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小男
1
2023年夏天的5月,这里基本没有雨。我无法逃避和拒绝的是扑面而来的热燥,路边陌生的蔷薇在太阳下露出软绵和无力。天气预报的32℃,在钢厂中所有钢铁器物坚强的摆设中,加上设备24小时连续运转散发出来的热浪,一波又一波地涌动并弥散开。割草机“嘚嘚嘚”地在耳边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各种气体阀门开关时的“扑哧”声也没有间断过,黑色的除尘灰细腻扑面。氮气罐旁车场,一点树荫的地方都没有,所有车体暴露在烈日下。我那白色的小车,车屏显示的室外温度通常为33℃~37℃。在炼钢转炉旁,炼钢工人的体感温度在45℃~50℃,我的炼钢女友告诉我。尽管如此,这还是比她二十多年前的夏天干转炉炉长时好得多。近距离观察钢水,别在胸口的原子笔被烘烤软化后和工装的口袋粘在了一起;
头上戴着的塑料安全帽帽檐被高温烘烤软化滴下了液体,吓得她连忙赶回值班室换竹编的帽子,结果半路又一脚踩到了飞溅在地面的钢渣。钢渣与塑胶的劳保鞋粘在一起,鞋子连人一起被粘住了,使劲也提不起脚。后来被一名炼钢小伙用铁铲连着粘住的钢渣一起把她的脚铲起来,才跑到了安全地带。
我会在夜班的凌晨三四点钟,睡意来临却不能睡和最容易走神时,站在操作室门口瞻仰星空。早班临下班前,活跃的大脑仔细聆听着装矿石的料车在钢绳突然断裂时,“嘣”的一声,重重地落到料坑底。这样生动,发出了各种声响的钢厂,除了重复还是重复,感觉中的每一天都非常相似。没有疑问,我和很多人一样,在厂里静默,又不自知地完成了以谋生为主的大半生,这是无法被主动规避和已接受的人生。我日渐衰老和憔悴,时不时地会厌倦日复一日的重复,与其说是妥协,不如说是委婉的坚持。厂大门屏投上有许多新鲜的景色,画面中呈现的是刚种上的各种鲜花,依靠着人工在烈日当空时的下午四五点,浇下的水,守住了鲜艳,但其实这些花没有哪种真的是一开始就扎根在这里的泥土中的。鲜艳着,也奄奄一息着,在鲜艳与败落之间被抬走,换来新的一批。
工厂很大,堪称辽阔,绵延十五公里,再加上周围相邻的九个村庄,可想而知的大。人很多,多到我只是其中的十多万分之一。在工厂,类似这样的工厂,无论是谁,作为“之一”,每一天都是在“之一”中进行工作。我有过逃离之想,一边又不离不弃。
2
每个人的心上都会挂过几枚苦果,也有四溢芬芳,这大概就是生活不同的可能——只要活着。所以,我一面感受着钢厂带给我物质平稳的喜悦,又时不时地冒出一些精神上的悲伤,而且这些都不是必须进行的,也可以忽略。
新的铁轨依然是承载拉运液态铁任务的主将,温度为1450℃左右的铁水装在罐中,一趟趟过去,不分四季寒暑,不分白天黑夜都会驶过。好的铁水,其状态是表面呈黄色,明亮且有着光辉,细小的圆球花样,在铁水表面扩展开后来回滚动。时间被拆解成秒、分,直至小时后,叠加。圆球长大,运动缓慢,这种花纹是适合浇注的状态。但我们厂里的铁水质量好,主要送去炼钢,然后轧钢,浇注的情况并不多。所以,在每个装着铁水罐的罐口,炉前工投入含碳量大于百分之三十的碳化谷壳保温料子,从开始打开炉门放出第一罐铁水直至放完第七或是第八罐时,当炉铁水放完后到封闭炉门大约两小时的时间内,要使铁水温度保持在1350℃左右。
火車司机目视前方,谨慎和小心,通过换向手柄和主手柄,把火车拔向前、前制动、后、后制动四个位置,变更着火车的功率和速度,尽量保持缓慢和匀速,保持罐体平稳又要抢时间,最大限度减少铁水温度每过一分钟后就下降1℃的理论损耗,保证供给炼钢所需的铁水热量。有时也会有意外发生。
