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日

时间:2024-08-28 18:18:01 来源:网友投稿

最后的窗灯

家里人都在为明天挂亲做准备,我插不上手,便在村子里转悠。去年夏天以来,没下过一场大雨,连春天也只下过两次毛毛雨,水田成了旱土,用了几百年的水井也枯竭了。一点春耕的气息也没有。树木与往年一样浓郁,像海水一样将村子填满,脐橙开了少量的花,偶尔闻到淡淡的香味。阳光下,一栋栋洋楼格外醒目,村庄早已今非昔比。祖辈的木屋、土砖屋,在不经意间消失得那么干净,我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这不是我熟悉的村庄。

铁三爷家的老木屋,是刘家老院子残留的最后几间房子。去年拆了,留下一块平整的空地。这栋偌大的清朝老院子最后的遗迹从村庄里抹去。它只是老院子东北角之一隅,西南方的主体建筑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陆续拆除了,现建起了五栋楼房。我想:过不了多久,这里将新建一栋或两栋楼房。铁三爷是村里他们那一代中最成功的人,在县工会工作,爱人在村里务农,属“半边户”,生三儿一女,其中三个在县里工作,小儿子研究生毕业,在北京工作,官至司局级副职。随着铁三爷的过世和老房子的拆除,这一家人将渐渐从村庄淡出,变成口口相传的故事,变成村民教育后人的励志教材。我站在废弃的宅基地上,环视四周,静听屋后的星子山传来挂亲祭祖的鞭炮声。仿佛,我站在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与历史通灵。旁边那栋楼房下曾是我家的宅基地,我出生在那块土地上的木屋里一张老式木架子床上,我的胞衣挂在屋前圳坎那排古树杈上。古树还在,苍翠如初。铁三爷的小儿子与我同年,都是院子里江大娘接生,他的胞衣也挂在屋前的古树上。这儿,是我们的胞衣地、福地。只可惜,从今往后再无法踏进文物般珍贵的老屋,听屋檐以外的风声雨声。

我坐在石墩上,闭上眼睛,老院子在脑海中浮现。我从正朝门走进院子,从石板路穿过禾塘,在四个堂屋里游荡了好一阵,在正堂屋的神龛前作揖磕头。六十几间房子我一一走过,见过近百位长辈、同辈和晚辈;
我见到了娘,她站在亭子里喊我:“崽,放学这么早,饭在灶上,菜在饭上热着,吃完饭去扯猪草。”我查看了牛栏里十几头耕牛,我记得每一头牛的名字,并准确无误地叫唤出来,它们还认识我,望着我、对我叫,我摸着叫“尖尖角”的黄牛的头,它用舌头亲昵地舔我的手,我养了它十几年。星子山又响起一阵挂亲祭祖的鞭炮声,将我惊醒。我仰起头,天空如此浑浊,风如此咸。

清溢塘保留了村里最后三栋民宅,东西向一字形排列,各户都有围墙,自成院落。相邻的围墙共有,正面的围墙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一条小圳贴着围墙流过。我走在圳坎上,仿佛走在时间的巷尾,在不太明亮的光线里引发一些莫名的思忖。曾经被脚板磨得锃亮的石板,如今因人迹罕至而蒙上了尘土,石头也会生“锈”。想当年我挑着水从圳坎上经过,总会遇到人,互相打几声招呼,空气里充满着鲜活的人气。

东边是杨家,土砖砌的朝门紧闭着,木门上了锁,锁锈迹斑斑,应是多年没住人了。中间一户是江家,两扇木门已脱落,相叠着斜靠在门框上。我停下来朝里面张望,目之所及全是荒凉之物。禾塘里长满野草,枯草高过膝盖,新长出的草低一些,盖不过枯槁。一条小路将禾塘分成两半,一头连着朝门,一头连着老屋。正屋为标准的五柱四挂的木屋,两侧各配有三间土砖房。东边的两间杂屋,散乱地堆放着过时的农具。整个房屋似乎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应是好多年没有人来住过了。其他的门都紧闭着,唯堂屋门开着,里面昏暗阴森,仿佛有寒气袭来。堂屋前的门廊上有一条长凳,上面并排摆放着三个瓷酒杯,应是主人祭祀后留下的,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人来过了。这屋里,曾经人气多么旺盛。当年,户主是江家两兄弟,老兄是木匠,有三个儿子;
老弟是生产队长,有三女一儿。上有老母,村里男女老幼都叫她“爹爹”。她为何是男人的称谓,是有个离奇来历的。听老人说,她六十几岁时突然“死”了,在办丧事封棺时从棺椁里坐起来,以其过世丈夫的身份说了一些神秘的事。主事的高人说她丈夫附体复活了,于是所有人都改口叫她“爹爹”,此后,她以丈夫的身份活到九十多岁。小时候,我经常来江家玩,与一群小伙伴在禾塘里做游戏,没把这事放心上。今天站在这废弃的院子里想起此事,诡异到叫人毛骨悚然。我急忙转身往外走,被哗哗哗的响声吓了一跳。原来,一条狗步蛇(即一种蜥蜴)在枯叶里逃窜。

