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淑童
摘 要:在长篇小说《米》中,苏童成功刻画了五龙这样一个残暴狠戾、冷酷自私的角色形象,作者借助混乱和饥荒并存的残酷环境将五龙的创伤经历推向极端,从而展示了五龙因自身人性的堕落而在人生起伏中走向虚妄的历程。本文通过阐述五龙在生存压力、权力追逐和欲望膨胀下的人性蜕变,描绘了其人性从失衡到异化再到扭曲的变化轨迹,展现了心灵受到创伤后人性的堕落。
关键词:《米》;
人性创伤;
生存困境;
欲望;
权力规训
“创伤”一词来源于古希腊,最初是指外部的某种力量对人的身体造成的损伤。后来,弗洛伊德将这一概念引入了精神领域,为创伤理论的发展奠定了心理学基础。到20世纪90年代,创伤理论逐渐从医学领域扩展到心理学和社会文化学领域,覆盖面持续扩大,创伤的内涵也逐渐丰富起来。文学作品中对创伤有着多方面多角度的书写,所以创伤在文学中便具有了多种表达和阐释的维度。本文所探讨的“人性创伤”是指人在受到心灵伤害时所引发的人性的失衡、异化和扭曲现象。苏童的长篇小说《米》讲述了因家乡受灾而逃亡到异乡的五龙在充满机会与诱惑的城市中所经历的人生起伏,从为填饱肚子而寄人篱下,到发家致富成为城市的主人,再到身心俱损,小说以细腻的笔触书写了五龙在这一过程中所遭受的人性创伤,揭露了现实的残酷与人性的黑暗。
一、生存困境下的人性失衡之伤
人生来便是社会中的人,会受到外界社会活动的影响,但同时也具有人本身的个体性。于是,外界社会的种种因素与人本要求便构成了人性天平的两端。而当这两者出现变动时,人性的天平便会倾斜,导致一系列“人性失衡”的悲剧。
《米》中的五龙,自幼生活在枫杨树乡,他从小失去双亲,过得孤苦伶仃,乡亲们都说那时的他就如同一条狗。亲情的缺失与生活的困苦并未对其产生毁灭性的打击,五龙依然在乡村中顽强地长大了。然而,一场洪灾席卷了他的家乡,让本就拥有不多的五龙失去了一切,不得不进城逃荒。初到城市的五龙流落街头且饱受饥饿的折磨,求生成了他唯一的目标。为了活下去,五龙用尊严换得一块卤猪肉,用力气在米店得到了食物与住所。起初五龙天真地认为他可以在城市找到新生,但是他刚一踏上这片土地就遭受了码头兄弟会的侮辱和谩骂,这给五龙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接着,五龙在大鸿记米店又受到了绮云的厌恶、冯老板的压榨以及六爷和阿保等人的轻视,这让他深刻地感受到城市对他的冷漠与排斥。其实五龙的性格是敏感自卑、心胸狭隘且容易记仇的,哪怕是乡亲们一句无意的评价都会让他一直记在心里。但因为农村生活的简单闭塞,五龙性格中的阴暗面尚未被激发,那时他的人性还是稳定的。因此,小说一开始对五龙的刻画还是个憨厚质朴的农民青年形象。自从踏入城市之后,生存的困境对五龙造成了巨大的冲击,他逐渐看清了城市的丑恶与肮脏,认识到这座人人向往的城市只不过是一块巨大的、被装饰了的墓地,正在无情地吮吸着自己的生命。在受到阿保等人羞辱的那一刻,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没爹的孩子都像狗”[1]这样充满戾气与自我厌弃的话语。
城市的丑恶激发了五龙内心的阴暗面,他的人性开始失衡,此前被压抑的阴毒、嫉妒与仇恨的情绪开始不断冒头。初来城市时,五龙看到街边的死人会大惊失色,但在遭受城市的羞辱后,他的内心开始发生变化。当五龙目睹阿保送织云回家的场景时,嫉妒蒙蔽了他的双眼,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叫嚣着“打死阿保,打死这个畜生”[2]。此外,五龙人性的失衡还表现在性欲的增强上。在五龙第一次看到织云雪白的大腿时,他只是闷头吃饭。