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安斌 童桐 张金牛
【内容提要】2020年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全球蔓延、多国肆虐，成为改写人类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也意味着全球风险增加正在成为人类社会的常态。要把握新变局下全球新闻传播的变局与变数，透析全球媒体文化变迁，重点关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媒体商业模式创新、虚假信息治理以及媒体文化变迁等主题，以整合国际国内两个舆论场，消解国际舆论场上根深蒂固的排华噪音，为相关部门及媒体同行准确把握和认知未来的新闻传播变局提供镜鉴。
【关键词】信息疫情 全球新闻 社交媒体 平台媒体
对全球新闻传播业而言，2020年暴发的新冠肺炎疫情究竟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局，还是无数孕育更深层次变革的小变数（micro-trend）？当数字化变革与新冠肺炎疫情相遇时，会对人类产生怎样的影响？是像当代思想家齐泽克（Slavoj Zizek）所说，新冠肺炎疫情之后不会恢复常态，“我们将不得不发明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
还是等疫情过去，一切都会转归旧轨？①对此，回顾新冠肺炎疫情之中的变局和变数，深入透析媒体与社会关系的变化趋势对我们理解这一问题存在启发性。
基于此，本文对新冠肺炎疫情暴发至今全球新闻媒体发展过程中的变局和变数进行梳理，重点关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媒体商业模式创新、虚假信息治理以及媒体文化变迁等主题，以期为相关部门及媒体同行准确把握和认知未来的新闻传播变局提供镜鉴。
一、主流媒体的“回暖”及“复位”
新冠肺炎疫情让全球传媒业陷入了生存危机，新闻工作者正式进入线上与线下的“混合工作”模式，疫情为一些主流媒体机构带来了近十年来最强劲的营收增长，这可以被认为是疫情期间最引人注目的变数之一。近年来，传统媒体在数字化转型的浪潮中举步维艰，除了《纽约时报》等个别媒体，绝大多数传统媒体机构难以摆脱营收和公信力双双下跌的困境。但疫情使得受众对科学、可靠、准确的新闻报道的需求进一步增加。西方公众对社交平台的信任程度进一步降低，产生了“假新闻倦怠”，加之“禁足令”的实施让人们只能留在家中，传统媒体获得了“意外复兴”的契机。
疫情期间，电视台和报纸等传统媒体机构恢复了新闻供给侧主渠道的地位，品牌黏性显著提升。其中，电视媒体复苏的势头在一开始最为迅猛。疫情最为严重时期，电视新闻的收视率几乎在所有国家均稳步提升。②疫情期间，许多美国人恢复了收看晚间新闻的习惯。社交和生活方式的剧变也培养了年轻用户群体看电视的习惯，在英国，疫情期间35岁以下看电视新闻的人增加了23%。③
西方主流媒体一度标榜自身的“理中客”报道方针，但在疫情暴发之初，欧美知名媒体出于意识形态偏见对中国实施的严格抗疫措施进行了妖魔化报道和解读，同时还刻意放大了“灾难只会降临在别人身上”的“第三人效应”。随着疫情的蔓延和发展，欧美主流媒体开始回归凝聚社区共识的“小镇公告员”的角色，用及时而专业的事实核查抵御“信息疫情”（infodemic）的挑战，满足了受众对于真相和权威信息的渴求。可见，对于传统媒体而言，疫情带来的不仅是传统产品和渠道的回归，更为重要的是新闻价值和公信力的回归。
在权威信息成为疫情中的稀缺资源之时，媒体竞争逻辑从量到质的转型趋势愈发明显。具体来看，新冠肺炎疫情期间的新闻传媒业在产品、渠道和价值取向上都体现出了向传统回归之势。就疫情报道而言，主流媒体擅长的深度报道和解释性新闻得到了受众的广泛认可，超过60%的民众认为，传统媒体在帮助普通民众了解危机程度和提供信息指导方面表现更好。④这使得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全球各国的新闻消费普遍增长，对传统主流媒体的信任度显著提升。牛津路透新闻研究院近期对美、英、德、韩、西班牙、阿根廷六个国家的研究显示，越来越多的人将电视新闻及主流媒体作为其主要新闻来源。尤其是在抗疫信息方面，59%的受众相信传统新闻媒体提供的抗疫信息，仅排在医生和科学家（83%）、各国公共卫生部门（76%）和世卫组织（73%）等专业性信源之后。相比之下，相信谷歌等搜索引擎的为45%，相信政治人物的仅为35%，相信脸书、推特等社交平台的则低至26%。⑤
但在以美国为代表的社会分裂较为严重的国家，公众的新闻消费增长率及信任度则相对较低，这种状况显然与上述这些国家的抗疫失败和政治因素的干扰密切相关。在美国，除福克斯以外，带有鲜明党派倾向的电视台和网站等媒体机构的流量增长与同行相比较为缓慢。⑥在这种极化的政治和生态当中，即使是相对中立的媒体也会遭到不同政治派别的批评与抵制。2016年以来该国自由派与保守派媒体之间的分歧与对抗日益显著，而疫情的暴发更是加剧了这一趋势。
二、社交平台的“井喷”与“大考”