江家人是清末重臣名将江忠源、江忠义的后裔,当年他们极力掩盖这段渊源,将自己掩藏在芸芸众生之中,成为草芥,任由其生长蔓延。小时候,我并不知道与自己一起嬉戏的小伙伴有那么显赫的祖宗。也许,他们自己也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出了朝门,我回头望了老宅一眼,心里陡生沉重而异样的感觉。江家子孙都已迁居新楼,再也不会回来居住了,不需要多久,这栋承载着祖辈命运的老宅将化为虚无,不被后人问及。

最西边一户是翦家,木板朝门敞开着,院内整洁干净,有人的温度、气息。木屋的柱子和堂屋门上贴有春联,应是今年春节贴的。西边土墙边的竹篙上,挂着五六块洗净的腊肉,颜色金黄,在阳光下冒着油。一只老母鸡趴在墙根下晒太阳,腋下藏着小鸡仔,一只小鸡仔趴在它背上睡着了。我轻手轻脚进了朝门,还是惊醒了母鸡,母鸡叫唤着带领一群小鸡仔去了禾塘的树下,躲避我的意图十分明显。横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老人从屋里出来,朝我张望。我赶紧叫了一声:“舅爷。”——因他姐姐嫁到我们刘家,我跟着他姐姐的孩子叫他舅爷。他笑着应答了一声,也很快认出了我,唤着我的学名。我递过一支香烟,他用双手来接,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改成双手递过去。给他点烟时,我双手捧着打火机,他双手捧着我的手。在他面前,我又重操久违的礼节。看得出,他身体没有大的病痛,眼神也好,满口牙齿齐全,我夸奖他身体硬朗。他开心地笑着,说:“托你的福,还行。”老伴十几年前过世了,他一直独居在老房子里。他两个儿子都盖有新楼房,儿孙满堂。我问他怎么不跟儿子住一起。他笑着说:“两个崽都孝顺哦,都请我去住,我想自己还动得,就多守几年老屋。房子不住人容易坏噢。”小时候,听老人说,他和姐姐随父母在民国早年从常德逃荒来到这里避难,靠父亲一手好木匠活养家糊口,安顿下来。解放初期,他与本村女子结婚,盖起这栋木屋,生下两男一女。他本是维吾尔族,儿女全部随母亲选择汉族。他的父母再没回过老家,从未提起老家的人和事,他们是有意逃避的,也许当年发生了叫人不堪回首的事。至于他,原先的故乡早已变得模糊和陌生了,而异乡早已变成眼下的故乡了。我完全理解老人对房子的感情,这是他一生的心血与骄傲,更是灵魂的寄托。

他双手递给我一杯茶,我赶紧双手接着,说:“您这个年纪了给我倒茶,喝了折寿啊。”他连忙说:“话莫这么讲,你是客呀。”我喝了一口茶,问:“您老恐怕快九十岁了?”“托你的福噢,今年正月满了九十三,呷九十四的饭了。”我赶紧恭维他:“看您这么硬朗,活百多岁没点问题。”他笑得很开心,嘴上却很谦逊:“还活那么久糟蹋粮食,抢别人的饭吃,罪过啊。”

此时,舅爷的大儿子从朝门进来,提着一篮子蘑菇,说是刚从深山里采的,给父亲吃。在与他的交谈中得知其父亲不愿搬离老屋的真正原因,他悄悄告诉我——母亲去世后,父亲跟他住在新屋里,没住几天,母亲托梦给父亲说,她夜里回家了,找遍堂屋、卧室、厨房,家里没一个人,冷火闭灶,蹲在柴屋里饿了一晚,天亮前走了。父亲当天就搬回老屋,再也不肯离开。