铁轨突发故障,火车不得不戛然停下。为了防止拉运中种种意外可能导致的铁水溢出,杂草烧着后引起的火灾事故,厂里经常组织义务劳动,要么除草,要么清除淤泥堵着的防洪沟道。我是戴着安全帽和口罩,戴着帆布手套,扯着那些疯狂生长出来的不知名植物的工人之一。
3
高高的山头上,是最早停下来的选矿厂。
厂房和机器设备七零八落,拆拆换换,用到新的生产线去了,要么就是被铸成废钢。目测过去,最清晰的是红砖墙体的外围。最大的冶炼炉子还在生产着,设备太老了,好多都是超龄服役,得小心伺候着用,用工人们的话说是要撮着、哄着点儿。我和厂里的人们靠机器正常运转搞好生产,有了产品才有钱,才能有生活的基础保障。旁边的钢模板厂已经盖起来了,听说要投产了,那边的工人干劲十足,热闹的味道总是不请自来。这个大厂有很多懂钢模板制造工艺的人,不缺人才。隔着一条马路,不同的工厂,工人的心情却各不同。我反正不懂我专业以外的知识,只学过冶炼,所以一直不敢跑出这支队伍。我想,大部分人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态。厂里的职工,搞好设备点巡检,控制工艺参数,为生产保驾护航又驾驭它实现预计的产量。炉子内部的砖衬被烧坏,当冶炼强度过大,产量很高,一次次刷新纪录的那几个月,炉壳总是发红。它持续高温不降,巡检组职工一个班要走动两万多步,反复巡查和确认安全及可靠性。发现发红、温高异常,要么喷淋冷水降温,要么及时通知值班调长,适当降低冶炼强度,减少产量,避免事故。我离它很近,这样的距离,我害怕。
二十多年前,冶炼设备比较落后,也是时代和工艺水平局限的原因,卷扬机托举的料车把冶炼用的矿石、焦炭、白云石等等原料,拉到七十多米的高炉炉顶后,倒入冶炼炉。那个中班的黄昏,那些“乒乒乓乓”“叮叮当当”……我说不出的一阵铁器碰撞铁器和铁器碰撞砖制品的声音在“噼里啪啦”的玻璃碎声后,矿石随着料车溢出,从半空中砸向炉台上、值班室、备件室门口和一切可能的地方。两三分钟前,我吃了晚饭,就在备件室门口的水槽洗饭盒。也就是两三分钟,我明白了我肉身所处的环境。我经常听到和提起的是“目标、指标、计划、总结”等等很具体的内容。我从不麻木,也狂热和爱过。我节电、省水,学知识,提高工作质量。每每遭遇市场危机,从每个班、每天到每周开始再到月份、季度、半年、全年都在写计划,都在总结和分析。尤其到了最后几个月,召开各种动员大会,更加努力,尽可能盈利,保住工人的工资。很多人都说,生命寄托于大地,但又各自不同。我,更加真实地感受到我寄生于工厂,这揭示了我摄“食”的真正途径及其有限性,这需要我付出体能和智慧,也需要感情。
老厂停之前,质检员小李种下葫芦籽,旁边老赵看着新芽说,争取搬走时,这楼里的人每人发一个。我说怕不够,小李拉我去看墙根,种了一排,说,够了,老关系了,给我两个。我笑了。这是我们留下来的人们共有的特征,就是露出一种兴奋的同时,也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我像过去那样洗澡,反正分时段男女共用的澡堂离得很近,有时太忙,只剩十分钟就是男工洗澡时间了,我们也要冲进去,洗去脸上的灰尘,让水流过一遍身子,又迅速跑出来。外面的男工早就唱着歌,吹口哨,等着了。
搬迁那年的夏天,天也热,但我觉得还是没有今年热。每天早上十点前,我继续喝茶这件事,但比以前粗糙和潦草,工作节奏明显快了。生的、熟的,红的、绿的、白的、黑的——一律不洗,泡好就喝,开始写总结及上报各种材料。吞咽茶水的时候我感觉吞咽的是时光,尤其当我拿起玻璃杯,阳光正好照到它时,我确信我捕捉到的是时光,因为这一切真的有光泽。因此,我想到了刚来厂时我的青春。正巧,年轻的工友来找我借生产突击队的队旗拍抖音,跟我乐呵呵地叙述思路,问我咋样。我感觉很好。