疫情期间的“禁足令”显著地增加了用户社交媒体使用时长，加之新冠肺炎疫情不确定性所导致的“信息焦虑”，“永久在线”的状态正在延续，成为社交媒体用户的生活常态。與此同时，新媒体平台同样获得了可观的增长，但是他们普遍采用“大屏观看、小屏搜索和分享新闻”的媒体使用模式，互联网和社交平台的流量也同步上升。居家隔离政策使得全球社交媒体成为网民与外界联系的主要信息渠道。新冠肺炎疫情是人类进入社交媒体时代暴发的首次全球大流行病。在疫情暴发期间，美国人的平均上网时长每天超过9小时。尽管仍有58%的美国人关注全国和地方新闻媒体的疫情报道，但对于18至29岁和30至49岁的用户而言，把社交平台作为首要信源的占比分别为48%和40%，这也意味着社交平台成为美国中青年人在“抗疫”期间所依赖的新型主流媒体。⑦
具体来看，根据全球数据门户网站Statista针对16至64岁年龄段网民的在线调查发现，自欧美国家开始暴发疫情后，近一半的网民增加了对脸书、照片墙、推特等社交媒体的使用，这几家社交媒体平台也愈发成为广告市场的主要增长阵地。疫情期间，社交媒体成为网民了解相关信息的主要渠道，仅脸书上的信息发送频率便增加了50%。伴随而来的是优兔、照片墙上的意见领袖增加了其在社交媒体上的更新频率，照片墙上意见领袖的更新频率增幅度达到了50%。⑧另一调查数据显示，疫情暴发初期，有51%的受访者运用社交平台与同事、朋友或家人进行互动，其中有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使用，这说明社交平台的用户规模借助于疫情得以进一步扩张。⑨
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信息疫情”在社交平台的同步暴发则成为全球共同面对的新挑战之一。由于这场的“信息疫情”的冲击，人们对网络媒体和社交平台的信任度进一步降低。皮尤（Pew）中心的调查显示，37%的受访者表示，他们在脸书和推特等社交平台接触到了由机器人生产或推送的海量“误讯”（misinformation）或出于政治意图投放的“谬讯”（disinformation），诸如“新冠病毒是人造的生化武器”“可以通过5G信号传播”等等。照片墙、优兔等平台上充斥着大量传播阴谋论和虚假信息的图片或视频，其传播力和影响力比文字更加深远。⑩
社交媒体在面对新冠肺炎疫情这一公共卫生事件时也显示出巨大治理潜力。平台也在调适自身角色，配合政府开展公共传播，并扮演“数字大使馆”的重要角色。政府可以投入各类数字资源追踪和消除虚假社交媒体账户，从而限制虚假信息的传播，其中最重要的是通过加大信息透明度与虚假信息进行对冲，削弱其影响。疫情期间的这一模式的最大亮点是使用聊天机器人向海外公民提供健康信息并更新疫情发展进程的相关新闻。各国大使馆的社交媒体机器人也在遏制虚假信息的实践中起到了一定作用，通过提供及时有效的领事信息援助，社交媒体机器人在危机升级时成功地维护了本国国家形象。
三、数字化转型大潮喜忧参半
疫情期间，媒体数字化变革进一步提速。在牛津大学路透新闻研究院访问的媒体机构总编或高管当中，有76%的受访者认为，这场疫情对数字化转型起到了推动作用。从创新策略来看，新冠肺炎疫情使得主流媒体的“付费墙”进一步成熟，播客、电子邮件新闻等新旧媒体则成为新闻媒体增加品牌黏性的重要方式。
疫情对于依赖印刷媒体和数字广告的地方媒体而言影响巨大。面对挑战，一方面，他们通过内部挖潜造血，逐渐摆脱对数字平台的依赖，培养自身的忠实用户并进行付费化转型。在美国、北欧以及德国等地，地方报纸及其网站仍然是当地居民最主要的新闻来源，这一趋势在疫情期间得以强化；
另一方面，地方媒体通过提供定制化内容、开发“新闻简报播客”等新产品来增加在线新闻收入，并通过增加长篇报道和新闻分析为主的“增值内容”来培育忠实用户。在全国性主流媒体因营收压力纷纷裁撤地方新闻之时，一些小微地方媒体抓住机遇，通过将内容版权和转播权卖给有线电视网提供商等方式来赚取利润，以此填补了广告营收下降所导致的亏空。11
“付费墙”之外，疫情期间播客的异军突起以及电子邮件新闻的回归则说明新闻媒体正试图增加多元盈利渠道，增强用户的好感度及黏性。新冠肺炎疫情强化了播客的场景价值。虽然疫情大大降低了人们的通勤出行率，但居家主题的播客节目增长明显，医生和专家对防疫知识进行科学解读的播客节目均在排行榜上名列前茅，新闻播客能够提供更深入的体验和更广泛的视角。此外，播客也成为传统新闻媒体提升品牌忠诚度的一个重要渠道。《纽约时报》旗下的播客节目《每日新闻》为其报纸和网站培育忠实用户；
英国广播公司（BBC）旗下的播客产品则占据大部分市场份额。传统媒体开发的播客产品正在迎头赶上，逐步成为其产品创新点和营收增长点。
作为欧美新闻行业的重要组成部分，地方媒体近年来的发展道路一直被新闻业所关注。在疫情冲击下，许多西方国家的地方新闻媒体机构元气大伤。对于地方媒体而言，虽然“付费墙”模式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加速普及，但这一模式并不能将其从困局中挽救出来。在收入水平较高的西方发达国家，大部分订阅者的选择集中于少数几个全国性媒体品牌。在美国，约有一半付费订户选择《纽约时报》或《华盛顿邮报》；
