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朝书

时间:2024-08-29 08:00:03 来源:网友投稿

二十世纪中叶著名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有云:“一个人的语言边界就是他的世界边界。”对从未研习过量子物理学的人来说,其概念、理论和实验于他而言就是不存在的。亦即,要探讨完整的人类文化与社会心理,从女性专属的语言——女书入手,是必要且紧迫的。

——《江永女书与甲骨文、蝌蚪文等上古文字的孑遗和演变》,张嘉仪,古汉语核心期刊《载道》(地球纪元2015年第7期)

“现场环境安全。”

“你好,听得到吗?你好?”

“病患无意识。”

“1001,1002,1003,1004,1005。”

“颈动脉无搏动。无自主呼吸。”

“施行心肺复苏……”

张嘉仪其实听得到,也看得到,他只是游离出来,浮在数米外的半空。底下净是车的零部件、人的零部件,冒烟的,嚷痛的,喊救命的,压千斤顶的,开切割机卸车门的,抬担架的,打绷带的,维持秩序的,还有陆续前来围观,虽被警戒线及时隔开,仍努力踮起脚尖,向前抻着脖子的……其嚣乱程度,好比蚁穴揭了顶,蜂巢摔碎一地。

雨,似乎落得更凶了,千军万马,在车篷、雨披、湿路面上聒噪,救护车顶灯着魔似的旋,点点诡异红光接连成片。

三分钟前,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湖南江永,尚有二百三十五公里,行程将将过半,雨刮器开至最大档,仍难抵一天一地的豪雨。他并非没考虑过进服务区暂避,只是之前出城遇上大塞车,唯恐误了约好的吉时。

是以,连环追尾发生时,几乎避无可避,本能地一脚刹车下去,车身立时打横,如一叶扁舟,荡开,折返,再荡开,一秒延展成一千毫秒,一百万微秒,他忽而理解了慢镜头的意义,只觉整个人奇异地失去了重量,不辨东西南北。然后,是一声脆响,车前灯磕鸡蛋般裂一道缝,跟着闪电样四散开,程度扩至上万倍,猛烈的撞击感传导过来前,他将眼闭上了,双手从方向盘松开,护住头。

剧痛持续时间极短,过后魂灵抽离,看自身无知无觉如橡皮人偶被医护抢救。江永——他仍挂念着没能抵达的目的地,顺带就想起2005年春天,他正念研一,在QQ里和盛亚男讨论暑假上哪旅行,后来说起关于女书簿子的事。

“查过了,这个叫江永女书。”

“哇,江永!离我老家只有几十里路!说不定,我太婆认识那里的谁,然后就学会了描这种怪模怪样的字吧。”

“也可能……是江永的朋友写给她的书信。对了,女书是全世界唯一有性别的文字。”

“字还分什么男字女字?”

“要不怎么叫女书呢?这些完全是由女性造的字,也只在女性当中流传。你细看它们,觉得像什么?”

“这一个个字,右边提溜起来,左边垂下去,摇摇摆摆,但每一起笔、收束,又都很锋利,像柳叶,像松针。”

“嗯,蒲柳之姿,松柏之质。”

“快别拽文了,给翻译下,这里头到底写的啥嘛。”

“我可没那个本事。”

“呸,你不学古文的嘛。”

“我学的是古典文学,这属于古汉语的范畴,隔行如隔山。最好的办法,还是去一趟江永。”

张嘉仪回复完消息,将聊天记录往上拉,找到先前那些照片。第一张,靛蓝绸布衬底、手工缝线的封皮糟腐残破,看形制,类似旧时人家用的账簿。第二张,褪成水红的扉页,隐隐泛光,从前该是大红洒金的好纸张。蠹虫从这里开始往下,蛀出深深的沟回,所幸红纸正中并未遭殃,细墨笔勾勒出一幅八角形小花窗。他逐一辨认,窗里排列着的,分别是牡丹、兰草、蝴蝶、麋鹿、桃、石榴、鲤鱼和卷舒的云。

再点开下一张,将图片放大,再放大,直到那些工整秀巧的小字胀满屏幕。盛亚男说得不错,女书确实像树叶,风一吹,齐刷刷向着同个方向晃荡。他边看边跟着凌空描摹。这些字,形单影只,几乎只有方块字的半边宽窄,而近乎完美的弧线、圆点,缠绕,伸展,离散再聚拢,分明似《诗经》中那些女子的侧影,蝤蛴般纤雅,春荑样柔静,仿佛就在眼前。

他再将图缩小,觑着眼瞧过去,方才的美人仪仗模糊了眉目,只隐约看到团团簇簇,合成一方规整印记,仿佛某种神秘符咒。只可惜,施什么法术才能让所有隐秘浮现,他却还不能参悟。

听盛亚男说,这本簿子是她母亲返乡拆老宅时,从板壁中偶然发现的。这些神秘的字体,令他想起和盛亚男去爬师大后山,看到的禹碑上的蝌蚪文来。当时他们就地玩猜字游戏,张嘉仪还在泥地上模拟仓颉造字。不管蝌蚪文也好,甲骨文也罢,同属象形文字,但是世上竟还会有女书,看着跟那些古文字都不太像。张嘉仪一时兴起,决定去中文系请教古汉语老师。

时节已是仲春,年轻孩子们如同新生的鱼群,在花香树影间游弋。一个敞着连帽衫的女生,将自行车骑得流矢般,差点与他相撞,他只来得及看清她修得泛青的鬓角。什么时候,男与女的界限变得模糊了?他开始忧虑,等自己以后当老师,点学生回答问题,站起来的女生会不会说:“老师,你搞错了,其实我是男生。”他顺带想起,盛亚男点着他的头,笑他庸人自扰之的模样。

去年为要考研,张嘉仪特意搬出宿舍,租了间小小斗室复习功课。学校本身逶迤于山脚之下,斗室则更深入山的皱褶,当窗一面土坡,坡上生满蕨类与苔,空气潮得发稠,又静得发虚,只在天明时,会有几个进山汲泉的退休老教师路过,成日里再见不到旁人。竖排繁体的专业书实在念得累极,看一切成为重影,他便在斗室内踅步,以冷水激面,捶墙,长啸。而虫豸连续撞击灯泡,发出微弱的叮咚声,掉在书页间的浅绿色小小遗体,细脚伶仃,透明双翅敛起,除此而外,再无谁知晓他的疯魔。

那时盛亚男已从专科学校毕业,去到建材市场卖瓷砖,发薪日总要转两趟公交,拎大袋小袋的卤菜、花生米、粉蒸肉与啤酒,来这斗室嚼饮。她更自说自话,顺了瓷砖店抽奖用的电饭煲来,熬粥煮饭馏馒头。席间,她大谈瓷砖店店长,赞他多么敦厚温暖。张嘉仪见过其人,已婚人夫,五大三粗络腮胡,不如大门口保安入眼。他刚发表几句意见,却招致盛亚男一大通数落:“就你这开口先出兰花指、走路常扭细柳腰的样子,好意思讲别人难看?难不成,你吃他的醋?”

张嘉仪作势扑过去要揍她,盛亚男忙举起面镜子挡住脸,笑瘫在床上。他仍不肯放过,她只得翻个滚,不管不顾,将蚊帐扯落半边,他才在瓷砖地上立定了,欣赏她落网的蠢相。

盛亚男的母亲挨进他家所在的厂区时,她才不到三岁,拽住泡沫箱的背带,边走边用奇怪的乡下口音帮忙叫喊:“卖冰棒嘞,豆沙冰棒,五分,奶油冰棒,一毛,快来买嘞!”他记得她穿塑胶拖鞋,的确良背带裙用蓝白细格子布捏了褶,风一掀一掀,现出两条浑圆的小膀子。而她的嗓,是比那年盛夏的蝉鸣还要嘹亮的。递过去一毛钱,她拔了泡沫箱上的圆盖,伸手到一堆旧棉絮底下掏,掏出根奶油冰棍来,他说:“不,要两根豆沙的。”她应声放回去,重新掏。买冰棒的孩子多起来,“快点吃吧。”她煞有介事同他们讲,“融了要掉的。”

人们喜爱这虎头虎脑的小姑娘,也同情她母亲的遭际,一来二去,竟给出了主意,在厂门口开起饮食店来。他们便一起长大。酒宴派发的果品糕点,他从来打包带回给她,通常是法饼,间或也有她热衷的奶油蛋糕,裱了粉的寿桃,绕着蓝的波涛,当中缀一枚糖渍红樱桃。老师教他们写字,天,地,人,口,耳,目,日,月,水,火,山,石,田,土,她不愿意写,一直拿铅笔戳他的本子,叫他也不得好写。受高年级欺负,打起架来,她书包一摔,挡到他前面,过后他笑她勇猛得不像个女生,她回说他文弱得不像个男生。斗了嘴,又屏不住要笑,手拖手,去买一支棒棒糖,咬开了,二人分食。

到了中文系一看课表,这会儿并没有古汉语老师的课,张嘉仪寻思着,先旁听一堂语言学吧。从后门进去时,那女老师正杵在台上念课文,“对比语言学认为,想要更深刻地认识一门语言,必须去研究其他语言,通过对比,总结共性和个性,定义它在世界语言版图中的位置。”见到陌生面孔,她一愣,继而擢拔了身姿,又清一清嗓,朗声说,“有本科幻小说——《你一生的故事》,各位看过没有?”

稀稀拉拉的声音回答说:“看过。”绝大多数说:“没有。”

女老师接着讲下去:“我们人类能区分前后左右,我们有线性流动的时间,书里的七肢桶人不一样,就像视频里不断变换的外星生物,他们的文字是二维的、全局化的,他们说出来的每句话,都像是一幅画,所以呢,当人类破解了七肢桶的语言,也就获得了和七肢桶一样的能力,整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一瞬间,完全平等地铺开在眼前。”

张嘉仪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照她这假说,千百年后,那些熟练使用女书的人,思维方式会变成怎样,更柔弱还是更坚韧,更封闭还是更流动?而他自己,假定也学会了女书,难不成,就会成为一个精神上的女性,那会是怎样呢,像盛亚男那样热烈、莽撞,还是像他母亲温淡、哀愁,或者像他们厂里的财会泼辣、善妒,一百二十个心眼?