他们要去拍铁水倾倒进炼钢炉瞬间激起的铁花,说漂亮死了,言语之下对美对钢厂的赞美和喜欢达到极致,他不知道,我也曾——那么,共情。我想起多年前我从学校走到钢厂,抬头看向高高的厂房及空中亮闪闪的金属粉尘时生出的感情,这是一种陌生和未知带来的神秘与吸引。后来,他把拍好的视频发给我,片头是红底黄字的“坚守”,犹如一记重拳落在我的心上,这是他和我,及留下来在老厂的我们必须面对和接受的,因此成为注定的情怀!画面中,铁流如瀑,钢花四溅,是我再也熟悉不过的工厂。片尾,是我和我的工友穿着工装,右手握拳放在左胸,立下安全生产誓言的场景照。
我发现,这次我是真的流泪了。
4
云儿,像她的名字一样纯白,比我小两岁的女友。我们爱生活,爱这个带给我们生活最具体感觉的钢厂。她比我活得更加明确,爱厌分离,挣扎和脱离得非常实际。她中专毕业分到我们厂时才二十岁,短暂的半年。被烙伤后,她就不爱了,受不了这样的地方,果断地走了。她天生丽质,爱打扮,享受着被一堆男青工们络绎不绝地献殷勤带来的众星捧月般的感觉。但是她的带班班长快五十了,身材臃肿,长相平平,但敬业认真,干工作没得说。这些,都很明显。罅隙,是原生的也会是后天的差异,注定不可缝合。云儿受不了她安排工作及分配那几十块奖金时的偏袒和私心。90年代的十多块钱,足以燃起愤怒的火。
让云儿坚定不移地要离开的就是一件奖金被扣掉一半的事。带班班长也被批评,也被扣了钱,影响了产量和工人的奖金。她们互不相让,各执一词,一个咬死说误操作完全是被冤枉的,一个咬死说就是她干的。没有解释和沟通,在连续不断、快节奏的生产中,工作很难停下来,她们也没有停下来。这不仅要时间,也要足够的真诚和勇气。“我要离开这个厂。”她说。我很惊讶,不是因为她果敢和干脆的心态,而是因为我那段时间也在偷偷琢磨着同样的事。但我还是开导和劝说她,仿佛是自我的开解与说服。第二天,她非常坚决地写了辞职申请交给车间。然后,在我的观望中,她闷头不语,怒气冲冲,又分明有几分喜气,朝一个大塑料袋子收捡着在早已脱去鲜绿色的铁皮柜子里的私人物品。有刚开瓶的海飞丝洗发水、用了一半的卷筒纸等日常用品,她不要了,说,不嫌弃就给你。我不说话。我知道,她是真的要走了。她像个孩子一样很直接地说,太讨厌带班班长的死样子和这个鬼地方了,顺手指了指门外:“这卸矿的灰和烂焦末都要把人整疯了!你看看我这柜子,才擦了一天,一天,啊,又是厚厚一层红灰(矿粉灰)。”是的,就是讨厌——这么鲜活、生动、具体又真实,她竟然敢说出来了。而我却不敢。我喊她别走,出去很难。还准备再说点,她骂我(尸+从),叫我别和她说那些狗屁的心灵鸡汤,她不喝,喝了,也医不好她。时代那么好,机会多的是,出去闯闯不见得是坏事,同时告诫我,不要一天抱着“铁饭碗”的想法不放,早晚得失业。要么去读书,要么学一门手艺和技能去。
那时正流行去广州打工。我一边听,一边接着她递给我的东西,站在那条巨大的钢丝绳卷起的机器旁,我心一片凉白。和我有过短暂内心交会的人要走了。也知道,自此,我们就是两个世界,不同的天地。
后来,厂里请来专家分析事故原因,带班班长弄清了事情真相后,也内疚和自责。但那是二十年前,什么都回不去了。带班班长见不得云儿爱打扮的年轻劲,云儿但凡涂了口红那天就得去料坑铲皮带泼洒落下的矿石。我不信。但是云儿嘲讽地说,她测试过好几次了——就是嫉妒心太强,那婆娘。我想笑,又笑不出来。云儿走了以后,惨遭经常去铲料的人就成了我。但是我又不涂口红啊?还好我有准备,还好铲得没有云儿多,因为几个月后她就退休走了。临走,她竟然把她的电工套装工具和一双新的翻毛鞋给了我,喊我趁年轻多学技能。我也接了,就像当年接云儿懒得拿走的东西。恩怨情仇、黑白是非这些总连在一起的词,就像是一串绳子上有雌必有雄,配好了对的蚂蚱,根本分不开、撇不清。同时,我发现我丧失了判断的能力。我知道,班长也年轻也美丽过,从挂在办公室墙上那张80年代初期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的照片中清秀的脸及当时的笑颜如花看出,她也是个受过热捧的女人。岁月的刀掠过了每一个人,并没有忽略谁。有时,我想,要是班长、云儿、我,我们三个是一样的时代背景下成长的人,也许会多一些共情。
