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四 辰 水
在蔚为壮观的70后写作者中,辰水以隐忍、内敛的性格和写作状态,为汉语诗歌提供了自己的思考。在普遍的诗歌写作群体中,辰水和他的同龄人,以及醉心于自我灵魂与地域之间关联的写作者一道,深刻挖掘个人命运在时代、地域的巨变中参与、亢奋、疏离、孤独的不同特征。辰水的诗,以绵柔的内在逻辑,以自我的体验,呈现了汉语诗歌在乡村经验上的一种存在方式。不仅限于乡村吧,乡村只是开始,辰水用诗通往无止境的广阔区域。从另一个层面来讲,当我不断提到乡村的时候,其实并非最恰当的参与辰水诗歌的方式,可能刚刚进入,就已经偏离……
诗以张扬通往庙堂,辰水独以低沉游荡于乡野。在“热闹”的诗坛,他把自己放在一个接近疏离的舞台,冷眼旁观,时刻保持自我的独立性。这和他的文本产生了很大关联,即在呈现的基础上,显示出可贵的批判与反思,以及文字高贵的独立性。
突然想到一句话:如果没有辰水,当代诗歌不会有多大损失;有了辰水,当你真正走进他的文本,会不自觉想到一个词——幸甚。
老四:辰水兄好,时间倏忽而过,我们在写作这条道路上已互相见证多年。当我多次试图进入你的诗歌世界,最早的“门槛”往往绕不开那首《在乡下》,那不是你诗歌的起点,但是你被广泛关注的开始。许多诗人、评论家也是通过这首诗,以及你当时写作的一批类似诗歌,认识了你。透过时间的藩篱,回到二十岁出头的年龄,如何看待那时来自乡村的自己?
辰水:二十多年后,再次回望自己的写作发轫初期,毋庸置疑,那首《在乡下》成了我诗歌写作的发端。尽管在此之前,我在写作上已经有了多年的摸索。但当这首诗出现后,之前作品的“习作感”可以付之一炬了。《在乡下》一诗,让我打开了写作世界的一扇门,找到了一把通往自己诗歌世界的钥匙。让一首诗准确地找到自己,才是一个诗人迈进诗歌门槛的关键,当初写出了《在乡下》一诗,便起到这种作用。我作为一个来自农村的青年诗人,敏锐、自觉地找到了自己与乡村之间的那种神秘而又无法言说的东西。
老四:诗人邰筐的随笔《乡村史》,形象地记录了当时你的写作、生活状态。进入你的诗里的,诸多底层元素:春夏之交背着蛇皮袋外出打工的民工、马车上的男女油漆工、流着流着就分了岔的河流、河滩上突然多出的无名少女墓,尤其是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乡村教书先生、寡妇杨氏、杀猪的姥爷、长寿的抗美援朝老兵、杀夫者杨贵花、偷车贼梁五、偷牛贼毛蛋……这些人自然而然进入你的写作,成为你早期写作的描摹对象。彼时关注的底层社会,经历了时代的发展,如何将其与当下的写作打通关系?
辰水:或许我的身份,造就了我以一个底层的视角去看待这一切的问题。世纪之交,在农村正在发生着剧变,田园式乡村生活在坍塌,产生了种种撕裂、嬗变的现象。里尔克说,诗是一种经验。写作初期,我写我熟悉的世界,我的回忆。我的生活大都在乡村度过,所以只能写这些。当然,我感觉题材是次要的,主要是要面对熟悉的生活,提炼出陌生又带有共性的、警示性的问题。
老四:许多年前,诗人黄灿然就说:“两三年前,有一期《天涯》诗歌栏以头条刊发一个叫做辰水的青年诗人的几首诗,我非常喜欢,问李少君,才知道他住在山东的一个小镇上,那几首诗是自然来稿。”我也曾将你的写作定义为“小镇写作”,这显然是从你所处的地域来分析的,有其不严谨性,甚至还有点儿“贬义的限定”之意。不管怎么说,一个诗人所处的地域,构成了他文学认知的重要一环。在这个层面上,如何看待你的写作状态?
辰水:无论城市还是小镇,地域便意味着一种“乡愁”。当下身处在这种遽变的“乡愁”之中,无论城市还是农村。在写作中,是充当一名看客,还是身体力行?在写作之初,我对自己便有了一种定位,那便是用批判的眼光去审视生活。从中可以看到,我的诗歌只是基于乡村经验之上,披着一层“乡村诗歌”的外衣而已,而真正的内核还是批判。乡村只不过是一个道具,真正的经验,通往无处不在的人性。
老四:小的地域扩大到大的地域,“临沂诗群”这个概念曾被广泛讨论,尤其是在70后中,产生了几位具有广泛影响的诗人。你我当然都是这个群体的一员,这是地理概念带来的天然归属感。同样是邰筐的《乡村史》,记录了年轻的你和临沂诗人们宝贵的交往过程,从你当时生活的车辋到临沂,一来一回240公里,“曾是辰水每个周末为诗歌而奔走的路程”。“临沂诗群”如何影响了你?在持久的写作中,你又是如何评价这个群体,以及其最终对更多后来人产生影响的?
