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树靖
据说,叶嘉莹先生在一次讲学时讲道,为诗要有诗的语言,就是诗的语言艺术,抑或叫诗家语。所谓“诗家语”,换言之就是具有诗的韵味、给人美感的语言,或者说经过诗词创作者加工后成为“诗化”的语言。何谓“诗化”?诗化就是形象化、意境化、音韵化。只有形象生动、意境优美、音韵和谐,读起来朗朗上口,抑扬顿挫,跌宕有致,玉振金声,给人深邃的启迪和美的享受,这样的语言堪称为“诗化”的语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形象思维”。诗是靠形象寄托思想感情的,如红豆寄寓相思、明月借以思乡、杨柳象征惜别、驾鹤寄托哀思等等。
诗家语所表现的手法是多样的,诸如借代、比拟、象征、对比、反诘、排比、对偶、反复、拈连等等。本文仅从比兴、夸饰、通感、情采四种艺术手法所折射出来的诗化语言,谈谈叶嘉莹先生的诗家语。
比,就是比喻、打比方。即“以彼物比此物也”(朱熹语);
兴,就是“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也就是说,在全篇之前先说些其他事物(表面与所咏事物无直接关联,实际则能使人兴起联想和感慨),从而引起诗的正文。比兴手法在诗词创作中作用十分重要,而且运用最广泛最常见。但是比兴手法,要做到会用、妙用,用得恰如其分、妙不可言,那就要看诗词创作者的真功夫了。而叶嘉莹先生在这方面无疑是高手了。1939年,叶先生15岁时就写下像《秋蝶》《对窗前秋竹有感》这样比喻精当、兴味十足的诗:“几度惊飞欲起难,晚风翻怯舞衣单。三秋一觉庄生梦,满地新霜月乍寒。”“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至16岁时,她即写出像《咏莲》《咏菊》这样的言志诗:“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度苍生。”“不竞繁华日,秋深放最迟。群芳凋落尽,独有傲霜枝。”也许她那时的志向还是朦胧的、迷茫的,但她以“莲”“菊”自喻,要做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做傲霜雪而不凋的“菊”,却是明确的矢志不渝的本色。迄今,我们看到的仍是她的“莲”“菊”形象,不变本色。索物以托情,谓之比,即拿来比拟的事物,要和作者的思想感情密切相关。2013 年,89 岁的叶先生触景生情写道:“天外从知别有天,人生虽短愿无边。枝头秋老蝉遗蜕,水上歌传火内莲。”虽老树枝枯蝉遗蜕,但“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蝉遗蜕”“火内莲”,比喻形象生动,贴切感人。虽是年近九旬的老人,但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给人以正能量、自信心,催人奋进,令人敬慕。
现在回头说到兴。“兴者,起也。”即“触物以起情”。“起情者,依微以拟议”,即由微小事物的触动而引起重大的怀思。如她的《石林》之诗,呈现在叶先生眼前的不过是一望无垠而嶙峋矗立的山石,而所触动的乃是“太古茫茫”人生苦短的感叹,以及“海水纵枯石未烂,两间留此证沧桑”的诗家语所反映的不屈感情和顽强气概。再如,她的《纪梦》诗:“峭壁千帆傍水涯,空堂阒寂见群葩。不须浇灌偏能活,一朵仙人掌上花。”所见到的不过是千帆傍水而过的峭壁悬崖,以及空室那一片含苞欲放阒然寂寞的花朵。而所触动的则是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之感。
兴与比的区别在于兴主起情,比主附理。“附理者切类以指事”;
起情者,依微以拟议,故兴体以立。“比则蓄愤而斥言;
兴则环譬以托讽”。这说明作者所要表现的思想感情和用来象征的客观事物是一致的。如叶先生《题羡季师手写诗稿册子》诗:“弟子愧凡夫,三年面墙壁。仰此高山高,可瞻不可及。”句句是咏季师,赞美之情溢于言表,然而作者自叹弗如,其愧疚之情却表现得淋漓尽致。
