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语量词重叠及其日译、英译看汉日英的本质差异

时间:2024-09-16 14:18:01 来源:网友投稿

何 伟,马 宸

(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9)

语言与思维及文化的关系一直是语言学研究中的一个主题。洪堡特曾指出:语言是民族的精神遗产,包含着一个民族面对可知世界的主观见解,所以“语言的差异不是声音和符号的差异,而是世界观本身的差异”。[1](P32-33)维特根斯坦后期提出语言的实质是在风俗、习惯、传统相同的人们之间形成的一种“语言游戏”,语言游戏的规则又根植于不同人群的“生活形式”中,因此语言差异本质上是价值—文化差异。①钱冠连认为“说话的民族的全部文化内涵、精神内涵也就附着在语言之上。[2](P177)本文认同以上学者的观点,即语言间的本质差异在于民族认知、思维以及文化特质。一种语言表现出什么样的本质性特点,反映的是操这种语言的民族对世界进行认知与表征的基本方式。

数量特征是人们在认知现实对象时易于感知的一项特征,也是易于体现到语言中的一项特征,因此可以说,数量表达的差异是语言间较易识别的差异之一。以汉语、日语、英语为例,汉语的数量表达倚重于量词,量词一般情况下除在数词和名词间强制使用,还能独立使用,也常和指示词组合或重叠使用,是汉语中使用频率很高的“显赫词类”之一。[3]许多句法结构均需要量词,否则句式难以成立。[4]日语也是量词型语言,但其量词不是强制性的,日语数词后面量词脱落的情况并不罕见。[5](P35)除需要明确数量的情况以外,日语量词在句法结构上不影响小句的成立与否[6](P71)[7](P64)英语是复数标记型语言,需要表达量范畴时也会用到类似汉语量词结构的“双名词表量结构”。下例可以反映汉、日、英三种语言在数量表达上的特色:

(1)一团团雪白的水蒸气成蘑菇云状高高升起。(刘慈欣《三体》)

白い湯気がきのこ雲のようにもうもうと立ち昇る。(大森望等译)

Puffs of white steam rose up like mushroom clouds.(Ken Liu、Joel Martinsen译)

汉语中的“水蒸气”是一种无法区分为个体的连续的物质,它在例(1)中受“一团团”这个“数量量”结构修饰后才能看做是有具体形态和数量特征的实体,汉语可以这样通过量词及量词重叠来体现人们对事物的指认方式。日译省译了原文中的“一团团”,未对名词“湯気”作数量限定,而用副词“もうもう”描写水蒸气弥漫的样态,以示其多。英译中的“steam”是不可数名词,受“puffs of”限定后才能被计量,说明英语虽无量词词类,但能以可数名词修饰另一名词这一非专门的“类量词”机制实现量词的功能。[8](P182)

学界认为,作为汉语的一种重要形态,量词重叠的广泛应用能反映汉语民族看待世界的方式及特点。如汉语民族观察事物的量时关注量的特征或种类[9],习惯以图样的方式反映意义元素的复现,擅长以联想的方式主观确定计量标准。[10][11][12][13]这些研究关注的大多是量词重叠的认知解释,很少深究这种语言现象折射的汉语民族思维特质是什么,也尚未深究这些思维特质如何与“天人合一”“主客一体”等中国文化的主导性哲学思想一脉相承。[14][15][16][17]鉴于此,本文从系统功能语言学视角对汉语量词重叠及其日译、英译进行对比研究,目的是厘清量词重叠之于汉语的意义及其在日语、英语中对应的表达,以管窥三种语言在哲学基本思维方式上的本质差异。

根据郑远汉的总结,汉语量词重叠有“量量”“数量量”和“数量(X)数量”三个类别。[18]下面本文分别对这三类量词重叠的相关句式及其日译、英译进行语言元功能的对比分析。②

(一)“量量”及其日译、英译对比

系统功能语言学认为语言有表达世界经验、人际关系、组织语篇的三大元功能。从经验功能看,“量量”最典型的语义是“每一”,表此义的“量量”在句法上可作主语、数量限定语或状语。如:

