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文波
莉是我的好朋友,一米七二的瘦高个头,白皙的皮肤,纤细的四肢。她和我是小学同学,但心智容貌显得比我成熟多了。我们为什么会成为好朋友,我也不知道,毕竟,我和她性格上差异很大。最直接的一个差异就是,她外向,我内向。上了初中后,我和她分在不同的班,我上的是普通班,而她的班级是年级最好的,老师家的孩子居多,余下多多少少有些关系,要不就是学习特别出色。我和莉走得近,有时我去她家,有时她来我家。她家的经济条件比较好,她爸爸是拳击教练,在我们身边,她家是最早安装电话的。我个子也高,皮肤也白,但我和她站在一起,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她穿的衣服样式新潮,印象最深的是她有一件湖蓝色的衬衫,领子有一层层白色的花边蕾丝,配上她一头齐耳短发,可漂亮了。反观我,我也是齐耳短发,但头发未加打薄,一看就是学生妹;
她的发型是削薄的,清清爽爽,加上她身形纤细,走路时发丝飞扬,给人的感觉飘逸极了。只唯一,她有一个习惯性动作,如今想来并不雅观,她喜欢用手掌从下往上推鼻子,这造成她的鼻子略往上翘,鼻孔有些微外露。但我那时羡慕她,因此,连她的不雅习惯也觉得特别。
初中时,我和她依然要好,课间也时常在一起。我们学校有几个坏学生,这几个坏学生常欺负同学。几个人截堵一个人,强行问同学要钱,五块或十块不等,不给钱就要挨打,被威胁。我身边亲近的好几位同学都被威胁过,我的好朋友之一红甚至为此吓得两天没敢来上学。但那几个坏学生从来没有围堵过我。究其原因,除了我太过迟钝,不像能配合她们的样子外,这伙人知道我是莉的朋友,而莉,她们不想惹,也不敢惹。莉有几个好朋友,无一例外都是我们年级的风云人物,都是颇有家庭背景的。还有一个是我们级部的“部草”。这位“部草”的父母遇交通事故去世,只剩下他和姐姐相依为命。他个子很高,气质忧郁,学校很多女孩子都喜欢他。而这样一个大帅哥与莉也是好朋友。
莉学习成绩不太好,经常在考试前一天,跑到我家,在我们家狭小的客厅里,和我一起背政治背数学公式。事实上,我学习也不是很刻苦,懒散得很,但比她强些,尤其是老师认同感这块儿,我似乎得天独厚。我们语文老师周丽华老师是当时的校长夫人,她对我的关注时常让我心虚到有愧疚感。有几次放学后,她把我“拎”回她家,给我开小炊,耽误我和班里的“七仙女”去铁道边吃美食。为这事,我当时还颇有些小情绪,如今想起,感慨万千。那时的老师,多么无私!周老师灌溉了我心中若隐若现的文学的种子,并使之真正发芽成长。
中学毕业后,我继续上学,莉好像是去了温州打工。其间我看到过她两次,感觉她穿着比较光鲜,精神也不错的样子。我隐隐感觉到,我们已经成了两条线上的人,但这并不影响我们俩之间的友谊。再后来,我忽然听说她死了,说她去北京,她男朋友去接她,回来的途中出了车祸,莉当场死亡。我听了先是不信,过了很长时间,还是不信。我曾去他们家的老房子找过她,三层的红砖楼还在,但他们家已经搬走了。起初几年,我始终相信她还活着,只是很少回来而已,但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心里越来越确定,她的确是离开了这个世界。
锐是我的初中同学,中等个头,黑黑瘦瘦,因为瘦,显得眼睛异常大。在学校的时候,我与他并不是非常熟悉。当时我有一个闺蜜团,六七个谈得来的女同学组成的,我们常在一起玩,放学一起去吃馄饨豆腐脑儿,或者跑到铁道口,坐在铁道边看着菜地说悄悄话,也干过一次偷别人萝卜和黄瓜的事,如今想起还能感觉出当时的兴奋与激动。我们的学习成绩在班里处于中等偏上的位置,加之各有各的性格特点,因此,很得老师和同学们喜爱。锐就喜欢我们中的小素,也因为这,我对他才有了些许了解。
毕业后,他上了铁路技校,在技校期间,听说他伙同别人抢劫,差点被开除学籍进了监狱。
我们更多的是诧异,觉得锐不可能去抢人家钱,尤其后来听说是抢了八块钱。锐的爸爸一直在上海做生意,从来没听说过他缺钱。但传言就是这么说的。