下了课,张嘉仪去跟这位老师请教女书的问题,她先问明他的专业和年级,继而笑声尖利地说:“现阶段嘛,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搞好本专业,再就是学好英文,跟国际接轨……”

在这幢红砖墙的建筑内部,她的嗓音逐渐变得松软而模糊了。他分明听到,四声杜鹃从山上下来,开始在树顶腾跃,布谷布谷,布谷布谷。中文系特有的那股旧书报、硬皮本、碳素墨水、复写纸、印油气味混杂的空气,也跟着微微摇晃起来。而瓷砖地、天花板和文件柜,一切冰冷造物的表面,正悄悄沁出水珠。

告辞出来,他长舒一口气,在聊天窗口郑重敲下一行字:等放暑假了,还是去趟江永吧,记得,带上你那个簿子。

日前,张嘉仪老人遭损坏的海马体并未完全得到修复,不过,他在采访中谈到,地球纪元二十一世纪前期所研究的湖南江永女书,因为将诸多同音字浓缩成一个字符的超前手段,只需要三五百个字就可清晰表意。同时他对新新人类的高速率、高像素文字处理能力表示了激赏,承认文字区别度不再是衡量文字实用度的标准,并表示,希望尝试使用二维码,继续书写中断了上万年的私人回忆录。

——《从地球到戴森球:汉语文学的全新尝试》,夸父4305号,戴森球纪元17年新闻通稿,人类指挥中心文明部内网

现如今张嘉仪鲜少放假,因为纯然的意识体并不需要休息。

古早时候,有人做过缸中脑的试验,在透明水缸中注入营养液,放入一团完整的脑组织,将数枚微型石墨烯传感器分别安插在脑组织的不同区域,帮助脑神经末梢与缸外的计算机连接,然后按照程序,向大脑传送电讯号,即能使大脑以为一切如常,周边的人、事、物存在无疑,自身的一切运动感官也都通畅无碍。说白了,人类大脑无非就是个碳基处理器,所谓的自我意识,不过是大脑当中,上百亿个神经细胞共同活动的产物。于是,又有人据此进一步推测,我们对世界的一切认知,或许都是电讯号刺激造成的幻觉,千百年来,所有确定无疑的事物,其实并不当真存在——啊,虚空的虚空,一切皆是虚空。张嘉仪觉得好笑,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你证我证,心证意证,又有什么所谓,还不如学那开悟的禅师,该吃饭时吃饭,该劈柴时劈柴。

自他同意将意识上传到云端,一路从事着古文字的研究编纂工作,虽则这方面,自问始终算不得权威,只能夜以继日、皓首穷经来弥补,却令他感到丰沛和愉悦。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应邀参加戴森球巡游,张嘉仪很快检索到相应的数据包,加载进意识。

此时地球已跃升至二级文明序列,人类有史以来所有门类的知识与创造,以一个个数据包的形式,存储在算力庞大的量子计算机当中,需要学习任何内容,均可通过脑机接口自行加载。身为纯意识体的张嘉仪,操作则更加简便,连固态接口都免了。

原来,星系级的戴森球被制造出来了,它宛如巨型囚笼,将太阳团团围住,九环环环相叠,每环分工不同,当中有管统筹的、研发的、粮食生产的、航天工业的……每当人类需要戴森球具备某个超级功能,就会单独为它再造一环,所有环一律利用巨量太阳能,进行着昔日地球难以想象的复杂运算。为了模拟出重力,九条戴森环同步围绕太阳,不眠不休地旋转,当它转得越快,重力就越大,转得越慢,重力就越小,转动停止,毫无疑问就会失重。与此同时,戴森球还源源不绝地向各大行星输送能源,遥远的海王星、冥王星上,都不乏人类辛勤掘进的踪影。

巡游地点被安排在九环当中的生态环,它的内径超过十五万公里,相比之下,地球的半径不过六千公里,小得像枚鹌鹑蛋。环形的大地,将从赤道向两极缓慢抬升,形成逐渐陡峭的无尽斜坡。靠近两极的冰山融水在重力作用下,向着赤道流动,形成几百上千公里高的垂天瀑布,那是地球上从未有过的伟大奇观。瀑布挥发的水汽,由于热量条件的空间差异四处运动,会以降水或凝华成冰川的方式回归,如此循环往复。

了解完基本常识,张嘉仪点击确认,巡游开始了。

微型探测器的急速滑翔令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个高达上万公里的巨人,戴森环的悬崖峭壁,便是他脚下的环形步道,一步,接着一步,从南极攀向北极,又从北极滑向南极。他知道,赤道是每环当中重力最大的区域,而两极的重力趋近于零,因此才得以不断脱离重力,飞升起来。

事实上,他很快就见到了不少这样的新新人类。由于长时间逗留在低重力区域,他们的身体骨骼变得纤长柔美,于是纷纷给双腿套上五彩尾鳍,化身远古神话中的人鱼,或在颈间挂满璎珞,扮成反弹琵琶的飞天。这可真是,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啊。转念一想,现如今智能科技高度发达,人类不必再艰难谋生,大把时间精力都用来干吗呢,难不成一直这样飞来飞去取乐?

系统告诉他,新新人类目前的主要任务,集中在戴森球的有机更新和创意再生方面,工作环境舒适,劳动强度也不大。只见画面一闪,微型探测器的摄像头已转向天空。此时,他看到的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宇宙星辰,而是戴森环对面,那些阶梯状的大地、山川、河流、建筑体,正映着熠熠日光,烙烤他的视神经。他心说,这不知道还有多久天黑,立时被系统告知,经过精密测算与严丝合缝的调度,每一道戴森环几乎都是永久的天亮,只有与其他环交错的暗影投射下来,这一环才会短暂天黑。系统换上更柔和的声音道:“您实在无须担心,即便是见不到太阳的一小段时间,充盈的电力系统也会照彻整个世界,恪尽职守,纤毫毕现。”

好嘛,张嘉仪笑笑,看来地球纪元时,人类孜孜以求的理想国,如今当真实现了。

巡游最后一站,在微型探测器的引领下,他潜入了水底。

为着制造氧气,戴森环的水域中生长有大量的藻类植物,它们在低重力区域漂浮,形成体积以百万立方公里计的巨大藻海,遮天蔽日,幽暗无比,不计其数的发光浮游生物逡巡其间,仿佛超大号的萤火虫矩阵。他一路下潜,直至淤积的河床,各种化学物质加上地底的放电现象,早将这里煮成一锅浓汤。渣滓散去,现出大片透明的泡状装置,它们整齐排布,稳稳扒住金属河床,四向延伸开去。摄像头调整焦距,给出特写,原来每个气泡当中,都孕育了一个肉粉色的胎儿,它们通过脐带与泡状装置连接,泡与泡之间,又有上臂粗细的线缆相通,这可比从前通过四维彩超观察胎儿清晰得多,好比孕妇的肚子换成金鱼缸,他讶异地看到,那嫩肤上的汗毛,正随着液体的震颤微微摇摆。人类已然通过这样的方式统一繁育!张嘉仪想起先前见到的人鱼和飞天,美则美矣,外观上基本不辨男女。

只是他仍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邀请前来观摩,毕竟,平生打交道最多的,就只有那些死掉多年的文字遗迹,他自问,不过一个旧时代的守墓人而已啊。

叮——有个复杂的一体图形被传输过来,他认出,那是目前全人类通用的一种高效交流方式,犹如许多文字的聚拢、重叠、嵌合,看起来完全不像字,而更像是一截巨树的根瘤,或者像二维码。张嘉仪从数据包中读取到,文字二维码化是戴森球纪元的产物,他们将文字信息密度压缩3.72倍,剔除了信息熵冗余,通过黑与白的交错结构,产生了高于图像本身的意义。如果说,汉字的美学符合人类肉眼的观察习惯,那么,能够即时扫描、摄取,包含了行文、情节甚至情感等大量信息的二维码,无疑是更适合拥有高速信息处理能力,及网络记忆的新新人类的阅读方式。

点击确认扫描,意念间,对方的信息已经完完整整被接收,只是出于习惯,他还是将之翻译成了汉字。

尊敬的张嘉仪博士:

首先感谢您拨冗前来,相信您已获得了良好的巡游体验。

或许您尚未意识到,我们的人类文明拓展计划,出了一些小小纰漏,虽目前仍在掌握中,考虑到我们的愿景是冲出太阳系,漫步银河边缘,乃至将文明的火种撒遍全宇宙,那么,任何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都不能掉以轻心。

实不相瞒,目前戴森球上统共容纳的一亿人口当中,经调查确认,约有超过百分之十九都产生了相同的症候,我们将之命名为躁离综合征。躁离人群通常会有二十七天,表现出堪比人工智能的理性、客观、高效,然后整整三天,集体爆发无价值、无意义感,或生活完全无法自理,产生自戕倾向,或陷入狂乱,穿着奇装异服,发出怪嚎,乃至相互攻击,发生流血冲突,平均每三十天为一个完整周期。更大的坏消息是,这种躁离综合征,似乎具有高度传染性,每个周期过后,都会在人群中以零点零三个百分点左右的比率,逐步上升。

为了您的身心健康考虑,巡游程序经无害化剪辑处理,未能完整展示,敬请谅解。

最初,我们将重心锁定在引力之于大脑的影响方面。对引力敏感的突触,会在失重环境下,松开彼此间的链接,当一千亿个神经元失去重力的束缚,一万亿个神经不再紧密相连,脑区与脑区之间出现了微妙的裂缝,确实有可能造成行为模式的改变。

然而,这却无法解释躁离综合征呈周期性爆发的特点。该病症爆发的时间规律很快被破解,那三天,正是地球纪元时,地球的卫星——月亮最大、最圆、最亮的日子。我们不得不认为,问题可能出在繁育环节。毕竟,这些新新人类全部诞生于湖底的人造胚胎基地,他们出生后,由仿生智能母亲统一驯养,接受的训诫也完全一致,而追求个体的差异性,或许,是刻在人类古老基因里的集体无意识?

我们无法确定,是否应该进行一系列变革,包括但不限于保留一定程度的性别、种族、肤色、星座、人格差异。毕竟,多样性意味着管理难度的指数级增加。而截至这封信生成的当下,确诊躁离综合征患者的人数,还在不断攀升。

如您所知,几百个三维点阵记录下神经元聚合的关键模式,就能助您将意识上传到云端,实现数字化永生。只要节点和层级够多,神经网络能让任何载体都模拟出大脑的思考,至于组成它的物质,是碳基或硅基,其实并不重要,物质间的连接方式,才是关键。

亦即,人类的未来,不必以肉体践行,寰宇级的非定域神经学早已提示我们,物种千万次的更替,文明不间断的明灭,不过是宇宙时空维度上,两个脑细胞之间微不足道的神经元递质在试图传输微末的信息点。

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恒星毫无疑问会接二连三熄灭,即使克服技术壁垒,用氢氦原子制造出新的恒星,尽可能延缓末日到来,无法否认,这幅黯淡的宇宙长卷,终究还是要迎来最深最浓的绝望。届时,任何变化都不再发生,周遭全然黑暗,温度降至绝对零度,时间也不复存在,用您的话来说,一切皆成云烟,不,实则是比云烟更加彻底、更无可辩驳的虚无。

当那一天到来,所有人的肉体被弃置,意识被上传到超空间,只需花费极短的时间,他们就能学会彼此融合,进化为人类意识共同体。与此同时,所有的人工智能也将如法炮制,升级成人工智能共同体。然后,是人类意识共同体与人工智能共同体的融合。经过反复测算,唯其如此,人类文明才有亿万分之一的希望躲过热寂。

现在您明白了,在那之前,我们能做的,也必须做的,便是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人类意识的理性、高效与稳定。

可能,您还是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是您,被我们选中。事实上,您作为首个进行过黑洞之旅的人类意识,虽因遭遇飞船系统故障,付出了部分记忆缺失、错乱的代价,却为后来者提供了宝贵的经验与财富。修复过程当中,我们意外发现,飞抵黑洞之前,您曾在飞船日志当中留下一段话,如若此行一去不返,寄望后来者继续努力,能够剥离掉声音、官能、环境、文本,创造出一种可以沟通所有文化、阶层、地位、身份乃至性别的文字,完美地映射现实,准确地连接彼此,而不受任何外在变化的影响。您并且将融合了女书字的创新造字法贡献出来,而这一举措,直接启发了后来的文字二维码化。

是您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令我们肃然起敬,亦让我们有理由相信,朝菌固然不知晦朔,蟪蛄也不辨春秋,朝生夕死来这一遭,仍然可以很值得。正因如此,我们才不揣冒昧,将躁离综合征一事问询于您,并真诚祈盼您能揭示答案,挽人类文明于将倾。

最后,借用您熟悉的一句话,共同祝愿全体人类与全体人工智能: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ps:为尊重您那个时代的生活方式,并方便您检索记忆,我们决定在落款处使用地球纪元。

戴森球人类指挥中心文明

公元12024年3月18日

啊,原来时间竟过去了——一万年?