但是,就算没这事,没有班长,云儿照样会逮到机会就走。她的性格决定了她不会甘心在钢厂的环境中接受倒班的命运,这让我看见了一个女工主动选择自我的实践之路。
5
云儿以及她的离开,是缠绕了我多年的菟丝子,时不时地随着合适的季节就会疯长起来,逮到什么就在那纠缠什么。我知道自己始终没有斩断过那样的念头,是居于对人生有限和没有复盘可能的认识。
不知不觉,我只差几年就可以退休了,云儿的样子像天上的云一样慢慢散开了,没有形状地漂浮,我始终联系不到她。有关离开及相关的念头已经不是由我轻易就敢作的决定。再就业有难度。我老了,不仅是年龄。身体状况与这工厂的机器一样衰老,我的黄金时代已然过去。我身体里的器官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开始罢工:有的出现钙化,有的有结节,有的有溃疡面。哦,头顶零星的白发,脸上的皱纹和黄褐斑,耳朵经常鸣响,坐在哪里都容易打盹,总是睡不够,可是我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成。照镜子,我曾经多么热爱的一件事,也有让我厌倦的一天。我并不认可镜子中的我,她像是另外一个人。我以为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但这样和自己闹,是没有用的。我经常要思考的是如何生活的问题。当然,如果只是吃饱饭这样的事情,不会难倒我。我在工厂从事与写作有关的工作多年,为不同的人改过、润色过很多不同类型的稿子。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我都很投入,他们是我在工厂中多年来的一种所得。因我的时间也并不富裕。他们十分满意我改过的材料,总是说我做的饼子是圆的,我改了他们就放心。而我因此比别人多获得了一些实惠,比如茶叶、月饼和各种时鲜水果,或是被邀请参加叫作应酬的饭局。这于我,已习以为常。后来,我的同学说我写材料不错,可以用业余时间赚外快去,推荐我进了一个广告文案写手群。事隔十几年,我因此想起了云儿当年走的时候跟我说的话,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学到的一门手艺。进群一看,里面有各行各业的人,有很多派单员和写手。公司根据不同写手所擅长的风格和可能的空閑时间派写作任务,有时也放到群里让写手自己接单,但必须是原创稿件,不能是抄袭的。群主反复发公告,告诫大家,别干缺德和昧良心的事,不准把给专人定制的稿件再度卖到其他网站赚钱,是坑人。我在其中,没有时间和多余的精力接单。偶尔看看,群里每天都有各种广告文案的撰写单子,种类包括护肤品、食品、衣物等等,真的是多到令我意外。我看到了工厂之外的世界,以及和我一样有着这样那样寄生关系的人们的心情和成长轨迹。我看到了不同行业的不同人们的工作,其实也是他们的生活,艰辛的付出和积极向上的志气。派单员几次“拍”我,喊我接单。一周没有接单,人家把我踢出了群。简单、直接,不干就走人。同学说,没法,这个行业也有行规,在其中不说话、不接单,有卧底的嫌疑,只能出局。我笑了。但自此,我看到了一种可能,我在工作中顺便学会的技能,有机会让我过另外一种生活。我看见一根藤蔓,从过去的墙角顺延攀爬,阳光雨露下,是工厂的原液滋养着生长。