我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这件事的真实性,锐虽然不是班里的尖子生,但学习也不差,关键他从来不参与什么帮啊派啊,他一向独来独往。但是他也的确比较仁义。记得有一次,我们旁边的一班发生打架事件,外校有几个学生进了一班,几个人打一班的一个男同学,拎起凳子直接往那个男同学身上抡,班里的老师和同学们当时都吓傻了,直到班主任直着嗓子尖叫,同学们才反应过来。有几个胆大的上去拉架,最后高低算是把男同学护住了。后来,校长和教导主任来了,报了警,但还是让几个外校人逃了。
第二天,刚打上课铃,我们班主任和带课老师一起进了班,检查每个人的书包,书桌抽屉,角角落落地查。我见坐在靠窗户的锐和他的同桌趁老师不注意悄悄地把一柄很长的刀贴着窗户放在了窗帘的褶皱里。班主任最后检查了窗户,但他没抖窗帘,他只是伸头向窗外左右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班主任走后,我明显看到锐和他同桌松了一口气。下了课,昨天那个被打的男同学匆匆进我们班,拿走了那柄刀。后来我才知道,男同学拿刀是为了防身,但不知从哪里听说学校要查,就在走廊上拦住了锐,请他帮忙暂时藏一下,与他并不相熟的锐出于仗义和同情就把刀带回了我们班。
正在我质疑锐参与抢劫这事的时候,忽然听到锐的死讯。说他得了肝癌,说他临死前在网上建了一个同学录,一直等着同学们加入,但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个同学录,因此,锐在网上等了很多年,一个同学都没等到。我脑海里映出锐那张黑黄黑黄的脸。
事后,我在网上搜索到了这个群,建了三四年了,除了锐,一个人也没有。从锐的留言可以看出,过不了几天他就会登录一次,他不停地在群里留言:我的同学们,你们怎么还不来啊?我一遍遍看这句话,眼泪一遍遍往下流。那时候电脑对于绝大多数同学来说还属于高端产品,没有手机,没有QQ,更没有微信,他建的那个群,同学们自然是很难找到。我能想象锐在病中是如何顽强地抗争,临死之前,他那么需要安慰,需要朋友,他想念同学,可是他找不到我们,他遗失了我们,最后也遗失了自己。
我脑海中时常会闪过他那双大眼睛,充满灵气与良善,我无法想象他会持刀抢劫,我很怀疑传言的真实性。或者是他的同学抢劫,他站在不远处看,但没有阻止?我坚信是后面这种情况,因为这种情况更接近他的性格。不管怎样,我的这位同学已经离开了,离开了亲爱的家人和同学,永远地消失了。
大鹏展翅,他的家人为他起名,愿他拥有一个美好的前程。但事与愿违,命运和他开了一场玩笑。鹏是我的小学同学,他与莉,还有我们班长关系很不错。我很喜欢他,他脸上有雀斑,还有两个酒窝,一笑起来特别腼腆。他有个哥哥,长得俊秀无比,比他高比他壮,学习比他好,听说他的父母偏心他哥哥。
小学时,我们常一块儿玩耍,钓虾逮鱼。有一次学校举办女生足球赛,鹏教我守门,教得非常仔细。那次比赛,莉是前锋,我是守门员,我们班出人意料地得了第一。我至今还记得莉踢进去的那一球。我一脚把球传给莉,莉带球往前冲,一路突围,一脚斜射,球进了。后来听好几位老师说起过这一球,专门提到我和她,说配合非常好,堪称经典。我和莉仅有的足球知识和技能,是鹏教的。
初中后,我、莉、鹏被分在不同的班级。中学毕业后,他当了兵,来往就少了。后来听班长说,他当兵的第二年,他父母忽然接到部队的电话,让他们赶到部队去,并且还提前为他们买好了飞机票。他们到了部队才知道,鹏在部队骑摩托车撞到了树上,当场死亡。
很多年后,我碰到鹏的母亲,她已经完全忘记了我。她满头白发,苍老了很多,从我身边走过。我转身久久地看着她的背影。我们铁路上的孩子,周末喜欢坐铁路上的“班车”去东站,洗澡或看值班的父母。那天,我和莉、鹏还有鹏的母亲正好坐在一块儿,检票的来了,问鹏要票,还没等鹏说话,我倒急忙抢着说了。检票的见了逗我,说,我问他的,你答什么?我说我怕他说不清楚。检票的说,那你也没说清楚啊。因为这句话,鹏的母亲笑了,闹了我一个大红脸。但现在的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也许,她现在拼命想记住的只有鹏。
我也经常能见到鹏的哥哥,他哥哥似乎叫诚,还是那么帅气精神,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二十天前,我还见到诚,他在公园快走,戴着耳机,依旧英俊不凡。
娜是我的初中同学,我和她走得并不近。只是初二时有一天,忽然听说她死了,我当时特别惊诧,感觉太不真实了,那时我对死亡还没有什么概念。同学们说,她和母亲吵架,喝了农药。
