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中医药大学
周金业 孙士江△ 支 政△ 卢桂强△△ 才艳茹△ 杨 倩△ 李博林△(石家庄 050000)
提要 介绍杨倩教授从“思则气结”论治慢性萎缩性胃炎(CAG)伴焦虑抑郁状态的临床经验。CAG是临床常见慢性胃病之一,病程长,病症反复,患者常伴焦虑抑郁状态。杨倩教授结合多年脾胃病临床诊治经验,提出CAG伴焦虑抑郁状态的关键病机为过思导致脾胃枢机运转不利。在此基础上,杨倩教授主张运用疏肝运脾,宣散调气,平衡五脏之法治疗本病,取得了良好的临床疗效。
慢性萎缩性胃炎(CAG)是慢性胃炎的一种分型,其特点是胃黏膜上皮损伤、固有腺体减少,可伴肠腺化生和(或)假幽门腺化生。CAG临床表现不典型,常表现为胃脘不适、消化不良等,归属于中医“痞满”“胃痛”等范畴[1]。CAG病程较长,症状反复、无特异性,患者易滋生焦虑、抑郁等不良情绪,严重影响患者的生活质量。CAG属于胃癌前疾病状态,患者恐癌心理引起的CAG相关焦虑抑郁问题愈发明显。研究表明,焦虑抑郁是诱发及加重临床症状的重要因素,同时也是萎缩性胃炎癌变进展的危险因素之一[2]。西医治疗CAG伴焦虑抑郁状态缺乏特效治疗,多在常规胃炎治疗基础上联合抗焦虑、抗抑郁药物等。中医治疗本病在辨证论治基础上强调“身心同调”,具有独特优势[3]。
杨倩,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经验继承工作指导老师,河北省名中医,从事中医内科脾胃病临床、科研30余年,对慢性萎缩性胃炎的诊疗颇具心得。杨教授结合多年临床实践经验,提出从“思则气结”论治CAG伴焦虑抑郁状态,临床效果颇佳,现将杨教授治疗CAG伴焦虑抑郁状态经验介绍如下。
“思”是情感与思维的表现,是外在事物在内心转变的过程,一般分为情感之思与认知之思两个方面[4]。《难经》言“脾藏意与智”,谢静涛等[5]认为此处之“意”有记忆、思维及推测、意度之义,其中“记忆、思维及推测”属认知之思;
而“意度”有“思绪、思念”之意,属情感之思,故思为脾主。气的思想是《黄帝内经》的核心学术思想之一,认为气是维持人体活动的基础物质,是人体生命活动的动力源泉[6]。“结”,《说文解字》有言:“結,締也。从糸吉聲”,指丝线绞织在一起不可分解的状态,可引申为停止、凝固之意。《黄帝内经》提出“悲则气消,惊则气乱……思则气结”,阐述了七情与气机的关系。脾藏意主思是七情气机活动之关键,过度思虑可阻滞气机运动,导致情志病的产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怒伤肝……思伤脾……”认为情志活动和脏腑机能存在密切关系。思作为一种正常心理活动时,不会对健康构成威胁,而思虑太过可作为一种致病因素,导致脾气运行异常,气机逆乱,脾气壅结,影响脾胃功能。
CAG伴焦虑抑郁状态患者多思,气结于内,脾胃枢机不利,升降失调,运化失司,胃动力减弱;
脾胃运化呆滞,可使脾胃气虚,胃黏膜防御功能下降;
气机闭结,玄府不开,影响胃腺分泌。另外,气结日久可转化为有形之邪,瘀滞气血,耗气伤阴,黏膜失于濡养,腺体受损,形成萎缩。
2.1 “思则气结”是CAG焦虑抑郁状态的主要病因 焦虑抑郁状态是七情活动异常的一种状态,杨倩教授认为“思则气结”影响脾胃枢机的运转,是产生CAG焦虑抑郁状态的关键环节。《素问·六微旨大论》云:“出入废则神机化灭,升降息则气立孤危。”可知人体神志活动依赖于气的运动而产生。脾乃“中土之枢”,主一身气机升降,七情以“思”为中心转化而来,故认为“思”为七情之枢,“思则气结”影响“脾主思”的枢机转运,导致气机升降失常,进而影响五脏及七情的气机活动,从而导致焦虑抑郁状态的产生。现代医学中亦有相关理论研究,如张柏华教授认为思虑太过可理解为“思障”,是一种注意力高度集中、思维长期凝集于一个焦点(认知固着)的状态,即所谓“社会心理急慢性应激”[7],现代医学研究证实,慢性心理应激是焦虑、抑郁症产生的重要因素之一[8]。