这钢味十足的厂。在黄昏,黑色焦末随微风飘逸,火车缓缓驶过的时候,油画般美妙。那些善待着我的人们,在其中,使我几次出走而终究没有走。之前我不知道,之后才发现,这是被压倒和打乱的大半生,这大概就是叫作命运的东西。事实证明,事实早已如此。在工厂,所有的工厂,或者不只是工厂,所有的人活着,都有不够惬意的时候。可是还有比我活得不如意的,还谈不上惬意的人。他们走了,随着一次次产能淘汰后的精简和内退。走出工厂,大多数赋闲在家,要么回家种地,要么到其他钢厂当临时工。他们纯粹的寄生,很少有幻想和长久的执念。有个快退休的老工人,天天来办公室找我吵架。问我坐在电脑旁边干什么?就靠我们几个敲敲键盘就有钢材了?他在班组倒班,辛苦不说,冬天爬上行车吊装货物,冷得要死,说不要就不要他了。我们这些人在办公室坐着,敲几下电脑,机器就会转起来?就有产品了吗?还得靠他们这些工人在现场干活,就这么把他弄走,没门。保安问他到底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就是厂里不给他班上,他也不想让我们好好上班。
保安和我对望无言,说,再闹就报警了,他边骂边走。我知道他生活负担重,还想多干几年,可是按规定,他必须内退回家。
6
工厂这样大的地方,有人让你觉得生活无所谓,也有人活得很认真。
海棠面如海棠,年纪轻轻就托人找了个相对清闲的岗位,在水泵房守水泵,每个班的工作就是等电话通知,从值守的板凳上站起来,走到机房里面的电磁柜,食指轻轻按一下,启动或是停下按钮。工资低点她不在乎,可是常常也会感觉度日如年,因为事少,无聊得很。但坚决不多干一丁点分外的活,比如每次义务劳动都想办法躲掉;
擦设备,也是敷衍着干一下。
玲子虽然也在水泵房,但是岗位不一样,每天都要爬上二十米高的天车去捞水渣,有时渣量大的时候,从早上八点上班就要待到十二点才能下来喝口水、上个洗手间。冬天,在天车上因为水渣的蒸汽还冒着热气,她觉得还勉强好熬一点。夏天,气温高,再加上水渣的高温水蒸气,在天车室那个小小的空间里面,经常全身都是湿的。她也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水蒸气,但无论是哪一种,那样的空间里面,又热又闷令人难以忍受,也产生莫名的鬼火。每次疲惫不堪地从天车上捞完水渣回到值班室,看见海棠在涂指甲油,香气扑鼻,一副养尊处优的样子,她就故意摔安全帽,看见她被吓得捂住胸口脸色被吓得惨白的样子,她就得意。海棠懒得理她,各人有各人的岗位,再说她心里想的是自己的收入本来就是组上最低的,拿多少钱干多少活计,这非常合理。有时,玲子过于指桑骂槐也使海棠气不过,嘴上照样不饶玲子,叫嚣着,让玲子有本事,也找个好工作去。没有本事就好好捞水渣。两人一个班,经常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互相讥讽。玲子总盼着组长调班,坚决不愿意和她一个班,同时也希望她换到别的岗位去,因此时不时总是发牢骚,也经常哀叹命运不公,一上班就心情不好。后来,玲子和朋友去了一个饭局,有个男人聊天说到了海棠。说她心脏病三级,而且情况持续不好,随便做点什么事情都担心她倒地,睡眠也不行。听说,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数自己的心跳,越数越睡不着,现在每晚都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原来这个人是海棠的老公。早就叫她不要去上班了,在家静养,她又舍不得工厂,说是厂里热闹,和工人一起上上班,时间过得快。玲子没有告诉那个男人,海棠和自己一起上班。