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青
我的窗台外有小一片空地。我会在空地上种蔷薇,种西红柿,种早园竹,但不会种薄荷。
蔷薇能开花,西红柿能结果,竹子有屹立不倒的品质,但薄荷呢?薄荷似乎什么用都没有。
我知道,薄荷可以吃。一对翠幽幽的叶子,宛如两片轻悠悠的羽毛,浸在饮料里,缀在蛋糕边,一碰上你的舌头,凉丝丝的感觉就立刻缠上来。没有谁指望它担任食谱的主角,但奶奶会说:“南山,咱们摊薄荷煎饼吃吧。”
“薄荷煎饼好吃吗?”
“等你吃过就知道了。”
“薄荷煎饼是什么味道?”
“是苦的。”
“那为什么还要吃?”
“因为吃苦的人总有好运。”
那时候,薄荷刚冒出芽,身子躲在土里,露出一双双碧绿的小眼睛,看着我。
那时候,爸爸妈妈有一个秘密。
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不知道,只知道那是属于大人的庄严领域。一旦涉及,爸爸的眼神就会严肃,妈妈的嘴角就会挂起,我从他们消失的笑容中看出来,这是禁止小孩参与讨论的话题。他们关上门,我想从紧闭的门缝中抓住点儿什么,却什么也捉不到。
这时候,奶奶就说:“南山,咱们去看看薄荷吧。”
我跟着奶奶下楼,奶奶领我去看薄荷。它们长在楼下的路边,沿着水泥路长成窄窄一溜,长得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奶奶指着别人种的菜,一一告诉我:“这是蚕豆,这是辣椒,这是茄子……那是枣树,那是桃树,那是琵琶树……你问咱们家的?咱们家种的是薄荷。”
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非得种薄荷。
“薄荷苗什么时候长大?”
“薄荷叶什么时候可以吃?”
“我们什么时候能摊薄荷煎饼?”
“一块薄荷煎饼等于多少个南山?”
最后一个问题把奶奶逗笑了:“薄荷煎饼怎么能和你换算呢?小傻瓜。”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回答了我。
“一块薄荷煎饼等于零个南山。”
“为什么?为什么等于零个?”
奶奶不说话,拉起我的手回家,香喷喷的晚饭正等着我。爸爸紧绷的脸松下来了,妈妈的笑容回来了,好像刚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幕舞台剧。我不知道他们刚刚排演了什么,但我有一种感觉,比起刚刚,现在的一切才更像表演。
“南山,明天爸爸妈妈送你去学校。”
我知道秘密就该有秘密的样子,我也知道他们为了保密十分辛苦。所以我并不生气,反而有一丝不必拆穿他们的轻松。
我踏着上课铃姗姗来迟,同桌小丸子正在咿咿呀呀地读书。我问小丸子:“你知道薄荷煎饼吗?”
“不知道。”
小丸子埋头写作业,不理我。这段日子,我的运气总是特别好,而他的运气总是特别差。“南山,考得不错。”“南山,课间操不用去了。”“南山,咱们班的评优名额有你一个。”突然间,这么多好事落在我的头上,我受宠若惊。难道果真像奶奶说的那样,吃苦的人有好运?
三春的雨一下,薄荷就又长了一寸。蝴蝶、蚱蜢、蚂蚁,包括风,都纷纷在舒朗的晴天,围着我的薄荷兜兜转转。它们在寻找什么?早起的阳光刚刚露脸,薄荷叶就已经润润亮亮。奶奶挎着竹篮子摘过几回,越摘,它长得越快;
越剪它蹿得越高。是呀,我的薄荷不顾一切地疯长,它已经乘上了时光的快车,我差一点儿就赶不上它。
与此同时,藏在门后的秘密也像一棵大树在生长。它的根越扎越深,它的冠越伸越远,我探听秘密的心,也越来越焦灼。是什么,到底是什么,爸爸妈妈在瞒着我?有时候,他们从早到晚什么话都不说;
有时候,他们又整日不归。可我一旦问起,他们就笑起来。“没有的事,南山。”爸爸妈妈是怎么做到飞快地变脸的?是不是有我看不见的面具,藏在家里的什么地方?我找呀找,哪里也找不到。我站在大树纵横交错的阴影下,忽然感到一阵迷茫。
厨房里飘来清香,奶奶将鸡蛋和面粉搅成糊糊,准备摊薄荷煎饼。
一篓子薄荷叶绿盈盈的,我把双手伸进饱满的薄荷叶里,把薄荷叶捧起来,再落下去。薄荷叶在我的手心下雨,薄荷叶在我的手心跳舞。
“来,都倒进锅里。”
我依照奶奶的吩咐,把叶子拌进面糊。平底锅已经热好,“滋啦”一声,一张胖嘟嘟的面孔出现了,朝着我笑。小圆脸咕噜噜地冒泡,薄荷煎饼渐渐从乳白色变成了淡黄色,被奶奶翻了一个面,又翻了一个面。我想,它这么金灿灿的,一定是把窗外的夕阳吃下去了吧!薄荷叶呢?它们缩成了一个个小不点,害羞地躲在层层叠叠的饼皮中间。我咬了一口,和我想象的任何味道都不一样,神秘的氣息在嘴巴里打转,是什么呢?我说不上来。
我把薄荷煎饼带给小丸子。“我不吃。”他倔强地说。
联欢会就要到了,全班人都在卖力地准备。“彩带都贴上去,不要省!”“椅子要摆成一条直线,对齐,对齐!”“垃圾归位,我不想再说第二遍!”老师坐镇讲台,指点江山。视线碰到我,却一下子变得温柔。
“南山,你不用忙了,早点回家去吧。”
我困惑地看着老师,同学们忧伤地看着我。接二连三的善意让我摸不着头脑。这一次,我从庆幸变成了纳闷。怎么了?我做了什么好事?为什么又要特别关照我?