夜里,我站在自家禾塘里,看见清溢塘老屋一片漆黑、冷清,唯有翦家亮着一窗微光,像柴火,也像路灯。

孤单的挂亲者

来星子山挂亲的人一批接一批,有时同时来几批人。平日阴森寂寞的坟地,这几天热闹起来。多数坟头上插满亲幡,红红绿绿,子孙越多的插得越多,应验了“多子多福”的老话。少数没来得及挂亲的坟头上,拄着一些往年的旧亲棍,子孙们正在赶回来的路上,坟堆里的先人在焦急地等待。也有几宗没有后人的老坟,坟头凹陷,茅草丛生,有几分凄苦悲凉。今年,我们大家子(即是爷爷奶奶所有的后人)第一次统一挂亲,参与挂亲的近百人,由满叔主持祭祀,其他人排着队给祖坟里的先人烧香、化纸、磕头、祈祷。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四叔四婶的坟头上插满了亲幡,没有空余的地方。花炮声、鞭炮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热闹空前。

挂完亲下了星子山,遇到也来挂亲的峰哥哥。他七十多岁,头发全白,偏瘦,独自一人走来,右腋下夹着一捆亲幡,左手腕上挽着一个腰子筛,筛里放着祭祀用的物什。由于两手不空,他一直微笑着同我们点头,说一些简单的问候语。我喊了一声峰哥哥,说:“挂亲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峰哥哥在广西桂林工作,已退休,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峰哥哥应答了一声,说:“今天刚回来。”我们站着寒暄了几句。峰哥哥是独生子,村里人说,他是大孝子,每年都回来挂亲,连三年疫情也没有落下过。多数情况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回来,有时由儿子儿媳陪着。我挂完亲了,也没什么事,便从峰哥哥手腕上接过腰子筛,陪他去挂亲。

峰哥哥父亲和母亲的坟并排着,一道弧形的高坎将两座坟围在其中,有一种整体布局的感觉。高坎用大理石和水泥砌成。坟堆上长满了野草,遮蔽了去年的旧亲棍。峰哥哥拿着磨好的柴刀,弯腰割坟堆上的野草,其动作从容、娴熟,宛如老农。他一边割草一边感叹:“一年时间草就长这么高,有的几年不挂亲会长成什么样子?”我想帮峰哥哥割草,他不让,说:“一年到头就只有清明节为父母做这点事,还是我自己来吧,这是为人子女应该尽的孝心。”我插不上手,只好将割下的草抱到不远处的树林里去。割完草的坟堆变得清晰而干净。

峰哥哥将亲幡插在父亲、母亲的坟头上。我也帮他插了一些。峰哥哥在父亲的墓碑前蹲着,在供台上献上一整块煮熟的正方形猪肉,用盘子盛着,肉上插着一根筷子。峰哥哥倒了三杯酒,一字形排着。他揭了一把钱纸,用打火机点燃化在父亲的墓碑前,取了三支香点燃,作揖三次,插在碑前的祭台上,然后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嘴里默默念叨着。不外乎我是您的儿子,前来给父亲大人挂亲,恭请您领受、安心享用之类。也有汇报子嗣状况、祈祷保佑后人的话。

峰哥哥祭祀完父亲之后,以同样的仪式祭祀母亲。接着,峰哥哥点燃一大把香在父亲坟墓周围插了一圈。我将剩下的一把香点燃交给峰哥哥,他接过香在母亲坟墓周围插了一圈。丝丝烟雾升起,温柔地飘荡。峰哥哥打开一盘鞭炮,铺放在坟的外侧,我连忙打开另一盘鞭炮,接着上一盘鞭炮铺上,刚好将两座坟围上。峰哥哥点燃鞭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围着两座坟激越地渲染了一圈。升腾的烟雾笼罩着坟墓,遮蔽了坟头的亲幡。

峰哥哥从腰子筛里抓起一只公鸡,解开腿上、翅膀上的绳子,拍打一下鸡头,公鸡雄喔喔地鸣叫了几声。峰哥哥很满意公鸡的表现。他左手抓着翅膀和鸡头,右手挦掉鸡脖子上的毛,拿起菜刀在鸡脖子上一抹,喷出的血洒在他父亲的墓碑上。峰哥哥一手抓着鸡翅膀,一手抓着鸡头,沿着两座坟转了一圈,鸡血洒了一圈。最后,峰哥哥挦下一撮带血的鸡毛粘在父亲的墓碑上,又挦下一撮粘在母亲的墓碑上。