(2)a.最香的是鲜玉米棒子,煮能吃,烤能吃,剥下颗粒熬成稀饭,粒粒如粟。(贾平凹《静虚村记》)

b.在购物热潮中,超市的工作人员虽然紧张、劳累,但脸上却绽开了朵朵笑容。(《人民日报》2000年1月31日)

c.运气总难遭遭都有,今后行事,还得谨慎戒惕为上。(柳残阳《凤凰罗汉坐虎山》)

上例中的“量量”都含有遍指义,即通过重复描述遍指对象某方面的特征来确认每个成员如此,无一例外。贾林华从语篇功能角度指出,表遍指的“量量”通常说明语境中出现过的旧信息,其后如有隐含的名词性成分可通过语境得到复原,如“他不但善使双刀,十八件武器,件件(武器)都能,样样(武器)都精”。[19](P16)换言之,汉语通过“量量”凸显事物的某种特点,从而指代事物或使其形象鲜明化,此时表现的不只是量的客观情形,还有言者对事物特点的主观评价。如例(2a)中的“粒粒”在表微小量的同时隐含了对粮食的珍惜,(2b)中的“朵朵”原本是花的形状单位,用来描写人的笑容别有一番意味,(2c)中的“遭遭”隐含“遭遇”的意味,这些量词重叠在语境中强化了言者对言语内容的情感、态度等人际意义。

除表达全量义,名量词的“量量”还可言物量之多,动量词的“量量”还可言次数之多或动作连续,表这些意义的“量量”在句法上可作数量限定语、状语或谓体。此时“量量”并不遍指集合中的全部成员,而是对客观对象的存在状态进行描述。如:

(3)a.夜幕降临,大地上点点篝火与夜空渐密的群星相映。(刘慈欣《三体》)

b.但我们的人还是凭借强大的火力步步向前。(阿来《尘埃落定》)

c. 人潮滚滚,锣鼓冬锵,鞭炮阵阵。(王火《战争和人》)

例(3a)与(3b)中的“点点”“步步”删去后不影响命题的解读,但会削弱语言的生动性,说明此时“量量”的主要作用是描写而非量化,凸显的是言者所感受到的量的增长或重复。(3c)中“阵阵”做谓体表达鞭炮连续不止,响声有高有低,意在具化言者的听觉感受。可以说,量词重叠的应用具有“主观认定性”[13],它在句中的显现往往体现着言者的某种主观理解或审美感受,而和客观量值是否达到了相当多的程度没有必然关系。

下面分别看表全量和多量的“量量”译成日语和英语的情况。

(4)第二天他起得很迟,走出街上看时,样样都照旧。(鲁迅《阿Q正传》)

次の日彼は遅く起きて往来に出てみたが、何もかも元の通りであった。(井上红梅译)

The next morning he got up very late, and when he went out into the street everything was the same as usual.(杨宪益、戴乃迭译)

(5)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老舍《骆驼祥子》)

彼は足が長く、したがって歩幅が広く、腰ががっしりとすわって、走っていても足音もたてず、その足がひと足ごとにのびちぢみするかのようだ。(立间祥介译)

With his long legs, he took great strides, his hips hardly moving, and made little sound as he ran, each step like a spring.(Howard Goldblatt译)

例(4)中“样样”作主语,强调事物类型的多种多样。译成日语和英语时,译者分别将其处理为副词“何もかも”和代词“everything”,虽然也表达全量义,但无法反映对事物样式样态的观察结果。例(5)中作主语的“步步”,日译将其处理为状语“ひと足ごとに”,其中“ひと足(一足)”表示“一步”,“ごとに(每に)”是表“每一”的接尾词,英译将其处理为“each step”,两种译文都能表达“每一步”,但它们侧重描写的是静态、单独的“一步”,而非动态、连续的“步步”。以上例句显示,作为汉语常用的全称量化手段,“量量”是以摹形绘状的方式将事物的特点性质显示出来,以强调其周遍性。日语没有与汉语对等的“量量”重叠,其常见的全称量化表达法是使用含有疑问词的副词,或使用表“每”“全部”等义的副词性成分,它们的作用是修饰动词,从程度或范围上说明动作的状态。英语常用的全称量化词如every、all、each 等负载逻辑上的数量语义,可以向右或向左约束名词的单复数并带来排他性或穷尽性解读,作用是“严谨地”表达命题。

