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红
(上海财经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433)
情态是跨语言普遍存在的语义范畴[1],能性是情态范畴的子范畴。世界上大多数语言用情态动词表达能性范畴,汉语则还可以用能性述补结构表达[2]。“V得/不住”是能性述补结构,语义丰富,使用频率较高。根据自建600万字语料库,“V得住”106例,“V不住”496例,仅次于“V得/不了”(1146例)、“V得/不起”(798例)、“V得/不得”(658例)。
学界对结果补语“住”的研究较多,如朱德熙认为“住”表示通过动作影响目的物,使其停留在一处不动,如拦住、记住、抓住[3];刘月华认为“住”表示通过动作使人或事物的位置固定起来[4]。吕叔湘认为“住”有三个语义:一是表示停止或不让进行,可插入“得/不”,如“止得/不住”;二是表示牢固或稳固,可插入“得/不”,如“拿得住”“抓不住”;三是跟某些动词组合,必有“得/不”,构成固定短语,有些已成为单词,如“禁不住”“对不住”[5]。《现代汉语词典》将第三种意义概括为“力量够得上(或够不上);胜任”[6],其中“住”被看作是“唯补词”[7]。这些为我们研究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住”奠定了基础,但尚需讨论语义关联性。
我们认为,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住”具有情态特征,表达“说话人对命题的真值或事件的现实性状态表达的主观态度”[8]。情态可分为动力情态、道义情态和认识情态[9],理据分别对应于自然法则、制度法则和理性法则[10]。动力情态与句子主语的能力和意愿相关,道义情态涉及允许和义务,认识情态涉及证据和常识为基础的推断,三者之间存在主观化[11]。范晓蕾建构了以汉语方言为本的汉语能性情态系统,“内在能力”“条件可能”属于动力情态,“条件许可”“道义许可”属于道义情态,“认识可能”属于认识情态[12]65。本文将借鉴以上学者的成果,对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住”进行情态分类。
在分析能性述补结构的事件结构时,我们借鉴Talmy的动力学图式(Force Dynamics),动力学图式突显动力在实体间的互动关系。两个相互作用的实体是动力体和对抗体,具有“运动”或“静止”的趋向性,其强度的大小决定了力的相互作用的状态和结果[13]。这一图式除用于分析致使结构外,还为情态研究打开了新视角。在“V得/不C”框架中,动力体是事件实施主体(施动者)的主观意愿,对抗体(或称“致能障碍”)是事件实施过程中的阻碍因素,推动因素是致能条件。“V得C”表现为动力体在致能条件下克服了对抗体的阻碍,具有实现主观意愿的现实可能性,“V不C”表现为动力体在对抗体致能障碍作用下不具有实现主观意愿的现实可能性。刘月华认为“V得/不C”表示“主、客观条件是否容许实现某种动作的结果或趋向”[4],这一表述就体现了动力学观念。周红认为使用动力学图式探讨“V得/不C”的认知语义基础,有助于将述补结构的原形、肯定式、否定式作为具有句法语义联系的结构来看待[14]。
本文尝试从情态视角出发,运用动力学图式,结合自建600万字当代汉语语料库和北大CCL语料库,分析“V得/不住”的情态类别及其句法语义条件,讨论其语法化演变机制,说明“V得/不住”及其与“能/不能V住”的对称与不对称,以期有助于能性述补结构的认知语义研究。
(一)空间域-动力情态