张嘉仪内心搐动,拼命回想,可日子叠日子,迷离惝恍,竟全无印象。无论如何,一万年都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逝,是写信者算错了纪年法吧,他想,定是这样的。

至于说文字二维码化是由他起的头,这就更加匪夷所思,搞不好系统故障,把别人的功绩错归于他了。想起看过一则旧闻,当年,宇宙高能射线与量子位碰撞,生成一种被称为声子的准粒子,混淆了量子位的状态,导致量子计算机出现致命错误。他当时就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人还是不能太依赖机器。

从头至尾再读一遍,他愈发觉得,写这封信的应该是位女士,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好似本人也正竭力板起脸孔,齐耳短发修得齐整,穿身制服,扣子扣至下巴颏。偏又引经据典,说朝菌蟪蛄,说灵犀,可见她虽表面严肃,内心构成要素还是浪漫主义,像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然而意义非凡的女性一样。

他的母亲,从前在工厂图书室上班,冬怕漏风,夏当西晒,窗户总糊满报纸,满室米色,慢慢萎黄下去。有人前来借书,她头也不抬先来上一句,借书证。没人来时,她永远在织毛衣,隔年旧衣拆开来,借着煤炉上的水壶蒸汽熨过一路,织成崭新一件,裹到他身上。

自他父亲夜班时出了事故,瘫在床上,母亲被调来图书室干这闲职,聊作补偿。她仍穿着车间统一的劳动布制服,加两只袖套,洗得失去弹性后,用橡皮筋捆住。而年幼的他自己,戳着报纸上的铅字,一个个认过去,听她跟人言语,只要孩子以后发狠读书,有出息,这辈子再没别的指望。

他的父亲,是趁夜班偷情,被巡逻的保安发现,慌得裤子来不及穿,跑时被进厂送煤的卡车轧断了双腿,瘫在床上。这件事母亲从来不提,直至他考上大学,和盘托出,然后毅然离婚。后来他读完博士,留在大学任教,总忘不掉母亲温淡、哀愁的口吻。

一时他竟忘了,新新人类早摈弃了言语这种比文字更为低效的交流方式,相互间既不讲话,也不写信,需要沟通时,就默默向对方发送个二维码,然后收到个二维码,点击读取,然后,再发送一个。一种毫无必要却不可避免的感伤主义,涌上他早已不复存在的心头。

日期:2005年7月12日天气:晴

“索绪尔对符号、结构和人类理解之间复杂关系的开创性洞察,挑战了传统的语言和意义观念,彻底改变了语言学研究,并激发了人类学到文学批评及其他学科以创新思维重塑知识场域的巨大力量。以福柯、德里达等人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者,则质疑结构主义对稳定性和普遍结构的强调,探讨了权力、模糊性和在语言、文化中的意义不稳定性所发挥的作用。”这些西方语言学的理论书籍,真是看得人头大如斗。

所幸江永的夏日,像一个盛大的形容词。

——《No.214》,张嘉仪,日记摘录,地球纪元12069年,风雅颂出版社

“欸,这个是三朝书呀!小妹妹,你从哪里寻到的?”

讲话的是个中年妇人,她撑着一副高颧骨,眼睛小小两只,太阳穴凹下去,牙口倒凸出来,语速飞快,一个个字,像炒黄豆那样噼里啪啦往外蹦。

“三朝书是我们江永从前的规矩,姑娘嫁去婆家第三个早上要回门,她的老同就写一本这样的书送她,收到的三朝书式样精美,字写得漂亮,表示交情深,送到婆家有面子,以后男人要想欺负她,也还得掂量掂量。要是没有三朝书呢,婆家会嫌她性格不好,不会做人。”

“三朝书!”盛亚男说。

“老同?”张嘉仪也说。

妇人用指头轻轻碾着簿子的封面。她穿了件靛青色斜襟滚边上衣,领襟、袖口均镶以大红布带,上绣五彩纹饰,同簿子的配色、图样异曲同工。顿了顿,她继续用乡音浓重的普通话讲:“老同——你们不懂,也是我们这里的规矩。每个姑娘长到七八岁上,屋里都会给她访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姑娘,跟男人拜把子差不多,烧过香,拜过祖宗,还要签下结交书,才算正式结成老同。一旦结成了老同,是一生一世不得反悔的哟。”

“那我俩算不算老同?”盛亚男说。

“要烧香、画押才算。”张嘉仪说。

“啊呸,你难道去变性!”盛亚男说。

“就算我是女的,你也不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张嘉仪说。

听他们插科打诨,妇人嗤了一声,说:“快莫开玩笑哩,女书还有个规矩,叫人死书焚,每个会写女书的人都要遵守的。就是讲,死之前啊,一定会把自己这一世跟女书有关的书信全部烧掉,烧得干干净净,一个字都不许剩。”

“为什么呀?”这回他俩异口同声。

“还用问,女书是女人的秘密,假使叫男人看到了,学去了,那还搞个屁噢!”

妇人又来回翻看簿子内页,舔着龅牙继续讲:“这本三朝书,怎么就没烧掉嘞,保存得这么完整,我活了半世人,当真没见更好的。小妹妹你听我讲,我们村里头盖好女书园后,还想建个女书学堂,要请我当老师,到时候这本本子可以放进园里的玻璃柜做展览,喊全国人民都来参观,还可以给学堂的学生临摹,几多好啊。你自己留着看,有个么子意思嘛,要不,把它捐了算喽……”

若不是担心弄坏,盛亚男简直恨不得将三朝书一把夺过来。

张嘉仪瞧出她的心思,忙岔开话题,问妇人认不认得那里头写的内容。

“算你们问对人!”妇人粗短的手指头点着簿子上的各个字符,默念一遍之后,竟扯起不加修饰的嗓子,放肆唱了出来。

听曲调,明显是首山歌,细听每个字的发音,似乎都很古奥,有几句结尾押上韵了,另几句又没押韵,有些字张嘉仪仿佛能猜一猜,多数则猜不出。好容易等到她唱毕,他们赶紧起身请教:“我们想学女书,您能不能教教我们?”

妇人抹去嘴边的唾沫,小眼珠子左右转圈,她大抵也瞧出这本三朝书是难募到手了,有点悻悻的,便问盛亚男:“你懂江永话?”又问张嘉仪:“你是男的没错吧?”最后双手一摊,说:“这怎么学得了,你们两个,想都不要想哩。”

什么神神叨叨的字,男人学不得,世上其他地方的女人也学不得,偏生只有江永女人才学得,听起来,分明像个打发人的借口。得亏盛亚男会缠磨,一下说自家离得近,纵然方言早忘得七七八八,老底子还在,一下又说,以后女书学堂建好了,她保证第一时间把这簿子送来当展品,还摇着妇人的胳膊,一迭声喊师傅。

妇人拗不过,最后才讲:“女书有女书的规矩,学不学得,我其实也做不了主,得跟我外婆讲去。我外婆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君子女,你们远路来做客,还是先跟我到屋里用饭,慢慢再看吧。”

原来,大半个下午已然消磨殆尽。早先他们下了中巴车,心急火燎找女书传人,此时从村委会前的场院起身,抻胳膊抻腿,再来环顾四周,只见远峰叠嶂,静水深流,逢着煮饭时辰,是霭霭墟里烟,纷纷鸡犬声,好个桃花源般的地界。

于是两个人乖乖跟着妇人下了台阶,迈过田塍,又上石拱桥,沿路听她用江永话跟其他人大声招呼,那些浣衣的、饮牛的、背柴火的,也一一用江永话回她,并大惊小怪地伸长脖颈问:“嚯,这俩娃仔,打哪个大都市拐回来的?出落得这般人才!”

“拐你屋娘的脚,人家省城来的研究生,帮我搞女书园的。”妇人笑出了小舌子。

“烟酒生?冇看到烟酒啊!”

盛亚男倒也听了个八九不离十,一路笑嘻嘻充当翻译。

农历六月初的水稻田,叶穗正由青转黄,沉坠坠、香馥馥,牵住人的裤腿、裙摆。张嘉仪摘了朵野蒲公英,盛亚男就着他的手吹散了,妇人打眼瞧着,说:“你们兄妹俩,感情倒好得很嘞。”

“讲怪话,谁同他好!”盛亚男倒不乐意了。

妇人住河流洄湾处,一大片青砖白墙的旧瓦房,石板铺成深深的窄巷,随处可见的门槛、石墩、天井,浮雕出花草、异兽。到了她家门前,先看见院子里栽一株桃树,一株石榴树,均挂了累累果实,还有三株叶片肥绿、形似大掌的,他们认不得。妇人说是无花果,随手摘了一堆喊他们吃,又说回头隔水蒸耙了,甜得齁。

闻着语声,便有个耄耋老人忙忙迎将出来,她同样穿着件靛青上衣,领襟、袖口也绣了纹饰,只是配色素些,人虽上了年纪,仪态还算从容,眼神也十分透亮,见了他们,笑就堆上来,漏风的瘪嘴大声说着:“好久没见过客哩,难怪今早起来喜鹊嘈门,欢迎你们,快进屋坐!”

妇人介绍,这便是她外婆,盛亚男赶紧搀住喊太婆,张嘉仪也跟着喊。他们诧异老人家竟也懂得讲普通话,妇人又说:“你们晓得么,我外婆啊,日本台湾都去过,专家来了好几拨,请她去开会、讲课,摄像机追着拍哩。”

太婆赶快喊住她:“来客了就好生待客,莫要忙着吹牛皮。”

几张嘴哗地都笑咧了。

这砖瓦房形制古朴,是南方乡下常见的格局,堂屋设神龛,神龛下摆了四方桌、长凳、竹椅和洗脸架,一台老式电视机靠墙。左手边两间睡房,右边偏厦作厨房、澡堂用。堂屋背后是个杂物间,镰刀、箩筛、斗笠、套靴、干豆角之类,随意归置在一张木头床架上,来客时,大抵是会收拾出来用作客卧的。从杂物间出去,瓦房后头,还有三间石棉瓦苫的矮棚,分别养着猪、牛和鸡,一条老黄狗见了生人也不叫,倒温顺地摇起尾巴。家中并不见其他人。

妇人说,她一家老小都在外头谋生计,外婆年事高了,属实放心不下,她才留下做伴。一时生火造饭,妇人全不准旁人插手,只听劈开几根大柴,哗啦啦一通洗,笃笃笃一顿切,点松针引了火,锅碗瓢盆再一阵响,扑鼻的异香中,大碗红辣椒青蒜苗炒腊肉、酸菜煮红薯粉条、大锅的野生牛肝菌炖鸡汤端上桌,先前的无花果也蒸好了,甜绵的瓜箪酒一瓢瓢舀出来,兑山泉水喝。张嘉仪他们两个着实饿了,哪还顾得上客气,跟着碰了一杯又一杯。

饭后,聊起学女书的事,太婆开心得很,当即点头应允下来,并且,是盛亚男、张嘉仪两个都可以学,这简直令妇人惊诧莫名。借着酒劲,太婆手一拍桌,说:“求着自家娃都不肯学,讲学了没用,难得他们愿意,还守着死规矩做什么?日本台湾倒想学,不如传给他们两个,不要等我跟你双眼一闭,两脚一抻,女书就断喽!”

妇人指住张嘉仪申辩:“女书女书,这可是个男娃仔。”

太婆给气笑了。“花山上的娘娘庙,只许你去拜得,你男人拜不得?只要去拜过娘娘庙的,哪个男人不晓得女书?千百年了,他们不过是懒得理女人的事!现在男女平等了,这女书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他哪里就学不得?”

听到这样讲,妇人也就收声。张嘉仪忙起身,向这个真正的君子女一揖到地。当下,太婆握住二人的手,分别在手心里写下点、竖、斜、弧四种笔画,又令妇人取了笔墨,让他们在毛边纸上反复练习。“女书还是要硬笔写出来,才有骨气。我自己从前学女书,都是用磨出斜面的树枝,蘸点锅底灰。”太婆停一停,“你们不懂江永话,只好多花点时间,勤学苦练,三百个常用字,记熟了,也就差不多出师了。”

盛亚男练过几遍将笔掷去。“要不,您还是先教我们这本簿子上的歌吧。”

太婆也不计较,接过三朝书,手就有些颤,翻来覆去看,连蠹虫印都一一摩挲过,才说:“这本三朝书,应该是我写的,我认得。”

盛亚男大叫:“原来您就是我家太婆的老同吗?”