(6)她听到了二楼自家窗口传出的阵阵痴笑。(刘慈欣《三体》)

彼女は二階のわが家の窓辺から奇妙な笑い声が聞こえてきた。(大森望等译)

She heard peals of crazy laughter coming out of the second-floor window of her home.(Ken Liu、Joel Martinsen译)

(7)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鲁迅《孔乙己》)

孔は顔を真赤にして、額の上に青筋を立て。(井上红梅译)

At that Kong Yiji would flush, the veins on his forehead standing out.(杨宪益、戴乃迭译)

例(6)中“阵阵”作定语形容笑声的持续,日译未对名词“笑い声”做数量限定,英译则用“peals of”兼述复数义和样态义。例(7)中作状语的“条条”描写青筋逐条绽出的动态感,日译没有对应的表达,英译中的“veins”只能表现复数而不能描形绘状。这两例汉语小句中的“量量”并不强调客观量值多少,其主要作用是使描写生动形象,是修辞用法。虽然日语也有丰富的量词,但汉语的“量量”在日译中经常省译,这一方面是由于日语量词必须接在数词或数量疑问词后面,没有脱离数词的“量量”重叠[20],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在可从上下文推断数量或不必说清数量到底有几个的情况下,日语小句通常不使用数量词,把汉语量词直译到日语中反而不自然。[7](P65)换言之,日语量词只在数量信息是新信息的情况下,或在精准表量时才被期待出现。英语名词入句后形式上自带“数”的语义,通常在为不可数名词称量时才考虑使用另一个可数名词做其量化单位词。不仅名词,英语的代词、动词也区分单复数,英语中的数量意义通过形式和句法就能解读,无需依赖语境。

(二)“数量量”及其日译、英译对比

现代汉语中能进入“数量量”的数词只有“一”[18](P58),因而本文所讨论的“数量量”仅限于“一量量”。从经验功能看,“一量量”最典型的语义是“多量”,句法上通常作数量限定语或状语,如例(8a)与(8b),只有作主语回指前叙对象时才表示“全量”,如例(8c)。

(8)a.他们心中澎湃的激情和思念凝成的一圈圈、一层层的纸花,比任何自然的花卉都富有生命力。(张贤亮《灵与肉》)

b.你们一步步熟悉我们的工作,然后把我们一个个赶走。(刘慈欣《三体》)

c.总工会里里外外挤满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刘白羽《第二个太阳》)

宗守云认为,与量词重叠的其他形式相比,“一量量”的区别性语义特征是“弱离散性”和“弱次序性”,在具体语境中给人的感觉是事物或动作衔接紧凑。[21](P97-98)试比较下面三例:

(9)a. 你看,个个人都是哇哇大哭着来这世上,没听说哪个人落地头一声不是哭是笑。(陈忠实《白鹿原》)

b.你们政治家动辄奢谈全人类,但我看不到全人类,我看到的是一个一个的人。(刘慈欣《三体》)

c.国家就跟一个人一样,因为国家本是一个个人组成的嘛。(老舍《鼓书艺人》)

同作“人”的限定成分,例(9a)中的“个个”表示个体不可尽数以及遍指意义,(9b)中的“一个一个”强调个体可数而有序,(9c)中的“一个个”则介于两者中间,既强调个体众多难以尽数,又有按某种顺序将这些个体变得乱中有序的意味。基于“形式体现意义”的功能描述思想,我们认为,相比于“量量”,“一量量”多了数词“一”,增添了一一可分、一一可数的语义。相比于“数量(X)数量”,“一量量”的内部结构更为紧凑,更适合表现数量的整体叠加。

从人际功能看,由于“一量量”具有弱离散和弱次序性,其在一些语境中可以表达特殊的情态,比如“快速”。[21](P98-101)例如(10a)中“一量量”的排比用法体现了轻快的感受,(10b)中的“一阵阵”则渲染了战事紧张。

(10)a.一朵朵、一簇簇、一枝枝、一树树、一片片、一坡坡,仿佛走进一片天然的梅花画廊。(《人民日报海外版》2005年12月24日)

b.又抬头看看,见飞机仍在俯冲轰炸,一阵阵扫射机枪“突突突!突突突!”。(王火《战争和人》)