《景岳全书·杂证谟·虚损》云:“脾气结则为噎膈,为呕吐,而饮食不能运。食不运则血气日消,肌肉日削,精神日减,四肢不用。”说明了脾主运化与脾主思功能之间的密切联系。脾主运化升清,化生水谷精微,是气血生化之源,脑神需要水谷精微上输滋养才得以正常运转,思维活动才能敏捷准确,过思而伤脾,损伤脾胃运化功能,脑神失养,又可加重出现情绪低落、失眠、恐惧等焦虑抑郁状态,“思”与“伤脾”二者互相影响,相互为病,进一步加重CAG伴焦虑抑郁状态的临床症状。
2.2 “思则气结”与CAG消化功能下降 CAG常见的临床表现之一为消化不良,即中医所言脾胃运化能力下降。中医学认为,气机指气的运动;
气化是随气运动而产生的变化,是人体精、气、血、津液等生命物质生成及相互转化的过程。脾胃运化离不开脾胃气机升降及脾胃气化产生水谷精微的过程。李东垣在《脾胃论》中所论:“盖胃为水谷之海,饮食入胃,而精气先输脾归肺,上行春夏之令,以滋养周身,乃清气为天者也;
升已而下输膀胱,行秋冬之令,为传化糟粕,转溺而出,乃浊阴为地者也。”寓意在此。李东垣认为人法天地,中焦脾胃乃一身之枢纽,化生水谷精微滋养全身,降泄浊阴排出体外。故脾胃最忌气结,过思缠附脾枢,则枢不得转,影响脾胃气机及气化,脾胃升降失调,水谷精微不得升散,以致积滞中阻,合污下降,则形体无气所滋,故而出现不思饮食、脘腹胀满、大便溏泄、四肢乏力、痞闷等消化功能下降症状。
研究证实,胃的消化功能由胃的机械和化学消化协同完成,胃动力为胃的消化功能提供机械作用。胃动力受脑肠轴调控,脑肠轴是基于中枢神经系统和胃肠道相互作用的双向调节轴[9]。胃是人体的情绪器官,当人体处于焦虑抑郁的状态下时,中枢会将相关信息传达至胃肠道效应细胞,引发胃动力下降,胃壁收缩减弱、蠕动变慢,胃排空时间会随之延长[10],从而引起CAG伴焦虑抑郁状态胃脘不适、食欲减低、失眠等常见症状。
2.3 “思则气结”与CAG胃黏膜病变 CAG病变部位发生于胃黏膜层,病变的实质是各种致病因子持续反复刺激胃黏膜,导致黏膜损伤,腺体减少,胃黏膜防御功能及分泌功能下降,日久可出现肠化、异型增生等病变。中医认为,防御是气的主要生理功能之一,所谓“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思则气结”会导致气机呆滞,气的防御功能下降,胃黏膜屏障功能受损;
气结亦可阻碍血液运行,影响胃黏膜上皮细胞血供,导致胃黏膜防御功能下降,介导胃黏膜损伤。
此外,杨教授认为胃腺具备玄府通行津液、开阖有度的特性,其生理特性为喜开忌阖,过度思虑,气机出入升降受阻,可致玄府开阖不畅,津液不通,胃腺分泌功能降低。玄府学说起源于《黄帝内经》,初指皮肤汗孔之意,刘完素在《素问玄机原病式》中论述:“玄府者,谓玄微府也。然玄府者,无物不有……乃气出入升降之道路门户也。”可见,刘完素认为玄府是气液流通的场所。玄府门户开通,则气机升降、津液输送正常、气血流通通利[11]。CAG伴焦虑抑郁患者思虑过度导致气机逆乱,气之升降出入停滞,枢机不转,玄府郁闭,胃黏膜腺体减少,分泌功能下降。CAG往往病程较长,更加加重患者心理负担,《血证论》中指出“气为血之帅,血为气之母”,气结日久,气不能布血,淤积于胃,具有“无形”之邪转化为“有形”之变这一倾向,邪气攒聚,化成实邪,易产生肠化、异型增生等,是CAG胃黏膜病变的重要形成机制。
