响,像吐泡泡,像把水从气管灌进肺部时胸腔快速胀动,又像哭声。他已经醒来了,从沙发上坐起身,那声音似乎更明显。房子里还有其他人吗?或许是有闯入者,侵犯了他的领地。他拿不出领主的威严,装也装不出来,只是贴紧墙壁走,顺着声音的方向缓缓靠近。他想起妈,妈在晚上打呼,发出像气泡一样的声音。他在被窝里用手电筒看盗墓小说,听那声音一瞬间汗毛耸立。他起夜上厕所,扒着门缝把屋里的情景都看到了。那是妈和爸睡觉,妈被压在身下,想哭哭不得的声音。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像自己消解了赃物。他在那晚偷走了爸和妈的秘密。在他眼里,爸就像是要在那场短暂的撞击中夺走妈的性命。妈从不跟他讲跟他爸的这些事,大人们不会讲,但并不妨碍孩子去探索。初二的夏天,他怀抱着凉被睡了一整个下午,爸和妈都不在家,没有人打扰。同时,也没有人知道那个下午他在内裤上吐出了什么东西。就这样,他开始一次次用身体偷走精神,他有时萎靡不振,妈以为他学习用功,可成绩总不见好,又担心孩子怕不是脑子不灵光?妈想起他四岁的时候,带他去夜市逛,他要脖子上挂妈的小手包,眼看要哭出来,妈只得同意,把手包套上他的脖子。走一段路,等妈再回头,他脖子上的手包就已经不见了。妈急得拍他的后背,问怎么不说话,他也不哭,就盯着妈的脸看。右脸上一个绿豆大的痦子,妈一着急就习惯摸那痦子,越摸越大,上次见已经有玻璃弹珠那么大。他忽然意识到,当时偷手包的贼和现在的他一样,总挑软弱处下手。不知道自他走后,家里再遭没遭过贼?
他在玄关的一处长满青苔的柜子上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鱼缸,鱼缸里长满了厚厚的浮藻,不知道是不是这翠绿的浮藻吃掉了鱼。他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树枝或许是从穹顶掉进来的。两层楼高的穹顶,一片五光十色的玻璃之内,透出一虎口大小的破洞。他用手量的,实际上那洞要大得多。树枝搅动浮藻,他在绿色的脉络里见到里面一条死掉的金鱼。草金,便宜的品种。妈也养过,鱼是有一年灯会他从小摊捞来的。妈说花了钱,鱼活得久才不亏。鱼也算争气,没有过滤和冲氧,在爸的酒坛子里养了一年多。有一天他发现养鱼的酒坛子空了,问妈,鱼呢?妈说鱼都死了,又问怎么死的,妈说就那么死了,几条鱼谁知道怎么死的?他又问死掉的鱼在哪儿,妈说扔了,他就去翻垃圾桶,妈说扔进厕所冲走了。他认定,那几条草金是被妈杀死的。杀鱼凶手的妈丝毫没有什么负罪感,生活与原来并无二致。没几天他也不再想那鱼,它们一条条长得差不多,游在一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它为什么会在这个缸里?这曾经的豪宅,怎么会养一条草金?它不属于这里。他用树枝企图将那条死鱼从繁密的绿藻里剥离出来,树枝被绿藻缠绕,越缠越紧,他只好将手伸进了鱼缸。柔软细腻的藻像在轻吻他的右手,他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轻轻地笑,小声地笑。夜太静了,稍微大一点声,他都有可能被发现。他沉浸在这柔软狂热的亲吻里。绿藻具有极强的吸附力,他忽然意识到,绿藻把他的手当成了食物。这个贪婪的生命体也想在这静谧的夜里窃取一些什么,他立刻挣脱了那亲吻。他有些后怕,再晚一些,恐怕他只能将整个鱼缸砸碎才得以逃走。
就这样,那条鱼还留在缸里。
花布拿掉后,被他攥在手里,本来是打算扔到床上或是地上,无论什么地方。现在他攥着,反而抑制住一阵突如其来剧烈的恶心。他看见了,花布之下,竹篮之内,还有一团蓝色的布,皱皱地叠在一起。后来他才发现,那布是从第一个卧室里的窗帘剪下来的。一定是剪下来的,粗糙的刀法,花布的边角冒着潦草的丝线。那把剪子除了剪下窗帘,也许还有别的用处。所以,他才没有在房间里找到。那把剪子应该是带血的,鲜红的血,从柔软的脐带上顺着滴下来。他仿佛看见一个女人揣着那把带血的剪子仓皇逃走的身影。就从他进来的那扇门,追回去,也许还能发现滴落在白色灰尘上的血迹。他本该听见哭声的,哭声呢?他终于鼓足勇气从房间蛛丝马迹的追索中收回目光。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如果不是因为他好奇过盛,不是因为他拿掉花布后看见竹篮里那团本该哇哇啼哭的肉球,这个房间在他的记忆里不会留存太久。他会回到他的那座破旧宫殿,睡在一张散着青苔腥气的沙发上,每天混入地铁和人群,随机寻找下一个目标。他迟早会失手,被抓住,他想过,并觉得那一天不会太远。