太婆摇头说:“那个时候,会写女书的其实也不蛮多,十里八乡谁家有婚嫁,都爱来寻我帮忙,写这样一本三朝书。她们讲,我写,写着写着,两个人都会抱头哭起来。怪只怪,旧社会女人的命太苦了,比黄连还苦哇。”

“怎么个苦法?”盛亚男问。

妇人刚巧拎猪食桶进来,闻言赶忙摆手又眨眼,示意不要再追问,太婆却不在意地说:“太多太多了,都不晓得从哪里讲起。”

盛亚男想了想,问:“听说,老早的女人,都是要裹脚的?”

“也分情况,你们看,我就没有裹脚,是因为家里穷,舍不得浪费这个劳动力。我那老同不一样,她出身地主乡绅家庭,为着配个好夫婿,四五岁上,做娘的哭着下了狠手。三寸金莲哟,走路都要扶的,出了嫁,也就日日守在闺房里头。后来遭逢战乱,大家进山避难,我担心她走不脱,急吼吼掉转来寻,哪晓得晚了一步,她是怕被侮辱,自个儿挂屋梁上了,那个样子哟……”

一把折扇缓缓展开,陈旧的纸屑扑簌簌往下落,灰尘腾起,太婆凝视着扇面上的女书字,开口吟唱起来:

妹娘楼中女日了,时刻轻欢闹热多。

隔歇连襟同胞义,侬是同根抛的榴。

齐投女人多焦凉,亦是青春水长流。

……

想必,这便是太婆的老同当年留给她的信了。半个多世纪后,再度被唱起,歌声中晶光灿灿,闪耀的全是她和她的愉快记忆、细小烦忧。字与字之间的拖音,高到虚空中,白茫茫的云一层层,又低到岩洞里,细小的水滴凝聚,溅落,碎裂。

见大家垂头不语,太婆收了扇子,强自笑道:“现在好,女人和男人一样可以读书写字,做事赚钱,也不必要再偷偷摸摸学女书了,过去的事,就当是场梦,都过去喽。”

张嘉仪心念一动。“那您再给我们讲讲这本三朝书吧。”

“我们江永地方,旧时嫁姑娘,都要坐歌堂的,新娘戴着凤冠坐中间,十二个伴嫁女坐两边,不分白天黑夜,就是唱,临行前,新娘还要唱哭嫁歌哩。嫁过去三朝回门,姊妹们会帮新娘准备三朝书当贺礼,收到的三朝书越多,代表新娘子人品越出众,婆家的姑嫂们也会翻开三朝书,一本本唱。”

太婆讲的,和先前从妇人那儿听来的,果然大差不差。然后,她照着三朝书唱道:

堂屋中间有条藤,藤子开花十二层。

我娘养的金坨女,双吹双打送出门。

“这首歌很欢快呀,结尾还缀着个小调调哩。”盛亚男跟着打拍子。张嘉仪双手举到嘴边,手指乱按,做出吹唢呐的样子。太婆笑着看了看他俩,再翻下一页:

想当新娘莫装愁,彩云要飘水要流。

云飘走了云容貌,水流唱有鸳鸯流。

“这是放心不下,开解老同的话哟。”妇人从旁解释。

太婆一页页翻唱,不觉间日头西斜,纸笔,桌椅,房屋,树上的果子,河流,石桥,远山,一切都镀了金。几只鸡从外头回来,在庭院中咯咯咯吵闹,啄食,梳毛,它们的影子拉得颀长。盛亚男扭过脸,发觉张嘉仪眼眶中噙了两圈金泪,荧荧有光,刚想嘲他,自己竟也哽住了。

“对不起没忍住,这些歌里面有人,有很多很多人。”张嘉仪勉强一笑。

盛亚男拍拍他的胳膊,抬头看天说:“命啊,就像雨点,有的落在城市,有的落在乡野,有的落在苦日子里,有的落在蜜罐子里,根本由不得人。”

翌日,太婆赶早起来,领他们上山烧香。阳光如沙,鸟声似沸,从枝叶间倾泻,林间大石镌刻着“花山庙”三个朱漆隶书大字,上置一尊白瓷观音小像。山间小径狭陡难行,太婆坚持不用任何人搀扶,累了就在路边坐着喘气,歇够了站起来说:“只有烧了香,敬告了娘娘,才算正式入门学女书。”

庙小小一间,不过三四十平,正中悬挂的匾额也残破了,近上午十点,庙堂内外正青烟缭绕,十数名男女老少,或立或跪,更有人在庙前空地上杀鸡祭神,时间在这里变得缓慢,近乎凝滞。

等他们进到庙堂,只见由屏风隔作前后两间,正面悬着大小姑婆神像,反面画的是福禄寿三星,右侧还有一尊土地公公塑像,倒算是贯彻了男女平等。大小姑婆神像前,有张案桌,上面放了时令水果、糕点,线香袅起细烟,案桌下,是供人跪拜的蒲团和燃烧香纸的火盆,此外,还排列着许许多多小鞋子,均不及成人的半个巴掌长。

妇人告诉他们,这些都是给前来求子的人拿回去,等屋里有了生养,到庙中还愿,再带一双鞋放回来。

转过背,见墙上写着满满当当的女书字,太婆逐字逐句解释给他们听。

张嘉仪慢慢发现,女书原是表音文字,一字多义,也就是说,一个女书字可以表示很多个汉字,比如江永的江字,既可以代表中国的中,也可以代表文章的章、生姜的姜、皇宫的宫、恭喜的恭——只因它们在江永土话中的读音,大差不差。难怪非要会说江永土话才可以,倒并不是歧视外人,读女书时,确实需要联系上下文,才能知它具体指涉。也正因此,女书字只得区区三五百枚,即可完全涵盖日常生活所需,真是极简主义语言学的典范。而且,由于语言本质上具有高度的容错率,即使发音欠佳、语病迭出,也不至于完全阻隔交流,甚至某些错谬之处,也可能因为使用者多、出现频率高,而自动转为正统。也就是说,女书,完全可以视为一门自生性的文字。

他们在太婆家住了整整一星期,帮着喂猪,遛狗,割稻,舂糯米饭,跟随村民们一起到河边大柏树下去酬神。夜间,就伏在桌上写字,满耳都是太婆跟妇人斗嘴,一个说:“调子起高一点,声音再大一点!”另一个说:“名堂那么多,不唱了!你爱唱,自己唱个饱!”这样的日子,像是偷来的。

临别,除去抱了满怀的芋头、生姜和笋干,太婆还赠予二人各一柄折扇,淡黄绢面上,铺满太婆手写的女书,长笔画似窈窕淑女,轻盈地落在纸上,短笔画戛然停顿,如雪地上的雀鸟,一只,两只,三四只。它们竖排成列,宛若女性一个个仰头,靠墙,捶打酸痛的腰肢,伸手去拉学步的娃仔,长久杵在河岸边上,看来往驶过的船只。

张嘉仪能认出一些女书字了,多数仍认不出,太婆瘪着嘴笑说:“不用心急,放寒假再来时,应该就能学得八九不离十。”

只可惜,他自己学业繁重,盛亚男也从瓷砖店离职,忙着与人合伙,弄什么茶馆会所,因此竟迟迟未能赴约。一直要到多年以后,专门的女书app做成,他才透过译文,约略读懂了太婆离世前唱的那首歌:

踏上楼梯叹口气,手拿花针做不拢。

黄土盖头女不服,脚踢棺头万事休。

堂屋。十二层。彩云。鸳鸯。高楼。黄土。万事休。张嘉仪一边描摹这些女书字,一边默想着太婆的唱调。到最后,他分明感到,自己化进那些歌谣里去,节奏舒缓,韵脚明亮,静默又饱满,姝丽而芳香。

《嫫》这款虚拟游戏,表面上编织的是一个远古中华的造字神话,实则暗含着先民们对性别和权力的认知,更寄托了创作者之于文字信息学的伟大想象。

按照C语言递归分形理论,只要计算的点足够多,不论将图案放大多少倍,都能显示出更加复杂的局部,这些局部既具有无穷无尽的细节,又与整体有着自相似性。地球纪元的科学家们据此推测,宇宙诞生之初,就有着一组非常简单的万物生长方程,由此混沌产生,并不断生长,出现无穷无尽的细节,同时也有强烈的自相似性。小到个体,大到自然万物,都处于混沌与分形之中。混沌是时间的分形,分形是时间的混沌,或者我们可以采用更具文学性的表达: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从游戏,到人生,亦复如是。(掌声)

——《公开课:躁离之后的再出发》,霓(嗅觉编号8543009),录编稿,戴森球纪元139年,新亚细亚空中图书馆

成为植物人的数年间,无疑是张嘉仪人生的至暗时刻,身体全然不能动弹,被系统锁死的意识狼奔豕突,想呐喊发不出声,想了断更无力。永远找不到出口,那种彻骨的枯索与绝望,逼迫着他,为求自我消解,非力行创造不可。

他开始一遍遍在内心练习写女书字,并将点、圈、撇、捺、折五种笔画打散,重新组合,试图找出造字的法门。过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又试图通过独特的编码方式和图形排列,实现信息的高效存储和自动识别,苦于无法使用电脑,这番跨专业的设想,也仅仅只能停留在设想阶段。

当意识终于被上传到云端,张嘉仪生出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数据的洪流裹挟着他,觉得晕眩,欲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仿佛正做着梦中梦,能清晰感应到自己的眼耳鼻舌,又不得不告诫自己,一切已是身外身。好在盛亚男第一时间同他联机,暌违三十载,第一次实现和外界互动,他激动得未语泪先流。

“喂喂,是你吗,张嘉仪,真的是你吗?”盛亚男冲着话筒嘶喊,他听出她的嗓音蒙上了迟暮的尘。

为要力证自身,张嘉仪略微思考才给出回答:“‘云飘走了云容貌,水流唱有鸳鸯流——你说,是不是我?”

盛亚男呜咽一声:“是他,没错,是他回来了!可为什么他的声音还同从前一样,只有我,只有我老了。”这句话是讲给专家团队的,很快旁人答道:“对不起,老年人的声带确实会松弛,我们考虑不周,现在就做些调整吧,把声音频率适当降低。”

“不不,不用调整了,就这样,这样很好。”

于是另一名专家下达指令:“好的,接下来我们把视频打开,看看本真信息处理机对外形的模拟适配度如何。”

啊,看到了!那样一个圆圆胖胖的小老太,就是盛亚男从前模样,穿了一件江永当地风格的衣裳,深蓝色,偏襟,滚边,绣花。她旁边站着些男女,张嘉仪轮流跟他们对视一圈,视线又停驻到盛亚男的脸上。她眼角嘴角添了些许皱纹,头发没有刻意去染,任由两鬓斑白着,但眼神热切、明亮。他抿出一个腼腆的笑:“我看起来怎么样?”

盛亚男伸出手,隔着屏幕轻轻碰触了一下他的脸颊。“你瘦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哭起来了。

“告诉我,意识上传,是怎么做到的。”张嘉仪顾左右而言他。

盛亚男哽咽着:“他们说的我也不懂,好像,人的脊椎底下有个什么马尾神经,马尾神经底下,又有个什么丝,说是宇宙留给人类的,超越生命界限的终极丝路?”

“是的,我们采用的是意识上传的最佳接口:终丝。”一名专家插话,“其实意识上传的最大难点并非上传本身,而是本真信息处理机的研制和主体程序的实验。只要本真信息处理机、脑盘、超导传导线等硬件研制成功,再完成主体程序实验,就代表着本真信息处理机已经可以与生命体进行信息上的互联互通。也就是说,二者已经在工作电压、主体程序解读、信息识别方面处在同等水平线上,它们拥有了共同的语言。至于如何完善纯意识体的肢体、视觉、听觉、味觉等等功能,那都不成问题了。”

张嘉仪蓦地想到了什么,有些发窘地问:“所以,我现在可以自如地使用自己的意识,相当于一个移动硬盘直接插在你们所谓的本真信息处理机上,而你们也可以通过处理机打开我这个移动硬盘,像呈现电脑界面那样,一览无余?”

