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的桥

时间:2024-09-12 14:54:02 来源:网友投稿

进入江西省瑞金市武阳镇武阳村境内,迎面就是两棵巨大的老樟树。阳光从叶隙间钻出来,轻手轻脚地洒在两位歇晌的老人身上。老人一边规整着脚边的一堆樟树寄生,一边好奇地瞧着我,问:“你是来看桥的吧?”我点头,她朝左手边转过脸去:“喏,就在那儿。”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八十多年了哟——”

是的,我要来看的武阳桥,是一座意义非凡的桥,一座被载入中国革命史的桥。1934年10月8日,中央红军第九军团进行战略转移,作为首批出发部队来到武阳村,在当地村民的舍身相助下,渡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途中的第一座桥。1996年,原国家主席、曾任中国工农红军总政治部副主任的杨尚昆视察瑞金,再次来到武阳桥,回忆往昔峥嵘岁月,于万千感慨中挥毫题写下“长征第一桥”五个大字。

武阳桥,是武阳村连接绵江河两岸唯一的通道。只是,原来的那座桥已经不见了,如今,一座钢筋水泥双曲拱桥雄壮地横跨在河面上,桥墩结实,两车道的桥面宽阔平展。那是1988年,武阳镇人民政府为改善沿河两岸交通而修建的。桥头立了一块“红军长征第一桥”纪念碑,永久地镌刻下红军长征的往事。

我望着滔滔奔流的河水,想象着从前那座桥、那些人,那样一场义无反顾的前行。风掠过草木,吹上身来。我的脑海中不由回荡着《十送红军》的旋律和歌词:“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沉浸于一种悲壮又哀痛的情绪中。

原来那座桥,我只在资料图片上看过。那是一座简易的木板桥,全长一百一十多米,宽不足一米。十三个木桥墩单薄地跨坐在河中央,二十多块木板简陋地铺在桥墩上,和宽阔的水面以及岸边那棵巨大的老樟树比起来,它显得那样轻飘,那样脆弱。

故事来自老人的讲述。那天半夜,从福建长汀中复村赶过来的一万多名红军来到这里,队伍后面是随时可能追上来的敌军。仅凭小木桥那单薄的桥身,根本无法承受一支队伍的急行军。桥上的人多一些,行走得快一些,桥体便摇晃得厉害,随时都会垮塌。可是分批过河,速度又太慢。

火把照亮了武阳村的夜空,红军战士的说话声、咳嗽声,木桥板的吱嘎声,惊动了附近的村民。一些胆子大的村民循着火把和声响,好奇地来到绵江河边,不由大为惊讶:“这是红军,是我们的军队呀。”1930年8月,武阳区苏维埃政府成立,区政府设立在武阳村,下辖石水、武阳、松山、新中、丰田、三坝、肖布、安富八个乡,全区人口两万一千余人,当时仅武阳村便有九百多名青壮年参加红军。村民们送出了自己的亲人,如今看到红军队伍,就好像看到了亲人一样。

了解到红军面临的困难后,地方干部曾光林和邹光林分头挨家挨户进行宣传,动员乡亲们拿出床板、木凳、布包、油桶等物品,用来拓宽加固桥面,帮助红军过河。

村民们没有犹豫,纷纷从家里搬来门板、仓板和床板。一位姓邹的老乡二话不说将一张崭新的婚床搬了出来。原来,他的儿子正准备娶媳妇,按客家风俗打制了婚床,刚刚搬进家里没几天。住在不远处的一位老奶奶听说后,颤巍巍地拉住红军战士的手说:“我家还有木料。”等大家跟着老奶奶去搬木料,才发现是老人准备后事的棺木。

村民们和红军战士噙着泪水,将家家户户送出的木板运到了河岸边。就这样,架桥物资很快备齐。老木匠来了,老铁匠来了,老泥水匠也来了。他们一边打着木桩,一边低声喊着号子:“心里不要慌,眼睛看木桩。搭好红军桥,一起上前方。”很快,一座宽约四米的临时木板桥搭起来了。