而海棠仿佛也没有告诉过她爱人在单位上的不愉快。从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是,海棠说一起上班的玲子对她很好,经常帮助她干活,擦设备、打扫卫生等等。可是这些,玲子从来没有为海棠做过,回想起来一起上班的时候都是互相讥讽,要么不说话,哪里有过什么友爱可谈。一切都历历在目。玲子跟以往一样,习惯地试图忘记这些不愉快甚至有份羞愧的记忆,却发现为时已晚。因为头天她还和海棠吵了一架,尤其说得难听。至于那些言语间的刺伤,相信彼此都难以遗忘。
玲子自那晚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虽然一直叫自己别想,却知道了一个真实的海棠,有些情绪总像卡在喉里的骨头,难以去除。玲子不想骨头留在喉里,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吐出来。
她感到了一种无法言说又有点沉重的内疚,也有一些是出于悲伤,在辗转反侧时不断想着海棠的坚韧。也有不知所措,因为光鲜背后的痛和真相是海棠,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美好期许的海棠,因着身体的原因已经不能胜任更高强度的工作了,但也不愿意长期休病假,闲在家里叫廠里白养着。同时,也不想让周围的人给予同情。她在按她的方式,尽可能地活着。玲子非常懊恼,也有责怪,怪海棠不早说自己身体有病,而且两人天天一个班,也没见她吃药或者说是看病的事情。海棠年纪轻轻就来守水泵,也知道背后有人议论她,可是她始终不愿意逢人就说自己生病,不要更多的照顾和同情。后来,玲子带水果总是多带一个,递给海棠就爬上天车去捞渣;
捞完水渣,又帮海棠把管辖的区域设备擦拭干净。海棠默默地为玲子烧水、泡茶,她一下天车就有温茶水喝。她们没有说这些之外更多的话。等组长要为玲子调班时,玲子坚决要和海棠一个班,不分开。
直到有一周玲子休假回来,没有见海棠,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她工作中的累赘,而变成了厂里一个令人遐想的点。再后来,去医院看海棠,病情到了四级,真的不能来上班了。玲子捞完水渣后,也没有再喝到过海棠泡的茶水了。
这是海棠走了多年后,玲子告诉我的。我虽然也知道,钢厂质地坚硬,可是和这个世界上的有些事物,是有共性的,比如人与人中间天然的同情从来没有消失过。
7
时不时,我也会参加一些文学聚会。
有人绕着圈子问我留在工厂有什么好处?是她,就不会在这里。眼前的她,当然不会,因为她还有更好的选择,或者她跟这里其实就没有多大关系,没有感情。聚会上,有陌生人问我平日里读什么书?以及如何开始创作的。我说到我的厂房、连续不断的生产线,还有我的工友,让我产生了写的念头;
还有我是从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开始文学创作的,有人窃笑。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我说到了博尔赫斯,她摇头笑说,以我所处的环境和所学,根本不可能看得懂。我开始沉默。