随着在城市的日子一天天增多,铁匠们的黄段子慢慢激发了五龙内心深处的性欲,在织云诱惑五龙为自己按摩时,五龙的性欲变得难以控制,致使他在深夜辗转难眠。寄人篱下的五龙深知自己龌龊的想法是不被允许的,于是他拼命压抑自己。但性欲仍如熊熊烈火焚烧着五龙,致使他呈现出了丑恶、龌龊的状态,就连看到悬挂在晾衣杆上的旗袍,心中都会产生邪念。五龙就这样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欲,直到织云又一次诱惑了他,人性的天平在美色的冲击下倾斜,他对着织云将此前压抑的性欲全部释放了出来,并体会到了释放过后爆发的快感,这无疑为五龙之后的性变态作了铺垫。
为逃荒而离开乡村的五龙在城市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困境,他不得不进入城市内部寻求满足自己基本生存需求的方法。在这个过程中,五龙经历了种种屈辱、嘲讽与诱惑,也目睹了上位者的奢靡。巨大的外界冲击唤醒了五龙心中的嫉妒与仇恨,致使其人性的天平发生倾斜。而在城市生活得越久,五龙受到的影响便越大,再加上缺乏自省能力,五龙未能在城市的泥沼中找到平衡自身人性的支点,反而陷入了对权力的追逐之中,导致了其人性的异化。
二、权力规训下的人性异化之伤
规训作为福柯权力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被认为是“近代产生的一种特殊的权力技术,既是权力干预、训练和监视肉体的技术,又是制造知识的手段”[3],其目的是“要建立一种关系,要通过这种机制本身来使人体在变得更有用时也变得更顺从、或者因更顺从而变得更有用”[4]。在人类社会中,拥有更多权力的上位者便是规训者,而权力的下位者,如《米》中初来城市的五龙,便沦落为被规训者,接受上位者的奴役。所谓异化是指“人没有把自己看作是自身力量及其丰富性的积极承担者,而是觉得自己变成了依赖自身以外力量的无能之‘物,他把自己的生活意义投射到这个‘物之上”[5]。人性的异化指人的异己化,即人不再肯定自己的本性,反而过于追逐外界之物,成为物的奴隶,其主要表现为“心为形役”和“主动跟随”。
在小说《米》中,五龙初来城市时没有任何身份地位可言,任何人都可以像对流浪狗一样踩他一脚。他被码头兄弟会打得遍体鳞伤,在他们的逼迫下认了好几个“爹”,受尽了他们的羞辱。在米店当帮工时,他又遭到绮云等人的蔑视与压榨。这些经历让五龙心中萌生了恨意,他认为是自己身份的低微导致了他人的轻视。五龙不甘心做被人践踏的蝼蚁,他开始渴望权力。复仇的怒火驱使着五龙采取行动,即采用以暴制暴的方式扩张自己的权力版图。他先是通过告密的方式借六爷之手杀死了阿保,接着气死了冯老板,再用自己的手段赶走了织云和抱玉并独占了绮云,成功在这座城市里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并成为了米店的主人、儿女们的父亲。接着,他用炸毁吕公馆的方式完成了对六爷的驱逐,摇身一变成为了码头兄弟会的头领。至此,他的地位发生了根本性转变,由都市的“狗”和“儿子”一跃成为了都市的“主人”和“父亲”,完成了对这座城市的征服与占领,从而变成了权力的上位者。五龙因在权力规训下丧失自尊而焦虑愤怒,开始了对权力的无尽追逐,这便是人性异化中“心为形役”的表现。