所有的祭祀程序已经完成,峰哥哥蹲在父亲的墓碑前,一边揭钱纸,一边把揭开的钱纸化给父亲。他明显放慢了节奏,慢条斯理,不断重复做这一件事。他想给父亲多化点纸钱,他们那代人太缺钱用了。峰哥哥轻声说着话,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跟我说的——坟头上的亲幡花花绿绿,看起来热闹,那是给外人看的;
这些不起眼的钱纸,才是先人的俸禄,化得越多他们的财源越多——我揭了一些钱纸,捧着作了三个揖,化给峰哥哥的父亲,我的远房伯伯。我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不缺钱用,日子过得舒心一些。峰哥哥一边化纸,一边对我说:“老弟,你不知道,当年为了凑齐我上高中的学费,父亲偷偷到县人民医院卖血。十元钱学费憋坏了全家人啊。”峰哥哥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峰哥哥是我们村“文革”前唯一的高中生,在部队当了三年兵,退伍后在公社当农业技术员,恢复高考后考上了桂林师范学院,后来成为教授,当上了系主任。他是所有长辈眼中的好后生,是读书改变命运的先行者,是我膜拜一生的榜样。眼下他显露出若有若无、时有时无的败像,我心里咯噔一下,掠过一丝淡淡的异样的感觉。

峰哥哥掏出一包芙蓉王牌香烟,慢慢打开,将烟全部取出,连同烟盒放进正在燃烧的钱纸堆里化给父亲,又将祭祀剩下的大半瓶湘窖酒全部淋在父亲墓碑上,说:“爷,您一生爱烟爱酒,现在日子好过了,不要太节省了。”他取出一副字牌,化给母亲:“您累了一辈子,现在清闲了,多打打牌。”他母亲晚年爱打字牌,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却认得钱和字牌。顽皮的后生有意从书中找出字牌上的字要她认,她哪里认得。当她知道被捉弄时,笑着骂道:“砍脑壳的,欺负阿母是光眼瞎子!”

一群挂完亲的人从星子山经过,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他们是同族兄弟三哥、四哥两家,有祖孙三代共二三十人。三哥、四哥主动过来与我们打招呼。峰哥哥直起身来同他们握手。三哥手上牵着三四岁的小孙子,小孙子机灵出众,主动叫我们:“爷爷。”接着,他又按着爷爷的授意高声叫峰哥哥:“教授爷爷——”小孙子挣脱爷爷的手跑出去老远,回头大声叫道:“教授爷爷——”在他带动下,四个年龄相仿的孩子齐声叫喊:“教授爷爷——”峰哥哥笑着同孩子们招手,大声应答。孩子们嬉戏着、推搡着朝山下跑去。有女人喊道:“慢点跑,别摔了。”这场面好温暖,惹得我和峰哥哥好生羡慕。

热闹散去,星子山恢复了安静。峰哥哥将最后的钱纸化给父母。他跪拜在父亲的坟前,长时间闭着眼睛,表情平静。我站在一旁候着,不敢走动,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他。有人打电话来了,幸好我的手机调为静音震动,没惊到峰哥哥。打电话的人很执着,我挂了三四次了还在继续打,可能有急事找我。我望了一眼峰哥哥,他仍在平静地祷告,入定了似的。我轻手轻脚躲到山下去接电话,回来时,峰哥哥依然跪拜在坟前,闭着双眼,表情依然平静,却是泪流满面。

此时,一定有什么事情触碰到他最脆弱的部分,我清楚地察觉到他的疲惫与衰老。

回家的路上,我请峰哥哥到我家吃饭,他没答应,他给的理由是:他家房子已经十几年没住人了,常年冷火闭灶,一点人气也没有,今天要做饭菜敬老爷。不然,老祖宗都认不得老屋了。按村里的传统习惯,挂亲这一天是要在家里敬老爷的。我也就没有让他为难。

上一次请峰哥哥在我家吃饭,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们父母都健在,我们是回家探望父母不期而遇的。讲内心话,我今天很想跟峰哥哥叙叙旧,下次相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说:“中午您忙吧,晚上到我大哥家吃饭。”峰哥哥推辞说:“不行啊,我今天要赶回桂林,车票都买好了。”我劝道:“好不容易碰到一起,今晚喝杯酒,明天再走吧。”峰哥哥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中午吃饭时,我告诉大哥:“峰哥哥今晚来吃饭。”大哥可高兴了,说要好好准备一下。大哥告诉我,峰哥哥自从儿子因车祸成了植物人后,每年都是一个人回来挂亲,当天来当天走,十五年了,年年如此。他儿子的事,我今天才听说,他家可是三代单传啊。此时,我似乎明白了他在父亲坟前长跪不起、泪流满面的缘由。我盘算着,今晚如何安慰、劝导陷入“失独、残独”厄运的峰哥哥,又想:还是别触碰此事,有谁愿意将自己的伤痛示人呢?