“V得/不住”最初用于空间域,表达受主客观条件影响受动者能否发生停止或停留的空间变化,标记为“V得/不住1”。这时表动力情态。其中的“住”意义实在,表“停止、停留”义,语义指向动作“V”的受事。进入“V得/不住1”的“V”具有[+自主、+可控、+动作]特征。“V得/不住1”可以用于物理空间域,关涉事物,其中V是“停止”义动词,如“刹、停、止”。例如:
(1)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替自个可怜,泪也越发止不住了,低下头让泪从鼻尖滴到地上。(王朔《过把瘾就死》)
例(1)表达在施动者心智条件“觉得自己委屈,替自个可怜”制约下受动者“眼泪”,使其不能发生“止住”的预期事件。
“V得/不住1”也可以用于抽象空间域,关涉事件,V可以是“拦截”义动词,如“绊、挡、堵、扼制、遏制、截、拦、拦挡、拦阻、留、停留、挽留、制止、阻拦、阻止”。例如:
(2)方大凤:(得意的)我长着耳朵为干什么的?这么多年了,您跟妹妹一天到晚的唱,还拦得住我偷偷的学吗?(老舍《方珍珠》)
例(2)表达受客观条件“您跟妹妹一天到晚的唱”制约受动者“方大凤”,使其不能发生“拦住我偷偷学”的预期事件。
V还可以是“言说义”动词,如“喊、哄、唤、叫、劝”。例如:
(3)“妈,你别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海光劝,岂是他劝得住的,何大妈边哭边拍打着海光:……(钱刚《唐山大地震》)
例(3)“劝得住”表达施动者“海光”受主观能力制约不能发生“劝住何大妈”的预期事件。
(二)状态域-动力情态/认识情态/估价
“V得/不住”由空间域隐喻扩展至状态域,表达受主客观条件影响受动者能否处于稳固状态的变化,标记为“V得/不住2”。“V得/不住2”后接事物宾语,表达动力情态。其中的“住”意义仍比较实在,表“牢固、稳固”义,语义指向V的受事。进入“V得/不住2”的“V”可以是本身具有“稳固”义的动词,如“定、巩固、固定、稳、稳定”。例如:
(4)陈咏明威严地说:“你可以保留意见,这符合组织原则。但你能执行领导的决定,这个态度还是好的。”真稳得住神儿!够辣的,保卫处长想。(CCL张洁《沉重的翅膀》)
V也可以是本身不具有“稳固”义的动词,主要有以下几类。
1.“抓、拿”类,与身体部位有关的动词,如“按、抱、绷、扯、端、蹲、扶、挂、夹、接、捆、揽、拿、捏、弄、拴、托、握、站立、招、抓、拽、捉”等。例如:
(5)你动作大快了,我都没来及提醒你。这锅耳朵有毛病,镙(螺)丝都脱扣了,非得连锅边一起捏着才拿的住。(王朔《无人喝彩》)
2.“遮掩”类,“使受动者不显露”义动词,如“包裹、闭、藏、缠、躲、封锁、盖、裹、合、困、笼、埋、蒙骗、瞒、锁、套、掩盖、掩饰、隐瞒、罩、遮、遮掩”等。例如:
(6)和平:瞧这晚上一睡不好觉这眼圈就发黑。遮都遮不住……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我爱我家》)
3.“存放”类,“使物理状态稳固”义动词,如“保持、保存、放、搁、收藏”等。例如:
(7)孔子以后,孟子主张“性善”,荀子主张“性恶”,但孟子认为只有通过教育,良知良能等天生善性才能存养得住,而荀子认为人所以能为善,是靠后天的努力。(方富熹、方格《儿童的心理世界——论儿童的心理发展与教育》)
4.“穿戴”类,“使事物连在一起”义动词,如“穿、戴、钉、粘”等。例如:
(8)你别看外边那么冷,里边一件衣服都穿不住。呆会儿都得脱了。哎。你上这里瞅瞅,特热。连衣服也穿不住。你瞅,这是什么?(《北京人在纽约》)
5.“管防”类,“使关涉事物稳固”义动词,如“防、管、看、镇”等。例如:
(9)白花蛇:……师姐喝两盅酒,就睡大觉,哪能看得住二小姐?(老舍《方珍珠》)
6.“沉记”类,“使生理、心理状态稳固”义动词,如“沉、记、难为”等。例如:
(10)又等了半小时,杜梅还没来,我沉不住气了,也没心思去潘佑军家,直接回家。(王朔《过把瘾就死》)