“一量量”的特殊情态还包括指人时的郑重。华玉明发现,指人的褒义量词极少发生“量量”重叠。[22](P44)我们通过检索BCC 汉语语料库印证了这一观点:在报刊等正式文体中几乎没有“位位/名名/尊尊”等量词重叠实例,但用“一位位/一名名/一尊尊”描述人物的例子却很多,我们认为这是由于“一量量”的弱离散、弱次序性可带来一种移动焦点来观察和评价每一个人的郑重感。如:

(11)a. 华灯在寒风中闪烁,沿途的一位位交警,仍站在岗位上。(《人民日报》1995 年12 月28日)

b.一名名享誉国内外的设计“大师”,汇聚成一支引领创新方向的“国家队”。(《人民日报》2016 年6月19日)

c.而在那挺拔壮阔的美丽背景间,屹立着一尊尊社会主义时代普通劳动者的鲜明群像。(《人民日报》1982年8月25日)

汉语中的“一量量”译成日语时往往采用不明确和非直接的表达方式,数量语义趋向于含混模糊,译成英语则一般会使用明确的数量表达。如:

(12)露出一块块的黄土,煞是难看。(鲁迅《药》)

赤土があちこちにむき出しになっていて、見苦しかった。(竹内好译)

Ugly patches of soil still showed.(杨宪益、戴乃迭译)

(13)还有众多部门的一道道手续要办。(刘慈欣《三体》)

官僚的な手続きのつねで、あちこちの部門の書類仕事が山ほど必要だった。(大森望等译)

Numerous bureaucracies required layers of formal paperwork.(Ken Liu、Joel Martinsen译)

(14)我一遍遍默念着那句祈祷。(刘慈欣《三体》)

ぼくは心の中で何度かその祈りの言葉を唱えた。(大森望等译)

I repeated the prayer to myself over and over.(Ken Liu、Joel Martinsen译)

例(12)中作定语的“一块块”译成了日语小句的状语“あちこち(彼方此方)”,表示一种模糊不定的“这里那里”,而未明确涉及事物的数量,英译小句则由“patches of”明示复数义及中心名词“soil”的块状形态。例(13)中作定语的“一道道”在日译中用状语位置的“山ほど”表达,形容手续堆积如山,是对数量之多的一种侧面夸大。英译则用“layers of”为不可数名词“paperwork”计量,表明手续是一层一层的,符合原文的含义。例(14)中作状语的“一遍遍”表示动作的反复,日译没有用表动量或表顺序的词,而用疑问词结构“何度か”做状语,表示不明确动作发生了几次,只是知道有多次,英译则用表反复的副词“over and over”作状语,比较贴切原文。

以上例句显示,日语没有与汉语对等的“一量量”重叠,需结合上下文灵活表现客观事物的数量之多,或掺入说话人对数量之多的主观评价,而名词本身无论单复数都不需要特定的标记。[23](P133)虽然日语名词前也能添加数量词作为量化标记(“数量+の+名”),但这是受汉语影响产生的现象,日语本来的说法是将数量词置于状语位置作“连用修饰语”,这就是说日语名词不是可数的,其抽象性和具体性还未分化[24](P11),因而使名词具体化范畴得以形成的数量词在日语中易被省略或忽视。[23](P134)相反,英语名词有可数和不可数的刚性区分,入句后天然承载单复数性,需要表示份量、度量等概念时也会在名词前添加“能表轮廓或单位的名词+of”,只是这种表量机制使用有限。[8](P174)英语在为动词表量时也会用到一些动量成分,但这些成分不具备汉语动量词那样的高语法化程度、高强制性使用、高系统化程度、分布的广泛性等特征。[25](P43)

(三)“数量(X)数量”及其日译、英译对比

本文研究的“数量(X)数量”既包括“一个一个”这样的数量词组重叠,也包括数量词组中插入“又”“接”等连接词的情况。与“一量量”不同,可进入“数量(X)数量”的数词不限于“一”,如例(15a)。“数量(X)数量”内部成分的结合不如其他两式紧密,可接受形容词或名词的插入,如例(15b)、(15c)。“数量(X)数量”中的量词也不限于单音节量词,如例(15d)。这些特点反映了“数量(X)数量”与其他两式的主要区别:“数量(X)数量”凸显的是个体的可数可分性,可以用来对所指对象做充分的性质确认。