另一名专家听出了他的顾虑,避重就轻地回答:“理论上是这样。您的意识上传成功,表明我们确实发现了储存着各种源代码的人体信息文件夹,并且有能力把这些文件夹直接剪切到脑盘,下一步就是更大范围的临床试验和推广阶段。”

张嘉仪还想再追问下去,盛亚男做了个中止手势:“张嘉仪,为了欢迎你回来,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还记得当时你关于女书溯源游戏的设想吗?我们公司费了老鼻子劲,总算把它给做出来啦,回头你要闷得无聊,就登录进去玩一玩!”

当天晚些时候,等到所有测试告一段落,所有人都离去之后,张嘉仪以访客身份登入游戏,系统自动匹配身份:嫫。

于是,张嘉仪变成一个皮肤黝黑、穿着兽皮短裙的小姑娘,她从树杈上跃下,穿过大泽,越过山麓,蹚过大河,中途停下,挖植物的块茎,吃肥嫩的蠕虫。在自己所属的部族里,她混迹在男人堆,徒手砸开石头,磨出锋利的刃,将树皮捣碎,搓成麻绳,造弓弩,狩猎,混合树枝与烂泥,又引雷火,烧制屋舍院落的墙垣。

至于其他女人,她们负责采摘果菜,用陶土做碗,驯养来不及吃掉的兽,细骨头磨成针,将兽皮缝作御寒的衣裳,逢着族群里有临盆的,她们还会跪成一圈圈,集体摇动腰肢,挥舞双臂,酬神的呼号声彻夜不息。

日复一日,嫫长大了,她开始痴迷轩辕的故事。这个男人,敢深入到最黑最密的丛林中去猎杀雷兽,能给车安上轮毂,会挖空大树造出舟船,懂在石头上凿洞,竖起小树枝,通过观察日影长短来计算时间,并且,他还在涿鹿砍掉了蚩尤的脑袋,在阪泉合并了炎黄。

私心里,嫫想同轩辕同台竞技。自问也算才干卓著,不仅无师自通地发明了烤野兔、烤野鸡,将山上采摘的野果同粮食、泉水同煮,酿出甜甜的酒浆,而且,倘若谁不幸被毒蛇咬伤,截肢才能保命,都得来找她襄助。族人们需要定期渡去对岸换盐,也是她想出法子,将完整的兽皮吹至鼓胀,收口绑牢,令木筏浮于湍急的水流之上。

饶是如此,仍然没有谁喜欢嫫,男人女人都不与她结交,她甚至不知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好在,每天有那么多新鲜事要忙,嫫似乎也并不感到孤单。如若不是某日上山锄土,挖到一片光滑的石片,她拾在手中,拭去浮灰,见天光云影约略可鉴,稍加打磨后,看到了一个额如纺锤、塌鼻紧蹙、体肥如箱、貌黑似漆的人,她可能一直不会知道,自己竟是全天下最丑的女人。

难怪他们给她取名叫嫫,听起来,和那摄人心魂的鬼没有任何差别。丑就丑吧,天生天养,有什么办法,接受了现实的嫫,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更重大的事吸引了过去。

部族间抢婚已持续了有段日子,她熟识的小姊妹陆续消失在雨夜里,隆隆的雷鸣掩盖了她们的惊嚎,她们羸弱的肉体被一折两段,扛在肩膀上掳走,仿佛比鹳鸟还轻,比初生的麋鹿还无辜。嫫愤怒极了,恨不得将拳头捏出了水。

隔天,她便在最高的树杈给自己造了个窝棚,带上盐水兽肉与一罐泉水,住了进去,日夜望哨。再发现抢婚的男人,她誓要砸开他的脑瓜,为此特意挑选了趁手的两块石头,边缘仔细打磨好,中间以长绳拴牢,为保持准头,她更反复练习。

想不到,部族里竟生出流言,说嫫是因为形容丑陋,连被男人抢的资格都没有,以至于心智失常,才会跑去那么高的地方招摇。扪心自问,姊妹们确实比自己美得多呵,她们在河边汲水时,相互打闹,一嘟噜一嘟噜地笑,堪比六月间山里的莓果,沁甜,喷香,至于她们的脸,是将圆未圆的月,是蓄满了蜜的巢,她们的手脚,更比新剥的植物块茎还要白嫩、多汁。嫫想,感谢上天,造就了这样的她们。

兴许,是上天有意拿她逗趣,抢婚的坏蛋久久不至,等来的却是轩辕部族的传令官,原来,那个男人也看到了这流弊,且制定出了比她更高明的策略:

即日起,各部族务必选取丑女送去,轩辕愿纳最丑的那位为妃,寄望此举引领风气之先,令众人不再以美丑为好恶,从此往后,抢婚陋习或可休矣。传令官还转达了轩辕那句诘屈聱牙的原话:重美貌不重德者,非真美也;
重德轻色者,才是真贤。

嫫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输了。她骑上首领精心挑选出来的长嘴黑猪,揪牢猪的耳朵皮,晃荡着自己的两条短腿,向着轩辕部族进发。

借着嫫的眼睛,张嘉仪第一次见到了嫘。他知道嫘是轩辕的元妃,本以为多超凡脱俗,游戏中看去,却是再家常不过的样貌,非要说有什么过人之处的话,大概只有那弯弯的眉毛、细长的眼角,教人瞧着温和、亲切,还有嘴边的那抹浅笑,像月上的皱褶、湖中的涟漪。嫘的房舍异常简素,除去必要的卧具器皿,竟没有任何装饰,也不见侍从。她当时正清理蚕虫粪便,因担心弄伤蚕儿,集了一束最细软的兽毛,一粒粒往外刷着,过后净了手,又轻轻添上新摘来的桑叶。

嫫看那些蚕昂起头,愉快啃食着,一只只饱满得发亮。而嫘拉住她的手,第一句话便是:“好妹妹,你总算来了,等你多少日子了。”灯盏上的小火苗蓦地一跳,她心中一柔,是降生到这个世上,从未有过的感受。如同,母兽舔舐幼崽的耳轮,蜜蜂将沾满花粉的腿脚轻轻抖颤,鸟叽叽叫唤,飞向自家的巢穴,夕阳坠到山后面,炊烟在部族中荡开。她忽就哭了出来,丑脸挤作一团。

毫无疑义地,嫫喜欢上了嫘。嫘热衷养蚕,她便采来嫩桑叶。嫘要缫丝,她负责煮茧。嫘纺丝线,她发明纺锤。嫘想将丝线像蜘蛛结网那样织成布匹,她又造出了织机。等天底下最滑软的布匹织出来,最合体的衣裳裁出来了,嫘给她试披在身上,像披了一小丛流水,月光下的流水,熨帖住毛孔,柔柔的,熠熠的。嫘说:“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还得去其他部族换些朱砂来染色才好。”嫫却不明白她的意思。

等到轩辕征战归来,嫘安排了八拜之礼,给他们各自穿上大红衣裳,分别拜了天、地、日、月、山、河、父母,最后对拜,才算正式结为了夫妻。和之前设想的不同,嫫对真实的轩辕谈不上什么感受,此时他已统一各部,登高台,称黄帝,为维持局面,忙得蜡烛两头烧,次次回到家中,只剩睡觉。嫫便趁黄帝打鼾,偷偷跑出去看仓颉造字,回头告给嫘说,仓颉并非蛇身,不过他幼年害过一场病,两腿变得极其细瘦,无力支撑身体,黄帝怕他因此被人欺侮,给造了条假的蛇尾巴。

“喏,像穿裙裤这样套上去,腰间系牢。而且你知道吗嫘,他那尾巴里面还有机关,遇险时,只需脚尖轻轻一勾,蛇尾就直立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响,他们好像都不知道,这玩意儿看着压根儿就不可怕,反而显得特别幼稚,哈哈。”

张嘉仪跟着嫫一起笑痛了肚子,那个有本事让天雨粟、鬼夜哭的家伙,竟被戏谑成这样。而关于造字,她是这样讲的:

“就有一天嘛,黄帝让仓颉同时记下好多件事,原本,每个部族他用一根绳子作为账簿,打结与不打结分别代表什么,只在他心中记着便了。事务繁杂起来以后,他又想出新花样,以不同颜色的绳结区分,打起结来始终还是沿着来回一线。

“然则,随着华夏同盟向各个方向延展,像八卦指向四面八方,他便俨然成了蛛网中的老妖怪,被那些五颜六色、缠绕不清的绳子牢牢拴住,连起身上厕所都成了难题。何况你想啊,他还得要背过人去,褪去蛇尾,将自己从那可笑的伪装中解救出来,逢着内急时……哎哟!

“今早我才去看过他,饭也不肯好好吃了,三天前那根肉骨棒还丢在陶碗里,早都干掉了,人正捉住一把缺柄小刀,在占卜的龟甲上瞎刻画呢。”

“刻的是什么呢?”嫘问。

“搞不清,一个个四四方方、怪头怪脑的,有些简易,有些复杂,有些像符咒,像神洞岩壁上那些先民猎杀巨象的画,有些又像云的纹路、鸟的翼翅、兽的爪印、人的模样。”嫫晃晃脑瓜,一脸费解。

随着嫫孜孜不倦的探访,仓颉造的字越来越多,想用时,常出现提笔忘字的情况,为便于查找,他开始给字分类了。嫫告诉嫘:“他的分类方法很简单,比如,那些代表不同树的名称以及木头制作的工具的字,当中都会有一个木,或长或扁,或在左右,或在上下,这些字被他刻于爪牙之上,合在一起,就像个完整的部族,流着同样的血,刺着同样的图腾。

“人的部族要有首领,字的部族当然也不例外,他向黄帝讨了一根巨象的獠牙,将字的部首们一个个刻上去,各另配小字注释,然后通过各部首,就能快速找到相应的爪牙堆,并从中寻出需要的字来。”

嫘明白了,黄帝似乎正是受到这番造字的启示,他新近召集了各部族首领,告诉他们,以后部族小事由他们自行裁决,遇有大事才来丘宫统一禀报,他又定下了禀报的时间,无缘由而不至则视为叛逆。

嫫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从那以后,她再没拿仓颉开过玩笑。史书说,仓颉有四目,而在嫫这里,他就是用眼过度,导致迎风流泪,出门不得不戴上石片遮挡,回到室内时,又经常忙到忘乎所以,就将石片随手推至脑门,看着可不就像多长了两只眼。

到嫘晚年离世前,仓颉造的字已深入百家百户的日常生活,人们把记事的绳结扔进牛粪火堆,捣碎了木炭兑水,掺入少许浓稠的猪血,在大大小小的器皿上都标注起文字。自然而然地,在这场对文字的持之以恒的狂热中,史官仓颉开始为轩辕黄帝立传了。

嫘被准许葬回出生地西陵,嫫请命前去守陵,黄帝就势封她做了方相氏,负责指挥祀事,走在灵柩最前面,用她依旧惊天动地的样貌驱鬼避邪。西陵位于国土西境的大片崇山峻岭当中,不与外界相闻,守陵是异常艰苦的消磨,除去需要定期组织祭祀,日常也得洒扫庭除。嫫并不惧怕辛劳与寂寞,毕竟,这是她自出生起便习以为常的遭际。

唯一令她感到悲伤的,是史书中对黄帝的丰功伟绩大加吹捧,而关乎嫘的部分,却只言片语带过。是的,史书上没有嫫,当然不会有她,她算什么呢,一个连神鬼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丑东西罢了。她从未在意过自身,但事关嫘,她却不能平衡:凭什么呢,献出了毕生年华,大到调和炎黄、发展农桑,小到规矩礼制、穿衣戴帽,是嫘带领大家走出了茹毛饮血的蛮荒,一切的一切,却像飞鸟踏过雪泥,到底凭什么呢!