昨天晚上,他将右手从那架长满黑洞一般浮藻的鱼缸里挣脱后,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他当然想起了童年时妈在酒坛里养的那几条金鱼。鱼被妈扔进马桶里冲走了,第二天,酒坛出现在阳台,第三天也是,它晒足了四天的太阳。第五天,酒坛里灌了酒。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妈为了挽留爸而做出的改变,实际上,爸在那几天的确每晚都会回家。爸和妈睡在同一张床上,但他再没听到过妈发出像吐泡泡一样的声音。爸和妈只是睡在一张床上,像那几条金鱼生活在一个酒坛里那样,别无选择。爸在家睡了三个晚上,酒坛里的酒还有一大半,但他再没有回来喝过。爸偷走了房产证。他听到妈使用了“偷”这个字眼,他很震惊,仿佛爸和偷是如同两个星球的存在。有一天,两个星球相撞了。他知道了真相。实际上,无论妈怎么藏那房产证,无论爸是不是装模作样地跟妈同睡一张床,这座房子迟早都会被偷走。可怎么能用偷呢?房产证上是爸的名,是婚前财产。是妈偷了爸的房产证。妈搬走了生活必需品,他虽然也偷生活必需品,但他想,他和妈还是不同的。从那座他生活了十一年的房子里搬出去时,他记得妈狼狈的样子,大包小包几乎快要拎断了胳膊。他们要去哪儿呢?这个问题他曾经想过,在妈说那几条金鱼被冲进马桶的时候,他想过很多种去向,最糟糕的也许是顺着地下纵横交错的管道被冲进太平洋。太平洋太大了,它们会不会怕得待在原地不敢游动?海水太咸了,它们会不会不敢吐气呼吸?无论如何,他从没设想过死亡这个更糟的结果。
他和妈住进一栋破败的居民楼,摇摇晃晃,似乎碰上一个暴雨天,就会整栋塌毁。可就是这样的楼,依然会遭遇小偷。他以为,住在这种楼里的人都是对生活失去渴望的人,像妈,无论小偷要什么她都会给。当他离开家以后,第一次在破旧居民楼下手,发现其中一个窄小逼仄房里有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婆婆时,他问了那婆婆当年小偷问妈的同样的问题。给钱还是给命?他知道自己不会伤害她,他只是想吓吓她,出于某种恶作剧的心态。那婆婆突然像被摔在岸上、濒临窒息的鱼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她看上去害怕极了。而这时,他也慌了。他本以为婆婆会老老实实地把钱交出来,他看着她满脸皱纹里飞快蔓延的痛苦,在情况变得更糟之前,逃离了这栋居民楼。
同样的逃走,在今天再次发生了。他想起自己慌乱中闯过了红灯,一辆大卡车在他经过时急刹车发出的巨大声响。他想起自己逃进一条死胡同,停下来,喘着粗气,过了好久见没人追来才渐渐平静。他摸了摸裤子的右侧口袋,想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却发现手机不知所终。去了哪?他不知道,但他已经在无数个未知的可能里默默认定了其中一个。此时此刻,原路返回不是好的选择。可如果手机丢在了那户人家,警方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以锁定他的信息。他必须回去。他在人行道上逆行,迎面而来的电动车和各色不同的人,面孔、呼吸、脚步,要把他的身体穿透。他和某个人擦肩,反而是那个人颔首先说了抱歉,他只是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空气里足够潮湿,水气密集到一定程度,再不下雨似乎就说不过去了。可天气就是这样顽固,他已经浑身湿透,像在蒸锅里被小火焖着。当他终于要转过最后一个路口时,他已经听到了,那明亮的“哇呜”声像蒸锅里透了一丝凉气。这凉气不是救他命的。救护车从小区门口驶入正道,正是下班的拥堵时候,他看见救护车调转车头,拐入逆行的对向路,然后在鸣笛声里尽可能地前行。他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一分钟,两分钟,也许更久。时间在那个房间、这条街道上被争抢,他松了手。他想,现在那户人家极大可能没有人,所有与那婆婆相关的人都跟着或追着那辆救护车。现在是他返回去的最好时机。可当他走到小区门口,却突然质疑,也许救护车上的人并不是那婆婆。婆婆安然无恙,从他逃走,到返回,婆婆都坐在那轮椅上,用一种比时间还要缓慢的方式呼吸。于是他转过身,离开了那里。