下午,我去接峰哥哥吃饭。他家的门紧闭着。我围着老屋转了两圈,不见有人。这座木屋常年无人居住,显得有几分破败,没有围墙,禾塘里长满了野草,四周是成片的脐橙树,远离楼房林立的村庄,孤零零的,低矮昏暗,完全看不出当年的温馨与荣耀。

我正在纳闷的时候,接到峰哥哥发来的手机短信:“老弟,谢谢你的盛情,确因家里有事要赶回桂林,我已上车了。下次再聚、再叙。”我知道,他最放不下儿子。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向我袭来,我好几次出现幻觉:年轻帅气、意气风发的峰哥哥出现在老屋,微笑着向我走来。我唏嘘不已,给峰哥哥写了一条短信:“峰哥哥,您一年之中,三百六十四天给了儿子,一天给了父母,唯独舍不得为自己省下半天清闲时间。”

我最终没有把短信发出去,删了。我所表达的,远远不及他内心的力量。

两个姓氏的男人

十几年没在村子里溜达了,印象中,白果园——那块生产队废弃的晒谷坪——杂草丛生,没人敢耕种。当我今天来到这里时,它已成为一片菜地,种着各种蔬菜,每种蔬菜一小块,有厚皮菜、芥菜、白菜苔、冬苋菜、豌豆、蚕豆等。原来仓库的宅基地与晒谷坪连成了一片,被蔬菜覆盖,分不出边界。下手边那块小墓地有三宗坟,以前是没有墓碑的,也没见人来挂亲,几乎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如今立了碑,坟堆也垒高了,亲幡插满坟头,迎风飘曳,很醒目。听说这几宗老坟是清朝名将江忠源家族之墓。

芥菜翠绿的叶子上方浮着一个人头,不时晃动,辨不清是谁。我走近,他认出了我,对我微笑,叫唤着我的名字。我笑着应答,愣了一会才认出来,惊喜地叫道:“刘泽远!”他坐在地上拔黄菜叶子做猪菜,我递过一支烟,他双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非常吃力,腰弯成一个7字的形状,健康状况很糟。我心里紧了一下,好好的身体怎么没几年就垮成了这样了。他抽了两口烟,便坐在田埂上,解释说:“腰痛,站不得。”我也坐在田埂上,陪他抽烟,扯家常。

刘泽远曾经叫江泽远,是我小学同学,七队的,从小娘没了,兄弟四人,他排行老三。父亲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后担任大队贫协主席,好几次到学校给我们上忆苦思甜和革命传统教育课。他腿上有地主放狗撕咬的伤疤,腰上有抗美援朝的枪伤,是最好的现身说法教材,每一次都把我们“教育”得哭了。但是叫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家依然过着苦日子。他家到底有多穷,我不太清楚,也说不好。记得有一年初冬,天气突然变冷,在十一月份就下起了大雪,学校还没有做好过冬的准备,教室的窗户还没有糊纸,穿堂风挟着细碎的雪花穿过教室,自习的同学们都缩着脖子念书,一些同学流着清鼻涕,咳着嗽。江泽远最后一个进教室,穿着一件破烂的空心棉袄,里面没有内衣、外面没有罩衣;
棉袄没有一粒扣子,用草绳系着,露着脯胸肉;
由于棉袄多年没洗,泛着油光,补丁挨着补丁,补丁叠着补丁,棉袄本身的布几乎不存在,全被补丁遮盖了;
有几处棉花露在外面,板成一块块,硬邦邦的,棉花不是白色,而是黄色和黑色。下身一条黑色的单裤,也补丁叠补丁,短得过分,站起来裤腿能遮住小腿,坐下来只能遮到膝盖。脚上一双黑色布鞋,没穿袜子,两只大脚趾从破洞里露出来。他是踩着高橇来到学校的,布鞋并没打湿多少。当他坐在位置上时,我看见他全身都在发抖,牙齿磕得咯咯响。