如果当初,自己也来造字就好了,自己造的字,要记载便记载,要歌咏便歌咏,要发光便发光,无须仓颉同意,不必黄帝恩准,看谁还能遮掩得住。嫫又想,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造字吗,又有什么难,就现在开始,也并不为晚啊。

嫘,你等着,我定会将我们的故事记录下来,等到千百年后,我们都化了灰,彼时,还会有新的姊妹出现,她们看到我们的字,读到我们的史,也会为我们感动、骄傲。

嫘,你看到了吗,她们此刻就正在大地上行走,在天空中飞,在时间里游,她们和我们一样,和我们一样爱云,爱花,爱露珠一颗,爱山河万朵。

张嘉仪握住嫫的手,拾起一截树枝,用力往石壁上磨去。原来,盛亚男记得太婆的话:“女书还是要硬笔写出来,才有骨气。”游戏里,他和嫫用磨出斜面的树枝,蘸上锅底灰,斜斜地一笔荡出去,圆圆的一点旋回来,再荡出去,再旋回来。

GAME OVER字样出现时,张嘉仪长舒一口气,一个看着没心没肺的她,大抵是把自己绵绵密密藏在了游戏的每一道关卡里。

当时他无法醒转,陆续有很多人来过。他认得出母亲努力克制的抽泣声,还有护士换针时冷冰冰的指甲,护理大姐帮他翻身、按摩那股劲道,他全知道。盛亚男常会讲些公司的烦心事,实在没什么好讲了,就念手机上的八卦新闻,哪座火山喷发,哪国打仗,哪年瘟疫流行,哪个明星闹绯闻,听得他耳朵起茧。

他们全离开后,有个人单独留下,皮革、烟草、琥珀、肉豆蔻与雪松,他记得那人身上的香薰味道。“到头来,还是你会做生意啊,一本万利。”那个男声刻意压低嗓音讲,“就这么一撞,一躺,什么都不用干,你成了神,她的心付给你,完完整整都给了你。”

如何在这本权威性的人物传记中准确标注张嘉仪博士的生卒年,是我们遇到的一大难题。如若按照他降生的1982年与将意识上传的2046(地球纪元)计,将无可避免地涉及一个伦理问题:纯意识体是否仍隶属于生命本身?对于这个问题,地球原生人类与戴森球新新人类有着截然不同的答案。比起着眼于基因工程、环境保护及高能物理探索的少数原生人类,已成主流群体的戴森球新新人类更倾向于进一步信息化,并将繁衍手段从生物学转移到信息学。新新人类与AI的信息之海合流是大势所趋,语言则将卸去记载信息的重担,成为供后世瞻仰的古老墓碑。

这是人类的黄昏。这是人类的清晨。

——《折扇:张嘉仪传略》,女娲1079号,戴森球纪元23年,图腾出版社

那是2010年,张嘉仪应邀去到女书会所,盛亚男正待磨墨,明明有便宜大瓶的墨汁出售,她偏要煞有介事,边磨边说:“你懂啥,来这儿写女书的客人最看重的,正是这份仪式感。”

青石端砚上,镂刻着浮云远山,松枝披纷,两头鹿卧于树下,交颈颉颃,意态安闲,笔是小楷狼毫,宣纸底下衬了红色竖格,想是帮人将字写齐整的意思。张嘉仪立在桌边,看她挽起袖管,添少许水,拇指食指齐齐捏住墨锭,以中指顶牢,沉了肘,不疾不徐地往砚台中心转圈,墨一点点研开,水渐渐稠了。

他怪道:“几时变得这样淑女起来?”

她穿的是月白偏襟小衫,底下配百褶半裙,一双带袢布鞋,两条发辫在脑后缠绕成髻,人看着似乎也清减了些,一只天青色冻玉镯悬于腕上,可不像了地主家的胖小姐。

盛亚男笑嘻嘻啐他:“我不打扮打扮,跟会所风格能搭调嘛。”

诚然,这女书会所里,木雕花窗、绣屏、官帽椅、天球瓶、山水图,一色的新中式装潢,隐藏式音响正播着高山流水,古琴声时轻时重,若有似无,铜炉里袅起白檀的香,桌上柜上几上,则摆放着各色工艺品——折扇、油纸伞、茶壶、笔筒、护身符之类。他看得眼晕,忽见一方绢帕上也绣了几行女书字,像是敦煌曲子词《菩萨蛮》,正在琢磨,盛亚男直起嗓子叫:“别碰,那是客人定制的!”

他失笑:“只怕客人并没有领会这歌词的意思,现代女性,哪有这样坚贞酷烈的,还动不动海枯石烂呢,多半都喊着智者不入爱河,生怕自己吃亏上当才对。”

盛亚男脸色一晦,丢了墨锭,将绢帕夺过去,“多嘴多舌,要你管!”转过头,她已进房取出个金属大钵,“你不是老说睡不好,试试这个。”来不及抗议,她已将钵托到他耳边,另只手持了木槌轻轻一敲,只听嗡——音波振动,由洪转微,层层趋远。

“咋样?有没有想睡?”她问到他脸上。

“什么东西,吓一跳!”他揉着耳廓,“振得头皮直发麻,不失眠的听了只怕都要失眠了。”

“你懂个屁,这叫颂钵。”

她又敲一下,随即用槌体剐蹭钵缘,跟DJ搓碟似的,制造出更古怪的音波来,不仅像先前那样振响,还忽高忽低,缥缈不定,嗡——嗡——

“喂喂,还不想睡吗?”

“不想。”

“要不你还是躺下,先把气息调匀。”

“快饶了我吧。”

“呸,真不识货,我可是专门交学费上尼泊尔师傅那学来的,催眠一个收二百八十八呢,这免费给你催,倒还挑三拣四的。”

“交钱还不行吗,我交三百,不用找零,求求你,别敲了!”

“就敲就敲,叫你磕碜我,敲晕你,哼!”

正闹着,客人来了,盛亚男忙放下颂钵,敛了姿容,迎上前去招呼。刚刚那碎嘴,一下跟抹了蜜似的,姐姐长姐姐短喊个不住,又问:“今日还是喝碧螺春?有新送来的岩茶,要不要换个口味?”

二人寒暄着,早有小妹在茶道桌前烧水温杯。奉了茶,盛亚男才故意慢悠悠介绍:“喏,这就是我哥——张嘉仪,刚读完古文博士,留在大学教书,学问大得不得了,瞧不上我这下里巴人,轻易都不肯出来见面呢。”

那中年妇人早瞄过张嘉仪好几眼,听到这儿,便放下茶杯,笑吟吟接话:“张教授啊,幸会幸会,真是年轻有为呀!刚好,我小儿子顽皮捣蛋,古文是完全学不进去,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让他拜张教授为师,也跟着长点学问呢?”

张嘉仪摆手笑道:“小小讲师而已,离教授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哪敢误人子弟。”

盛亚男瞅着妇人面色不豫,忙打圆场:“姐,都是自家亲戚,回头我领我哥上你家,陪宇坨耍去,小学古文那还不小菜一碟,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就包在他身上,只不要再提什么拜师不拜师的话了,多见外呀。”

张嘉仪听得这样讲,揣测妇人对盛亚男的生意一定重要非常,便径自品茶,不再言语。

盛亚男果然又冲他嚷:“你是有眼不识泰山,这我们胡总呀,她家地产项目刚卖了一栋楼,赚的钱数不过来,大概要烧坏几台点钞机!”

胡总眉毛一弹,抿口茶,说:“那有什么,我不过是个乡里人,冇读过书,见到文化人,讲不出个子丑寅卯,老脸先就羞红了。”

盛亚男拈块桂花糕,作势堵她的嘴,“快莫这样讲,胡总有什么没见过,境界高的嘞,总想着支持我们文化产业,精准扶贫。”又冲张嘉仪?一眼,转了话锋,“实话跟你讲,我们开会讨论过好几轮了,要干就干票大的。女书周边,除去你看到的这些,后续还会有服装、家居方方面面的设计出来。我们的会所呢,打算在全国各大城市放开加盟,全部统一形象,实行标准化管理。女书app已经在开发了,随便输个汉字,它的女书字体都能跳出来,配发音的哦。线上线下的女书主题沙龙也会办,那公关公司来提报的人怎么说来着,增加用户黏性。

“去年女书列入了国家级非遗名录,之后我们要借东风到处去参展,后期请乐团搞女书音乐会,请大导演拍女书电影……总之,要让江永女书一炮而红,不仅融入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更推广到世界的角角落落。到那个时候,我们真可以说——天下女性,姊妹一家。至于赚钱,胡总说得对,那就是顺便的事嘛。”

张嘉仪听得惘然,这穿着汉服、敲着颂钵、夸夸其谈的姑娘,还是那个他认识的盛亚男吗?也不能说完全换了个人,至少那几分泼辣爽利,确是属于她的,可分明又有哪里不对劲,总之,他拿不准该如何表情,只好继续埋头饮茶。

此际只听胡总说:“先前你讲有个哥哥,可以给我们做顾问,只当吹牛皮哩,今天见了面,既然是真的,我也落心了。女书男书我不懂,我只晓得,这年头女人的钱最好赚。张教授,要不你就应承下来,有钱大家一起赚噻。”

张嘉仪这才懂了盛亚男约自己前来的用意,忙正色说:“我学的是古典文学,跟古文字学实在是不相通的。五年前,陪着亚男到江永逛了逛,对女书也只了解个皮毛,并没有深入研究。投资我更不懂,只知道是要真金白银砸进去的。如果需要顾问,不如到江永当地去物色,或者,我再设法找几个本专业的同事。”盛亚男使眼色他也不理,把话硬铮铮讲完。

没想到,胡总并不以为忤,反倒笑起来,说:“亚男妹子,你这小哥哥当真找对了,看着文质彬彬,倒是骨气得很。今天倒也不急,他们读书人怎么讲的,来日方长嘛,呷茶,呷茶。”

这样他还能再说什么,只得按下不表。于是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另有小妹过来,引胡总移步书桌,盛亚男遂挨着坐下,捉住她的手腕,一笔笔写下去。剩下张嘉仪,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简直成了误闯女儿国的唐僧。

这天晚些时候,高校旁,晴雨棚下,夜宵摊上,九宫格煲了满满当当的牛百叶、黄喉、鸭肠、鸡翅、虾滑、鱼豆腐、鹌鹑蛋,红油咕哝。旁边几桌男女大学生,吆五喝六猜拳,酒瓶很快摞起来,没站稳的瓶子滴溜溜滚走。

瞧盛亚男那样子,根本还摸不着头脑。从她的角度,好容易傍到财神,想着鸡犬升天,能有什么错。人家胡总明显对他有好感呀,偏偏他是个缺心眼,递了杆子都不肯爬。张嘉仪叹口气,慢慢同她解释,当今社会讲究男女平等,造就了大量像胡总这样有钱有闲的女性,开一间专属于她们的会所,提供品茗、打坐、冥想、做手工、写书法、美容按摩、膳食养生之类的服务,作为疗愈身心的所在,或许,确实是有商机的。他只是不明白,这些和女书有什么必然关联,换言之,拿掉女书,会所照样成立,又何必这么个噱头。

实则,他不是没有考虑过女书的未来,倘若将语言比作自然有机体,也有其生命,那么它的产生、发展、衰老和死亡,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江永女书既是为反抗男权而生,随着社会的进步、男女平权的普及,今时今日,女性同样可以读书、习字,女书已然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自然会退出历史舞台,后人能做的,唯有记录、纪念而已。将女书过度商业化,却是他一向不愿看到的。

听他拉拉杂杂讲完这一大篇,盛亚男没正面回应,倒是起开瓶盖,将两只玻璃杯分别满上,说:“好啦好啦,算我草率,给你赔礼了,先干为敬。”酒喝完,杯子往桌面上一坐,她抹嘴,响亮地打了个嗝。

张嘉仪用筷子搛起海带结,闭上嘴慢慢咀嚼。

“你记不记得太婆怎样讲,女书,是做什么用的?”