除此之外,“对得/不住”“挂不住”已经词汇化。“对得/不住”表叙说者对动作发出者主观能力上能否对待某人的主观认定,属动力情态中的主观能力,一般后接人物宾语。例如:
(11)老和:这也不能怨你爸,男人嘛,有几个好的?他守了这么几年也算对得住你妈啦!(《我爱我家》)
“对不住”还可表抱歉,其凝固性还不够高,可插入其他成分。例如:
(12)他在外边一天忙到晚,回到家里来还要照顾我这个病号,实在是对他不住……(CCL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挂得/不住”表叙说者对动作发出者主观能力上能否实现保住面子的主观认定,属动力情态的主观能力,已经词汇化为动词。例如:
(13)马锐脸上也挂不住了,沉下脸说:“您是不是又喝多了?”(王朔《我是你爸爸》)
“挂得/不住”也可以是动词短语,表示“能/不能使某物悬挂或者依附妥当”。例如:
(14)福隆都烧了,身子落在井里,耳朵还能挂得住?(CCL老舍《牛天赐传》)
以上“V得/不住2”表动力情态。“备不住、背不住、保不住”已词汇化,表认识情态“也许,可能”,“保不住”还可表“不能保护住”。例如:
(15)孩子毕竟是孩子,懂得什么好歹?平时一天三顿地给他讲道理他还备不住要出点事,这回可好,大撒把没人管了,那他还不上房揭瓦?(王朔《我是你爸爸》)
(16)丁翼平:……外边雇来的人,技术不能一边齐,水车又不是很简单的东西,做的活就保不住有粗糙的地方。(老舍《春华秋实》)
除以上谈到的基本情态概念外,还有边缘情态概念“估价”,其“所指不是特定时间发生的事件,而是潜在的可能事件”[12],介于义务情态与认识情态之间。“V得/不住2”还可表估价,词汇化为“靠得/不住”,表“可靠/不可靠,能/不能相信”。例如:
(17)向国华的声音颤抖了:“我相信,我们的党员是靠得住的,我们的干部队伍是靠得住的。”(钱刚《唐山大地震》)
(三)时间域-动力情态
“V得/不住”由空间域隐喻扩展至时间域,表达受主客观条件影响受动者能否经受某事件的变化,标记为“V得/不住3”。“V得/不住3”后接事件宾语,一般表达动力情态。其中的“住”意义仍比较实在,表“经受”义,语义指向“V”。进入“V得/不住3”的“V”往往具有承受生理/心理/社会力量的意义,如“挨、捱、按捺、熬、撑、挡、抵、抵抗、抵御、禁、禁受、经、经受、扛、抗、捺、耐、忍、忍耐、受、挺、支撑”等。下面例(18)~例(20)分别表施动者生理上、心理上、社会力量上能否承受。
(18)我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回家去睡觉——再不睡实在也撑不住了。(王小波《白银时代》)
(19)嫂子是个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怎么能受得住这种侮辱!(冯德英《苦菜花》)
(20)国有企业作为民族工业的主体,能不能经受得住中国经济这一国际化进程的巨大考验……(《人民日报》1995-01-04)
其中“吃得/不住、搁得/不住、架得/不住、禁得/不住”已经词汇化为动词,具有“能/不能承受”义,关涉事件成分,属动力情态中的条件可能。例如:
(21)“你就成全我吧,就扇两嘴巴,就两个。”“不行,我吃不住,我体质弱。”(王朔《顽主》)
(22)杨晦先生写文章极慎重,他是我中学时代的老师,搁不住我一再催促,他给文艺专号写了两篇论文……(CCL《读书》)
“吃得/不住”还可表能/不能控制住人,是动词短语,如例(23);“搁得/不住”可表能/不能在某处存留义,是动词短语,如例(24);“架得/不住”可表能/不能支撑住某实体,是短语,如例(25)。这些用法均关涉事物成分,如“别人”“胃”“浮桥”。