(15)a. 她也不像许多同学一样,两个两个缔结朋友以上的交情。(叶圣陶《倪焕之》)

b.沟通两字,就是从一大串又一大串不一定必要的话语中协调出来的。(席绢《爱你的十个理由》)

c. 他有十多本金圣叹批评的《三国志》,时常坐着一个字一个字的读。(鲁迅《风波》)

d.我惊喜地发现,这条数百人一锄头一锄头人工挖出的“母亲河”,如今已是花园般的模样。(《人民日报海外版》2016年2月20日)

从经验功能看,“数量(X)数量”表示逐量或逐次,句法上常作状语或数量限定成分。在量词重叠的三种形式中,它的动态性、离散性和次序性最强,给人的感觉是事物疏散,或动作缓慢,需要花费较多力气,而这些感觉未必和客观现实完全一致,可带有一定的主观性。[21](P96-100)例(15a)中的“两个两个”意味着言者认为女同学间的交情一般只以两个人为单位缔结,这种认知或与言者在生活中的观察有关。例(15b)用修饰圆形小物的“一大串一大串”形容话语的连绵不断,属于修辞用法。例(15c)中“一个字一个字”描写读书的仔细,(15d)中“一锄头一锄头”形容工人的辛劳,它们都反映了言者的主观评价。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数量(X)数量”所含的疏散、缓慢等情态能体现言者对信息的主观评价,体现人际意义。

从语篇功能看,“数量(X)数量”虽然和其他两式一样能作主语回指已知信息,但这种用法较为少见,用作谓体或补语的情况则多于其他两式。这是由于“数量(X)数量”比其他两式更能说明对象的可数可分性,更适合承载较高强度的新信息。因只有当人们意识到事物或事情是可数的、个别的存在,才容易将其视为可预料的。[26](P436)如例(16a)和(16b)中的“一支接一支”和“一遍又一遍”分别作小句的谓体和补语,强调事物逐一可数或动作逐次可分。

(16)a.他们的歌一支接一支,不重样儿,拍子扣得也准,简直有点文工团的水平。(魏巍《东方》)

b. 她抚摸我的脸,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张炜《你在高原》)

“数量(X)数量”译成日语时,有时可从字面上直译,有时需要意译,译成英语则一般靠意译。如:

(17)他睡了一刻,额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鲁迅《明天》)

寝入ってしばらくすると、額にも鼻の頭にもビッショリ汗の玉がにじみ出た。(竹内好译)

He had not slept long before his forehead and the tip of his nose were beaded with sweat.(杨宪益、戴乃迭译)

(18)(汪淼强迫自己吃了点儿,)然后和大史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来。(刘慈欣《三体》)

それから汪淼は、史強とともに、一杯また一杯と杯を重ねた。(大森望等译)

(Wang forced himself to eat some.) Then they drank shots of er guo tou.(Ken Liu、Joel Martinsen译)

(19)为了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无数仁人志士奋起抗争,但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一卷〕)

無数の愛国の志士が奮然と立ち上がって闘い続けたが、一回また一回と失敗を喫した。(中央编译局译)

Countless people with lofty ideals rose up for the rejuvenation of the Chinese nation, but each time they failed.(中央编译局译)

例(17)中作定语的“一粒一粒”译成日语时,译者以形容动词“ビッショリ”修饰名词词组“汗の玉”,形容汗湿了的样子。英译处理为“be beaded with”,将汗水形容为密密麻麻的珠子。两种译文均意译出了汗湿的画面感,但未能表现原文中汗珠逐粒沁出的动态感。例(18)用次序性显著的“一杯接一杯”作状语,既表达了酒的杯数之多,其也体现了“喝”这一动作的从容不迫。日译用数量词“ひと杯(一杯)”和接续词“また(又)”构成重叠式“一杯また一杯”,表达了和原文对等的含义,英译用“shots of”量化酒的杯数,但无法体现动作的缓慢情态。例(19)用“一次又一次”填充状语,其中“又”起加强语气的作用,隐含了抗争反复失败的悲壮感。日译用“一回また一回”作状语,其中的接续词“また”也能加重语气,比较贴切原文,英译则用“each time”作状语表示“每一次”,未能还原“一次又一次”表达的接连不断义及其情态张力。