CAG伴焦虑抑郁状态患者病程往往较长,以虚实夹杂证多见,杨教授主张治疗CAG时应注重运用肝脾同调之法,运转枢机化郁结之实邪;
气之枢机运转正常,则脾胃运化得生,脾虚自愈;
另外,杨教授还根据“中焦如沤”之特性,巧用宣发调气之药,助中焦气化功能,同时佐以平衡五脏的治法,使人体气机相对守恒,达到脾胃和而神安的目的,具体如下:
3.1 疏肝运脾,调气之枢 肝主畅达气机,脾为气机升降枢纽。杨教授认为治疗CAG伴焦虑抑郁状态郁结之脾气,应选用疏肝运脾之法,因少阳为开阖之枢,太阴为升降之枢,少阳及太阴枢机是气之升降出入通利的关键,疏肝理气可疏通气机运行之通路,为调脾枢气机之升降清路。CAG患者往往病程较长,以虚实夹杂证多见,先选用疏肝理气、升降脾枢之药,使肝脾气机调畅,随后适量投以健脾之药,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若一味健脾益气,患者容易因脾气郁结,出现虚不受补症状,或是进一步加重脾胃郁滞,从而使病情更为棘手。杨教授常选用《景岳全书》之柴胡疏肝散佐玫瑰花、合欢花、佛手、香橼等解郁愉心之品,调转少阳枢机运转,助气机通调。杨教授调脾胃之枢时谨记脾贵在运,选用党参、炒白术、山药等健运脾胃,调畅气机升降;
砂仁、豆蔻醒脾运脾;
枳实、厚朴理气消胀;
黄芪、枳壳等升降运脾,以达健脾运枢、条达气机之效。
3.2 宣散调气,调和升降 《内经·营卫生会》曰:“中焦亦并胃中,出上焦之后,此所受气者,泌糟粕,蒸津液,化其精微……”认为胃行中焦之责,具有腐熟水谷,运化精微的功能,其腐熟功能的关键在于“蒸”字,所谓“蒸”,即脾胃气化将饮食转化为水谷精微的过程,而此过程的特点在于脾胃之气的上腾。《脾胃论》有云:“胃气和平,荣气上升,始生温热。”《内外伤辨惑论》有云:“胃气、谷气、元气,甲胆上升之气,一也,异名虽多,止是胃气上升者也。”可见东垣认为胃气上升乃胃化物之动力。CAG伴焦虑抑郁状态患者过思而致气机郁结,胃气失于蒸腾,而气化失常,故而不能运化水谷,出现消化不良等症状。杨教授传承东垣学说,总结出中焦脾胃,处多湿之地,健运脾胃定要顺脾胃“蒸”而气化之性,选用宣发之法,才可助胃腐熟,以促进水谷运化。杨教授在临床中常用平胃散佐以柴胡、升麻、藿香、佩兰、茵陈、蒲公英等药,治疗CAG伴焦虑抑郁状态消化不良症状,收获良效。平胃散出自《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其方由苍术、厚朴、陈皮、甘草四味药组成。方中苍术辛温化湿,可宣可散,为君药;
厚朴除湿散结,行气运脾;
陈皮理气化胶结之痰;
甘草健脾,调和诸药;
藿香、佩兰、升麻宣发气机,芳香醒脾;
茵陈、蒲公英散湿气而清余热共为臣药;
佐以柴胡以增强升散宣发理气之功;
为使药。诸药合用,共奏宣发升散、理气化湿之功,健脾以助中焦升浮之力,宣散以开通中焦气机,利中焦蒸化腐熟,改善CAG患者消化不良核心症状。CAG伴焦虑抑郁状态气结日久,可产生肠化生、异型增生等胃黏膜有形病变,此时需在健脾宣化基础上加用散结之药,如白花蛇舌草、半边莲、半枝莲等,增强消散实邪之功。
3.3 随证调气,平衡五脏 《素问·玉机真藏论》指出:“五藏受气于其所生,传之于其所胜。气舍于其所生,死于其所不胜……五藏相通,移皆有次,五藏有病,则各传其所胜。”七情之气于五脏之间传变,脾为五脏之枢,“思”处七情中心,思虑过度可影响五脏功能。杨教授秉持“整体观念”,认为脏腑及七情为统一整体,彼此相互影响,治疗CAG伴焦虑抑郁状态患者,需调理五脏气机,使五脏气机平衡,七情活动稳定,才可重获健康稳定的精神状态。杨教授常根据患者临床症状及辨证分型,灵活选用药物调理五脏,如CAG伴焦虑抑郁状态患者出现心烦失眠,舌尖红赤等症状时,选用煅龙骨、煅牡蛎配合潜降亢盛之心阳以镇静安神;