“就女人之间,诉苦用的嘛。说到诉苦,你可能根本理解不了,现在女人的压力比从前还大得多,既要出去赚钱糊口,回到家来,又要赡养老人、照顾孩子,还得哄着男人开心。我们做过问卷调查,假使可以指导姐妹们加盟女书会所,手把手教她们赚钱,一百个女人里面,百分之七十几都表示了兴趣,全中国多少女性,只要她们当中有一小部分愿意过来,你想想,统共多少人,能赚多少钱?”

张嘴闭嘴就是钱,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他把眉头锁起来。“需要倾诉可以理解,拿这个赚钱,是再没有其他赚钱门路了吗?”

“客户有需求啊,我满足需求怎么了,不偷不抢,很丢脸吗?出来做事,是要能赚钱才有积极性嘛,不赚钱,你指望我和胡总赔钱赚吆喝啊?等当真赚了大钱,要推广女书文化也好,要维护女性权益也好,想做啥不成啊!”

“维护女性权益固然是好事,但也要当心,情绪一旦煽动起来,只怕造成男女之间更大的分裂、对抗,就和初衷背道而驰了。再者,你要知道,多少钱都收买不来的人,也是有的。”

“嘿,这才哪到哪,就让你心里不舒服了?几千年都这么过来的,男人有钱能买,女人有钱了不能买?”

“别这样讲话。”

“那要怎么讲?你那些个大道理我听不懂,更讲不来!我连胡总都不如,没有好的家世背景,我才是个纯正的乡里鳖!你看不上就看不上,嫌我没文化,嫌我俗,我他妈不在乎!”

“女孩子家,不要骂脏话,谁说你什么了?”

“哦,脏话都专属你们了吗,男人是有多了不起啊?”

“咳,不说了。”

“我就说!鼓不敲不响,理不辩不明,到底谁给的优越感你说……”

盛亚男哭起来了。从小到大,见她哭的次数可能超不过三回,所以张嘉仪也呆住了。隔壁桌仍吆喝着,他们面前的红油仍咕哝着,啤酒泡泡流到桌沿,一个个破裂了。

谁说过的,争吵是另一种沟通。眼下,只需前进一步,递纸巾给她拭泪,将他的手覆上她的,服个软,讲几句窝心的话,就能将情势反转。偏偏他做不到,他只觉得累,且毫无意义。语言此刻成了最大的叛徒,从他的精神实质里脱逃出来,游离,嘲弄。

过后数年间,张嘉仪反复研习女书,更不断回想当日的争吵内容,最开始他满心愤懑,觉得自己分明无错,怎就闹到不可收拾,时移事易,不免又换去她的立场,替她开脱。

当初她母亲不堪家暴,带她从乡间逃离,长大后她数度提及,那许多个夜,母亲在灶间挨揍,身体麻木有如沙袋,一记记闷响,将酒精、贫穷与暴戾吸收,而年幼的她,为免成为下一个被攻击对象,咬住拳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隔天早起上学前,姐姐们扫去满屋玻璃渣,她则以棉纱布蘸水,轻手轻脚帮母亲揩净血痕,青紫的眼窝烧热水熏蒸,以免给邻人看了笑话。她前面有三个姐姐,全叫招娣、梦娣、迎娣之类,生到她,母亲讲算了吧,女孩不比男孩差,就叫了亚男。可盛亚男这个名,怎么听都还是屈辱。

他不是不知道,她有多渴望拯救母亲、证明自己,读书既然不成,赚钱就是她唯一指靠。而他的断然拒绝,否定的,就不只是女书会所这件事本身,更是她试图证明身为女性,同样可以有所成就的全部努力。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傲慢,一种性别对另一种性别的轻侮,或许早已内化为一种无意识,他不自知不自觉,也就不自省。

从江永带回来的折扇被打开,又收起,收起又打开。张嘉仪慢慢参悟着,身为女性的言不由衷,或许是另一种无意识。像女书的同音字,女性也总有那么多的话外音。当盛亚男嫌他不够男子气概,搞不好是在催他表白。当她嗔怪地讲出“谁同他好”,指不定想表达“天底下我同他第一好”的意思。当她说他“瞧不上我这下里巴人”,大概是盼着他反驳,“快说你很在乎我,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当她哭着喊出“你看不上就看不上,嫌我没文化,嫌我俗,我他妈不在乎”,有没有可能是在说,“什么都不要说,抱我,挽留我,别让我走,别让我对你死心”。这其实不是她的错,也不是他的。他和她之间,隔着一条叫作现实的河,她渡到了现代主义那一岸,而他还留在古典主义这一边。这番隐晦曲折,教他怎样讲,怎样讲她都不能懂。

明明太婆写给他的句子——以我双手向你开,相惜怜爱永不悔,而人世间最大的孤独莫过于,明明就在眼前,讲着同一种语言,写着同一种文字,却永远地相距光年。

盛亚男同学:

展信佳。

这是一封既无处投递、更不可能有回音的信,为此,我还特意找来古早的纸笔模拟程序,你一定笑我傻。自你走后,时间感变得混乱,尤其从黑洞回来后,他们说,地球上已过去了几千上万年,我却是不信的。要我说,现在这样其实也好,你先走,留我恒久念想。这一世,如果不是因为语言的模糊多义,实在也没有别的憾恨。是的,我又开始研究女书字了,并且还想着造字,造一种可以无障碍沟通的字,你敢信?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且你知道的,我傻。近日参观了戴森球,惊叹世人聪明,而我情愿做个傻瓜,当然,也只能做个傻瓜。

你一定很难想象,如今的地球,因为人类数量剧减,植被已恢复到近乎史前程度,各种参天巨树、藤蔓、沼泽、艳丽无比的花朵,还有早已灭绝的野生动物,都开狂欢派对似的冒了出来。如果时间是个圆,唯愿它也将你带回到我的面前。

顺颂春祺!

张嘉仪

12024年7月28日

——《两地书》,张嘉仪,日记摘录(译自古汉语),地球纪元12083年,银心出版社

根据广义相对论,质量越大的物体,其引力场越强,时间流速越慢,是以,黑洞附近的引力场当中,时间流速会相对迟缓。假设,在一颗靠近黑洞的行星上降落,并停留一小时,地球上却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而如果接近黑洞的事件视界,理论上,时间几乎会彻底停滞,人变成一幅肖像。张嘉仪将这些天文物理学内容加载进意识。

有道是,天宫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不免好笑,古人哪懂相对论,竟早早有了如此觉悟。骤然间他意识到,照这个比例换算,地球历的一万年,也只不过是天宫的十天,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当真去过黑洞附近,只是如戴森球人类指挥中心的来信中所说,由于故障,导致那段短暂的记忆被抹除了。意识当中的数据包,既然可以加载,自然也可以卸载,并且一旦卸载,不会留下痕迹,任凭他再努力回想,都没有任何线索。

自打收到那封信,张嘉仪无时无刻不在搜寻相关知识,往意识当中填充,只有弄清楚哪里出现问题,才有可能设法解决。虽则信中并未明言,他其实可以想见,症状蔓延至全境,不过时间问题,人类会像冬夜狂风中摇晃不定的小火苗,稍不留神就将彻底熄灭。

最开始,他疑心所谓躁离综合征,与文化认同的缺失有关。

在他那个时代,所有人拼尽全力,对标金钱与地位,整个世界,也曾出现过类似的狂乱、毁坏与倒退,学生在他的课上谈恋爱,打游戏,睡回笼觉,没有谁在意几千年前的文化遗迹。谁曾想,有朝一日,拯救人类文明这样宏大的命题,竟会当真落到他头上,足够讽刺,却也像是命定。

不想,他发过去的二维码很快得到回复:

继性别、种族、肤色、星座、人格等方面的差异化培育计划宣告失效后,我们亦曾尝试将地球文明史上出现过的所有文学著作、哲学典籍、名人传记等,统一加载至新新人类的大脑,不仅未见成效,且出现了较大范围的排异反应,恐此路不通,请知悉。

文化讲究的最是潜移默化,怎能统一加载呢,张嘉仪有种鸡同鸭讲的无奈。旋即他又苦笑,后赛博时代,一味讲求高效,消灭了太多的幽微与丰盈,自然比不得从前太婆教他们写女书时的口传心授。可似乎也只能如此了,自己不就整天往意识里加载这些那些数据包,爱因斯坦要能活到这会儿,估计都比不过他渊博,又有什么用处呢?有没有可能,并非那些差异化的手段不再奏效,而是人类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程度,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不过,人工智能尚未进化出足够的耐心,等待改变发生。该要如何告诉对方,统一固然是文明的最优解,多样却是个体的福祉与尊严。

蓦地,张嘉仪想到,自身记忆固然遭到损毁,当时去往黑洞的曲率飞船上,却还有日志留存,他想看看当时的自己——自由、孤独,一如今日的新新人类,倒是如何成功抵御躁离综合征的侵袭。思及此,他当即向戴森球人类指挥中心发送申请,申请获批,日志查找中,数据包列表如下,请确认加载项,加载完毕,读取。

于是,他又一次体认到那股难以言喻的撕裂与怖恐,过往的一切经验在此全数失效,他不知该怎么形容,明明肉身并不存在,竟会出现幻觉,好似整个人被牢牢摁在驾驶舱中。那是真正的洪荒之力,令他无暇思考,无力呼吸,更无法应对,连睁眼看看周遭,都需要调用足以撬动整个地球的气力。啊,看到了,飞船由于强大的引力作用,正向黑洞内部急速下坠,舷窗外,无量数的光点闪掠而过,比在世为人见过的所有烟花加起来,只怕还要璀璨亿万倍。他一时目眩神迷。这些应该是高能粒子和反物质组成的喷射流吧,可真是——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咳,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吟诗呢,对于入了膏肓的职业病,张嘉仪只得报以惨笑。

漫无止境的下坠终于过去,有扇门凭空出现,门后,呈现一片纯粹的炽白,令目力全然失效。这便是超空间吧,他寻思,进去之后,不知道会是何种境况,如果空间当真有十一维,自己又会去到哪一维。犹疑刚持续一瞬,整个黑洞,竟开始由外围向中心剧烈收拢,仿佛魔法师完成了戏法,卷起漆黑、庞大的遮罩,要把飞船连同他包裹严实,然后,牢牢锁闭。全无法可想,他只能向那扇门后去。甫一入门,迎面即是一堵墙,这堵墙上下无限高,左右无限宽,上面均匀分布着的,是不计其数的小小格间。他凝神细看,每个格间内,均有小小的人物在当中活动,他同时看到无数张脸向他扭转,听到无数把声音开始讲话,意识到无数个意识将他拉扯。多维度同时展开,原是这般景象。

他依稀看到了母亲,温淡而哀愁,停下织毛衣的一双手,努力朝他笑着。父亲则面无表情,垂下眼睑。他看到太婆,比画个女书字——好,她说好。他甚至还看到那个写信者,果然是短发,制服,扣子扣至下巴颏,不过,并非先前以为的女性,也并非男性,而是人类意识与人工智能的合体。稍远些的所在,他看到了一个极丑但精干的女子,她正注视着一对男女,张嘉仪想,那应该是轩辕和嫘吧,嫫旁边的仓颉,正将石片推升至脑门,眯起眼,仔细辨认着她的模样。此时他不免疑惑,分明当初进入黑洞时,自己尚不知戴森球为何物,更不曾加载远古数据包,怎会一眼便认出这些家伙来。下一秒,他又顿悟,既然高维度不存在线性时间,哪有什么先来后到。

啊,盛亚男也在,穿一身红,白银冠饰掼到地上,披头散发的模样,正在格间内急得跳脚。“说了不要来不要来,你偏要来,为什么这么不听话!”她大喊,“我不准你有事,你有事我怎么办,我怎么活!”