总结来看,日语量词和数词结合后可以构成“数量(X)数量”重叠,其本身具有体词性质,但入句后往往转作副词用,表示按照顺序逐个分指。英语少有与“数量(X)数量”对等的形式,往往要通过其他手段表达相应的数量意义及其附加的形象或情态色彩,这种情况下,客观事物的数量和样态特征往往分开表示。

从语言类型学角度,Greenberg 发现量词发达的语言一般没有复数屈折变化,据此提出量词和复数标记呈互补分布。[27]Haspelmath et al.进一步发现量词语言和复数标记语言在地理分布上也呈互补性,说明两种数量表征方式的形成具有地域文化方面的渊源。[28]随着跨语言研究的深入,已有研究表明,使用量词的语言社团比使用复数标记的语言社团更擅长从人们与环境的互动方式上对世界进行范畴化[29](P5),更容易表达出人们与物理环境、文化环境间的联结。[30](P340)在此逻辑下,下文尝试通过上文对汉语量词重叠及其日译、英译特点的分析,来探讨三种语言的数量表征及数量观念所映现的民族哲学基本思维方式。

汉语中可重叠的量词数量繁多,其中尤以表形量词占比最高,说明汉语在表达量的堆叠时,擅长“以象似方式直接映照思维所反映的外在空间事物的特征”。[31](P145)量词重叠除能表形,还能表事物或动作的性质、范围、程度、边界、持续时间、情态等,并有修辞审美和推进信息流动的作用,说明量词重叠并非对客观量的简单摹写,而是言说主体对言说客体能动的建构。换言之,量词重叠不单纯是以摹形绘状的方式表示量化,更重要的是展示言说主体对言说客体特别的指认方式,或特别的情感态度。描述同一对象时,选择不同的量词及其重叠形式可营造不同的语义形象,体现不同的认知方式,这使言说主体在把握复现的客观对象时,可以根据自己说话时的立场或心境来选择合适的量词重叠,将主观心理投射到客观对象中,言其形、绘其貌、描其状、凝其神,乃至达到情景交融的境地。这种言说主体与言说客体的相融性,充分体现了汉语“把知、情、意融合在一起,把情感体验与客体描述合而为一”的表达习惯。[32](P37)从另一方面看,形式相同的量词重叠用在不同语境中含义也不相同,说明其语义解读并不完全依赖形式上的编码,还要依赖语境因素。解说主体(受话客体)必须将自己代入言说主体所处的语境,思其所思,感其所感,才能领悟客体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反映了汉语“强语境性”的特点[17],也显示出解说主体与解说客体、言说主体与受话客体间的互动性。可以说,汉语量词重叠不只是某种认知心理在句法上的投射,更是中国人“主客一体、物我交融”的哲学思维传统在语言系统中的投射。

日语虽然有丰富的量词和量词重叠,但它们通常在强调数量或顺序时才被期待出现,使用范围不如汉语量词广。汉语可以为大部分名词找到相应的量词,而日语只有部分名词有此特点,日语量词也不像汉语那样有类似于英语不定冠词的“一量”表达[33](P64),即日语名词前头不需伴有量词来表示个体化、实体化。[24](P11)日语也没有区分单复数的习惯,如无数量词、副词或接尾词等提示,很难从形式上判断光杆名词是单数还是复数,如楳垣実所言,“日语对数的关心很是淡薄,思维和表达方式含混不明、单复未分,只在必要时才会思考和表达”。[34](P17)日语中“数”的模糊还体现在日语习惯根据文脉或常识推断数量含义[7][34][35],即便句中没有明确的数量表现,日本人一般也不会因此产生误解,这是他们独特的数量表现意识之一。[36](P19)这一方面是由于日语的“强语境性”程度很高,在表示上文已提过或对话双方都明确的事物时一般不需要明示其数量语义,数量信息往往隐含于语境中,只要言说主体和解说主体保持对言说客体的“默契”,就没有讲清的必要。另一方面,日语句义的解读深度依赖于解说主体对言说主体的情感态度、知识构成、主观心理等的充分体察,以至于日语交流的核心往往不是信息共享,而是潜在的情感共享[37](P4),因而日语的数量语义常是含混模糊而非直陈断定的。与直截了当地陈述客观事实相比,日语更喜欢朦胧的表达,其背后深层的文化动因在于日语民族崇尚“以心传心”,解说主体一定要凭体察能力来补充言说主体的“言外之意”才能理解话语的完整含义。[38]仁田义雄将日语句子看作是由表示客观外部世界的“命题”与表示主观心理世界的“情态”两部分构成(图1),张兴又将“情态”细分为表示说话者如何把握命题内容的“指向命题的情态”和说话者朝向听话者的“发话传递的情态”(图2)。[39](P104)整体呈现出言说和解说主体间的“交互主观性”(intersubjectivity)包摄言说主体的“主观性”(subjectivity),再包摄客观命题的“主包摄客”格局。