我向小丸子求救,他避开了我的目光。刹那间,我四周有一道透明的墙升了起来,我在里头,其他人都在外头。我太熟悉这种感觉了,这是被抛下的滋味,是被隐瞒的滋味。这一次,我一定要问。
“老师,我到底怎么啦?”
我慌张,老师似乎更加慌张。她想要说什么,却被小丸子抢了先。
“傻瓜!还不明白?你爸爸妈妈闹离婚,在打官司呢!”
离婚?
我的头脑一阵火热,又一阵冰凉。小丸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呀,他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的家人?
“喂,你不许瞎讲!”
愤怒化作两头小公牛从我手心冲出去,我看见小丸子箭一般往后弹,一屁股摔在地上。然后,他的脸涨红了,挺起胸脯朝我走过来,我也迎了上去。
老师赶紧拦住我们:“都别闹了!南山,快回家吧,下次才轮到你值日。”
我憋着一肚子火气,三步并作两步跑回了家。爸爸妈妈还没有下班,我推开门,奶奶正在看书。我把书包往地上一扔,气冲冲地告诉奶奶:“我们班的同学坏透了!他竟然说爸爸妈妈要离婚!怎么这么没礼貌?”
奶奶放下书,抬起头,慢悠悠地说:“南山,咱们去看看薄荷吧。”
我一言不发地跟着奶奶,绿油油的薄荷已经长得成群结队。她递给我篮子,让我自己摘。我掐下薄荷嫩叶,清凉的气味萦绕着我,像一场飘在夏日的雪。
我盼着薄荷长大,奶奶也在盼着我长大。我等薄荷是因为薄荷煎饼,奶奶等我是为了什么呢?
奶奶做好了薄荷煎饼,端给我吃。
“现在啊,一块薄荷煎饼等于一个南山。”她缓缓地说。
我苦着脸,很多事情闷在心里。难道小丸子没有骗我,爸爸妈妈真要分开了?他们会离开我吗?怎样才能阻止他们?我以后怎么办?太多的难题,太多的难关。现在,我解开了困扰我那么久的秘密,却一点儿也不轻松。
想着想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猛地记起奶奶还坐在一旁,赶紧打起精神,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多么熟悉的一幕!我忽然明白了,爸爸妈妈对我隐瞒事实的理由……
现在啊,一块薄荷煎饼等于一个南山。
第二天,小丸子主动跟我搭话,向我道歉:“南山,对不起,昨天算我胡说八道。”
他愁眉苦脸,无精打采,不知道是被谁教训了一顿。这副模样,倒让我不好意思再生气了。
“怪我不好,我不该推你的。”
他笑了笑,脸上的阴霾散去一些。我俩忸怩着,我听到他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很久没见到我爸爸了。”
“为什么?”
“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外派出差,我都快记不得他的模样啦。”他说得若无其事,“但我和妈妈两个人,也过得挺好。”
我吃惊地望着他。
“不相信?”他在原地一转,“你看,我好得很,没缺胳膊没少腿,成绩也不比你差啊。”
“不是的,小丸子。”我把头埋进臂弯里,“谢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
南山啊南山,你真的好傻。大人有大人的世界,他们的烦恼不见得比我们少。我们不能减少他们的烦恼,但我们可以选择不要成为他们的烦恼。
爸爸妈妈啊,你们也好傻。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总有一天,我会知道,我要面对,但我希望,那个做出选择的人是我自己。
爸妈的房门又紧闭了,奶奶一如往常要带我下楼。我却说:“奶奶,不用,我可以留在这里。”
然后,我敲响那扇门,鼓足勇气开口。
“我都知道了。爸爸,你不用顾虑我,想离婚就离婚吧。妈妈,你不用担心我跟着谁,跟谁我都能过得很好,我会好好学习,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开心……”
良久的沉默。我看到爸爸脸上的表情像冰雪一样融化,我看到妈妈背过身去,肩头簌簌发抖。
“傻孩子,你千万别这么想……”
那一刻,面具消失了,舞臺也消失了。我们家变回了原本的家,那伺机降临的不幸,好像终于发现自己没有机会,跺跺脚,离开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虽然解开了父母的秘密,但我却成为了他们的秘密,一个像薄荷一样的秘密——一道坦荡荡的青碧,点缀着人们的心,却从不夺走任何本来的芳香。
“到底是什么时候,南山变得这么懂事了?”父母这么问我,带着点诧异,又带着点欣慰。我呢?我没有回答。
现在,爸爸妈妈还住在一起,而我继承了奶奶的厨艺,常常给朋友们摊薄荷煎饼吃。
有人会说:“是苦的!”也有人会说:“是甜的啊。”
他们说的都没错。
现在啊,一块薄荷煎饼里藏着许许多多个南山。
同样被藏起来的,还有童年的味道。
发稿/庄眉舒
插图/李孟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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