在成为权力的上位者之后,五龙的人性异化不断加深,他对权力规训的“主动跟随”也表现了出来,即五龙认同了权力的规训作用,并对权力的下位者进行奴役。五龙不顾牙医的劝阻,执意要镶一口金牙。因为在五龙的心中,金牙是富贵显耀的标志,他认为用这口金牙说话可以获得别人的尊重。可见他并没有把自身当成是承载尊重的个体,反而依赖于“金牙”这种外界之物。为了获得这口金牙,他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硬生生将自己原本的牙齿敲掉。这种痛苦正是权力对肉体的规训,而五龙为了彰显自身的权力主动接受这份痛苦,这无疑体现了五龙对权力规训的认同。权力的扩大让五龙成为了城市的主人和男权社会下的掌控者,在异化的人性的驱动下,五龙开始了对他人的权力规训。作为城市的主人,五龙会像当初阿保对他那样,霸道地用棍棒把一个陌生的码头小伙子打得头破血流。作为家庭的主人,五龙会利用父权和夫权对自己的后代和妻子实施规训。其中,父权的规训体现在对子女的语言和肢体暴力上,不管是米生还是柴生,他们的童年都是在打骂中度过的,米生甚至因犯了大错而被五龙打断了一条腿。夫权的规训则体现在五龙性暴力的实施上。在实施性暴力的过程中,施暴者与受虐者代表着奴役与被奴役的关系。施暴者通过这场奴役完成了对受虐者身体的征服和控制,而受虐者作为被奴役的对象逐渐沦落为一个被任意支配的“物”。五龙通过这种极端的方式完成了对织云和绮云两姐妹的征服。对五龙来说,性是他实施规训的工具,只要拥有性能力,那么他就还拥有规训别人的力量。因此,当冯老板用手指将五龙的一只眼戳瞎后,五龙愤怒地表示自己还有“鸡巴”。他甚至将这个观念教给了自己的儿子,教导他们在儿媳妇闹事时用性事去控制她们,以此让儿媳彻底听话。
对权力的追逐导致了五龙的人性逐渐异化,在异化的过程中,他过于追逐外在的物而忽略了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探索。随着精神世界的日益消解,五龙的欲望急剧膨胀,进而导致了他人性的扭曲。
三、欲望膨胀下的人性扭曲之伤
在获得了权力之后,五龙并没有感到满足,反而变得越来越敏感多疑,把一切他者都划为自己的敌人,难以与他人建立紧密的关系。情感大门的关闭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而人性的异化又使他忽视了对精神世界的探求,于是五龙便更加疯狂地向外索求,企图以膨胀的欲望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然而,正当的需求已经无法满足五龙了,他只能采取非正当的手段来满足自我需求,他的人性也在欲望的释放中逐渐扭曲,变得极具病态性。
五龙人性的扭曲集中体现在他病态的食色之欲上。在食欲上,五龙对大米极度痴迷。初到城市时,五龙靠嚼生米充饥。那时他对进食不存在任何感情,纯粹是为了生存而机械地进食。踏进米店后,五龙压抑许久的食欲得到了最基本的满足,他感到自己迎来了新生。但饥饿带来的无力感和濒死感在他心中留下了太深的恐惧,同时对于远离家乡的五龙来说,“米既是他生活的需要,又是他精神的寄托,是把他与乡村和都市联结起来的桥梁”[6],这使得他对米的迷恋越来越深,他甚至会睡在米仓并把米盖在身上以寻求内心的安定。对米的迷恋激发了五龙的欲念。在与织云偷情后,五龙咀嚼生米,感受织云的脂粉味与米香在他嘴里相融,“他突然想起织云隐匿在黑夜和绸被下的肉体,那是一朵硕大饱满的花”[7]。这份欲念埋藏在五龙的心里,并在他获得权力后逐渐发酵,导致他在性事上表现出一种病态的偏好——用米去折磨女人。在米仓进行性事并将米塞进织云子宫的行为充分体现了五龙性欲望的病态。在成为城市的主人后,五龙的行为变得愈发邪恶与大胆,他流连于烟花之地,将妓女作为发泄欲望的工具,残忍地把米塞进她们的身体中。