娜住我们这一片澡堂对面的五楼,是个很漂亮很会打扮的女孩,平时扎头发喜欢缠上粉红色的飘带。说话时像个小公主,且常常带着本地固有的口头禅,就是一种语气词,类似于“切”“唏”之类,表示了一种满不在乎或者只是单纯地追加一个让你听着无伤大雅,又多少会有些不太舒服的尾音。这让我这个外乡人接不住话。每次与她讲话,最后一句话一定是她追加的那句口头禅,这让我内心非常憋闷,渐渐便与她疏离了。我打心眼里觉得我们感兴趣的点不一样。比方说吧,我和朋友们经常坐在铁道边聊天,坐在马路边吃豆腐脑儿,我光想着她那洁白的裙子,就与这环境不搭。我和她是实际意义上的熟悉的陌生人。同学说,那天,她和母亲吵完架后,她母亲去菜场买菜,她趴在窗台上,看着母亲走进菜场,再一直看到母亲拎着菜回到楼下,这个过程,估计她就一直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她母亲跟她服个软。最终她想到了办法,所以,当她看到母亲走到楼下的时候,她就开始行动了。她喝了家里的老鼠药,本意是想吓吓母亲。没想到她母亲在楼下遇到了邻居,两个人站在楼下聊了起来,等上楼后,发现她已经没有了呼吸。
听说她的母亲捶胸顿足地哭喊,只换来女儿越来越冰冷的身体。娜火葬那天,班里有三四个同学请了假去送她。我没去,觉得感情没到那一步,或者是觉得她那样做太不应该,心里有点抗拒。
静是我父亲同学的女儿,是家里的老五,上面有四个姐姐,我唤她母亲叫刘阿姨,刘阿姨和我爸是同班同学。听说,刘阿姨上中学那会儿就恋爱了。
刘阿姨矮胖,但长得还是好看的。五个女儿似乎都随了她,长得都不高,但面庞都很好看。刘阿姨是二婚,二婚生的老四、老五,结果惹得大女儿、二女儿对她极度不满,也极度不孝。起初,她二婚老伴还在,一家人吃饭看起来还像个家的样子,她老伴去世后,几个女儿都不愿带着她过,只有静愿意和她过。相比她的几个姐姐,静在家里相对还靠谱些。相比几位姐姐,静的皮肤很黑,瘦瘦小小的,乌黑的头发因为太多,不管是扎还是编,都显得太粗,与她的身形比,比例失调。她说话声音小,远不及她姐姐的嗓门大,看起来像是长期受着气似的。
可惜静得了癌症,死了。静死后,四个姐姐没有一个人管过刘阿姨,尤其是大女儿,见到刘阿姨一次骂一次,听爸妈说,骂得恶毒,恨不得吃了她,也不知道刘阿姨到底是欠了她什么。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们家的四女儿,比我大一岁,刚转到我们学校时经常找我玩,但我总和她有些不对拍子,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合。有一次,她约我十二点半去她家找她,我很听话,饭碗一推就按时到了她家,她们一大家子正在吃饭,她冲着我挤眉弄眼的,我没领会出什么意思,就老老实实在旁边等着。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和我一起出门。刚拐出巷子,她丢下一句:我有事,你自己玩吧。撒丫就跑,留下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脑筋转得慢,好多天以后才想明白,我是傻乎乎地陪着她玩了一回障眼法,当然,我是那个障。
刘阿姨临死前那几年,就在家附近到处捡垃圾为生,因心情郁闷,生活无依,没两年就去世了。我有时偶尔想起她,那白皙的大脸盘,还有那水汪汪的大眼睛,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她会去捡垃圾。刘阿姨捡垃圾这事,一度让我心存忌讳,每次老妈讲给我听,我都琢磨着她的心情。琢磨久了,多少想透了一些事,便和姐妹们商量,想着法子给老妈弄了些保障,倒不是怕我们不孝顺,而是想让老妈内心更有些底气。
梅的母亲和我母亲相熟,因此我认识她和她的哥哥。梅长得好看,头发自然卷,和我同年,但我因为转学留了一级,因此,她比我高一届。梅的母亲我唤她张阿姨,张阿姨穿着打扮也洋气,她老公长得五大三粗,性格木讷,有些怕她,她在家一向当家作主。
原本应该是很幸福的一家四口,可是因为张阿姨的宠溺,儿子成了我们那片有名的小混混,经常打架斗殴,在外滋事生非。哥哥的行为严重影响到了妹妹,常有仇人找到梅“报仇”,梅深受其害。有次放学,我亲眼看到马路对面的梅被别人轮着扇巴掌,捂着脸哭着往家跑的情景。我回去讲给我妈听,我妈又气又心疼。