症见畏寒腰酸,腰膝酸软,情绪低落者,可使用山萸肉、肉苁蓉等药物温肾益气等,患者症见肺气虚弱不能推动气血运行,怯懦低落者,选用润肺益气之品,如西洋参、黄芪等。兼见脏腑之气异常者,可同调脏腑,以使五脏平衡,如心肾不交者,可用补南泻北法等复合手法平衡脏腑。另外,杨教授还非常注意为患者做心理疏导,引导患者适当采用情志相胜法、五音疗法等情志疗法改善过思的状态,心身同治,收获良效。
患者某,女,43岁,2022年7月25日初诊。主诉:食后胃脘胀满伴嗳气2年。现病史:患者2年前因生活变故出现食后胃脘胀满伴嗳气,胃镜检查示:慢性萎缩性胃炎。病理检查:(胃窦)慢性萎缩性胃炎,部分伴肠上皮化生。现主症:食后胃脘胀满、嗳气,偶有右胁胀满,按揉后减轻,不思饮食。平素思虑较多,情志不遂,急躁易怒,入睡困难,乏力。大便日一行,排出费力,不成形,小便调。舌胖有齿痕,苔白,脉弦细。西医诊断:CAG伴焦虑抑郁状态;
中医诊断:痞满,肝郁脾结证;
治以疏肝调脾。予中药汤剂口服。具体方药如下:柴胡10 g,陈皮、川芎、香附、川楝子各15 g,白芍、合欢花、合欢皮、酸枣仁各20 g,甘草3 g。7剂,日1剂,水煎,早晚分服。
二诊(2022年8月1日):患者诉胁胀消失,情绪不佳较前好转,入睡困难减轻,仍有食欲不佳,胃脘胀满,大便日一行,排出费力,不成形,小便调,齿痕舌,苔白,脉弦细。上方加麸炒白术12 g,枳壳9 g,砂仁6 g,厚朴12 g,酸枣仁减为10 g,白芍减为15 g,去川楝子。14剂,煎服法同前。
三诊(2022年8月15日):胃部胀满明显好转,寐差转佳,仍有食欲不振,乏力,大便日一行,排出费力,不成形,小便调,齿痕舌,苔白,脉弦细。二诊方加苍术6 g,茯苓15 g,焦三仙、茵陈、半边莲、半枝莲各10 g,去酸枣仁。14剂,煎服法同前。
四诊(2022年8月29日):诸症好转,食欲转佳,食量增加,乏力减轻,大便日一行,排出通畅,成形,小便调,舌淡红,苔白,脉弦细。后随证加减服药3个月。患者胃脘部不适症状基本消失,复查胃镜示:慢性非萎缩性胃炎。患者抑郁焦虑情绪也随之缓解。
按:该患者因生活变故,导致思虑太过,欲念不遂,导致肝失疏泄,脾胃气机郁结,升降失调,清阳不升,浊阴不降,脾胃气化失常,出现了胃脘部不适、纳差和情志异常的表现,应以畅气解郁、调和肝脾为治则。一诊以柴胡疏肝散为主方,佐以合欢花、合欢皮调气解郁,酸枣仁安神助眠。二诊时肝郁渐消,进一步用升降之法,调运脾枢,加入枳壳、白术一升一降,调运脾枢,同时蕴含“枳术丸”之意,寓通于补;
砂仁、厚朴升降兼理气运脾,使中焦气机运行如常,胀满自消。三诊时思之气结已解,运化气机得正,予健脾宣散之药,助中焦腐熟,加强脾胃运化能力,改善患者脾虚症状,故加用苍术、茵陈、茯苓、焦三仙,同时采用半边莲、半枝莲增强散有形实结之力,改善患者胃黏膜病变。四诊时患者胃脘胀满症状减轻,食欲较前好转,效不更方,随证加减,再服用3个月巩固治疗,并予患者心理调治,兼顾虚实,标本同治,身心共调,终收佳效。
中医所谈的“思”是情志与神的高度统一,思则气结与现代医学忧思过度、精神压抑所引起的焦虑抑郁状态高度切合,是情志致病的重要病机。杨教授认为思则气结,气机失调,肝失疏泄,脾失健运,进而影响五脏七情,介导胃黏膜病变,是CAG伴焦虑抑郁状态发病的关键病机。治疗时应疏肝理气,调运脾枢以通利气之枢机;
健脾宣散,以助脾胃气化;
后随证调气,平衡五脏七情以善后,并佐心理疏导、情志疗法等,临床疗效确切,其经验可供参考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