“食”和“性”作为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欲望,构成了五龙证明自身存在的现实依据。而他在食欲与性欲上的病态表现,则是其人性扭曲的具体呈现。在扭曲的人性的驱使下,五龙在欲望的膨胀中放逐自己的灵魂,其生命力也在悄然流逝。起初,五龙有着健壮的身体,尽管多次暴力冲突使他的身体出现了残缺,但是他的生命力依然旺盛。绮云认为除了五龙自己,没人能够终结他的性命。果不其然,五龙在与妓女寻欢的过程中染上了花柳病。以往的枪伤、咬伤等造成的疼痛都没能使五龙困扰,但在面对这种暗病时,他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日渐虚弱。五龙在患上暗病时,曾反思是何种过错导致自己落得这步田地,他惊愕地发现,尽管内心一直对城市怀有浓烈的恨意,自己的肉身却在不由自主地向城市靠近,“千百种诱惑难以抵挡,他并非被女人贻害,他知道自己是被一种生活一种梦想害了”[8]。然而身体的溃烂并没有阻止五龙人性的进一步扭曲,他在枫杨树乡购买了三千亩土地,并命人在那片土地上播下罂粟种子。在城市获得一席之地的五龙并不想回报故乡,反而要让罂粟扎根在枫杨树乡的土地上,让罪恶和欲望侵蚀了这片土地。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在五龙与绮云结婚后,绮云萌生了修续族谱的念头。在传统观念里,族谱承载着个体生命的根基,只有将自身视为家族的一部分并在族谱上记录下自己的名字,才能在这广袤世界中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迹。一开始,绮云确实是在族谱上留下了五龙的名字,但随着五龙在欲望的驱使下变得越来越阴郁古怪,绮云也越来越无法在这个男人身上感受到一丝温情,扭曲的人性让五龙变得可怕、冷血。对于那时的绮云来说,五龙只是自己法律意义上的丈夫,并不是情感上的伴侣。“一旦致命的花柳病把五龙拉到地狱,我会不会守棺哭夫?绮云摇了摇头,她想她不会哭,她想那时该做的是找出冯家的家谱,然后把五龙的名字从家谱中勾掉。”[9]五龙最后果然拖着残缺的身体死在了火车上,想必绮云也如她所愿,将五龙的名字从族谱中剔除了。这样,无论是城市还是枫杨树乡都没了五龙的生存痕迹,就连那两排永不会被腐蚀的金牙也被贪财的儿子夺走了。
显然,膨胀的欲望并没有填补五龙的空虚,反而将其人性变得扭曲,病态欲望的释放最终反噬到了五龙身上,使其身心蒙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四、结语
在长篇小说《米》中,苏童有意淡化了历史背景,将焦点放在人们在饥荒和战乱等困境中的生存状态上,这样的处理方式赋予了作品一种超越特定历史时代的普遍意义。小说通过对五龙的刻画,展现了心灵受创后人性的堕落过程。从初入城市的挣扎求生,到追求权力时的无情狠戾,再到欲望膨胀后的放纵宣泄,五龙的人性在这个过程中经历了失衡、异化和扭曲,最终堕入黑暗。但面对自己的悲剧,五龙并未全面审视自己人性的堕落,反而将责任归咎于城市的冷漠和女人的诱惑。纵观整部小说,与其说是外部的环境导致了他的堕落,不如说是外部的诱惑唤醒了他人性中潜藏的黑暗面。五龙的经历反映了人性的复杂与黑暗,值得我们深思。
参考文献
[1][2][7][8][9]苏童.米[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5,26,69,175,192.
[3][4][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375,156.
[5][美]埃利希·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欧阳谦,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124.
[6]吴义勤.在乡村与都市的对峙中构筑神话:苏童长篇小说《米》的故事拆解[J].当代作家评论,1991(6):56-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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