(23)蓝胡子道:“开赌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若吃不住别人,别人就会要来吃你,像我这样的人,本不该吃这行饭的。”(CCL古龙《陆小凤》)
(24)我还知道吃了胃里也搁不住,……(CCL《老人与海》译文)
(25)每年春上上游的山洪暴发,浮桥就架不住了。(CCL陈世旭《将军镇》)
(一)“V得住”“V不住”的对称与不对称
统计自建600万字语料库,我们发现“V得/不住”存在对称与不对称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点。第一,从使用频次来看,“V得住”106例,“V不住”496例,后者是前者的近5倍。第二,从所在认知域来看,“V得/不住”多用于状态域中,然后是时间域和空间域,所占比例分别为43%、38.2%、18.8%。如表1所示。第三,从情态类型来看,“V得/不住”多表动力情态,581例,占96.5%;估价义16例,占2.7%;认识情态仅5例,占0.8%。第四,从句类特征来看,“V得/不住”多用于陈述句,其次是疑问句,再次是感叹句和祈使句。“V得住”用于反问的比例高于“V不住”,如表2所示。第五,从语体来看,“V得/不住”多用于对话中,分别占81%和49%;“V不住”47%用于叙事语体;“V得住”仅12%用于叙事语体;“V得/不住”极少用于议论语体,分别占7%和4%。可见,“V得住”对话性较强,“V不住”非对话性更强。
表1 “V得/不住”所在认知域及统计数据
表2 “V得/不住”所在句类及统计数据
(二)“V得/不住”“能/不能V住”的对称与不对称
1.“V得住”“能V住”“能V得住”
搜索北大CCL语料库,“能V住”2753例,“V得住”2647例,“能V得住”440例。“能V住”“V得住”数量持平,这与刘月华的观点不一致,她认为多用“能VC”或“可以VC”,“V得C”用得较少[4]。从主观性程度来看,体现为“能V住”>“能V得住”>“V得住”(“>”表示“强于”,下同)。“能V住”突显主观能力,正如杉村博文认为“能VC”更能较强地表达出说话者的心理活动[15]。“能V住”不需要前面铺垫,可以直接使用,并且可以是无生命物,如例(26)直接表述“眉毛”的作用,使用“能挡住”。“能V得住”既突显主观能力,又突显客观条件,正如张黎认为“能V得C”是说话人对一种客观能力的主观可能性判断[16],因此使用前需要铺垫,说明客观情况,如例(27)客观情况是“白眉鹰王殷天正武功精深”,为了说明这一点,转向说明“武林中跟他动过手的”,无论主观还是客观上均不具有实现“挡住他十招以上”的现实可能性。“V得住”突显客观条件,前面铺垫客观情况,如例(28)客观情况是“小貂”可怖,神农帮帮众七八人执兵刃,通过描述兵刃,表达叙说者对兵刃具有挡住闪电貂袭击现实可能性的主观认定。由上,越是突显客观条件,越是需要前面铺垫客观情况,句子就越复杂。
(26)当汗流满面时,眉毛能挡住汗水不流进眼睛;在灰尘扬起时,眉毛可把飘落的灰尘挡住。(《养生与健美方法100例》)
(27)白眉鹰王殷天正武功精深,迄今为止,武林中跟他动过手的,还没有一个能挡得住他十招以上。(金庸《倚天屠龙记》)
(28)神农帮帮众虽见这小貂甚是可怖,但在帮主之前谁也不敢退缩,又有七八人呼啸追来。钟灵叫道:“要性命的便别过来!”那七八人各执兵刃,有的是药锄,有的是阔身短刀,只盼用兵刃挡得住闪电貂的袭击。(金庸《天龙八部》)
三者均可用于对话语体,“能V得住”135例,占30.7%;“V得住”696例,占26.3%;“能V住”348例,占12.6%。“能V得住”和“V得住”用于对话的比例高于“能V住”,这是因为对话语体更趋向客观表达。
2.“V不住”“不能V住”“不能V得住”
搜索北大CCL语料库,“V不住”26623例,“不能V住”225例,“不能V得住”仅4例。“不能V得住”如例(29)。
(29)……死的一部分便是过去的道德习俗,不适宜于现在,没有保存之必要,也再不能保存得住。(周作人《谈龙集》)