张嘉仪挠头,总这样大呼小叫,没个女孩子的样儿,倒要进去瞧瞧她才好。这样思忖着,不由自主伸出了手,手穿过格间,指尖立时变得透明,比冰消雪融还要彻底,他急急回缩,却又完好无损。看来不同维度间,是无法接触的,他只得作罢,又想不如趁此机会,巡视每个格间,万一能得到什么启示呢。

一番极度枯燥的检索过后,终于他停留在一间教室,三尺讲台前,看着年轻的张嘉仪手持粉笔,唰唰写下板书。“同学们好。”他刚来得及听见自己说,“海豚只有两种脉冲信号,也努力传递着复杂的语意,而无论汉字、英文、法语,或者女书,都是人类发明的交流信息的渠道、传承文明的方法。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反正我是信的:发明语言文字的伟大程度,从来都不逊色于任何造物主的光荣。”

造物主的光荣。

倏忽间,上百亿个脑神经元同步点亮,他悟到了——在差异之外,在共性之外,是传承的使命,是开创的冲动,是与生俱来的不服、不甘、不屈的力,才令人类得以不断走下去。没有分类,只有转换。没有固定,只有均衡。没有高下,只有共生。如阴与阳,如0与1,如正与负,如黑与白,如晨与昏,如火的炽烈与水的柔情,如生之意外与死亡的无心,如象形与表意,如表意与表音,如符号与图形,如传说与事实,如战争与和平,如轩辕的箭镞与嫘的蚕茧,如仓颉的横平竖直与嫫的旁逸斜出,如偶然的奇迹与宏观的潮汐,如熵增与熵减,如宇宙的瞬息万变与奇点的毋庸置疑,如线性时间与七肢桶,如黑洞与境界线,如碳基肉体与硅基电子,如男与女。

张嘉仪当即报告给戴森球人类指挥中心,那些新新人类,不妨试试最古典的读书习字。他打算倾尽毕生所学来教授他们,下一步,他更会启发他们,引领他们,共同来创造一种全新的文字。或许,是带有嗅觉标记的,或许,是根据热能轨迹的,谁知道。即将走出太阳系的人类,势必面临更艰巨的挑战,自然需要更高效的信息载具,目前通用的二维码被取代,将指日可待。而他们的躁离,也终究会好起来,对于这一点,他坚信不疑。

很久以后研究者们才注意到,人类意识上传到云端之后,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数字永生,事实上,意识体的算力也在逐步衰退,运行得越快,衰退来临得越早,直至最后,电子再也无法以特定模式逾越原子间的深渊,意识体失去语言能力与自我意识,沦为彻底的数字僵尸。

张嘉仪博士决定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他坦言,消失在空无一物的宇宙热寂中,才是每个物种的命运。弥留之际,他选择了重返过去,回到一切美好记忆初次萌发的时间地点。或许历史的洪流从来无从选择,命运的捉弄总是啼笑皆非,至少他可以在与她的连接中,得以完满。

——《地球古文字学简史》,嫫(热能编号46037551),戴森球纪元201985年,寰宇出版社

“现场环境安全。”

“你好,听得到吗?你好?”

“病患无意识。”

“1001,1002,1003,1004,1005。”

“颈动脉无搏动。无自主呼吸。”

“施行心肺复苏……”

张嘉仪其实听得到,也看得到,他只是游离出来,浮在数米外的半空。底下净是车的零部件、人的零部件,冒烟的,嚷痛的,喊救命的,压千斤顶的,开切割机卸车门的,抬担架的,打绷带的,维持秩序的,还有陆续前来围观,虽被警戒线及时隔开,仍努力踮起脚尖,向前抻着脖子的……其嚣乱程度,好比蚁穴揭了顶,蜂巢摔碎一地。

雨,似乎落得更凶了,千军万马,在车篷、雨披、湿路面上聒噪,救护车顶灯着魔似的旋,点点诡异红光接连成片。

三分钟前,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湖南江永,尚有二百三十五公里,行程将将过半,雨刮器开至最大档,仍难抵一天一地的豪雨。他并非没考虑过进服务区暂避,只是之前出城遇上大塞车,唯恐误了约好的吉时。

是以,连环追尾发生时,几乎避无可避,本能地一脚刹车下去,车身立时打横,如一叶扁舟,荡开,折返,再荡开,一秒延展成一千毫秒,一百万微秒,他忽而理解了慢镜头的意义,只觉整个人奇异地失去了重量,不辨南北。然后,是一声脆响,车前灯磕鸡蛋般裂一道缝,跟着闪电样四散开,程度扩至上万倍,猛烈的撞击感传导过来前,他将眼闭上了,双手从方向盘松开,护住头。

浮在半空的时间长了,张嘉仪才发现,南方的春夜是这样迷人,一片低矮浑圆的丘陵,如女性曲线,在雨中静静铺陈。从前地理课,老师告诉他们,不要小瞧这些貌不惊人的小山,它们形成的地质年代最是久远,漫长的风化作用,早磨平了它们的棱角,赋予它们更素朴谦卑的面貌。那漫山遍野的凤尾竹、茅草、铁线蕨,齐刷刷朝着高速公路的方向弯下腰,它们也爱瞧热闹么?其实早在雨落下来之前,他便已经听到动雷了,明早起来,山坡上,石头罅隙里,尽可以捡到一抔抔雷公屎。雷公屎他从未吃过,听盛亚男说,是青绿色的一种苔,她母亲早年最会炒雷公屎,放蒜蓉、酸辣椒,搛一筷子,能下三碗饭。因觉着名字不雅,他没有问那是怎样一种滋味,想来,是脆甜的吧。类似这般微小而不能放下的羁绊,还有很多。

一周前,盛亚男回到江永的女书园中,同姊妹们一起坐歌堂。按照当地习俗,正式婚礼开始前,她们要连续不断地唱三天三夜哭嫁歌,舍不得爹娘,舍不得哥嫂,舍不得屋场田土,舍不得家养的猪,更舍不得从小玩到大的老同。她在视频中告诉他,还有专门骂媒婆的歌哩,谁叫她当了这样的差,害得闺中女儿非要出嫁不可,就该用老酒灌她一肚皮,再打发到牛栏里困去。真是俏皮得不得了。

想到这,张嘉仪觉得好笑,他还没看过她扮成新嫁娘的模样,不免又感到遗憾。从前他们过家家,她扮新娘,一面将红色的纱巾绑在头顶,一面又撒欢撒得那样起劲,哪有半点即将出嫁的娇羞。不配合的话,却要被她打,踩脚,拧胳膊,吐唾沫,害他不敢反抗。结婚是怎样结呢,当然是唱歌呀,跳舞呀,像电视上演的那样,一个人往前探,一个人朝后退,两个人胳膊绕在一起,跳着跳着无聊了,她会挠他胳肢窝,于是一齐摔到沙发上,笑到肚子都瘪了。

正宗女书婚礼,来江永之前,他在网上查过,是要做当地瑶族打扮,大红如意襟上衣,大红褶裙,滚边,绣花,头上顶一只白银冠饰。那东西得有多重,全是浮雕的龙啊鱼啊花啊朵啊的,但愿她不会像从前那样疯,一疯,肚子笑瘪不打紧,冠饰栽下来,不得损坏了么。他叹口气,这些年,女书会所开起来了,app上线,各样女书售卖、参展、音乐会,都照她设想的办了。电影拍摄完成,后期制作进行中,导演和监制说要上院线,还会送国外评奖。江永女书学堂建好后,她说服胡总投了一大笔钱给女书园,太婆的孙女当上园长了,逢年过节,她更牵线搭桥,将当地的庆典活动都拉到园里办。当她提出要回去办婚礼,一切都合着她心意。

他乐意看她成事,永远兴兴头头,只往前冲。她连表白都脚踩风火轮,边开车边笑嘻嘻视频:“张教授,我打算休息半个月,到太平洋寻个热带小岛度假去,你要是得空跟我扯证,我考虑捎上你一道啊!”话音未落,即有电话打进来,摁下接听键之前,她凶巴巴骂了句娘。张嘉仪哭笑不得。从前送她回瓷砖店,公交车上,也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妈的,店长怎么还不离婚,要么咱俩过吧,气死那个大胡子!”这些年,他又做过些什么呢?多数时候,不过充当她的陪衬吧,或者陪衬也是必要的,像绘画需要背景,像音乐要有伴奏。

当盛亚男终于寻到合适的结婚对象,他便努力说服自己。原本,他们对彼此这样熟悉,就不该想象亲昵默契被打破的那天。有且仅有那么一次,他醉了酒,打电话同她讲,会想办法发明一种全新的文字,不必开口,就可以完美沟通所有身份、地位、性别和文化不同的人,不受母语、成长环境、性格和情绪的影响,语意不会有丝毫损耗,使用这种新文字的人们,将真正爬出过去的泥沼。对,他就是这样讲的——爬出过去的泥沼。

她始终没有领会,唯独不能爱一个具体的她,这便是他的泥沼。她只觉得,那是从未见识过的他的样子,一种奇妙的狂热与宁静同时倾注其中。事后她描述,仿佛他正准备创造一个全新世界,却又做好了随时受难的打算,所以,经由他的嘴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像超新星爆炸前一秒,蓝紫色电光闪耀。

远远地,狗吠起来,鸡也开始啼,伤者陆续被抬上担架床,救护车呜哩哇啦开走。照旧俗,嫁到男方家中的前三天,盛亚男是要滴水不沾、粒米不进的,直到三天后的清晨,由她兄弟担来娘家的礼物,有青箬叶包裹好的糍粑,有三朝书,此时她才能得到批准,恢复吃喝。想起车尾厢放着备好的食物,是盛亚男从前最喜欢的卤菜和花生米,三朝书也搁在副驾驶的置物箱,应该还不至于损毁。可是,他张嘉仪怎样才能拿得起来呢,望着自己飘忽的双手犯了愁,不忍心她渴着饿着望眼欲穿,一路风驰电掣,还是赶不及,赶不及了。眼瞅着天光就要亮起,他一急,便攀上救护车的顶灯,一骨碌钻回到自己的肉身当中去。

据说,成为植物人,最多只能存活十年八年,可在盛亚男的照料下,张嘉仪自2016年足足挨到2046年。她想尽办法,终于寻到那个将意识上传至云端的临床试验机会。其实不怪她,于他而言,从肉体到电脑,不过换了个关押灵魂的场所,甚至于上传之后,他还能通过电讯号与她交谈,想摸她的头,他就发个emoji表情,想说没关系,emoji就代替他耸耸肩。

六十九岁那年,盛亚男死于心脏骤停,没遭多大罪。她的老公、一双儿女及所有合作伙伴都来送她。她像一棵树,移植回故乡的半山腰。

张嘉仪固然落寞,但永生不死的折磨,他一个人受就可以,不必她重蹈覆辙。

至于后来,同意去往黑洞,源于研究者告知他说,黑洞中可能存在高维空间,一经证实,线性时间便不足挂齿,他将可以像进出不同房间那样,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任意穿行。返回来后,他告诉研究者,当那么多维度同时展开,其实更像是殡仪馆的骨灰墙,一个个小小格间,锃亮,刺眼。他没告诉研究者的是,每个格间当中,都有两个小小的他们,在卖冰棒,在吃冰棒,在过家家,在闹,在笑,在学写字,在念书,在唱女书歌,在吃火锅,在吵架,在做各自热衷的事,在悄悄思念、记挂着彼此。每一重时空,每一段记忆,每一个他与她,都那样完好如初,遂在浩如烟海的格间前面,他不断下坠,飞升,回旋,久久不知该停驻哪边。

最不起眼的角落,有个异常安静的格间,那里面,只得张嘉仪一个,约莫三十五岁模样的他,安坐桌边,伴着一盏台灯,埋了头,打开深蓝衬大红的绸布封面,翻过画了八角窗花的扉页。略微迟疑后,他拾起笔,蘸了墨,一撇,一顿,庄重地写下去:

喜期喜事喜中喜,新景新人新上新。

一对凤凰飞过海,拍翅高鸣上青天。

邹谨忆自述:1982年生,现居长沙,上海大学现当代小说专业硕士,作品发表于《江南》《芙蓉》《湖南文学》《莽原》等,选载于《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获莽原文学奖,入围《青年文学》城市文学榜。愿践行有使命感的写作。

责任编辑:青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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