刘勰虽然反对辞赋派浮滥的作风,但在《夸饰篇》中,则以为对夸张的手法,不妨采用。这并非自相矛盾,而是由于艺术上所谓夸张,和铺陈事物的表象,有所不同。它是深入事物的本质,集中地、突出地、生动地把它表现出来,增强人们的感染力。它不惟不会歪曲现实,而且加强了人们对现实的认识,从而增强人们对现实的理解与体会。这和自然主义所谓赤裸裸的描写,是完全不同的。譬如1978年春,叶先生在一首诗中写道:“却话当年感不禁,曾悲万马一时瘖。如今齐向春郊骋,我也深怀并辔心。”当时,正是“文革”将要结束,改革开放的号角刚刚吹响,平反昭雪,拨乱反正,科学、文化的春天到来,中国人民又重新看到了希望,叶先生感慨万千,运用夸饰的手法道出“曾悲万马一时瘖”,而如今春意盎然,万马奔腾,“齐向春郊骋”,其心情万分激动,大有跃跃欲试,雄心大展之感,“我也深怀并辔心”,她为国运的逆转而振奋、欢快、昂扬,以至出现“令人兴奋不已”的亮色。继而她又写道:“海外空能怀故国,人间何处有知音。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她认为,怀念故园报效祖国而人在异国只能“空怀”而已。“人间何处有知音”,实则是反诘句,即人间无知音之处。“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皆极意形容,愈夸饰而愈感真实,诚如叶先生在此诗的后记中所言:“偶接国内友人来信,提及今日教育界之情势大好,读之极感振奋。”
诚然,刘勰在《夸饰篇》还说:“自天地以降,预入声貌。文辞所被,夸饰恒存。”这即是说:自然界许许多多事物,都有声音,有形貌,想把它在文辞上表现出来,往往极意形容,用以耸动人的耳目。“是以言峻,则崇高极天;
若以论狭,则河不容舠……”我们只要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便是了。他以为不单描写景物,也可采用夸饰的手法表现主观的情感。如叶先生的《纪游绝句九首旅途口占(选三)》:“少陵曾与鸬鹚约,一日须来一百回。若使诗人今尚在,此身愿化鸬鹚来。”“接天初睹大江流,何幸余年有壮游。此去为贪三峡美,不辞终日立船头。”“舟入夔门思杜老,独吟秋兴对江风。巫山不改青青色,屹立诗魂万古雄。”她的情调,虽然和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各有千秋,但是“一日须来一百回”“接天初睹大江流”“不辞终日立船头”“独吟秋兴对江风”,总不能不算是夸饰手法的表现吧。再如,“髫年吟望岳,久仰岱宗高。策杖攀千级,乘风上九霄。众山供远目,万壑听松涛。绝顶怀诗圣,登临未惮劳。”(《登泰山》)叶先生拿起笔来,往往随意抒发。她的胸中,原本没有拘泥于现实的描写时,一定要运用哪一种手法,而是随景而出随情而用,用得合乎情理,用得恰到好处。
当然,夸饰的手法也是有“度”的。刘勰在《夸饰篇》说:“饰穷其要,则心声蜂起;
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又说:“夸而有节;
饰而不诬。”我们所要突出表现的,是事物的本质,而不是铺张事物的表象。“夸而有节”,才不致远离现实;
“饰而不诬”,也才不会歪曲事物本来的面目。叶先生运用夸饰的手法所表现出来的诗家语,正是在这个“度”的前提下,“戴着镣铐跳舞”的。她的“舞”所反映出来的“情”“义”“事”“类”诸方面美感,足以让人们受用终生。
通常所说的通感,就诗词而言,是指诗词的意象、意境语言,也即诗家语对读者的刺激所产生的感觉,这种感觉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如“芙蓉泣露香兰笑”(李贺《李凭箜篌引》),通视觉;
“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玉楼春》),视觉通感于听觉;