在英国，订阅《泰晤士报》或《每日电讯报》的用户比例也接近一半，这样一来就更加压缩了地方新闻媒体的生存空间。事实上早在疫情之前，他们就在努力推动用户付费模式来摆脱财务困境，但成效不佳。这主要是因为社交平台提供了较为丰富的免费本地信息，使得用户对地方媒体的付费动力不足。
另外，大型社交平台对地方新闻领域的“蚕食”一直未能得以有效控制。在大多数国家，当地报纸及其网站仍然是关于某个特定城镇或地区的头号新闻来源。但是使用脸书、谷歌等大平台获取本地新闻和信息服务用户也在逐渐增多，而疫情的暴发更是加剧了地方新闻媒体的生存危机。大型社交平台的扩张和垄断行为已经引起各国政府和公众的警觉。2020年12月，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和50个州的首席检察官对脸书公司发起反垄断诉讼，其规模和力度均前所未有。英国议会也在起草相关方案，对数字巨头进行更为严格的监管。
地方媒体的生存困境与其高度依赖纸质报刊有很大关系。与电视媒体和新闻网站的逆势上扬形成显著对比，纸媒的销量在疫情期间继续下滑，物流不暢使得报刊投递面临很大的困难。在澳大利亚，新闻集团关停了60余份报纸的印刷版，改为线上发行；
在英国也有大量地方媒体记者因此面临失业风险；
在被业界和学界树为典范的挪威，地方新闻媒体仍然高度依赖高龄读者。对纸媒的依赖和核心受众群体的高龄化也导致地方媒体很难在网站和视频等新媒体运营上进行拓展，在以网络原生广告占主体的市场上也缺乏竞争力。雪上加霜的是，为应对疫情而推行的社区封锁导致地方新闻媒体的采编流程受到严重影响。记者难以进行外出实地采访，地方媒体所擅长的事实核查和社区监督也就无从谈起。
2016年以前，许多人认为地方媒体的式微是市场和技术优胜劣汰的结果，无需优先应对。但近年来“黑天鹅”事件的层出不穷让更多有识之士认识到，地方新闻媒体是夯实基层民主的根基所在。简言之，“如果地方新闻消失了，民主政治的支柱也会坍塌”。当地方新闻媒体在其数字化和网络化的转型过程中面临种种困难时，其所导致的“新闻荒漠”和“舆论真空”被其他组织和机构所占据。调查显示，社交平台群组、政党、企业、学校和教会等各类新老机构正在逐步取代地方媒体的角色，一半以上的受访者在疫情期间通过以上这些“替代性渠道”来获取本地信息，这显然是疫情期间媒体与社会关系出现的又一个不容忽视的小变数。
结语
疫情暴发以来，全球新闻传媒业与各行各业一样，在巨大的不确定性中艰难前行。值此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和百年未见之大疫情的历史交汇点，如何看待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全球新闻传播行业的变局与变数，相关媒体创新及生态变迁又能为我们带来何种借鉴？对此，习近平总书记在“5·31”重要讲话中为我们擘画了“加强顶层设计和研究布局，构建具有鲜明中国特色的战略传播体系”的方向和路径。他强调用战略传播思维推动国际传播的转型升级，把外宣从以往由宣传、外事、文化等部门和外宣媒体、涉外文化机构负责的事务性工作上升到了国家战略的新高度。近年来，我国外宣媒体和涉外文化机构遭到部分西方国家的空前打压，由美国主导的全球社交平台呈现出愈发明显的“同温层”舆论生态。在这样的舆论格局下，尽管中国的经济复苏和全民抗疫成绩亮眼，但“有理说不出”“说出传不开”“传开叫不响”的话语困境仍然存在，而这一现象的背后存在着复杂的媒体格局与舆论生态。
对此，把握新变局下全球新闻传播的变局与变数，透析全球媒体文化变迁，对于我們整合国际国内两个舆论场，消解国际舆论场上根深蒂固的反共偏见和排华噪音至关重要。疫情期间，全球传媒业创新的探索未曾停歇，并且呈现出了一些值得探讨的新趋势。像很多其他行业一样，这场疫情给新闻传媒业带来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世界银行警告，新冠肺炎大流行所带来的经济衰退有可能导致全球1.5亿人口陷入赤贫，其中有超过5000万人返贫，其恢复时间可能长达10年。由此带来的经济周期性下滑也必将带来政治和社会层面的危机和挑战，全球传媒业还要面临更多新的变局与变数。
本文系教育部哲学社科基金重大攻关项目“新时代中华文化走出去策略研究”（项目批准号：18JZD012）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史安斌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清华大学伊斯雷尔·爱泼斯坦对外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童桐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
张金牛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注释」
①Slavoj Zizek， There Will Be No Return to Normality After Covid. We Are Entering a post-human era & Will Have to Invent a New Way of Life， https：// www.rt.com/op-ed/508940-normality-covid-pandemic-return/， 8 Dec， 2020.