班主任江老师夹着一捆黄色关岛纸、端着一锅米糊糊进了教室,安排几个个子高的男生糊窗户。江泽远主动报名参加。他最先爬上窗台,拿起刷子蘸着米糊糊刷在窗格上,我双手端着米糊糊配合他。其他几个同学一齐动手将纸贴在刷好米糊糊的窗户上。风特别大,很冷,我感觉自己没穿衣服一样冷,端着锅子的手很快冻得麻木了。江泽远穿着单薄,嘴巴冻得发紫,江老师叫他下来换人刷,他不干,说自己行,硬是不下来。当刷完最后一个窗户后,我发现不对,刷子从江泽远手中掉下来,他身子变得跟面条一样柔软无力滑到墙根,瘫在地上,嘴里流着清口水,连眼睛也闭上了。同学们慌了。江老师抱起江泽远冲进教室,问哪个同学有火箱。坐在第一组最后一排的刘叶蓝从火箱上下来说:“我这里有。”江老师将江泽远放在火箱上坐好,叫我扶着。江老师从办公室搂来一床被子将江泽远裹上,又叫人到大队部医务室叫医生。

江泽远慢慢苏醒过来,脸色依然苍白。他看到桌上刷窗剩下的米糊糊,望了江老师一眼便端起锅子将米糊糊喝完,说:“江老师,我已经两餐没吃饭了。”他用舌头将锅底都舔干净。

江泽远脸色慢慢恢复了红润。

这一年冬天太寒冷了,江泽远的父亲因为严重的肺病没有挨过去,临终时,要将江泽远过继给八队的刘承阳。两家本来沾了一点亲戚关系,刘承阳快五十岁了,只有一个女儿刘叶蓝,没有男丁,过继一事两家大人早就商量好了。江泽远坚决不同意,央求父亲不要将自己过继给别人,说:“我不想被人叫野崽崽。”过继的孩子地位很低,被人瞧不起,小孩骂架常被骂“野崽崽”,很伤自尊。江泽远不听父亲苦口婆心的劝导,说:“就算自己饿死也不做别人的崽。”刘承阳多年来想继养一个儿子传宗接代,无奈江泽远不肯,也只能摇头叹气。

这一年,江泽远辍学务农,要不是春季招生改成夏季招生推迟一期毕业,他就可以拿到小学毕业文凭。小小年纪就成天在生产队干活,却只能拿到不及成年人一半的工分。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犹如发生在昨天,很多细节历历在目。这是刘泽远人生的低谷,一定有很多伤痛怕不会轻易淡去。我不敢提起这些事,只是一支接着一支地给他递烟,他都欢喜地接着,并主动给我点烟。抽烟人之间的交流总是那么自然流畅,不会冷场。

刘泽远的手机响了,是华为的最新款。看样子是他老婆刘叶蓝打来的。“叶蓝啊,有事吗?我在白果园拔青菜叶子。”他接电话的神情是开心的、谦诚的,“好,好,你放心好了。叶蓝,我知道你是好心,谢谢你啊。我挂电话了,叶蓝。”他左一个“叶蓝”右一个“叶蓝”,叫得清甜,比城里年轻恋人还亲昵,不知情的人以为他做作、矫情,其实这些都是他内心的自然流露,他这一辈子却沉浸在拥有这个女人的甜蜜里,从未有丝毫的衰减、消退。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不止一次同我说:“我这一辈子值了。”他所说的“值”,我最清楚其中的含义:一是“嫁”给了一个好老婆,二是有三个争气的好儿女。

女同学刘叶蓝上初中时,显露出美人胚子的模样。高中时,她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能歌善舞,经常抛头露面,落落大方,成了男生追捧的女神。高中的最后一天,这位高傲的女神被学校排球队队长——一个叫“长衫子”的男生追到了。两人回家务农,两家相距四五里,经常偷偷约会。此事传到刘叶蓝父亲耳朵里,他找女儿谈了一次话,态度明确而坚决:“我只有一个女儿,只能招郎(意为倒插门),不能在我手上断了香火。”男方虽有三个男孩,其父母坚决不同意招郎。刘叶蓝找到“长衫子”问他的态度,他也不愿意招郎。“长衫子”的态度对刘叶蓝的打击很大,她将自己反锁在房里,几天几夜不吃不喝。这场恋爱很快结束了。