“满脸笑容甜似蜜”味觉通感于嗅觉;
等等。
钱锺书先生说:“在日常经验里,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往往可以打通或交通,眼、耳、鼻、舌、身各个官能的领域可以不分界限。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这就是五官感觉的互相沟通、转化和移借。通感手法的运用可以使语言获得最大的可感系数,使诗文作品获得最强的艺术魅力。如叶先生《赠旧日师友绝句选·曹桓武学长》前两句:“回首光阴似水东,饮酣犹有气如虹”,光阴像酒一样能酣饮并饮酣,即是通感。“词中辛李在,灵秀郁山川”(叶嘉莹《游济南》),意思是词赋中只要有辛弃疾和李清照在,那么齐鲁大地的山川就会更加郁郁葱葱、灵气秀美,这种视觉心理也是通感。再如,叶先生的《水龙吟·秋日感怀》下阕:“一水盈盈清浅。向人间、做成银汉。阋墙兄弟,难缝尺布,古今同叹。血裔千年,亲朋两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没,同心共举,把长桥建。”以触觉清浅的意象描写“盈盈一水”亲切动人,继而通感视觉“向人间、做成银汉”,又由视觉通感听觉发出“阋墙兄弟,难缝尺布,古今同叹”的感慨,给人以启迪。而后句“血裔千年,亲朋两地,忍教分散。待恩仇泯没,同心共举,把长桥建”,千年血缘本同根,何必相煎,“一笑泯恩仇”,应和睦相处,共建友谊长桥,“天堑变通途”,同胞之情、手足之情应珍惜,才是人间正道。词旨之高标,又何尝不是得益于通感呢。
叶先生运用通感寄情于景,也可以说这是移情于物。王国维所谓“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莫不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其实,一般意义上的通感,如“山断续,水萦回,白云天远动离怀。年年断送韶华尽,谁共伤春酒一杯”(叶嘉莹《鹧鸪天·再寄梅子》),视觉之于触觉,触觉通感于味觉,何尝又不是妙在移情于物的结果。
此外,叶先生还运用一种通感,即人与自然的通感,抑或曰天人感应。如她的《水调歌头·题友人梁恩佐先生绘国殇图》:“死有泰山重,亦有羽毛轻。开缄对子图画,百感一时并。几笔线条勾勒,绘出英魂毅魄,悲愤透双睛。楚鬼国殇厉,气壮动苍冥。
挟秦弓,带长剑,意纵横。枪林弹雨经遍,血染战袍腥。自古无人曾免,偏是江淹留赋,写恨暗吞声。何日再相见,重与话平生。”其词所以撼人心魄,是因为诗中的主题句,即诗眼“死有泰山重,亦有羽毛轻”。这种生死观折射出人生价值观,无疑为国为民而死则重于泰山,否则即轻于羽毛。词题是“题友人梁恩佐先生绘国殇图”,这个国殇图显然是颂屈原的。“几笔线条”即勾勒出“英魂毅魄”,“悲愤透双睛”,一副忧国忧民的神态豁然纸上,非常感人;
“挟秦弓,带长剑,意纵横。枪林弹雨经遍,血染战袍腥”,那种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英雄气概和视死如归的无畏精神,与前文“楚鬼国殇厉,气壮动苍冥”相呼应,更是气壮山河,感人至深。这种死比泰山还重,虽死犹生,虽死犹荣。词写到妙不可言的份上,无不是先生运用通感所致。梅圣俞说:“状难显之景,如在目前;
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两句话堪称是对叶先生运用“通感”的最好注脚。
刘勰在《文心雕龙·情采篇》说:“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
二曰声文,五音是也;