后来,梅的哥哥进了监狱,几年后,我在电影院看到过她哥哥,那时他已经出狱,带着女朋友看电影。但那哪里是看电影啊,从影片开始到结尾,就见两个人抱着亲嘴。我对那女孩印象很深,多年后偶尔还能看到:她长得娇小,小小的椭圆形脸,杏眼,小口,娇滴滴的。我很不喜欢她,打心里认为她是不正经的女人,不然怎么会和那样的混混在一起?还在公共场合做那样不检点的事?她最终没嫁给梅的哥哥,至于梅的哥哥去了哪里,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很多年后,我听邻居说,梅死了,得了说不清的病。原来,梅毕业后去了南方,其间回来过一阵子,回来的时候,带着四个大小伙子,不知道住在哪里,但吃饭都在她父母家吃。张阿姨还到处跟别人炫耀:吃饭是给钱的,我只管饭。每次听到她这类言语,我就不由得反感,若父母没把正确的观念传授给孩子,孩子又怎能躲得过社会上花花绿绿的诱惑与陷阱?
我后来再也没见过张阿姨,刻意回避也是一个原因。听说她的容貌已经很老很老了。
志是我的邻居哥哥,但我和他并不是很熟,我和他妹妹慧是好朋友。志长得黑黑的,话少但能干,看起来很厚道,给人很安心的感觉。他爸妈都特别喜欢他,有时不经意间就冷落了女儿慧,慧曾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抱怨过父母偏心。
我每次去找慧,看到志,总有点紧张。他不太说话,只看看你,微微点个头就算是打了招呼。有一次,我放学的路上被几个外班的同学拦住找茬,原本他们可能只是闹着玩,但我倔脾气上来了,双方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叮当起来,一时缠纠不清,我甚至还捡起地上的半截竹竿,打算拼命。这时候,是志看到了,跑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并帮我赶走了那几个外班的同学。那一刻,我觉得若能有个亲哥哥多好。
后来我们家搬走,我与他们来往就少了。我上高中那会儿,听姐姐说,志死了。说志毕业后,被招进了一家大型化工企业当电工,和他爸爸一个单位。因为上了班,还有亲戚给介绍了女朋友。
那天,他爸爸听到厂子里有人叫唤:有人被电死了。就跟过去看。拨开人群,他一眼看到自己儿子躺在地上。具体情况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第二天我们去他家安慰慧,发现慧的妈妈一夜白了头。我以前是不相信什么一夜白头的,觉得那都是文学的夸张修辞,是戏曲的艺术表现形式。但是,那一次,我在慧的妈妈身上亲眼看到了这个现象,那满头白发,刺着我的眼,我感觉心都随之抽紧了。我想上去紧紧拥抱她,可由于胆小羞怯,终于还是没有勇气上前。
自那以后,慧渐渐成了家里的精神支柱,慧的父母给她买了钢琴,买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儿,好多漂亮的衣服,她开始过上了“公主”般的生活,我在她脸上丝毫看不到任何悲伤或颓废,任何时候都是精神饱满的样子。她开始健身,学习各种技能,我不知道她是用这种方式来怀念哥哥,还是为了强大自己好让自己成为父母最坚强的后盾。她那么努力地生活,渐渐远离了我们这帮依然守旧的小伙伴,此后,我们越走越远。
但我会在不经意间想起志,想起受过他的保护。
在我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年少的生命,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走失。因为与他们曾促膝相谈抑或擦肩而过,他们已参与到我的人生当中。面对记忆中的他们,我觉得自己生命和青春的某一部分在沦陷。
有时,又像是他们的青春寄存在我身上了,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我一直在带着他们行走,脚步因此比一般人沉重,也比一般人更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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