三年间,刘承阳托了好多人为女儿招郎,太难招了,稍微称透一点的小伙子没有一个愿意。有两个愿意的:一个是“闷洞”,三天不放一个屁,甚至智力上有些愚钝;
一个是有名的烂崽,偷鸡摸狗成性,在村里成了过街老鼠。女儿哪里看得上?几次跟父亲对骂起来:“你要毁了我一生的幸福才满意!”父亲也觉得同这样的男人结婚太委屈女儿了。

1982年春节,我回家休假,江泽远找到我,说他想到刘叶蓝家招郎,想请我父亲出面做媒。我说:“好啊,是好事呀,不过你要想好了,是要改姓氏的。”他说:“男人当立不改名坐不改姓,但我不招郎的话,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我知道,他家里条件太差,又无娘无爷,是很难找到老婆的。他大哥都三十出头了,还单身,恐怕这一生给耽误了。我理解江泽远,心里生出怜悯之情,我安慰、鼓励他:“刘叶蓝是个好姑娘,是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女孩。”江泽远赶紧接上话:“是的,是的,要不是她父亲坚持招郎,她早就成了富贵人家的媳妇了。我要是能成,那是我江泽远的福气,是我祖上积德。”我父亲答应做媒。江泽远请我单独做做刘叶蓝的工作,我也答应了。

这事办得很顺利,江泽远和刘叶蓝于当年农历六月初六结婚。江泽远改名为刘泽远。只是刘叶蓝在我面前的叹息,叫心酸了好几年——她说:“这是我的命,不怪谁。”

婚后几十年,夫妻恩爱,勤劳勤俭,家境渐好;
生两男一女,均大学毕业,大儿子在广州做公务员,二女儿在深圳当中学教师,小儿子在上海证券公司工作。这个远近闻名的富贵之家,远远超越了祖辈延续香火的愿望,儿孙更是实现了人生的华丽转身。

六十三岁的刘泽远显然身体透支过多,如果说他七十三岁绝对没有人不信。看他挪动一下屁股都要挣扎几下的表情,我确信他的病不轻。我叹息了一声,说:“你这病完全是累出来的。”他说:“不累行吗?谁遇到这么好的女人都会拼了命让她过上好日子,我不能叫她失望。再说,我三个儿女读书负担多重啊,叶蓝对儿女读书看得多重呀。”我听村里人说,泽远比谁都勤劳,深更半夜在地里干活,第二天天没亮又出去了,每天睡觉不超过五小时,几十年如一日,铁打的身体也累垮了。

提起这些事,刘泽远一脸自豪、自得的表情。村里相传一件事,我一直没向他求证,想借今天这个机会问问他:“听说你不同意小儿子姓江?”刘泽远爽朗地笑了一声,说:“哦,有这事。”他说:“小儿子出生时,叶蓝的父母已经过世,叶蓝要我改回江姓,小儿子也跟我姓江。我没同意,我已经习惯姓刘了。叶蓝越为我着想,我越应该维护她,你说是吗?再说,我也不想三个儿女因姓氏不同而闹出亲疏远近。姓什么不重要,都是我的骨肉血脉。”

刘泽远虽然书读得不多,道理却悟得通透。

我问他,儿子回来挂亲了么?他赶紧接上话,明显加快了语速,眸子陡然发光,仿佛儿子回来是对他最大的奖赏:“回来了,回来了,昨天给刘家爷爷和江家爷爷挂了亲。”他又补充一句:“这几年都回来挂亲了,都给江家爷爷挂亲了。”他特别强调了“江家爷爷”。

刘泽远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弯着腰往前走,边走边说:“我父亲的墓地就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想去扶他,他不让扶。站在他父亲墓前,我肃然起敬,他不仅是长辈,也是参加抗美援朝的老战士。想想这位参加过立国之战的前辈,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不禁一阵心酸。我恭恭敬敬地作了三个揖。

墓碑上,刻着立碑人——墓主人子嗣的名字,其中大儿子未婚育、三儿子招郎出去只刻有本人的名字,子嗣缺位。江泽远名字上有一块泥巴将“江”字遮了一半,刘泽远蹲下,细心地将泥巴擦掉,反复擦了几次,直到字迹清清楚楚。从他的表情,我看出了他内心的结。

在刘家他是刘泽远,在江家他依然是江泽远。

刘先国,作家,现居长沙。已发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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