辰水:大约是在2000年到2006年之间,我与临沂诗人中的“三驾马车”(江非、邰筐、轩辕轼轲)有着很长一段时间的周末交流。正是这种类似沙龙一样的活动,让我诗歌技艺得以飞速进步,不断扩大了自己对文学圈的认知。在此,我只是想就此说明一个人的文学交流,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在多年后的写作中,还保留着当初我们友谊的痕迹。当年,临沂城日新月异,不断拓展着城市的边界,我们这些来自乡下的诗人正融入一个充满活力的城市中,促进了“临沂诗群”的成长。如今,邰筐北上,江非南下,让“临沂诗群”这个群体少了完整性,或者说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当然,如果单纯以地域概念来论,今天的“临沂诗群”依然在发展,在容纳、吐新,有了新的定义。这不也是一件好事吗?曾经的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依然有其光芒。
老四:你出版过两本诗集,分别是《辰水诗选》和《生死阅读》。从这两本诗集的分栏中,可以窥见你写作的基本情形,比如“在乡下”“草枯籽落”“徒步穿越一座县城”“民国时代”“陡峭的心”,这是第一本诗集的分栏;“再多的春风也无法将他唤醒”“在大地上画下自己的阴影”“为黑夜守灵”,这是第二本诗集的分栏。个人的生命历程与所处的地域、时代产生关联,又具备你自身独特的思考。梳理自己过去的写作,你能从中找到怎样的演变过程?
辰水:在这两本诗集中,从写作风格上来看,第一本偏实,第二本更加虚构一些。从写作的地域上来看,也经历了从“实”到“虚”的过程。如果把第一本诗集当作素描的话,第二本可能就是油画,更加地细致、精准。从两个诗集的演变过程来看,自己的写作其实是经历了一种从自发到自觉的过程。
这两本诗集距离今天已有七到十年了,新的变化自然还在发生。所谓地域、自我,其外形更加模糊,写作到最后,我们所要面对的,应该是更神秘的世界,以及更神秘的自己。
老四:评论家马春光说:“辰水的诗歌文本中出现了大量的‘死亡’意象,如坟墓、墓碑、火葬场、葬礼等,概言之,这是基于乡村经验的一种‘死亡意识’的体现。”“死亡”是生命的最终归宿,是文学表达最高的巅峰。为什么要涉及这么多的“死亡”意象?
辰水:如今,乡村光鲜亮丽的另一面就是一种“死亡”的意象,它包括而不仅仅局限于干枯的河床、杂草丛生的坟墓等。的确,它们占据了我记忆的另一半,不时地从脑海里“跑”出来。同时,“死亡”又是一种时刻需要面对的问题,尽管写在诗中总有那么一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味道。
老四:接着上一个问题,在一段时间,你为父亲写作了大量悼亡诗,这些作品大都质量上乘,充满了生命的痛感、绝望以及无奈的释然。尤其是《穿堂风》《第一次抱起父亲》以及长诗《生死阅读》等,这些作品,是你文学风格的集中呈现,极具力量的语言、深入骨髓的情思、闲处着笔的智慧,将父亲的形象定格在当代诗林之中。请简单讲述一下你的父亲,在对父辈生命历程的梳理中,你看到了怎样的生命逻辑?
辰水:我的父亲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农村人,他一生在田间劳作,并不聪慧,也无甚成就。五十一岁那年,他患上肺癌,并很快去世。他的病逝,对我触动极大,有种好像站队时,突然让我顶上排头的感觉。他的离世,成了我的诗歌写作上一个绕不过去的节点、一个“事件”。正是在对这种悼亡诗的写作中,我极大地调动了感情,却又在诗中给予一种冷静、不动声色的呈现,以至于成了我写作的一种风格。
老四:神性,或曰泛神性、宗教性,这些特征在你的诗作中起到了一定的统摄作用。当然不是完全的宗教,而是带有一定虔诚的、怜悯的、宿命的意识。如何发掘这样的宿命感?如何认定灵魂与你笔下文字的关系?
辰水:在乡下,我的母亲是一名虔诚的基督徒。童年时,我常常跟着母亲去教堂做礼拜。虽然那是几间再普通不过的民房,但在教徒们的吟诵中,房子变得高大、神圣起来。或许,这种从小滋养在内心里的宗教感,让我在灵魂和文字之间,找到一条宿命的纽带。
老四:诗人张作梗指出:“从作品的生成、立意、布局等方面来考察,辰水的写作显然深受爱尔兰诗人希尼的影响。相比于70一代沈浩波的激情与豪放、朵渔的稳重和开阔、宇向的敏感与疼痛,辰水的诗歌凸显出一种深沉、黏滞、素朴的诗风。”除了希尼,还有谁影响了你的写作?他们的文字和思想,如何与过去的你、此刻的你产生关联?
辰水:我个人觉得一个人的诗风大致与个人的性格有着某种关联。深沉、黏滞、素朴的诗风,与我的沉郁、简单、直率的性格可谓是互相照应。除了希尼,奥登、佩索阿、布罗茨基等大师的作品我研读得最多。我觉得一个写作者与大师,有着时代、地域、语言等众多隔阂,却能把他们认作自己的“师长、父兄”,除了诗句的魅力之外,冥冥之中还一定有着另外一种难以言说的秘密。
老四:时间已是2023年,这些年你尝试过随笔、散文诗等不同形式的写作,但主要还是进行诗歌创作。放在一个大的范畴内,以乡村为背景,继而走进城市、历史、时代,是新世纪以来中国诗歌写作很重要的一个特征。如何看待这二十余年的自己和接下来的自己?如何看待你的同时代写作者,或者70后写作者?
辰水:二十年来,我的生活范畴几乎没有发生变化,一直待在一个小小的县里。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石头,虽然不动,却依然要经历周围环境的变化。对于我来说,便是一个世纪之交的农村转变的历程,我的诗歌写作也基本以此为蓝本进行创作。接下来何去何从,对于个人来说,可能依旧还是无甚变化,自己甘愿做时代洪流里的一粒沙子,随遇而安。如今,70后们陆续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有的浮出水面,有的已沉入水底。但无论怎么样,70后诗人是被诗歌的太阳炙热地烤晒过的一批人,他们无愧于那个时代,虽然现在看来在技艺上大都存在着诸多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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