图1:日语句子基本语义结构图③

图2:日语句子基本语义结构扩展图

英语的数量表达倚赖于数的形态,为使语法合乎规范,英语民族必须养成谈论什么东西之前先确定其数量多少、可不可数的认知习惯。对于可以统计的实体,英语把它们规定为可数名词,入句后必须体现单复数;
对于难以识别轮廓、无需统计的物质或抽象概念,英语把它们规定为单复数同形的不可数名词;
似乎现实对象要么是可分的实体要么是连续的物质或概念,这种逻辑是不言而喻的。[40]房德里耶斯认为,除了单复数以外,“数”范畴的好些重要方面在印欧语言里没有规则的表达,比如个体和种类的区分、特殊和一般的区分,这些区分是很值得有个语法形式的。④这番看法也使我们认识到,英语简单地将客观对象理解为非“单”即“复”,而不注重表现言说主体的视角、心理、情感、态度等主观因素对数量识解的影响,主客之间界限分明。从解码角度看,英语的数义依附于数形,无需联系语境或社会文化背景信息就能获得明确的解读,这反映了英语主要是通过明晰的语码来传递信息的“弱语境型”语言。[17]言说主体需要尽可能地将完整的语义编码到形式中,以确保命题表达精确、论述可靠,解说主体需要对词汇语法背后的线性编码逻辑做符合理性的阐释,习惯借助概念、判断、推理等思维形式认识事物的性质和联系,具有“客体思维”倾向。[32](P38)潜移默化中,言说主体和言说客体、解说主体和解说客体、解说主体与言说主体均被对立起来,彰显了“二元对立、主客二分”的思维特质。这些思维特质的基调应是西方自古希腊以来所崇尚的哲学宗旨“追求这不变的本质”。[41](P13)

在对比分析汉语量词重叠及其日译、英译的基础上,本文提出:汉语量词重叠既能反映客观现实中的计量关系,也能反映言说主体对计量标准的主观认定,以及赋予这种计量标准的修辞审美功能,体现了汉语民族崇尚“主客一体”的思维特质。在没有明确计数需求的情况下,日语的数量表达趋于模糊化,习惯通过上下文或交际双方共享的知识来推知数量信息,这种现象与日语高语境化及其背后的体察型思维文化特点密切相关。英语有区分单复数、可不可数的刚性语法规则,注重数量表达的客观精准性,英语民族在逻辑思维与理性思维方面的发展与他们的这种语言表达方式相辅相成。以上特点反映了汉语主客融合、日语主包摄客、英语主客分离的本质差异。

[注 释]

①转引自韩林合.维特根斯坦论“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第5-6页。

②本文讨论的三类量词重叠均涉及名量词和动量词重叠。

③图1日语原版图示参见仁田義雄.日本語のモタリティと人称[M].東京ひつし書房,1991年;
仁田義雄.日本語におけるモタリティのタイフをめくって[A].仁田義雄.日本語のモタリティとその周辺(仁田義雄日本語文法著作選第2 巻)[M].東京ひつし書房,2009 年,第15-34 页。转引自张兴.(交互)主观性、(交互)主观化及其在日语中的研究[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9年第42卷第3期,第104页。

④转引自左思明.试论现代汉语中数的语法范畴[A].范开泰、齐沪扬编. 语言问题再认识——庆祝张斌先生从教五十周年暨八十华诞[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年,第247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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