两年以后,一个类似的夏天,只会比从前更炎热。他戴着橡胶手套的双手涨得像块发糕,有个女人看了他一眼,他才想起要把手套摘下来,像蜕了层皮。是否又忘记带走什么,或丢了什么?手机还在,铁丝也在。除了他本来就有的,这次他什么都没带走。可相比吃的、喝的、他更钟意的生活必需品,他分明觉得,有一些什么被他带走了。或者说,像两年前那个坐在轮椅上、胸口上下起伏、大口呼吸的婆婆一样,有一些什么硬生生地闯进了他的领地。他感受到挫败、恐慌,然后是懊悔,他不该选择这一家,或者,他不该选择这条路。
警察会发现的,或早或晚,那间卧室里一个并不起眼的竹篮中,蜷缩着一个失去血色的婴儿。他也许避过了所有的摄像头,可在警方问询小区住户的时候,那个看了他一眼的女人很有可能会说,她在那天看见了一个可疑的戴着橡胶手套的男人。
他上了地铁,中午的车厢,空荡、寂寞。他靠着角落坐,脑袋里反反复复浮现那个婴儿的脸。婴儿的眼睛是闭着的,可能还没有看见妈妈,那个丢弃他的女人;
白中透着一点淡红的嘴巴紧闭,嘴角微微上扬;
耳朵像一朵干燥的银耳。再过不久,也许那婴儿便会整个脱水,成为一张乳白色的纸。时间再久一点,警方可能也对那张纸束手无策了吧。他这样想,却并没能将那张脸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这时一个陌生号码打来。他不敢接,可电话一直在响,响了很久,似乎不会挂断的样子。
“在哪儿?”接起来,是爸的声音。爸这次没有称呼他的名字。
“车上。”
“快回家来,快,你妈快不行了。”
他并不知道爸当时所说的快是要以近乎光的速度,以光速倒流,让时间停在妈出事之前。否则,无论他搭乘高铁还是飞机回去,都是来不及的。爸挂掉了电话。他没来得及多问。人在抗拒坏消息的同时,又会不由自主从心底对坏消息投以相信。他打给妈,不像以前,这次是真的按下妈的电话号码。没有接通。再打,还是没通。
他在下一站走出地铁车厢,自动扶梯上的人不多,但错落交叠,像无法全部顺利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他知道自己没有勇气推动任何一块,于是他跑上楼梯,两级台阶一步,飞跃着,虽然看上去有些狼狈。回到地面,他发现裤子的右边口袋被铁丝穿透了,半截铁丝露在外面。他将铁丝抽出来,坐飞机或是高铁,这铁丝都迟早要扔掉。
他再次打给爸,通了。
“上车了吗?”
“到底出了什么事?”
爸一时没有说话。为什么是爸打给他?爸妈已经离婚,他们两人的世界唯一的交集本该是他,是他这个从家庭逃走的人。
“不关我事啊,你妈她非要来闹,房子本来就是我的。你妈非说自己怀了我的孩子,在楼底下闹,要喝农药。”爸条理清晰,直言不讳。
他陷入沉默。这些话像极了玩笑。他突然想起一周前妈打来的那个电话,电话是真实接通的。妈的语气很卑微,在哪儿啊,在忙吗,之类的话酝酿了几个回合,才说出想家了就回来这句。妈很少给他打电话,是他告诉妈,在外面很忙,没事少打电话。实际上,他的手机一直设置静音,这也是行窃的安全要素。妈这次还是打了,打了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话。妈当时或许还想说更多,但他没继续问,没给妈这个机会。他终于为自己感到一阵可耻。
“回来吧。”
爸挂断了电话。
地面以上,太阳还是那样强烈。爸没再说快、尽快,只让他回来。时间重新松开了它的袋口。妈是不是真的喝下了农药?他看过类似的新闻,喝下百草枯还可以活一个月。也就是说,他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又或者,这是不是妈因为太想他所以串通爸编造的谎言?那竹篮里婴儿的脸重新浮现,那婴儿如果还有心跳呢,如果还活着呢?他为什么没有伸出手去试试那婴儿的体温?也许只是睡着了。他手里一直攥着的铁丝轻轻落在了地上。
水往家的方向流。他逆流而去。回去,回到他的城堡。他还没有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城堡是他的越冬区。他转过身,搭乘自动扶梯,返回地面以下。妈似乎知道他是逃走的。给钱还是给命的选择,终究对生活无关痛痒。妈知道那小偷拿不走她的命,她的命没有多么值钱,但也许可以拿回他们以前的家。他不断刷新手机新闻,留意有没有被遗弃的死婴或女人服农药自杀的事件。网络上似乎没有一刻是平静的。一条小鱼稍稍摆一摆尾巴,可能就会引发一场海啸。