②The Guardian， Boris Johnsons covid-19 address is one of most watched tv programmes ever. https：//www.theguardian.com/tv-and-radio/2020/mar/24/ boris-johnsons-covid-19-address-is-one-of-most-watched-tv-programmes-ever， 24 Mar， 2020.
③Pew Research Center， Coronavirus driven downturn hits newspapers hard as Tv news thrives ， https：//www.journalism.org/2020/10/29/coronavirus-drivendownturn-hits-newspapers-hard-as-tv-news-thrives/， 29 Oct， 2020.
④Reuters Institute， Felix Simon，Communications in the coronavirus crisis：
lessons for the second wave，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 communications-coronavirus-crisis-lessons-second-wave， 27 Oct， 2020.
⑤Pew Research Center，Coronavirus driven downturn hits newspapers hard as TV news thrives， https：//www.journalism.org/2020/10/29/coronavirusdrivendownturn-hits-newspapers-hard-astv-news-thrives/， 29 Oct， 2020.
⑥Nic Newman， Executive Summary and Key Findings of the 2020 Report，https：//www.digitalnewsreport.org/survey/2020/overview-key-findings-2020/， 4 Mar， 2021.
⑦Pew Research Center，Americans Who Mainly Get Their News on Social Media Are Less Engaged， Less Knowledgeable，https：//www.journalism. org/2020/07/30/americans-who-mainly-get-their-news-on-social-media-areless-engaged-less-knowledgeable/， 30 July， 202o.
⑧Mediakix， 8 STATISTICS SHOWING HOW QUICKLY COVID-19 IS CHANGING SOCIAL MEDIA， https：//mediakix.com/blog/covid-19-changingsocial-media-statistics/， 4 Mar， 2021.
⑨史安斌、张金牛：《大变局下的小变数 ：透视疫情下的西方媒体与社会》，《青年记者》2021年第3期，第98页。
⑩Galen stocking， Patrick Van Kessel， Michael Barthel， Katerina Eva Matsa， Maya Khuzam：
Many Americans Get News on YouTube， Where News Organizations and Independent Producers Thrive Side by Side.https：//www. journalism.org/2020/09/28/many-americans-get-newson-youtube-where-newsorganizations-and-independent-producers-thriveside-by-side/， 38 Sep， 2020.
11Reuters Institute ，Publish less， but publish better：
pivoting to paid in local news，https：//reutersinstitute.politics.ox.ac.uk/publish-less-publish-betterpivoting-paid-local-news， 27 May， 2020.
责编：霍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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