“V不住”使用频次远远高于“不能V住”,这说明二者表达功用有较大的差别。从主观性程度来看,“不能V住”高于“V不住”。“V不住”需要铺垫客观条件,句法上就比较复杂,如例(30)为了说明不能实现“顶住”的预期事件,前面通过复句“‘老’和‘新’的交替不够理想,替代的新兵新将一下子到不了火候,一到重大比赛”来表达客观条件。“不能V住”则往往不需要铺垫,因此多用于复句前句中,如例(31)“不能顶住”用于假设前句中。
(30)这也是新陈代谢的正常现象,只是“老”和“新”的交替不够理想,替代的新兵新将一下子到不了火候,一到重大比赛,当然就顶不住了。(《1994年报刊精选》)
(31)如果我们掉以轻心,关键时刻不能顶住,后果将不堪设想。(《人民日报》1998年)
(一)单独做谓语动词
“住”在先秦时期就已表示“停留、停止”义,不过数量较少,如例(32)。两汉时,表“停留、停止”义“住”使用频率渐多,如例(33)。
(32)住景二,说在重。(《墨子》卷十,经下第四十一)
(33)动如雷震,住如岳立,攻如奔电,取如疾风,前轻后重,内实外虚。(《桓谭新论》,言体第四)
(二)用于连动结构
先秦两汉时期“住”主要作为谓语动词使用,六朝时也是如此,不过也出现了连动结构“V+住”的用法,多后接处所宾语。这时表“停止、停留”义的“住”引申为“驻扎”义,多搭配“停、退、进、还”等动词。例如:
(34)子钊任洛,还赴到柯,路塞,停住交州。(《华阳国志》卷四,南中志)
这时“住”仍然是实义动词,并没有发生语法化,和前面的动词构成连动结构,表示并列关系,可通过以下两点证明。
第一,同时存在“V住”和“V,住”的形式。如例(35)“V住”被逗号隔开了,所表意义与例(36)相同,这说明“V”和“住”之间的联系并不紧密。
(35)先主既称尊号,征吴不克,还住永安。(《三国志·蜀书》)
(36)坚乃前入至雒,修诸陵,平塞卓所发掘。讫,引军还,住鲁阳。(《三国志·吴书》)
第二,同时存在“V住”和“住V”的形式。如例(37)“止住”和例(38)“住止”,“住”位置不固定,说明“V住”是连动结构。
(37)就夫愚人,常行味著;愚痴罗刹,止住其中。(《全梁文》卷十四,简文帝)
(38)疑其非人,道住止而待之。(《搜神记》卷四,华山使者)
(三)结果补语结构“V(不)住”的产生
六朝时出现了“住”用作结果补语的萌芽,搭配“拉、留”等动词。例如:
(39)父莹,有嬖妾。母至妒,宝父葬时,因生拉住婢著藏中。宝兄弟年小,不之审也。(《搜神后记》卷四)
唐、五代时,连动结构“V住”开始后接受事宾语,这时结构须重新分析,“住”语义重心弱于“V”,成为“V”的结果补语,构成“V住(O)”结果补语结构。此时用例还较少,所搭配动词例较少,例如:
(40)其时善庆亦其堂内起来,高声便唤,止住经题。(《敦煌变文选》)
“住”前面的动词除了具有[+停止/停留]义的动词“止”“留”外,还扩展到其他动作动词,如“把”“擒”“接”“守”“唤”等,如例(41)。这时期我们还发现“V不住”的用法,是结果补语结构,均用于已然语境中,如例(42)。
(41)华严搬柴次,师把住柴问,狭路相逢时作么生。(《佛语录·筠州洞山悟本禅师语录》)
(42)起眉头,闺阁危坐。风尘远游,巴猿啼不住。(魏扶《赋愁》,《全唐诗》第5899页)
(四)能性述补结构“V得住”的产生
以《朱子语类》为例,“V得住”作为能性述补结构共21例,作为结果补语结构4例。前者使用频率明显高于后者。六朝前“获得”义动词“得”多用作动词谓语,如例(43);六朝时在动词后面用作结果补语,表示“达成”义,如例(44);南宋时在“V得”结果补语结构后面添加“住”,构成结果补语结构“V得住”,“得”字虚化为用作补语标记的结构助词[2]32,如例(45),用于现实语境中。
(43)大过卦:九二,枯杨生秭,老夫得其女妻,无不利。(《周易·大过卦第二十八》)