昨天半夜下的雨,他顾着用瓶子和水桶接水,这里没水没电,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住下去。因为这雨,他也没能睡好觉。雨从屋顶的破洞落下来,地面上、沙发上、墙壁上的青苔又开始重焕生机地生长。瓶子和水桶都接满了水,雨还在下,实际上这些水足够他用两天了。他不喝雨水,喝雨水会肚子痛,他只是用这些水洗漱。雨水落到地面被饥渴的青苔贪婪地吸收了,他突然觉得这座房子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可怕。他在房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后来他走到鱼缸前,想看看那条被浮藻缠住的死鱼还在不在。鱼缸里的水已经开始往外溢,这场雨像是那条死鱼求来的。
门前的泥土上还留着他出门时的鞋印,此时已经干结。他再仔细一看,觉出不对,他出门时的鞋印应该是朝外,而这双鞋印却是朝里。终于还是有其他人发现了这里。有人侵犯了他的城堡。他用脚将鞋印碾去了。他的东西还在里面,可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一个手提袋,里面装着几件脏衣服。闯入的人可能发现了这些,并由此猜测,一个流浪汉曾栖身于此。他不属于这里,他们都不属于这里,但闯入,不拿走什么,只是看到、存在记忆里,似乎也不算是犯罪。
他不知道闯入者还在不在房子里,他努力装出主人的气势,推开了门。迈进去,却恰好撞上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两人对视了几秒,都在等对方露出破绽,识相地退出去。可那闯入者似乎一眼看穿了他,所以不动声色,头上一团乱草样的头发掩护着神色和表情。是他先败了阵。
“我有东西忘了拿……”
他并没有往屋里去,而是停在走廊里。他看了一眼鱼缸,又看了一眼那男人,仿佛他回来本就是要拿鱼缸。鱼缸装满了水,要搬起来并不容易。并且,鱼缸表面附着一层湿滑的青苔,他的双手在打滑,“吱溜吱溜”,反复作响,有点滑稽。
最后,是那男人伸出了援手。为什么不可以将鱼缸里的水先倒掉?他也不知道,但他说不可以,他想到了那条鱼,它在浮藻里掩藏得很好。它或许本该在某个春天水温回升后,从深水区游回饵料丰富的浅水区,但在中途它被渔网捕了去。大门被关上,他被拒之门外。
鱼缸太沉太滑,实在搬不走,于是他搬起门口的一块石头,朝鱼缸砸了下去。破碎的声音响亮、悦耳,甚至有一丝美妙。鱼缸里的水冲泄而出,门前的泥土重新变得湿润。他捧起地上的那团浮藻,确认鱼还在其中。捧着,走了很长一段路,到了可以打到车的路段,接连三个司机见他捧着一团腥臭的浮藻都直接扬长而去。打不到车,他只有继续行走,可他不知道走到哪儿去。
似乎是水气将他引过去的,水气冲击石头发出的声音,像妈喉咙里的呼噜。那是一片由江水冲击而成的滩涂湿地,正计划建成公园。他走过石堆,踏上松软的沙土。捧着浮藻在江边,倒不显得多么异样。可零零散散的人还是离他远远的,似乎是有意,直到他离江水只剩下不足三米,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跟他搭话。一开始,他并没有发现那女孩,女孩不知从哪冒出来,问他:“你抱的是什么啊?”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说是一团草,还是一条死鱼?他不说话。女孩又问:“你是从哪里弄来的啊?”他又不知该如何回答,说是城堡,还是说从别人的房子偷来的。
“你怎么不说话呢?”
他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半笑不笑的样子。
“呀,我看见了,那个红色的,是什么?”
他低下头,从绿色中寻找红色。
“是鱼!”女孩自问自答。
“鱼可以不用生活在水里啊?”
“不对,它好像死了,它是不是死了?”
死,死亡,死掉的鱼,以及更多有关死亡的记忆,从他的脑中翻涌而起。他突然慌乱,仿佛女孩发现了这一切。他一时松手,将那团浮藻扔进了江水里。可扔得太近,江水冲荡几次便将浮藻冲回了岸边。他走过去,重新拾起那浮藻,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朝着远处,丢了出去。
“我明白了,你是要放生它。可是妈妈说,金鱼是生活在鱼缸里,不是生活在江里的。它游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吧?”
女孩的眼睛清澈见底,太清澈的事物像一把刀子。他掏出手机,装成打电话的样子,打给谁?即便不打,他也该说些什么。江声从听筒里传来,似乎有一种呼噜呼噜的声音隐藏其中。
“对,十四层,是十四层,请你们快去……”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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