三曰情文,五性是也。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性发而为文章,神理之数也。”这段话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感情出采”。诗文感情出采具体表现在上述三个方面,即形文、声文、情文。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云:“形文,见《练字篇》;
声文,见《声律篇》。”就广义来说,以练字为形文,用诗化的语言,即用诗家语将自然界美丽的景色描绘出来,也可以说是自然界的文章。就狭义来说,色彩表现非常突出的文章,不论诗歌或散文,都在“形文”之列。如叶先生的《水仙子》:“春来小院杏初花,雨过墙阴草努芽,看看绿满荼蘼架。”通过美丽的自然景色描写,来表现文人雅士高洁的情怀,这是属于“形文”一类。此外,“鹏飞九万高风远,水击三千绝世姿”(叶嘉莹《滇池》),“忽见嫣红三四点,喜他梅蕊报春先”(叶嘉莹《樊城秋晚风雨中喜见早梅》),前句鹏飞高远,水击绝姿,雄伟壮观;
后句色彩缤纷,绚丽夺目,也都是属于“形文”。
“声文”就广义说,大凡有声响奏出来的洋洋盈耳之诗文,均为“声文”之类。如“林莺处处惊飞散,满地残红和泪溅。微禽衔木有精魂,会见桑生沧海变”(叶嘉莹《木兰花令》),这种自然的音响,也是自然界的“声诗”。就狭义说,一篇诗文主要是用声音来表情达意的,都是属于声文这一类。如叶先生的《寄生草》:“映危栏一片斜阳暮,绕长堤两行垂柳疏,看长江浩浩流难住,对青山点点愁无数。问征鸿字字归何处?俺则待满天涯踏遍少年游,向人间种棵相思树。”连续用“映”“绕”“看”“对”“问”“向”六个动词,描写自然界的声响,声情并茂,美妙绝伦,堪称“声文”的典范。“人间谁把东流挽,望断云天都是怨。三春方待好花开,一夕高楼风雨乱”(叶嘉莹《木兰花令》),“蓦听潮音遥入耳,白沙一片涌微澜”,“坐看明月中宵上,一夜涛声挽客留”(叶嘉莹《妥芬诺Tofino 度假纪事绝句十首(选六)》)等,都是以声音表情,颇具感染力,均为“声文”妙用的范例。
至于“情文”,不用特殊的色彩和声音,是着重主观感情的表现。如“海外空能怀故国,人间何处有知音。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叶嘉莹《再吟二绝》),真挚之情,跃然如见。“五年三度赋还乡,依旧归来喜欲狂。榆叶梅红杨柳绿,今番好是值春光”(叶嘉莹《绝句三首,一九七九年春》)、“几回风雨忆联床,卅载思君天一方。纵改鬓华心未改,平生知己此情长”(叶嘉莹《刘在昭学姊》)、“难忘临歧际。赋离歌,短诗数首,盈襟别意。世事茫茫从此去,明日参商万里。叹聚散、匆匆容易”(叶嘉莹《金缕曲·有怀梅子台湾》),虽皆直抒胸臆,却把乡情、学情、友情表现得十分剀切,这均属于刘勰所谓“情文”。
综上所述,叶先生通过比兴、夸饰、通感、情采等艺术手法所表现出来的语言艺术,即叶先生的诗家语所反映的本质属性即是“凝练、含蓄、形象”,诚如周振甫在《诗词例话》所言:诗家语的基本特征是“精练、含蓄,用形象写情思,时空可以跳动”。叶先生的诗家语及其诗词魅力如春风化雨,气象万千;
如行云流水,温馨自然;
如晴天霹雳,撼人心魄。当然,这些绝非一般诗人所能做到的,这是一个诗词家渊博的学识、扎实的文字功底、深厚的文化底蕴、崇高的文学素养,方方面面综合素质的集中反映。刘勰云:“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而叶先生的诗家语所构筑的诗词作品,情隐却深而不拗,状秀且秾而不孤。
有道是,“言为心声”,“诗为人而作,歌为时而著”,叶先生的诗家语给我们的启迪多多,感悟多多。潜心学习、研究叶先生的诗家语,灵活、巧妙地运用叶先生的诗家语,树立精品意识,努力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最优美、最动听的“心灵之歌”,当是我们乃至我们的子孙为之奋斗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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