听着其他人的提问与解答,真的很文学,表现的是与我这样的人无关的文学,可文学不就是属于并且照亮普通人的光吗?他们非要谈与我及太多普通人无关的文学。我很认真地吃完了面前精致的盘子里的水果和甜点,观察了甜点的形状和颜色以及会场的布置,这些,不是我天天都能享用的。同时,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不要试图让所有人知道——我及我的钢厂。只有我知道,它是砖、是铁皮、是钢,庞大、坚硬,还有它的隐忍,是对每个身处其中的人的一种指引,这于我更加可靠和实在。我能依赖的只有本能和直觉。我只在乎其中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的热浪,还有那些火热的劳动场面及其中的人们。这是我唯一关心的问题。我能感觉得到,我所写出来的只不过是脑中必然要被书写的东西。还有太多,可以说是遗憾,始终写不出,如风吹柳絮般轻拂着消失了。
很无聊的一天,我心血来潮,跑到我学冶炼课的学校,寻找了我身处工厂的源。
走在学校原来的文化活动馆位置看,一切都变了。之前的操场、小花园、林间小道皆变成了极其鲜亮的实习厂房。学校开设的专业课程之多,学生之多,超出了我的想象。一群又一群外地来这里读书的孩子们经过我的身旁。还有穿着球衣去足球场踢球的男生。三三两两的女生穿着各种款式的裙子、吊带衫,涂着各种颜色的唇膏,擦着粉。我这个毕业于此的老学生悄然走在他们中间,没有人多看我一眼。但是我喜欢看他们,他们就是起初的我们。我曾经和他们一样,在这里的时候只有十九岁,我竟然没有立志要做点什么事情,而今却发现要做的事情有太多,而且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就应该想清楚并付诸实践的。他们有一天也会毕业离开这个学校,会有一批又一批新的学生来到这里然后又走掉。不知道若干年后,当遭遇了生活和工作的种种之后,会不会有另外一个这样的我来到这里,看看他或她度过青春时期的学校,看看这里的陌生人。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想到了自然更替以及长江后浪推前浪等与此雷同的场景。人们,总是要在后来才会知道,生活与他们之前所预想的不同。我想起了,毕业前夕,我在远方读大二的中文系的女朋友,她已经有一个非常有才情的男朋友了,并且谋划着到某报业集团去应聘的事情。我对此,突然感觉很陌生。而对改变现状这样的事实,没有意识,顺其自然地进入工厂车间,成为那时无可反驳的本能。
后来,在每一次的前行与回望中,会有不小心滴下的泪,是逝去的流年,我知道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回不到过去,也拾不起——参加工作奔跑过的杨柳依依的小河,看到厂大门激动的那颗拳拳之心。平静,是活下去的心态,也是坦坦荡荡和一马平川,更是捧在手里的水晶杯,真的放手了,就像玻璃杯一样的碎;
好好握住,就在。在,是每個人活着的姿态,千差万别。在与不在,全是一念之间。
我知道,写钢厂的每一天是困难的,写每一个人更是困难的,这是一个群体性、连续性生产的工厂。当我在工间看窗外时,我想,工厂搬走后这里会是另一番景象。这是时代之手,也是必然。而钢铁中的一切会给人以迷人的、与众不同的感觉。若没了这些,恐怕没有人知道或是记得这个钢铁的时代。时代会随这些工厂的停产而过去,而机器设备还在,见证历史。后面的人,包括没有在工厂工作过的一些人,从上一辈钢铁人嘴里或是书本中也会获得钢铁时代尚存的蛛丝马迹。所以,当我真的提起笔或是敲击电脑的时候,工厂滚滚又源源不断地到达——熟悉和不熟悉的工人、炉火熊熊的冶炼炉子及亮堂堂、齐整整摆放着的钢材。
想到那些从指缝间无声无息流淌过去的钢厂岁月,爱意涌动,最终是变成了泪水。最后,不得不承认,是我自己,也是工厂让我成了现在的我。
原载《边疆文学》2023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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