红军队伍要开拔了,村民们又急急地送来煮鸡蛋、米果、炒豆、花生,塞进战士们的手上,还有的送来草鞋、斗笠和蓑衣,让红军战士们带在身上。

可是,大部队过河时,桥身仍旧摇晃得厉害。村里上百名男人纷纷跳进河中,站在桥身的两侧,用身体顶着晃动的桥墩,用肩膀扛着不稳固的桥板,保障红军顺利过桥。还有的,竟让红军战士踩着自己的肩膀渡河。

这是一座坚定的人桥。十月的赣南,天气微寒,凌晨的河水浸漫身躯,凉意从皮肤沁入骨髓。可是他们咬紧牙关,一站就是几个小时。腿站麻了,肩膀磨出泡了,有的人半个身体失去知觉,僵硬得不能挪动,但是没有人喊累喊苦,没有人退出人桥。他们只是深情地望着红军远去的方向,就像是送别自己的亲人。

即便过去许多年,当年的场景仍被亲历者一遍一遍地讲述,他们讲到有人当完人桥后生病发烧,讲到一处木桩突然折断,把几个撑桥人的腿砸伤了,有人落下了终身残疾,但是,没有人流露出一丁点的悔意。他们只是自豪,只是为自己曾经拼了命的付出感到欣慰。据《瑞金县志》记载,当时全县集中新谷五万担,草鞋两万双,被毯三千条,菜干两万多斤送给红军,组织群众为红军运输谷子十七万担。每一份物资,每一组数据的背后,都是一颗颗跳动着的火热的心,都是一个个逃离旧社会奔向新生活的渴盼。

再后来,多数亲历者离开人世,但他们的故事经由下一代人的口中流传。他们是这一片土地上的人,他们忘不掉也不应该忘掉祖辈的荣光。因为,一万多名红九军团的战士,是在武阳人的帮助下,顺利渡到了对岸,开始二万五千里征途的。正是这样的一群人,从武阳桥出发,拨亮了新中国的灯火。

2017年夏天,一位空军少将来到武阳桥边,长久地驻足凝望,默然不语。天空下着细雨,在绵江河上点出一个个细密的水波,像他此时的心绪,潮湿而伤感。少将是替父亲回来看望老桥的。他的父亲曾是红军第九军团的一位连长,当年便是从这里渡河踏上了长征之路。老父亲的心中长久地埋藏着一个秘密:渡河前夕,武阳村有一位十七岁的少年非要跟随部队当红军,连长便带上了他。可是后来,在一次战役的冲锋中,少年为保护连长,用身体将他扑倒,自己却被子弹击中头部而牺牲。他永远记得,少年牺牲前大喊的那一句:“保护连长!”

这就是武阳的好儿郎,无畏,勇敢。当年,就在渡过“长征第一桥”的一万多人的红军队伍中,有七百多名是武阳的青壮年。他们,大多牺牲在湘江战役中。

每年的清明和端午等节日,武阳镇的中小学校都会领着孩子们来到渡桥旧址,追忆革命先烈。学校还将乡亲们帮助红军渡河的故事编成了校本教材,孩子们全都耳熟能详。端午节,武阳人会在这里举行龙舟竞渡,在锣鼓和呐喊声中,用力量和速度重现当年武阳男儿的英勇。

更多的人来到这里,寻觅着当年红军渡河的踪迹。人们一遍一遍地探究着,一座用血肉之躯筑成的人桥,曾怎样见证着军民鱼水情?那些几乎一无所有的乡亲,为何如此信任着这一支队伍?如今,时间已奉上了所有的答案。现在,武阳镇政府正计划着在原址上进行原貌修复。我想,无论它是否脱胎重现,都已经是一座永生的桥了。这座永生的桥,留下了太多值得深思,又无比朴素的真理。

我在老樟树巨大的阴凉中久久地伫立,我望见了不远处的田园、村庄,一切都显得安宁而平静。一辆汽车从新桥上疾驶而过,那桥多么结实牢固,从前的摇晃、动荡和脆弱再不会有了。

朝颜:本名钟秀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散文》等刊,出版有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

编辑 闫清 1453337028@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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