(44)后百年中,其人出世,奇识博达,遇物开悟,遂出家学道,寻得应真。(《全宋文》卷六十三)
(45)所思量事忽为别思量勾引将去,皆是自家不曾把捉得住,不干别人事。(《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八)
“V得住”用于非现实语境中表达能性义,结构还不凝固,用于“V得O住”结构中。该结构用于假设复句,如例(46);用于疑问句,如例(47)。
(46)学圣人之道者,须是有胆志。其决烈勇猛,于世间祸福利害得丧不足以动其心,方能立得脚住。(同上,卷五十二)
(47)其气貌如此,则世之所谓富贵利达,声色货利,如何笼络得他住!他视之亦无足以动其心者。(同上,卷四)
(五)能性述补结构“V不住”的产生
以《朱子语类》为例,“V不住”用作结果补语结构25例,用作能性述补结构13例。前者使用频率高于后者。前者用于现实语境,如例(48);后者用于非现实语境,多用于假设句中,或前加“恐怕”等情态副词,分别如例(49)、例(50)。
(48)思量此章,理会不得。横解竖解,更解不行,又被杜鹃叫不住声。(同上,卷四十九)
(49)若不见这个理,心是如何地治?身是如何地修?若如此说,资质好底便养得成,只是个无能底人;资质不好,便都执缚不住了。(同上,卷九)
(50)如所谓“仆人乃立于车柱之外后角”,又恐立不住,却以采帛系于柱上,都不成模样!(同上,卷八十七)
除此之外,还出现了“VO不住”用法,多是结果补语结构,如例(51);也出现了能性述补结构用法,如例(52)。
(51)人有耻,则能有所不为。今有一样人不能安贫,其气销屈,以至立脚不住,不知廉耻,亦何所不至!(同上,卷十三)
(52)只是这个道理,所以君子修之便吉,小人悖之便凶。这物事机关一下拨转,便拦他不住,如水车相似,才踏发这机,更住不得。(同上,卷一百一十六)
(六)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住”的发展
南宋时未出现“V得/不住O”的用例,“V得O住”“VO不住”中“O”的位置在明代中期开始后移。例(53)~例(55)分别后接人物宾语、事物宾语和事件宾语,表能性义。
(53)洪公公道:“王明倒不至紧,只是去了元帅的宝剑。”王爷道:“王明还有些妙处,决然拿不住他。”(《三宝太监西洋记》)
(54)这个泼怪,他那口刀,倒也抵得住老孙的这根棒。(《西游记》第三十一回)
(55)(旦)【前腔】君王不辨,扫煞风光,当甚传宣?知心从避地,无计可回天。奴身命蹇,禁不住泪痕如线。(《二刻拍案惊奇》卷四十)
不过,“V不住”宾语前置的情况依然占据优势地位,如例(56)。当然,我们也发现宾语前置用例渐少。以明代早期的《三国演义》、明代中期的《金瓶梅》(崇祯本)、明代晚期的《封神演义》为例,如表3。明代时“V得/不住”结构用例渐多,能性义与结果义并存,不过能性义已占据优势地位。
(56)这等一个天神,怎么千难万难,拿他不住?(《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五十五回)
表3 明代三部小说中“V不住”的宾语位置情况
清代时“V得/不住”用法渐趋成熟,结构凝固,宾语后置的情况占据优势地位,逐渐发展成为表能性义的专属结构。这时期除了空间动力情态“V得/不住”外,还有状态动力情态用法,如例(57);时间动力情态用法,如例(58);状态认识情态用法,如例(59);估价用法,如例(60)。以上说明“V得/不住”的词法化过程已基本完成。
(57)“美景不长,良辰难再”,“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保不住“杯中酒不空”,又怎保得住“座上客常满”?(《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回)
(58)那门丁熬刑不过,便瘐死了。那姓朱的也备尝三木,终是熬不住痛苦,便承了主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五十四回)
(59)何况这种人,保不住他不借着主人势子,在外头招摇撞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一百回)
(60)凤孙道:“这是整整十二万的汇票,全数儿交给你了。可是我要问你一句,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孽海花》第二十二回)
综上,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住”的语法化过程不同。“V得住”的语法化早于“V不住”。具体过程为:获得义动词“得”由单独做动词谓语;到与前面动词构成结果补语结构“V得”,虚化为“达成”义;再到“V得”与“停留”义动词“住”组合,用于非现实语境中构成能性述补结构“V得住”,用于现实语境中构成结果补语结构“V得住”,“得”虚化为结构助词。当然,我们也发现能性述补结构“V得住”一出现使用频率就高于结果补语结构“V得住”,这也说明能性述补结构能性义是整体结构在语境中派生出来的意义[17],而并不在于“得”。“V不住”的语法化过程为:先秦两汉时期“停留”义动词“住”单独用作动词谓语;六朝时“住”在动词后面用作另一动词谓语,构成连动结构;后经过重新分析用作结果补语;“住”的否定形式“不住”也用作结果补语,构成“V不住”,后用于非现实语境中成为能性述补结构“V不住”。
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住”的语法化动因主要在于以下几点。一是语义的虚化。刘坚、曹广顺、吴福祥认为不仅词义的变化会影响句法位置、句法结构和性质的改变,相反,句法位置的改变常常伴随着语义虚化的现象[18]。“得”由“获得”义到“达成”义再到补语标记,促进了“V得住”的产生。“住”由“停留、停止”义到“牢固、稳固”义再到“经受”义,“V得/不住”的语义越来越虚化,语法化程度越来越强。二是句法结构的变化。“住”由单独用作动词谓语到构成连动结构再到用作动作结果补语再到构成能性述补结构,“V得O住”“VO不住”到“V得住O”“V不住O”,结构不断凝固。句法结构变化过程中经历了重新分析,即是在不改变原有词序的情况下改变某些句子成分之间的结构关系。这样,一种新的语法结构或句式,就在原有语法结构或句式的基础上逐渐产生[19]。三是语用因素的影响。补语结构“V不住”用于非现实语境中逐渐成为能性述补结构“V不住”。补语结构“V得住”用于现实语境中是结果补语结构,用于非现实语境中是能性述补结构。以上也体现了语义的决定性、句法的强制性和语用的选择性[20]。
能性述补结构“V得/不住”表能性情态,其认知基础是动力学图式。本文讨论了该结构的情态类别、对称性及语义演变,主要结论如下。第一,情态类别。“V得/不住”由空间域放射性隐喻扩展到状态域、时间域,“住”由“停止、停留”义到“牢固、稳固”义再到“经受”义。该结构多表动力可能,表认识情态和估价义时已经词汇化。第二,对称与不对称性。“V得/不住”在认知域、情态类型方面对称,在使用频率和语体方面不对称;与“(不)能V住”“(不)能V得住”在主观性程度上不同。第三,情态演变。“V得住”的语法化早于“V不住”,均受到了语义虚化、句法结构和语用因素等制约,同时经历了由动力情态到认识情态的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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